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VIII
阿爾斐傑洛無事可做地坐在門口的石階,暗沉的雙眸不知看往哪裡。順手從花團裡摘下的不知名的野花被捏在掌心裡揉碎,丢棄在台階上同樣命運的又爛又破的殘骸多得像座花瓣堆成的彩色草垛。
眼前的景色美得就如一幅畫。風中微漾的樹杈穿戴着深深淺淺的青碧色天然禮裙,彼此伸展枝葉,互相撫慰,猶如慈母柔軟的雙臂。溫煦的陽光給蔥蔥茏茏的樹葉鍍上一層淡薄的金色,透過葉片間隙搖曳而下,投射在開滿奇花異草、鋪青疊翠的山野小道。花叢和樹海間浮動着光的碎影。
阿爾斐傑洛對這裡的一切早已熟悉,因此絲毫沒有興趣地打量着。
建造于主峰“龍之巅”最顯眼位置的龍神殿自然是整座卡塔特山脈最雄偉風光的建築,不過半山腰的首席龍術士居所也處于風景非常隽美的地段。視野中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萬木争榮,百花齊放。然而觀賞者的心情卻絲毫不受這美不勝收的景緻的感染,連傾灑在身上的陽光都好像顯得很冷。
目光空虛無神,坐姿許久不變,阿爾斐傑洛整個人就如一尊死寂的雕像。
蒼穹明亮如常,陽光依然普照,但時間早已過了零點。仔細算算,自從下午和蘇洛、許普斯還有德隆、席多一起回到卡塔特,到兩位龍王召開緊急會議,再到自己回别墅洗澡睡覺,補眠十小時起床後,已經過去了十二個小時。淩晨的卡塔特仍然恍如白晝,與人世間隔絕。虛假的太陽代替月亮高挂天際。雖然隻是障眼法一類的小手段,但是龍王的結界每時每刻都在混淆栖身于此地的人們的時間觀念,讓人仿佛以為,卡塔特永恒的光陰使時間在這裡都忘記了要流逝,永遠不會改變。
不過,阿爾斐傑洛曾在日前效仿了龍神殿花圃外安置着的日晷雕像,在自己的屋外也放了個袖珍版的日晷儀用來精确時間,不使自己犯迷糊。這是他在接到錫耶納任務的前幾天模拟完成的。
連着數日披星戴月地追查異族的下落,終于躺倒在舒适的大床上的阿爾斐傑洛不消片刻就進入了夢鄉。在睡覺前,還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換上了幹淨的衣物。洗盡了近十日塵埃的皮膚很是舒爽,充足的睡眠改善了精神面貌,盡管眼睛還有些酸疼,但也隻是小事。魔力自爆造成的傷也都徹底好全。
可是,褪盡了疲勞和肮髒的阿爾斐傑洛,此時此刻,心情卻滑落到了谷底。他很焦躁,現在開口就想罵人,恨不得立刻沖到那些保守迂腐、膽小怕事的老古董的住處,指着他們的鼻子罵。
“太懦弱了……那群貪生怕死的老東西!”
低吼的聲音仿佛詛咒一般。類似的怒罵已不知重複了幾遍。
他極不願去回想之前發生的事,可是大腦偏偏不受控制。記憶這種東西,也不願想起,就越要蹦出來,特别是正在為某件事傷神煩惱的時候。阿爾斐傑洛被煩悶的心緒壓抑得透不過氣。
回到卡塔特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将涉及到任務的事宜統統回禀給兩位龍王。敵人會客廳裡的所見所聞,阿爾斐傑洛隻做了較簡潔的彙報,他将重頭戲放在了調查錫耶納無果後,他是如何想出用測試水質的辦法追蹤敵人隐藏的腳步到比薩,并和敵軍在海邊的城堡展開生死較量的,就好像其他的秘聞都隻是不小心才會揭露出來。盡管阿爾斐傑洛在回報的時候避重就輕,兩位龍王還是對達斯機械獸人族情報的那部分最為重視,甚至在阿爾斐傑洛剛剛開了個頭,正準備講述這些驚人的秘聞,他們就敏銳地意識到談話的重要性,在表揚了随行的蘇洛和兩名密探一番後,就吩咐他們先下山了。就連祖輩的血統能追溯到海龍王最年長的一個弟弟的許普斯,都沒能獲得留下來旁聽随後在龍神殿議事大廳召開的會議的資格。
“如此匆忙地召集各位前來,是因為此事關乎到龍族的存亡。我們的首席從比薩帶回了達斯機械獸人族的重要情報,大家都聽一聽,各抒己見。會議期間盡管暢所欲言。任何言論我們都歡迎。”
海龍王莊重的開場白揭開了會議的序幕。被請來參加會議的有以門德松提斯為首、奧諾馬伊斯也在其中的魔導團的九位長老,以及分别代表了火龍族和海龍族群體、同時也是火龍王和海龍王嫡系後裔的雅麥斯和布裡斯。而将這些情報帶回卡塔特的此次任務的總負責人阿爾斐傑洛自然也在現場。
兩位龍王高高在上,端坐在遙遙的寶座中。當班的守護者搬來九張座椅放在台階下,在大廳的左側擺成縱列,好讓九名年事已高的長老坐着開會。年輕的雅麥斯和布裡斯一前一後地站在右側,阿爾斐傑洛屹立于正中央,成為衆人視野所集的焦點。
十四個人的會議起初很安靜,隻有阿爾斐傑洛一人逐字逐句、娓娓道來的叙述聲。當他将所知所聞的一切都傾囊而出後,嘈雜的議論聲響了起來。
但是議論歸議論,卻始終無人帶頭出來說話。門德松提斯坐在九人正中間,兩旁的人都主動湊向他尋求意見。從左手邊數起第三個是奧諾馬伊斯,他保持着嚴峻的面容,沒有過多參與讨論。在火龍王不耐煩的催促下,和四下左右商議了好一會兒的門德松提斯代表魔導團全體,一邊捋着他灰白的胡須,一邊用他那薄得幾乎看不見的唇緩緩地說出他的看法——
“卡塔特消耗在三次‘惡魔降伏戰’中的元氣直到今天都沒有恢複。戰争雖已結束,但我方和達斯機械獸人族的沖突從未停止,幾百年來仍時不時交手。卡塔特一直處于多事之秋,最忌大動幹戈。現在,有一支異族大軍願意主動投誠,意味着我們能夠不戰而勝,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怎能錯過?為何不擯棄仇恨,向野蠻的異族展露我們卡塔特寬廣的心胸和真誠的善意,而要扼殺掉這得來不易的機會?我的建議是,接受異族的和談請求。”
阿爾斐傑洛頓時全身繃緊,因為他看到,當門德松提斯話音落下後,魔導團衆人紛紛點頭表示贊許。有的撫須,有的合掌,好像一早就核對好了意見似的。唯獨奧諾馬伊斯一人沉着臉,浸沒在意欲開口卻始終默默不言的複雜情緒中。
接着,還有兩位長老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大意跟門德松提斯的差不多,隻是修改了措辭,換湯不換藥。
寶座上的火龍王好像有些坐不住了。他扣在扶把上的雙手,褶皺的脈絡愈發清晰深刻。
“其他人就沒什麼想說的嗎?”
火龍王發話過後,從九個座椅中站出來一位白發蒼蒼、眼瞳色微藍的老者。
“我隻想補充一點。”
他是海龍族的特爾米修斯,坐在門德松提斯的左面,也是一位很有發言權的長老。他謙遜有禮,舉止大方,面容慈祥,性格随和,下颚留着花白的美髯,身穿暗紫色的長袍。他身材清瘦,站起來的時候微駝着背,但他特意起身回複火龍王的做法彰顯了他對君臣禮節的重視。兩位龍王靜靜地等待他發表高論。
“我要說的很簡單。卡塔特永遠不會和異世界的種族進行任何形式上的和平談判,我們隻接受歸順。如果那位異族的王當真就像首席所描述的那般,迫切地希望與卡塔特遞交和平手續,他就該展現他最大的誠意,主動投降,請求我族的寬恕,成為卡塔特的附庸。倘若能取得這樣的成果,那麼化幹戈為玉帛也不失為一樁美事。”說完,他恭謹地回到座位。
特爾米修斯的話讓原本對他還有些期待的火龍王的面孔陰沉了下來。
細細索索的議論聲還在繼續,可是大部分的人隻是附議門德松提斯的看法,大唱談和的論調。
這些人怎麼了?阿爾斐傑洛想。一面倒的妥協,贊同和異族共存。阿爾斐傑洛事前完全沒想到現實會往如今這個方向發展。他很焦急,垂在兩腿外側的雙手不停打顫。這怎麼能行?他幾乎想要呐喊。我可是要靠消滅達斯機械獸人族來建立戰功的!
“奧諾馬伊斯,我的朋友,你今天格外的沉默啊。這似乎不像你平時的作風。”
海龍王忽然點名要奧諾馬伊斯發言。太好了!阿爾斐傑洛在心底歡呼。老師的緘默恰恰證明他和門德松提斯等人意見不合,他一定有超凡的見解!
卻不想——
“我是一個訓練師,我的使命是負責替卡塔特培養禦敵的戰士。要我妄加議論政治上的事,恐怕不合規矩。訓練場還有事,我先走一步。”
——奧諾馬伊斯留下這句話便毅然站起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龍神殿。
海龍王的目光滞住了,眼神中有難掩的驚訝與震動。一旁的火龍王的臉色又陰沉了一分,更加不悅起來。
阿爾斐傑洛掃視左右。他在山上住了三年多了,眼前的一個個身影早就非常熟悉。他看着所有的人,忽而感受到一股猛烈的無力感。火龍王面色愠怒,卻是隐忍不發。海龍王态度不明,難以揣測心意。八名長老意見出奇一緻,仿佛早就預料到會議的内容,事先排演好一般。
就在這時,阿爾斐傑洛突然想到一個人——雅麥斯!
微微偏過頭,焦慮不定的紫羅蘭色眼睛急急地瞟向右側。眼角的餘光落在那位焰色頭發的男子臉畔。然後,他看清楚了雅麥斯的表情。
雅麥斯低垂着頭,死死地咬着下唇,神情陰冷。盡管他極力在掩飾,極力地将目光隐在長長的火紅色劉海的陰影下,但是眼底流轉的帶着怒氣的兇光依然清晰可見,明明白白地述說着他失望和憤怒的心境。
再往右後方看去,反觀站在雅麥斯身後的布裡斯,在他的臉上卻看不出一絲半點的情緒波動,就好像套上了一張人皮|面具。他不像雅麥斯那樣為了克制情緒而刻意低着頭,而是大大方方地微揚下颚,正視着前方。
布裡斯的脾性向來比較寡淡。可是,就連說話從不顧慮後果的雅麥斯、以往總是公然和火龍王叫闆的雅麥斯,都深陷在明明很想張口駁斥,最終卻隻能把所有的不滿強忍着咽回嘴裡的沉悶情緒之中。阿爾斐傑洛意外極了。
仿佛是要讓兩位龍王趁早作出決斷似的,門德松提斯進行了總結性的發言——
“卡塔特疲弊已久,今後不能再随意生出事端,挑起戰禍。這是我等的肺腑之言,望兩位族長一定要三思而後行!”
門德松提斯的總結讓阿爾斐傑洛再也不想忍下去了。
“現在的卡塔特,外有十六名龍術士團結一緻,内有兩位龍王大人和諸多族人對人龍共生計劃的大力支持,為什麼不能與異族争鋒?”
阿爾斐傑洛可以感受到,此刻所有人都将視線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成為衆人關注的焦點,這樣的光景在過去并非沒有,相反,還比比皆是。但此時,阿爾斐傑洛的雙手卻顫抖不止,那其中既有緊張,更多的是憤怒。他要求自己強作鎮定。
魔導團八位長老的視線一齊對準了阿爾斐傑洛。在他們渾濁不清的眼睛裡,壓抑着某種近乎敵意的東西。
“三次‘惡魔降伏戰’我們戰死了多少龍裔,損失了多少兵馬,豈是你這個黃口小兒能夠想象的?沒經曆過的人當然能說風涼話!”坐在門德松提斯右側位置的火龍族長老胡戈蒂斯滿臉怒色。
其他的長老們相繼開口,聲音裡糅雜着嘲弄的口吻——
“二十七歲的首席龍術士,很年輕啊!”火龍族長老岡督伊斯的語氣夾槍帶棒。
“決定權在身為龍族的我們手裡,一個人類有什麼發言權可言。你隻需負責報告。這麼重大的會議給了你出席旁聽的權利,你已經要感恩戴德了。”海龍族的賽克斯圖斯雖然面容平和,淡藍色的豎瞳眸子裡卻找不到一絲暖意。
“雖然你這次立下了功勳,但不代表你能對龍族的内政指手畫腳。”坐在最右邊的海龍族長老瑟蘭崔斯的手輕拂發間,一臉悠然地說。
火龍族的努美索尼斯說出了決定性的一句話,“我們是為卡塔特現存的全體龍族考慮才做出這樣的決定!為了卡塔特的安危,大規模的戰争必須杜絕!”
阿爾斐傑洛感到臉頰一陣燥熱,“說得真好聽!”
所有的長老都變了臉色。
阿爾斐傑洛的耳朵仿佛屏蔽了一切外部的聲音,此刻的他隻聽得見自己重重的呼吸。
“達斯機械獸人族跟龍族鬥了六七百年,什麼時候向你們彎過腰、低過頭?這正是他們實力空虛的最好證明!為何要放過?惡魔降伏戰也好,滅龍之戰也罷,那些久遠的戰争我是不知道。但我明白一點,那就是和平的橄榄枝不會憑白遞到眼前!你們在座的每一位都比我活得久,比我聰明睿智得多,居然選擇去相信一群毫無人性可言的異世界的惡魔嗎?居然還妄想着别人無條件投降?醒醒吧!”
一口氣吼了出來,阿爾斐傑洛感覺先前集聚在體内的怒氣正急速地冷卻下來。他說話的勢頭,短時間裡竟讓長老們啞然失聲。
議事大廳裡的衆人神色各異。布裡斯面容平靜,低垂着眼,像是在思索着什麼,然而眉宇間卻是事不關己的冷漠。雅麥斯眉頭緊鎖,向上擡起的目光不再加以掩飾,鮮豔的血色眸子愈發淩厲,冷不防地朝獨自挑戰多位長老權威的阿爾斐傑洛瞟去一眼。
至于坐在高高的台階上方的寶座裡的兩位龍王……每個人都可以明顯地從那兩張緊抿的唇中看出二人的不滿。
沉默僵持了十秒——
“傲慢!無禮!不知輕重!”火龍族長老康德奈斯一面喘氣,一面聲嘶力竭地喊着,幾乎要從座位上跳起來,“隻有那些魔鬼才将那三次戰争命名為‘滅龍之戰’,你——你竟然!”說着說着,竟一時語塞,過了好一會兒才續上話,“簡直無法無天,也不想想是誰給了你站在這兒說話的權利!”
龍族口中的“惡魔降伏戰”其實就是達斯機械獸人族所指的“滅龍之戰”。對戰争的定義和稱呼不同,不過是雙方敵對立場的一種體現罷了。
“把酸腐的思想收起來吧。”将一通怒氣發洩出來後,阿爾斐傑洛反而覺得自己變得比任何時候都鎮定了。他從容不迫地說道,語氣已轉為平淡和冷靜,“糾結于名稱對卡塔特的未來毫無幫助。你們真的要和達斯機械獸人族化解往日的仇怨,那才是對所有在戰争中犧牲的龍族的背叛!”
“這……”長老們面面相觑,目光遊移。
特爾米修斯為了給自己挽回顔面,不顧遙坐在高台之上的兩位龍王,張口叱道,“住口!”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無意間沖撞了兩位族長,一聲呵斥後,語調慢慢地放低放平,“我想你誤會了。達斯機械獸人族這一次既然主動示好,那麼我們何不利用他們急于求成的心理,在談判桌上盡可能地為我族多謀求一些利益呢?”
“哈,現在又扯到談判了呢。”
寂寥地幹笑着的阿爾斐傑洛,聽到了一陣輕輕的歎息。
“年輕人難免血氣方剛,但還是請你多做事少說話。”門德松提斯發出嚴肅的警告,銳利的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年輕的人類龍術士首席,“念在你也是站在我族的立場為卡塔特着想,不過是犯了言詞和思想偏激的錯誤,我便不和你計較。但是倘若你繼續像隻吵鬧的野狗那般吠個不停,擾亂議事大廳的清靜,蔑視在座諸位長老的威望,就别怪我等不客氣了。”
野狗……竟然這麼說我。阿爾斐傑洛體内的血液瞬時僵冷下來。紫色眼眸裡怒意橫生,帶着刻骨的恨。
門德松提斯并未将阿爾斐傑洛仇視的目光放在眼裡,他把身子調往龍王所在的方向,保持着坐姿,上半身微微前傾,就算行過禮了,“兩位尊敬的族長,我們的觀點已經表述得很明确了。這是基于魔導團所有人的意見達成的共識。一切都是為了卡塔特能有更輝煌的明天。還請你們二位抛卻激情和熱血,理性地作出對我族最有利、同時也是最正确的決定。”
“——魔導團的所有人嗎?”突然震懾了整個大廳的男人的聲音來源于雅麥斯嘶啞着低吼的聲帶,“你們置奧諾馬伊斯于何地?他都不屑跟你們為伍了!”他的話幾乎是從牙縫裡撕扯出來的,用力之猛簡直叫人懷疑會不會把牙齒嘣斷。
衆長老灰着臉,張大眼睛瞪視着勃然發怒的雅麥斯,顯然還未從短暫的失神中醒悟過來,忘記了回敬。
雅麥斯沒有将身子轉過來,好像覺得根本沒必要正對他們似的,隻是用好似充了血一般的鮮紅瞳眸狠狠地瞪着以門德松提斯為首的八位長老就坐的方向,大聲喝道:
“膳房供養着的就是你們這群隻會妥協忍讓的廢物嗎!真是浪費糧食!”
雅麥斯擲地有聲的怒斥聽得阿爾斐傑洛頓覺解氣。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竟會和那個最瞧不起人類的火龍在思想上産生共鳴。但是,讓阿爾斐傑洛感到暢快淋漓的呵斥,卻仿佛扇了魔導團衆長老一個響亮的耳光。門德松提斯默默地盯着雅麥斯,神情陰陽莫測,骨指微微發白。
“你也太不通禮數了,雅麥斯!”特爾米修斯搖晃着站起來,“竟然以下犯上,如此沒大沒小!你——”
雅麥斯将特爾米修斯顫抖的痛訴聲當做耳旁風,直接用匹敵雷鳴的怒吼将那中氣不足的聲音壓了下去。
“兩位族長,容我告退!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壓根不屑去看那八個長老,雅麥斯的視線直直射向階梯上的火龍王和海龍王,“但是在離開前,我還有一句話要說。”他火紅色的眼睛好似燒起來的煉獄之炎一般紅得叫人害怕,“卡塔特隻是殘敗,還沒有死!”說完之後,他掉頭就走,飛快地讓身影消失在衆人的視野裡。
雅麥斯雖然走了,但是諸位長老卻已經氣結到了極點,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兩位龍王遲遲不做決定,隻是安撫了長老們的心情,便宣布今天的會議結束,改日再議。會議以極不愉快的方式草草地收場了。
如今回想起來,阿爾斐傑洛最難以置信的,是他怎樣都沒想到,代表了龍族高層的魔導團竟會是一派妥協的論調。
魔導團的九長老在卡塔特享有很高的話語權,即使是獨斷專行的兩位龍王,在面臨關乎到龍族未來的重大事宜上,也不得不顧及他們的影響力。
原先,在回到卡塔特以前——不,應該說在離開城堡、甚至離開阿迦述會客廳的那一刻起,阿爾斐傑洛就自信滿滿地作出判定,認為阿迦述的提議很蠢。可是他沒想到,那個王早就洞察了龍族高層的心思。
阿迦述的将軍歐蕾絲塔曾向阿爾斐傑洛提到過滅龍之戰。那應該是發生在數百年前的慘烈的大戰吧。
遠在還沒培育出龍術士這類精英戰士之前的年代,卡塔特的龍族憑借着對守護世界的責任心,以衰弱之軀積極對抗殘暴的惡魔。幾個世紀的對外作戰,使本就衰弱不堪的龍族呈現出瀕臨滅絕的迹象。讨伐達斯機械獸人族的那三次戰役,龍族的損失是非常慘重的。所以,才會讓長老們對大規模的用兵如此避之不及,對戰争的态度痛恨得如此堅決。
而現在,竟然有一支異族的勢力盼望和平,這是史無前例的。為卡塔特的命運傷透了腦筋的龍族高層自然樂見其成,舉起雙手歡迎了。九名長老除了奧諾馬伊斯未明确表态,都一緻傾向于答應異族的請求。
面對這種事态,阿爾斐傑洛無法越權。這取決于他的特殊身份。雖然貴為首席,但畢竟是個人類。就像長老們挖苦他的那樣,他無權插手龍族的内政。強烈的受挫感啃噬着阿爾斐傑洛。除了坐在這兒幹着急發牢騷以外,他什麼都做不到。
還是低估了卡塔特保守派的力量啊,他想。自己已經刻意隐瞞了阿迦述當時提到的一個特别誘人的條件——促成和談便将其他王的情報分享給卡塔特,并和卡塔特組成同盟,誅滅那些在阿迦述眼裡的同族敗類——這種事阿爾斐傑洛從頭到尾連一個字都沒有提,他隻是陳述了達斯機械獸人族出現在這個世界的原因,和他們不完整的進化,以及阿迦述陣營想要與卡塔特和解,另外就是異族實際上有好幾股勢力——隻是說了這些而已,連阿迦述陣營改吃人類的食物都沒有說。自己隐瞞了那麼多,就已經是一邊倒的求和論調了,若他全盤說出,還不知道會怎樣!
阿爾斐傑洛早已立志要殺光所有的達斯機械獸人族,這樣他就能将他的身份公布于衆,成為所有人仰慕的英雄。他怎麼能容許,最終将淪為他榮升台階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和龍族雙方和解、達成聯盟呢!
可是,現在!一切都好像沿着阿迦述算計的軌道在運行着。怎麼會這樣?自己難道什麼也做不了嗎?難道要讓那個自負聰明的男人如願嗎?!
其實要打倒異族,還有别的方法可選。并不需要一味地死磕,完全可以先假意和阿迦述聯盟,換回情報,再轉頭消滅阿迦述,或讓他和别的王内鬥。異族内部并不團結,完全可以挑唆他們内戰。一石二鳥的上上之策。
然而這一想法,阿爾斐傑洛輕易就将其否決了。
阿爾斐傑洛怎會猜不透阿迦述在打什麼算盤?利用龍族的力量為他踏平他搞不定的競争對手,等功德圓滿以後誰知道他會不會突然翻臉在背後捅刀?龍族怎麼能跟那樣的男人合作?那是養虎為患!
隻有用最強硬的手段把敵人一網打盡,才最能彰顯阿爾斐傑洛的功績。
因此,如今阻擋他獲得名譽的已經不是那群灰色的惡魔了,而是卡塔特的主和派。
阿爾斐傑洛憤恨地看着幾步之外的花壇,有一種将視野目及的一切都毀壞的沖動。
讓異族逍遙自在地生活在龍族的庇蔭下——這種事,他絕對不會允許!
沉默着蓋上眼睑,視野立刻變得黑暗無比。阿爾斐傑洛閉着眼睛,揉了揉有些發疼的額角,單手支着頭,再一次沉溺于悲哀的回想。
海龍王在會議結束後表彰了阿爾斐傑洛在任務中的貢獻,稱他是卡塔特不可或缺的人,首席的位置無人撼動得了。盡管獲得了高度的褒獎,阿爾斐傑洛的心還是布滿了烏雲。門德松提斯等人殚心竭力地維護和平,是阿爾斐傑洛如今最痛恨的群體。雅麥斯孤掌難鳴,和自己向來不對盤,布裡斯守着中立,還是喬貞的從者,一番排除之後,眼下能求助的唯有……
今夜難以入眠的人,如果算上自己和雅麥斯,恐怕就要數最早離開議事廳的奧諾馬伊斯了。
去找老師!
想法才一浮起,阿爾斐傑洛就丢下了滿地的碎花,施展“幻影”飛奔了出去。
他先去了奧諾馬伊斯的住所,但沒找着人,心想着師父最可能去的地方,阿爾斐傑洛毫不遲疑地改道直奔訓練場。砂石和落葉在他所經之處無助地飛起。
奧諾馬伊斯脫去了觐見龍王時候的白袍,将他瘡痍滿目的身體袒露在陽光底下。即使到了淩晨,他還是沒有休息,正在和一位守護者對練。
守護者艾德裡安有一頭蜂蜜色的短發和青碧色的眼睛。矮瘦的身體非常精幹,劍術頗有門道,曾被阿爾斐傑洛勒令陪練,還勝過他一次。但是現在,卻被奧諾馬伊斯打得節節後退,毫無招架之力。最終擊敗艾德裡安的是奧諾馬伊斯打在他右手肘的斜劈。那一下可真夠重的,仿佛将怒氣帶進了劍中。落敗者的劍彈飛出去,被擊中的手臂當場腫了起來,還踉跄着跌坐在了地上。若不是用的木劍,隻怕艾德裡安從此以後要成獨臂俠了。
奧諾馬伊斯單手将艾德裡安從地上拉起來,因下手過重而面帶凝重的表情。
看見首席來了,艾德裡安朝他行了一個禮,看見首席似乎有話要和奧諾馬伊斯單獨講,艾德裡安便把拾起的劍交給奧諾馬伊斯,快步離開了。
“老師。”隻剩下兩人的訓練場,回蕩着阿爾斐傑洛的聲音。他的語氣裡帶着股臨場表現出來的敬意。
奧諾馬伊斯從他迫切的表情裡讀出他的心思,“你今晚不是為了跟我練劍或聊天才過來的吧。”
阿爾斐傑洛沒打算隐藏自己的意圖,反正也藏不住。“您對下午的會議有什麼看法?真的要同意跟異族講和嗎?”
奧諾馬伊斯的眸子染上一層透明的霧色,“還從來沒有任由異族貼過來、我們跟他們和解的先例。如果這次應允,那我還需要繼續訓練候補生嗎?所有的龍術士又将去往哪裡?”他的語調聽似輕柔,卻異常得沒有任何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