雅麥斯在數量約是自己五十倍的敵軍面前轟然變身,露出他威風赫赫的真面目。異族也舍棄了人的表皮變了身。不那麼做就無法戰鬥。紅色巨龍鬥灰色惡魔,爪牙鋒利毫不留情,招招緻命兇狠。異族能逃的都逃走了,逃不掉的就像天生就該被用來踐踏的渣滓一般,在過于強大的敵人面前被蹂|躏緻死。
“還有三顆頭——也許是四顆,在半道上遺失掉了。我拿不了那麼多。”雅麥斯豪邁地說,下颚高傲地仰起,“我本想活捉幾個,拷問他們的老巢在哪。可惜他們要麼太不經打,要麼怕死怕得要命,一溜煙得全都逃走了。否則,我一定能單槍匹馬地端掉他一整個窩!”
兩位龍王召集部衆商議如何處置雅麥斯。在議事廳當衆對質的時候,雅麥斯昂然挺立,言之鑿鑿,眼裡沒有一點畏懼。由于他斬下了十名異族的頭,可算是将功抵過,加上雅麥斯本人的據理力争,和尼克勒斯的敲邊鼓,龍王便饒恕了他私自逃下山的過錯。雅麥斯潛藏到人間長達一年的罪行,就這樣輕描淡寫地獲得了赦免。這是阿爾斐傑洛先前怎樣也想不到的。他原本以為,在儀式草草結束後大發雷霆的火龍王,是說什麼都不會輕饒雅麥斯的。
卡塔特本來就是以誰殺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的數量多而論英雄的。雅麥斯風風光光的回歸不僅讓阿爾斐傑洛企圖看他遭殃的想法全盤泡湯,更是讓他感到非常的震驚。錫耶納,那是座在佛羅倫薩南面不遠的城市。離自己家鄉約三十英裡的那個城市,竟然有異族的部隊在頻繁地活動嗎?
已經受封一年的阿爾斐傑洛還沒有殺死過一個異族。而今,建功立業的好機會就擺在了眼前。
那麼今天,白羅加的出現……
一年前,白羅加在阿爾斐傑洛的受封儀式上的行為曾惹得兩位龍王相當的不愉快。因為心心念念的位置被初出茅廬的新人給取代了,于是負氣離去,壓根沒把龍王放在眼裡。白羅加為了挽回那次的錯誤,事後曾不止一次地上山向兩位龍王請罪。據阿爾斐傑洛所知,龍王早就原諒了他,至少在明面上不會再追究了。既然如此,是什麼催促身在大馬士革的白羅加在雅麥斯回到卡塔特僅僅一天、并報告了錫耶納城潛伏着衆多達斯機械獸人族這一重大的消息以後,不遠千裡地趕了過來呢?他這次選擇上山的時機……未免也太過湊巧了。
一陣不詳的預感猶如秋冬的涼風吹進阿爾斐傑洛的胸膛。他将手持的叉子放回盤中,拾起挂在椅背後的外衣,披在肩上,大踏步地出了門,往此刻早已人山人海的龍神殿快步趕去。
地處“龍之巅”半山腰的尖頂宮殿那壯麗的淡金色宮牆外,遍布着散開的人群。當阿爾斐傑洛趕到龍神殿的時候,正巧撞見白羅加從裡面出來。他的從者菲拉斯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邊。那是一個老成而寡言的海龍族青年,方方正正的臉龐有棱有角。一頭茂密的海藍色頭發,一雙細長的海藍色眸子。阿爾斐傑洛之前沒怎麼見過他。
白羅加的模樣氣宇軒昂,走起路來高視闊步,背脊挺直,白袍一塵不染,頭發随風微微飄拂。他微仰着頭,如豹子般銳利的琥珀色眼睛不經意間流露出讓人不敢直視的緊迫視線。
他離自己很近了。“前輩。”阿爾斐傑洛用帶着崇敬的聲音叫喚他。雙方在門外的階梯平台碰了頭。
白羅加望了望周圍,好似在找尋聲源,視線飄忽一陣後,終于定格在微微欠身向他緻敬的紅發青年臉上。
“噢,是你啊。”白羅加的神情讓人有些緊張。他故意瞪大的尖瞳孔裡閃動着火焰般的光芒,“好久不見了。在山上住得慣嗎?”
阿爾斐傑洛點了點頭,眼睛無意識地越過白羅加,往殿内瞟。
“我在問話,你得回答才行。”他笑笑,“你不想被别人說你這個首席缺乏最基本的禮貌吧。”
“抱歉。”阿爾斐傑洛不想追究他笑容中無法掩藏的自滿,“謝謝前輩的問候。我過得還行。”
“那就好。”他微笑着,想表現些親和力,卻并不成功。結果隻是讓這個笑容顯得更叫人緊張了。“看你神色匆匆地趕過來,是有什麼事要勞煩兩位大人嗎?”
“不,我隻是……”阿爾斐傑洛朝右看了看半開的殿門内,然後馬上把頭别開。“聽說前輩上山來了,許久不見,甚是想念,便特地來看望一下。我還想跟您就法杖的制作再進行探讨呢。”他裝出的溫和笑容要比對方真實得多,凝視白羅加手中法杖的目光充滿了向往,“不瞞您說,我在杖芯用料的問題上猶疑不決。我想懇求兩位族長放我下山幾日,我好尋找制作杖芯的材料。”
“你算是下定決心要打造一把神杖了?”白羅加打量般地盯着他。
“是的。”
“杖芯的材料可不是很好找。其實對你而言最合适的材料就在你的身邊呀。”
“恕我愚鈍,您指的是……”
“你的契約龍啊。”
“尼克勒斯?”
“對啊。尼克勒斯渾身上下都是可用之材。龍鱗,龍舌,龍神經,全都在唾手可得的地方等着你。隻要取一點點就好,傷不了他多少的。”白羅加抱胸笑着,“你看起來長着一張聰明臉,怎麼連這點簡單的事都想不到?莫非——”他停頓一下,“你和尼克勒斯不合的傳言是真的?”
“當然不是。”阿爾斐傑洛咽下他的嘲弄,強作淡定的樣子搖了搖頭,“我和尼克勒斯之間不存在任何嫌隙。不知道哪些小人在背地裡胡亂傳話。我隻是,想要更加特别的材料。”
白羅加佯作不理會阿爾斐傑洛語氣強硬的澄清。“真是個貪心的人呢。”他扯開嘴角,“可惜龍王暫時不會放你下山。大戰将至,若連你也離開,卡塔特将會守備空虛。你必須留在這裡。”
“發生了什麼事?”阿爾斐傑洛立時問道,“我怎麼沒聽說最近有什麼戰事?”
“噢,是嗎?”白羅加聳起肩膀,短促地笑着,“那你可要聽好了。我奉火龍王大人和海龍王大人之命,到錫耶納進行調查,一旦發現異族确實盤踞在那裡,便要将他們消滅殆盡。”
果然如此!阿爾斐傑洛在心底咒罵道。果然如傳聞所說的那樣,白羅加非常喜歡和别人争搶任務。
“您和您的從者一起嗎?”隻能用進一步詢問的方式來掩飾心中郁悶的阿爾斐傑洛眼角瞥見了在宮牆左側的一根柱子旁等候的菲拉斯。隻見菲拉斯雙臂抱于胸前,倚靠着柱子,低垂眼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主人和首席的談話絲毫沒有介入的興趣。碎碎的劉海蓋下來,如海水織成的簾子,遮住眉目,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和菲拉斯再厲害也很難以寡勝多。團結才是力量。”白羅加果斷地回答,眼裡卻含着輕蔑,“我建議由蘇洛和休利葉協助我一同出戰。兩位大人一口應允下來,發出召集令,令他們即刻上山。明日,等我的同僚們來齊以後,我們就要出發前往異族的巢穴,痛快地給予他們懲戒了!”
實在是讓人難以置信,白羅加竟會邀請他人和自己一起分享勝利的戰果。至于實情如何,阿爾斐傑洛可不敢确定。不管怎樣,會在白羅加嘴裡聽到蘇洛的名字,已經令失落不已的阿爾斐傑洛的心瞬間飛舞了起來。
“在我等出任務期間,你可要對得起你所身負的首席職責,乖乖地守在這裡喲。”白羅加驟然發出一陣狂笑,轉身背離俊美的紅發首席,在他眼中遠去。直到白羅加起步走出去四五步路以後,在一旁靜立的菲拉斯才想起要跟随。
阿爾斐傑洛整個人都化為了一棵凋零的樹木,黯然無色地留在原地。一年來無所事事、難得等到建功機會的自己,本想向兩位龍王主動請纓,卻還是來遲一步。讨伐潛伏在錫耶納城的異族的任務,已經被白羅加搶先,落在了他的手裡。蘇洛和休利葉作為他的副手,到底是白羅加的好意推薦還是龍王的授意呢?白羅加給阿爾斐傑洛的感覺就好像一個有着最貪婪欲念的海盜船長,任何人——哪怕是在航海中輔助他的最可靠的船員,都休想在他手裡分享一丁點兒掠奪到的寶藏。想必時刻都得聽從白羅加指揮、僅是充當陪襯的那兩位龍術士,最終的功勞也會被盡數地搶去吧。
白羅加被邀請在山上小住一晚。第二天,為了和某名男子相見,阿爾斐傑洛很早就起了床,吃過早飯後,在龍神殿外的花圃附近轉悠。偶爾會有巡邏的守護者在那兒稍作停留。阿爾斐傑洛始終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藏匿在蜂蝶共舞、芳菲滿地的花叢中不出來。最靠近龍神殿的地方種植着統一的白色薔薇,越靠内品種越多,成群的植物色彩豐富,聚集叢生。此時花匠早已離去,殿外人迹罕至,因此用來藏身是再合适不過的了。
先來的是龍術士休利葉。他和希賽勒斯說笑着走上台階,步入大殿,沒有發現阿爾斐傑洛躲在遠處。比他們晚到兩小時的蘇洛在當天正午的時候抵達卡塔特。當躲在花圃深處的阿爾斐傑洛遙遙地看到那個目視前方、快步趕路、面容冷肅的黑頭發男人孤獨的身影時,花圃中央的日晷雕像正好顯示着十二點。蘇洛沿直通龍神殿的山道徑直走去。以往總是和他一起行動的盧奎莎這次沒有相随。
阿爾斐傑洛看準周圍正好無人的時機,跳出花叢,攔在蘇洛面前。“有時間借一步說話嗎?”如果放任蘇洛進入龍神殿,等他出來以後,就很難再有跟他單獨說話的機會了。白羅加、休利葉和他們的從者會成為礙手礙腳的旁觀者幹擾他和蘇洛。因此,阿爾斐傑洛鼓足了幾乎等同于要向心儀之人告白的勇氣,在蘇洛面前現了身。
“你……”
完全沒想到會被攔截下來的蘇洛愣住了。阿爾斐傑洛不由分說,一把拉他進來,到花叢中藏身。絕對不能再給他拒絕自己的機會。否則下一次的再會可就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蘇洛顯然被阿爾斐傑洛的這一舉動弄得很不高興,灰綠色的眼睛投射出不可理喻的視線直直地瞪着他。但是現在再掉頭就走,就未免顯得太小氣了。阿爾斐傑洛看出他有暫時留下來的意向,于是盡快說出想要說的。
“蘇洛,又是一年不見了。”
“你有話快說。我還要觐見兩位龍王。”
到現在仍然抗拒着我。阿爾斐傑洛意識到。但他的話已經脫口而出。“好。”他點頭同意,而後問出他最渴望對方作答的問題,“為什麼在那時候給我冷臉。”周圍是遍地馥郁芳香、百花亭亭玉立的桃源,可阿爾斐傑洛此刻心裡卻有股說不出的憂苦。
“你就是為了這個……”對方把他拉來問話的理由讓蘇洛感到不可思議。盡管如此他還是給出了答案,“我們最好不要當衆表現得太親近。”他凝視着眼前許久未有接觸、即使在上次的冊封儀式中也僅是匆匆一見就離别的青年和其浮現在臉上的頹廢表情,堅定地說。
“要怎樣才能不親近呢?”阿爾斐傑洛由于蘇洛的回話而笑出聲來。
“比如,現在我就姑且聽你說完。我們以後見面就權當沒見。”
“真是有趣。”
蘇洛的話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插|進他的頸椎。仰天長歎的紅金色頭發的青年失聲笑了。面前的男人毫無疑問是他認識的蘇洛,是他自認為很熟悉的、從不曾淡忘的、并想要更近一步去了解的那個男人。他的冷僻,孤傲和淡漠一點沒變,然而有一種陌生感卻從這男人的肢體周圍浮起,像迷霧一樣将其籠罩。也許誤解了對方的人始終都隻是自己。在這一刻,阿爾斐傑洛忽然意識到,也許自己從沒有真正地認識他。阿爾斐傑洛覺得自己有些想在蘇洛的身前即刻遠離,卻又比過去百倍地想要了解他。
片刻後,他清了清嗓子,嚴肅了臉上因失聲輕笑而恍惚的表情。
“你是我的推薦人之一,你我的關系早就被大衆所知了。就算你單方面地回避我又有什麼意義呢?”蘇洛沒有回答的欲望,于是他繼續說,“你在宴會上的表現不但讓人感到虛僞,還給了我那麼大一個難堪。你在儀式結束後就潇灑地摟着女人回人界去了,而我一個堂堂的首席被拒絕敬酒可是像笑料一樣在背後被整個卡塔特的人議論了很久!”阿爾斐傑洛為了避免被旁人聽到這番斥責而盡可能地控制聲音,因此他的痛訴顯得極其低啞,就像在用一把很鈍的鋸子鋸木頭。他似乎是将自己在雅麥斯、尼克勒斯和白羅加那裡受到的屈辱,全部都發洩在了這一低啞的嘶吼中。
蘇洛依舊默不作聲,任由他說罵。因此,阿爾斐傑洛單方面的控訴聽起來就好像在自言自語。
“而且我還聽到了有關你和盧奎莎的傳言。”他直視着蘇洛的眼睛,“你們當初千方百計地把我弄上山,所懷有的目的真的是純潔的嗎?”他低聲質問道,“你和盧奎莎當初是如何舌燦蓮花地把我強騙過來,我已經不和你追究了,你反倒急着跟我撇清關系。蘇洛,你對得起我?”
蘇洛面露苦色,好像在吞咽什麼難以下咽的食物。阿爾斐傑洛的憤怒,他完全理解。他當年和盧奎莎共謀誘騙阿爾斐傑洛上山的真正原因,的确是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私心的。
事實上,即使坐到了首席的位置,阿爾斐傑洛也并沒有得到多少權力。不僅人身自由遭受限制,還在人際關系複雜的卡塔特屢屢受氣,處處受人掣肘。不但上有權威不可侵犯的兩大龍王,中有不能得罪的各位長老和龍族族衆,下有喜歡散布各種流言蜚語的守護者,他們之間還各分派系,暗中相鬥。每一位龍術士都或多或少有一些自己的支持者。就連一度被他當作密友的蘇洛和盧奎莎都對他極力地疏遠。在卡塔特根基最為淺薄的阿爾斐傑洛感到自己時刻都處于孤立無援的位置,唯一能握在手心裡的也就是個首席的名分。雖然他努力地和一些人打好關系,但那些用半真半假的感情所換來的情報對大局仍是于事無補。蘇洛當初曾向他承諾的隻要當上龍術士就能得到花不完的權力和力量的保證,根本就無從實現。為了适應生存的環境,更為了早日實現胸中的理想,阿爾斐傑洛不惜違背自己的意志和個性,隐忍做人,低調行事,而出頭之日卻是遙遙無期。阿爾斐傑洛内心積壓着的極度沸騰的憤怒,也隻有在此時和蘇洛面談交流時,才第一次流露出來。
自從蘇洛将阿爾斐傑洛送上山、二人分别後的這三年裡,蘇洛見到阿爾斐傑洛的次數屈指可數,每一次,對他的态度不是完全無視,就是冰冷的漠視。但是此刻,面對阿爾斐傑洛沉痛的話語,蘇洛似乎有了一絲想要回應的意思而認真地凝注着他。“我……沒想那麼多。”蘇洛簡短地說着,聲音粗啞低沉。沉默降臨了一會兒。“最近你,過得怎樣?”當他再度開口的時候,嘴巴不知為何竟有些抽搐。
“也就這樣吧。這裡的生活比我想得要清閑。”阿爾斐傑洛别過了頭,看着幾步之外的一株稀有的黑薔薇發愣。
蘇洛好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沉默繼續。
你一定過得不錯吧。盧奎莎一直陪着你。阿爾斐傑洛悲傷地想着。傾訴的欲望忽然猶如奔流不止的瀑布。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想要向所有人證明自己、為卡塔特貢獻自己的第一份力量,就被白羅加給搶先了。”阿爾斐傑洛的目光脫離花田,射向高空,“我倒是好奇有哪個龍術士會跟我一樣整天閑來無事,一年都接不到一項任務?”
“來日方長。”蘇洛簡明地回答,“以後有你做的。”
阿爾斐傑洛慢慢地把頭偏轉過來,看着他。“你看起來倒是一副不太情願的模樣啊。和白羅加一起外出執行任務一定很讓人不痛快吧?”
心事被說中的蘇洛的嘴角終于彎起微笑的弧度。因為他的笑而感到溫暖的阿爾斐傑洛也跟着笑了。
用緻命的誘惑來形容阿爾斐傑洛的這個笑容一點也不為過。陽光打在他的身上,給他的人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淡金色光暈。他微仰着頭,神色甯靜而安詳。優雅地勾起的嘴角忠實地傳達出主人的笑意,這笑意絕對具有能讓人淪陷進去的魅惑力。噙着驕傲的眼眸猶如靈動的紫色水晶一樣吸引着人。
其實蘇洛在剛才見到阿爾斐傑洛的時候,就在心裡暗暗驚訝這位總是洋溢着自信笑容的男子為何會失去往日的霸氣,變得消沉、頹唐,缺乏鬥志起來。直至看見他的微笑才發現自己的顧慮完全是杞人憂天。擁有如此耀眼的笑容的男人,實在不需要任何擔心。那種笑容是隻有像阿爾斐傑洛那般能克服一切困難并永遠堅持内心信念、眼光永遠向上向前看的男人才能擁有的。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現在這樣便好,阿爾斐傑洛由衷地心想。蘇洛在他身邊,随手可觸及的距離,輕言細語地和自己說着話。即使什麼都不做,阿爾斐傑洛也希望能一直這樣下去。
然而,團聚的時光注定是短暫的。這時,阿爾斐傑洛注意到有兩個神色凝重的守護者從花圃外側經過,尋找着什麼。看樣子上山後忽然失去行蹤、一直都沒去龍神殿報到的蘇洛已經讓兩位龍王等得非常着急,因此派他們過來查探吧。
“我不打擾你了。”紅發男子英俊的臉上露出一個略帶惋惜的笑,“你快去。有機會再聊。”
蘇洛朝他點點頭。“不過人多的時候我還是會避着你的。”他最後補充一句,便轉過身,徑自走了。
到時候再說吧。阿爾斐傑洛在心裡回答。蘇洛揚長而去的身姿久久地印刻在那雙被思念和不舍所侵占的紫色眼眸裡。
可能是要來谒見龍王的緣故,蘇洛今日的穿衣打扮比平常講究了些。雖然及不上一年前自己的受封儀式時那般氣派,但他身披的用簡單的别針系在寬闊肩頭的雪白短披風,還是令人眼前一亮。那是盧奎莎給他披上的嗎?白雪般幹淨的披風多少與他棕色的粗布外衣和深紅色的鑲釘皮背心有些不相稱。可是,他真的好威風啊!即便有很大的可能會被白羅加搶去一部分功勞,但他依然能和龍術士同僚一起讨伐異族,在自己的戰功薄上添加華麗的一筆。而這,都是阿爾斐傑洛可望而不可求的。
設立首席龍術士這一職位的意義,便是防止達斯機械獸人族進犯龍族的大本營卡塔特山脈。而事實上,在近七百年與異族持續的争鬥中,異族真正攻到卡塔特的情況是一次也沒有出現過的。因此,剿滅異族的重任,大部分時間都與阿爾斐傑洛無緣。讓本就在人界生活的其他龍術士去執行,往往比較方便。首席大多數時候是無需出動的。但,喬貞卻是一個例外。
喬貞做首席的時間太早了。在百餘年前,“人龍共生契約”剛開始實施的那幾十年時間裡,卡塔特隻培養了個位數的龍術士。最初階段的艱辛,反而成為得天獨厚的條件,使初代首席喬貞在常年的南征北戰中立下了數不清的戰功。他殺死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的數量恐怕多得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而阿爾斐傑洛的剿敵數量,目前卻為零。這正是因為當二代首席誕生時,卡塔特的龍術士已經開枝散葉地遍布于世界各地了。分配到每個人手裡的任務隻剩下寥寥可數的幾件。活躍在一線的龍術士們整天清閑度日,鎮守在山上的首席則更加無事可做了。
如果說阿爾斐傑洛從來沒有享受過作為首席的生活,那絕對是謊言。地段最好的房間,華麗精緻的服飾,特制的三餐,一百多名守護者的服侍——這一切唯有居住在卡塔特山脈的首席龍術士方能享用。而自己所要做的隻不過是溫順地待在這裡,過着應有盡有的優越生活。如果阿爾斐傑洛是一介胸無大志的凡人,那麼他将會麻痹自己:每天這樣過也不錯。每天,這世上每天都有人在死去。貧民窟的窮人,戰争區的孩子,所有因低賤的生活所迫而過早夭折的人,每天都會死去不少。但是他将永遠活着,永遠地活下去。如果以抛棄自由為代價換來惬意的生活和傲人的長壽,有什麼不好?就做一個那樣的首席好了。一個放置在金房子裡的擺設,一條被養在樓裡的看門狗,一個好看的器具、裝飾物,吃喝穿戴樣樣俱全——簡直和當年被安置在紅楓葉劇院的自己沒什麼兩樣。也許唯一的區别就在于,薩爾瓦托萊經常派自己去進行險象環生的戰鬥,而這裡的統治者卻從不要求他回報。這簡直是比以前還要舒适啊!
然而,阿爾斐傑洛麻痹不了自己。日複一日地消磨時間,碌碌無為地虛度光陰,等于是在慢性地将他殺死。身體的一部分正在以極慢極慢的速度走向死亡。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猛然發現,死去的那個部分正是他的理想,他的靈魂,是構成名為阿爾斐傑洛·羅西這棟大樓的不可或缺的地基。他偶爾會在夜裡驚醒,看着窗外明亮如常的藍天,無法入睡。他不斷在驚醒的時候向自己發問,為何喬貞能忍受這樣安逸的生活長達一百餘年,而自己卻連一年都過得如此煎熬呢?
他是需要那份任務的。
去獲得足以和身份相匹配的功勳,去獲得足以令從者尼克勒斯、元老級龍術士白羅加在内的衆人心服口服的成績,隻有這樣,他才能理直氣壯地把首席的位子坐穩。
阿爾斐傑洛擡起頭,向天空遠眺。忽然,原本無精打采的眼神定住了。碧藍的高空中,一隻巨鳥扶搖直上,沖入雲霄,在龍之巅的上方盤旋。
那是隻體态雄偉、雙翼發達、羽毛飽滿的雄鷹。它的頭和尾羽是白色的,金黃的鳥喙猶如倒鈎,與嘴部同色的腳趾銳利無比。它的身體漆黑如墨,羽毛在陽光的照射下有些發藍。
阿爾斐傑洛盯着那隻鷹看了好久。卡塔特的最低處距離地面都至少有八千米。在那麼高的空中,通常很難看到鳥。它飛不進來,因為這兒有龍王的結界守護着。阿爾斐傑洛将魔力集中于眼部,想要看清它的眼睛。
而後,他看清楚了。那隻鷹有着雙黃玉般的眼睛。那眼珠好似正在俯瞰遙遠的下方對着青天極目眺望的紅發青年那孤單的身影。而事實上,它也看不到這裡。還是因為結界。
雄鷹不畏艱險,高高在上,俯視大地。它飛得好高,好孤獨,好頑強,好驕傲,也好累。它要飛到哪裡去呀?阿爾斐傑洛忍不住為它擔心。為什麼不飛得低一點,慢一點,讓自己好受一點?
雄鷹健美的身軀劃過長空,似在顫抖,翅膀擺動的頻率逐漸變得紊亂了。想來它已是長途跋涉,體力透支。即使是被稱為矯健的飛行專家的鷹,也難以在高空持續飛翔太久。阿爾斐傑洛原以為它将墜落,可他驚喜地發現,它挺了過去。
雄鷹穩穩地越過山巅,消失在藍天彼端。盡管最終連加強了視覺的阿爾斐傑洛都看不見它的身姿了,但是,當它振翅而去的時候,依然孤獨而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