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VI
随着開啟者的死,驚密之扉不攻自破,阿爾斐傑洛跟着逐漸幻滅的空間隧道飄零到了現實世界。
雙腳踏着的終于不是虛無的空氣,而是石制的地闆。當他站定在被送達的地方、看清眼前的景象時,他發現目前所在的位置竟不是原先和四将軍遭遇的會議室,而是一條通往未知方向的未知地道。
阿爾斐傑洛觀察周圍。驚密之扉真的是很不穩定的空間,即使已經關閉了,他還是被送到了一個從沒到過的陌生地方。
附近沒有一個敵人。遠處隐隐閃耀着好像在夜空嬉戲旋舞的螢火蟲般的幽光,這促使他邁開腳步。
仿佛是被那點點閃爍的光芒指引着一般前進。原本隻允許兩人平排并行的狹窄的石頭通道逐漸變得開闊起來。道路很深,地勢逐漸變低,越往前走,路就越寬,視野也越廣。幽閉環境所帶來的窒息感和壓抑感逐漸被沖淡,阿爾斐傑洛終于意識到自己到達了一個位于地下的洞穴。
石頭構築的粗犷質樸的環境和城堡精雕細琢的建築風格就像兩個世界。山體挖空後開鑿出來的巨大的鐘乳石洞,總體積足以容納一支數量可觀的軍隊。無數的山石仿佛浮空的島嶼般橫立在半空,交接處在精打細算之後深深地紮入石壁,将整個山洞分割成大小差不多的石屋。山洞中有供水的人造瀑布和蓄水池,有為了照明而鑿穿了山體、放任陽光穿透間隙照射進來的小孔。天然的光源不足以維持整個石洞的亮度,因此每間石屋都布置了兩三個燭台。被點燃的燭火散發着螢火之光,絢麗的光線造就出神秘燦爛的景象,也照亮了阿爾斐傑洛眼前陰暗幽深的視野。石屋的出入口造得相當寬闊,洞穴的正中央是沒有任何障礙物的大空洞,看似是為了方便軍隊集合而專門設計的。周圍的石屋與石屋之間連結着各種石頭拱橋和懸浮橋,就像盤根錯節的樹杈,将所有的一切都串聯起來,構造成一個既分散又緊密的、猶如蜂窩一般的完整巢穴,真可謂是别有洞天的奇景。
想了想,阿爾斐傑洛知道這是個什麼地方了。
這是一個鑿山建造的人工地下洞穴,片刻前離開驚密之扉被送去的密道也是在地底,難怪将城堡一至四樓搜了個遍的阿爾斐傑洛會覺得陌生。初步推斷出,由一間間石屋零件構築而成的整個大山洞,應該是這支達斯機械獸人族勢力的普通士兵日常生活的居所。因為那坐在每個石屋中埋頭進食的人影,明擺着就是一個個還未變形的異族。那數量少說也有一千個。
阿爾斐傑洛被山洞宏偉壯闊的氣勢所震撼,同時又對進食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盤中盛放着的食物種類大為詫異,那根本就是和人類最常吃的食物毫無區别的蔬菜瓜果、雞鴨魚肉和飲品酒水,簡直颠覆了以人肉作為下酒菜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在阿爾斐傑洛心目中的兇殘形象。
刀叉與盤子碰擦的響聲如此起彼落的撞鐘般回蕩在洞中。吃着人類食物的異族,似乎到了集體進餐的時刻,所有人都窩在各自的房間裡悶頭吃飯。夥食雖然豐厚,但他們的臉上卻顯露着相當痛苦的表情,好像在極力忍受着什麼。他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迫集中于盤中和嘴中那些味道相當難吃的食物,因此當注意到杵在洞穴通道口附近的敵人時,已經是一分鐘以後的事了。
達斯機械獸人族放下刀叉,站起來怒視着入侵的紅發龍術士,動作整齊得好似經曆過嚴格訓練的軍團。阿爾斐傑洛已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可是他能對付得了那麼多的敵人嗎?
經過治愈術的緊急處理,身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但有件事卻讓阿爾斐傑洛無法不去在意。
先前和疊讓的對戰中,為擾亂疊讓的進攻,不得已在最後關頭催動了魔力的自爆。本以為自己不死也将重傷,但事實上,傷卻遠不如自己預料得那樣重。阿爾斐傑洛的确從小就具有比常人受傷恢複得快的體質,但也隻限于被刀劃破皮這樣的小傷。是什麼讓他活下來、并且傷勢還沒有預期的重呢?怎麼都想不通。
但是在已經被千餘名敵人注意到的現在,也沒時間糾結傷勢輕重程度的問題了。阿爾斐傑洛的傷已經恢複了九成,可眼前這支軍隊的數量……
達斯機械獸人族通過寬敞的石門魚貫而出,集結于中央空洞。一陣漫天灰霧瞬間彌散在四周。當迷霧褪去,阿爾斐傑洛的前方已經堆滿了變成本體的灰色惡魔了。從他們周身密布着的雷壓總量,高得驚人。
在相對封閉的洞窟内,盡管沒有足夠寬敞的空間容納一整支異族大軍變身,但是前五排的異族都已經變回了本體。他們無法飛得太高,幾乎是貼着地面和阿爾斐傑洛對峙。
阿爾斐傑洛想起他決定和蘇洛、許普斯沖擊城堡前,在水井倒映的景象中看到的敵軍人數。當時他們看到的是作為先鋒隊出擊的四百名疊讓軍團的士兵,那隻是所有異族大軍的一小股。如今看來,敵軍真正的兵力起碼在一千五百以上。
盡管密密麻麻的敵軍非常多,但站位大緻是四百名一隊組成的軍團,軍團之間留有空隙,莫非駐守在這裡的異族是其他三位将軍的部下?
不知道和疊讓部隊周旋的蘇洛現在怎樣了,自己能突圍到這裡,全都是蘇洛的功勞。可是阿爾斐傑洛現在也沒有餘力去替遠在海上的蘇洛擔憂,他自己正面臨比同伴多出三倍的敵人的包圍,自身難保。
“……”眼下隻能調動異世界的魔獸大軍來與敵軍抗衡。阿爾斐傑洛默不吭聲地畫出了銀色的六芒星魔法陣。但——
有一個聲音突然侵入了分屬于三将軍麾下的1200個達斯機械獸人族的腦中。那是一條阿爾斐傑洛聽不見的、在場所有的異族都不可違抗的指令。
随後,阿爾斐傑洛看到了變身的達斯機械獸人族集體退回到人類形态,聽到了他們口中戰戰兢兢地呼喚出一個稱謂——王。
——阿迦述王的隔空傳音,撲滅了未打響的戰鬥。
阿爾斐傑洛的眸子怔大了。在他身前的異族忽然全部跪下。“王,您怎麼屈尊駕臨于此……”有人恭敬地問着,聲音卻止不住發顫。阿爾斐傑洛不由得轉過了身。
男人與他十步之隔。黑色的長發宛如夜空的布幕,眼眸中蕩漾着深海的光影。整潔的青袍猶如一汪湖水,束發的緞帶純白如雲。一抹溫和的笑意綻放在嘴角,點綴着那張有棱有角的面龐。他是什麼時候站在那裡的?
可以說,阿爾斐傑洛是身陷重圍、性命難保了。一千多個敵人緊盯在身後,還有實力比将軍更渾厚更強大的王。
王不必親自動手,隻需派出他衆多的屬下就可分出勝負。如果他們一起上,阿爾斐傑洛絕對勝算全無。最好的結果便是拼全力殺出一條血路,也許還有那麼一絲活着離開的可能。但……就連對自己的實力信心十足的阿爾斐傑洛這次都知道,生還的希望很渺茫了。放棄抵抗,等着被虐殺,還是奮力一搏,戰鬥到最後——應該如何抉擇呢?
一片死寂的周圍,有裂空聲劃過。男人的手指向阿爾斐傑洛,話聲卻是對着衆人。
“這位龍術士是我的貴賓,不許任何人對他輕慢無禮。”
這襲平靜得沒有一絲波動的囑咐惹得衆人屈身彎腰,仿佛是為剛才的行為向阿爾斐傑洛賠罪。
明明是敵人,為什麼要——?
阿爾斐傑洛目光沉郁地盯視着要求族人禮待自己的男人。
男人隻是随意地站在那兒,随意地在嘴角挂上淡淡的笑意。他的周身沒有任何雷壓的氣息,卻偏偏有一股震懾心神的強勢和壓迫感向外無形地釋放着。
“我不想要你的命。把你的拳頭和魔法陣收起來吧。”阿迦述說。
“你就是達斯機械獸人族的王?”直視着男人的紫羅蘭色眼眸沒有一絲懼意,但是聲音裡卻充斥着冰冷的臨戰感。
“是的。”注視着龍術士的海藍色瞳眸依舊平靜如水。
阿爾斐傑洛由于一時的大意促成敵軍魁首的接近而在心裡痛罵自己,但另一方面又對這個被自己視為目标的男人主動現身的行為感到慶幸和暗喜,他的掌心遍布着涼涔涔的汗以及凝聚的魔力,心底殺意已起。
阿迦述并未在意進入備戰狀态的阿爾斐傑洛的舉動,也不采取任何防範,隻是淺淺一笑。
“從驚密之扉出來後被直接傳送到了這裡嗎?也算是不錯的安排。卡塔特的使者喲,你真的讓我好等。”他的笑容愈發溫和,語氣也愈發親切。
“你也是讓我好找啊。”阿爾斐傑洛冷哼一聲,語調尖刻地頂話回去,“能直接和王級别的家夥交手,是我阿爾斐傑洛不能放過的揚名立萬的機會!”
“區區人類竟敢對王出言不遜——”
“不要激怒我。”
海藍色的眼睛一沉,阿迦述擡起的右手将族人的憤怒壓下了。插嘴的那人發着抖安靜下來。
“你弄錯我的意思了。”他對阿爾斐傑洛說,“我并不打算與你為敵。準确的說,我不想進行無謂的戰鬥,但也不能立刻放你回去。我在等你主動找過來,想讓你看看,我族剝離了野獸的外衣後不為人知的另一面。”說到一半,阿迦述的聲音沉頓下來,“哦,似乎是我的将軍們趕到了。”
阿爾斐傑洛還來不及消化阿迦述的那番話,洞口的那一頭忽而出現的二男一女的身影立刻攫取了他的目光。在他們後方還有許許多多的敵影。看來異族能敏銳地覺察到同族的氣息,而阿爾斐傑洛卻感應不到沒有變身為本體、雷壓被封閉了的達斯機械獸人族。
疊讓的軍團出現在了這裡,這莫非意味着……
阿爾斐傑洛緊了緊不斷顫抖的手,内心滿是擔憂。蘇洛,還活着嗎?
阿茨翠德正對敵人的紫黑色眸子裡翻滾着怒光。他恭敬地對着阿迦述單臂抱拳行了個禮後,說道,“王,疊讓他——”
“我已經知道了。”阿迦述擡手制止了阿茨翠德的話聲,轉而将視線對準了跟随三将軍一同抵達的諸多族人,“疊讓軍團幸存的将士們,你們作戰辛苦了,請回到各自的住所,享用午餐。”
“可是長官的仇……”殘軍衆人不依不饒地咬牙切齒道。
“疊讓壯烈犧牲,群龍不能無首。從此以後,你們的長官就是安摩爾、阿茨翠德和歐蕾絲塔。”阿迦述有條不紊地說,“每位将軍負責收編疊讓三分之一的殘餘部隊,充實自己的軍團。”
“僅遵王命!”
三将軍異口同聲地答道,帶頭領受王的安排,其他的人也不好再說什麼。阿迦述王的權威是沒有人能夠挑戰的。
麻利地将部隊人員編制的工作安頓妥當後,阿迦述的視線偏轉到靜默在原地低頭深思的阿爾斐傑洛。
“貴客到訪,在這邊談實在太不像話,也不能占用族人吃飯的時間。你叫阿爾斐傑洛對吧?就到五樓的會客廳,繼續未盡的談判。”阿迦述說,“安摩爾你們三個也一起來。”
然後,王的身影便如同點點星屑般散去了。
“王已在五樓會客廳靜候,你随我們來吧。”安摩爾淡淡地對一臉詫異的阿爾斐傑洛說。
在将軍們的護送,和内心籠罩着的疑雲下,阿爾斐傑洛最終還是熄滅了魔法陣的光暈,松開緊繃的拳頭,跟着敵人來到了城堡的最頂層。
阿迦述王坐擁的這座城堡,從一樓到四樓每一層都歸一位将軍管轄。将軍可以挑選軍團中最親近也最有實力的數名先鋒一塊居住在自己管理的樓層,軍團其餘的士兵則住在地下一樓的密道通往的人工石洞。阿迦述的族人全民皆兵,不打仗的時候都是普通民衆。城堡的五樓是王的居所。除了王的起居室和會客廳以外,其他大大小小幾十個房間都是給駐紮在五樓王的五百名親衛隊士兵享用的。阿爾斐傑洛之前被四将軍攔截于通向五樓的Z形走廊前的會議室,如今他終于如願以償地踏上了城堡的最高層,卻立刻受到了五百個人形達斯機械獸人族的嚴密監視。終于徹底深陷敵穴重圍的紅發男子不禁在心中感慨,自己接下來怕是難有作為了。不過,似乎有重要的事要交代他的阿迦述的善待,成為阿爾斐傑洛此刻唯一的護身符甚至保命符,讓他能遊刃有餘地出入會客廳,将親衛隊施加的壓力暫時屏蔽在外。
雖然是會客廳,但座位隻有面朝大門的那一個。阿爾斐傑洛和王叫來旁聽的三位将軍都得站着接受王的訓示。阿迦述坐着的寶座邊,“王之眼”的梵克早已靜立在那裡,也将對接下來将要進行的這場史無前例的會談做個見證。
阿爾斐傑洛平靜地站在大廳中間,斜睨的目光略微一掃左右。左側的歐蕾絲塔和阿茨翠德還有右側的安摩爾也在看他。
“你打敗了我的一位将軍。”端坐在主座上的阿迦述說。好似作報告一般四平八穩的語氣根本聽不出任何正面或負面的情感。
“你不會是要為了處置我為屬下報仇而把我帶到這裡來的吧。”阿爾斐傑洛沉靜的表情不變,用陳述句的口吻問道。
“你多慮了。”寶座上的男人輕笑着搖搖頭,展露了一個不符合王這重身份的溫柔的笑,“我并非要和你戰鬥而派兵,不過是探測你是否有值得我坐下來與你談判的實力。你和疊讓的軍隊作戰時倘若遭遇不測,我會讓手下的人退兵,放你回去,但如此一來你便不再是我能寄希望的人了。不過,确實是當之無愧的、讓兩位龍王委以重任的繼任首席,你的力量已經将我折服。我仿佛在你的身上看見了當年肖恩的影子。而你比他更難能可貴的是,你沒有一名貼心的從者。”
要是我能得到像布裡斯這樣又強大又溫順的從者,那的确就是世上最完美無缺的事了,阿爾斐傑洛心想。可惜偏偏是和雅麥斯在一個陣營的尼克勒斯。阿爾斐傑洛對那個雅麥斯的爪牙會幫助自己這種事,從來就不抱什麼希望。他不給自己添麻煩就算不錯了。
“很抱歉,我從不接受敵人拍馬屁。”結束内心的糾葛後,阿爾斐傑洛冷冷地回答了這個讓他想起了喬貞和尼克勒斯的異族之王,眼裡有深深的厭棄。
“那就說點實質性的東西吧。”阿迦述忽略了阿爾斐傑洛臉上那毫不遮掩的怒氣,淡然地開口。
所有的人,包括阿爾斐傑洛,都耐心地聽着。
“如你所見,在我治下的族人吃的都是和人類别無二緻的食物。我們并不以人類為食,相反,我們還是和平愛好者。這才是我們真實的一面,有資格與龍族締結和平手續的那一面。”
果然不再廢話,阿迦述開門見山地道出了足以使在場的衆将軍們和來自卡塔特的阿爾斐傑洛驚愕到無以複加的話語。阿迦述王的語出驚人使場面立刻有了失控的趨勢。阿茨翠德和歐蕾絲塔張大了嘴,不滿地直犯嘀咕;隻有安摩爾和梵克稍顯鎮定,但眸子裡也流露出不解的眼神。
阿迦述的手輕拍了一下石質的寶座扶手,質疑聲全部都消失了。王的威嚴再次得到了宣示。不過阿爾斐傑洛卻不必聽從異族的指揮。
“你要跟龍族講和?是我耳朵聽錯了還是你腦袋發昏了?”
雖然說着對王大不敬的話,但是阿爾斐傑洛那包含着不信任态度的诘問恰恰是其他人也想問的。
“你沒有聽錯,我代表全體由我統治的人民,宣布回歸大流。”
“回歸大流?”
“就是和龍族、和人類和平共處。我們不想再藏匿于黑暗,卑微而又膽戰心驚地活着。”阿迦述承接着部下和敵人懷疑的目光,毫不保留地繼續說道,“族内接連通過了‘禁食人’和‘食人食’這兩項法案,規定不得再吃人類,并改變食譜,吃人類吃的食物。這就是我們為了和解想出的辦法。你剛才也都看到了。”
“我看到他們每個人都一副想吐的臉。”
阿爾斐傑洛直率的回答讓阿茨翠德和歐蕾絲塔差點笑出聲。
“沒關系,總會慢慢習慣的。這至少表明了我們懇切地追求和平的态度。”阿迦述依舊沉穩如水地說,“你是卡塔特的現任首席。我希望你能将這個信号帶回龍族高層,促成雙方休戰,謀求一條在這個世界多種族共生存共發展的道路。”
阿迦述話音落下後,會客廳裡出現了一段時間的沉默。阿迦述的話毫無疑問是在一片毫無波瀾的水面投下了一塊巨石,掀起滔天的巨浪。将軍們維持着呆滞的表情許久,才不自覺地将視線轉向被他們圍在中間的龍術士。他們明白此刻和王對話的人是阿爾斐傑洛,因此像是要催促他盡快給出答複似的一起凝望着他,等待他開口。
“為什麼要這麼做?”阿爾斐傑洛沉寂很久後,問道,“異族和龍族的争鬥據我所知從公元五世紀以後就開始了,持續了六七百年的敵對關系如今突然轉變,總得有原因吧?”
“你對達斯機械獸人族了解多少?”阿迦述反問一句。
“你們是食人的惡魔。”阿爾斐傑洛不假思索地說出全體龍族和龍術士都一緻認定的、教科書式般的标準回答。
“果真如此。”
移開放在寶座扶手上的雙手,阿迦述站起來,走下高台,在和阿爾斐傑洛相距十步的地方站住。梵克趨步跟着他。将軍們也因為王的移步而更加繃緊神經,看住阿爾斐傑洛。
“剛見到我的時候,你問我是不是達斯機械獸人族的王。由此可見你對我族有多麼的不了解。”阿迦述說,“我們的種族特性,出現在人類世界的原因,還有勢力的分布,對此你完全一無所知是吧?這也沒什麼。這些事哪怕你去請教你的首席前輩,他也沒法回答你。因為他同樣一無所知。受龍族傳頌、被我族詛咒的那個男人,不過是件無腦的殺伐兵器。不過說起來,對我族的一切全無所聞的,應該是整個卡塔特山脈。”
阿爾斐傑洛本想辯駁,可是卻發覺自己無話可說。如果這男人願意告訴他更多有關達斯機械獸人族的秘密,那麼他想他願意洗耳恭聽。
阿迦述雙手背在身後,慢慢踱步,深沉的目光逐漸變得遼遠,仿佛在眺望着一場早已破碎的夢境。
“我族不屬于這個星球,對你們人類而言是外來的生物。我們内部則稱自己為被流放者。”王此刻的聲音飄渺得就猶如遙遠的記憶穿梭時光回到了這裡。“事情發生在距今相當久遠的年代。我們的母星是一個蘊含了被确定是我族生存必需品的放射性能源的儲備相當充足的星球,那時候的我們都是靠着吸收那些能量生存的。但是某一天,遙不可及的兩顆星球突然産生了交集。應該是某顆隕石撞擊地球時引發的時空裂隙所緻。”阿迦述的語氣漸漸變得怅然起來,“我們掉入了被撕開的時空裂隙,被迫流落到這個世界。當時的地球遍地都是厚厚的冰,萬物俱寂,文明尚未成形,沒有直立行走的現代人類,環境更是與母星天差地别。但這些都不是緻命的。真正緻命的是,這顆星球沒有可供我族生存的放射性能源。為了活下來,我們不得已将自身封入永凍的冰川,等待多年後醒來時事情能發生轉機。”
相較于阿爾斐傑洛的驚訝,阿茨翠德和歐蕾絲塔對此更是反應劇烈。就連安摩爾無表情的臉上也寫滿了困惑。他完全沒有想到,王會在這個時候,把本族的秘密當着敵人的面毫無保留地揭示出來。
“王,為什麼要坦誠到這個地步……”安摩爾遲疑地問。
阿迦述接收到一群人不理解的目光,卻隻是對他們搖搖頭,陳述時的表情和語氣沒有任何起伏,繼續往下說道,“被冰封在茫茫冰川中的那段歲月真漫長啊,仿佛連時間都停止流逝了。就這樣,渴望得到的轉機演變成可怕的事實。原本隻是一團能量體的我們的身體漸漸縮小,變形,發生了變異,最後進化成吃人的惡鬼。現在族群面臨危機,想要回原來的世界已經不可能了,而留在地球就要學會與人類共存而不是不斷地吃光他們。從來隻有生物适應環境,沒有環境迎合生物的道理。既然事情已成定局,那就抛棄抱怨和嗟歎,用實際行動盡可能地融入到新的環境,從改變食譜做起。再不改革,流落到這個世界的族人必定會走向滅亡。所以我們一邊努力改善自身,一邊期望這個世界的守護者,也就是龍族能給予我們一個贖罪、同時也是促進多種族共存發展的機會。”
三将軍和梵克肅然地聽完王的叙述,每個人的臉龐都籠罩着憂傷的情緒。遙遠的時光并未讓回憶褪去顔色,反而使它被再一次提及時,變得更加鮮明,并且難以釋懷。
聽到這将龍族往日的教育和心目中異族的形象完全颠覆掉的驚天大秘密,阿爾斐傑洛一時失聲。寬廣的大廳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沉默。
“……原來如此。”阿爾斐傑洛的内心被驚人的内情震撼得難以平複,隔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故作輕松的笑容,“要是沒有些難言的苦衷就沒意思了。”
“你在說什麼?”阿迦述凝視阿爾斐傑洛的眼神首度有了一絲重量,“你覺得這隻是個故事?”
他海藍色的瞳孔因為極怒而眦裂,好像眼睛裡的血管爆開了一樣,染上通紅的血光。
對旁人來說,這的确隻是一個聽來的奇聞怪談。可是對于背井離鄉流落到此世的被流放者們而言,卻是一段如果有選擇權誰也不願經曆的、早已經發生且永遠不可能再改變的沉痛過往。隻可惜,從一開始這些達斯機械獸人族就沒有選擇的權利。
“不要動怒。”注意到阿迦述兇狠的目光,阿爾斐傑洛換上了一副将憐憫、安撫和冷靜混合在一起的嘴臉,幹巴巴地笑了笑,“我隻想和你就事論事。你們想要和解,也得有相應的表示吧。難道單憑你的三寸不爛之舌和煽情的論調,就可以抹去以往對人類的傷害?使與你們對抗了數百年的龍族抛下成見,同意止戈和解嗎?”
“你指的是投誠的砝碼吧?”阿迦述斂去眼中的怒意,目光恢複成湖面般的平靜,“所以我前面才會問你,對達斯機械獸人族認識多少?而你對我們的認識果然隻停留在最淺層。”
看着阿爾斐傑洛想要反駁的表情,阿迦述沒有給他機會,把下面的話說完。
“龍族從未真正地了解過他們的敵人。”王說,“我的名字是阿迦述。在這世界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的王并非隻有我一人。如果你能向龍族高層轉述我方意欲和平的想法,促成雙方的合作,我就将我所知道的其他的王以及各王的勢力情況作為情報全無保留地告知卡塔特。如果能安排一次由我和兩位龍王在一起和談的機會就最好了。不管怎樣,我衷心地懇請你能将我今日告訴給你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送達回去。”
衆人聞言,又是一驚。但是還沒等将軍們插嘴,現場立刻就有人跳了起來。
“王不止你一個嗎?”阿爾斐傑洛急切地問道,眼神緊追着阿迦述,“還有其他的?”
“當然有。”目光與阿爾斐傑洛平視,阿迦述笃定地說,“不瞞你說,在這些王中間不乏有思想激進的好戰分子。過去的糾紛很大程度上便是那些人帶頭挑唆的。我希望在取得與龍族的和解後,能與你們聯合出兵,一起将我族的敗類給滅絕掉。到那時,才能迎來真正意義上的和平。”
三将軍和王之眼目光微閃着面面相觑,顯然他們都明白阿迦述王指的是哪一位。之前質疑王的人們如今紛紛在心裡暗忖,原來這才是王召見卡塔特首席的真正目的。
阿爾斐傑洛也在低頭思索。求和的隻是任務遇到的這一支,他們對敵人的态度相對溫和,而實際上異族還有很多别的勢力,其中不乏野心勃勃的侵略家,那才是龍族應該優先消滅掉的敵手。可是卡塔特對這些竟然都毫不知情?阿爾斐傑洛此前可從沒有聽到過半點這方面的消息。不可能是龍王或者奧諾馬伊斯故意瞞着自己。讓新上任的首席在對敵人缺乏基本了解的情況下貿然出擊,對卡塔特沒有任何好處。
“如何?首席閣下,你的回答是?”
穩重的男聲,伴着一絲施壓的重量回旋在大廳。阿爾斐傑洛擡起頭,和阿迦述互相凝望着。
“若能促成雙方的和解,你真的願意将有關異族勢力的所有情報都袒露給我們,絕不食言?”
“絕不食言。”阿迦述重重地一點頭,“你有我的承諾。”
“那麼,你也當真會放我離開?”
“你要是死在這兒,誰給我捎話?”
“還有其他的龍術士。跟我一起來的那個。”
“龍術士蘇洛對吧?”
“對。他之前還在和那個光頭的軍團激戰,現在……我也不清楚他去了哪兒。”阿爾斐傑洛的聲音輕了下去,沉下的眸子裡目光愈發晦暗。雖然心裡怎麼都不願接受也無法相信和疊讓軍團交手的蘇洛最可能獲得的那個結局,可是他對蘇洛魔力氣息的感應确實已經斷了。要麼離太遠,要麼他死了。再無其他可能。
對着還搞不清楚狀況的紅發龍術士一臉心急如焚的表情,阿迦述笑了笑,“放心,他還活着。我可以保證。”
“……既然這樣,”阿爾斐傑洛連忙問道,“你願意将他的性命交由他自己做主嗎?”
黑發的領袖側目對銀發的部下說,“安摩爾,放那兩位龍術士出來。”
“兩位?”阿爾斐傑洛很納悶。
“是的,”阿迦述說,“還有一位女性龍術士,你應該認識吧。”
盧奎莎也來了這裡?阿爾斐傑洛的心咯噔了一聲。
梵克的聲音将他的思緒打斷了。“王,那兩位龍術士和他們的契約龍已經突破了安摩爾将軍的驚密之扉,就在剛才。”
“哦,是這樣麼?”阿迦述轉頭向安摩爾确認。
安摩爾抿着唇線回答,“不愧是最精英的龍術士,連我的驚密之扉都隻能關押住一時半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