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X
和阿爾斐傑洛拟定了初步作戰計劃的火龍王,一覺醒來後便和海龍王商議,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下定決心要與托斯卡納的異族勢力一決雌雄的兩位龍王,并沒有馬上把他們的決定公布于衆。士氣對戰鬥至關重要,因此在出戰前,務必要抑制族内逐漸高漲的反戰情緒,使士氣低迷的卡塔特重新燃起鬥志,拾回信念。
為此召開的第二次會議是在第二天下午。被邀來出席的人員和第一次沒有區别,不過阿爾斐傑洛和雅麥斯卻意外地安靜。讨論最終依舊以沒有結論的結局收場,多數長老仍然一片停戰求和的論調,龍王雖未直接表态,但是言語間透露出不贊許的意味,被心思靈敏的人覺察到了。族人對僵持不下的局勢洞若觀火,眼見長老們憂心忡忡提出的建言不被龍王采納,紛紛倒戈,重新站隊。反戰的輿論開始有下滑的趨勢。一周後召開了第三次會議,長老們不再如先前那般言之鑿鑿,氣勢洶洶。龍王終于表态——要戰。
兩位龍王用婉轉的态度,向企圖挑戰他們二者權威的長老們鄭重地申明,在卡塔特,誰才是當家做主的決策者。門德松提斯等人不敢明着跟龍王過不去,隻好将滿肚子的怨氣發洩到阿爾斐傑洛一人身上。首席在第一次會議結束後的淩晨到火龍王的寝宮密談,這樣的事不可能瞞得住。魔導團将龍王決策失當的錯誤歸咎于阿爾斐傑洛的鼓動,對慫恿了火龍王出兵的阿爾斐傑洛進行了大力的抨擊,不過被看作好戰之元兇的當事者本人卻對魔導團的批判不以為然。他沒有做任何反駁,隻是默默地承受着。這兩天,大概是門德松提斯等人說得實在太過分,本打算袖手旁觀的兩位龍王被逼得不得不出面調停,這才稍稍遏制了魔導團攻擊阿爾斐傑洛的勢頭。
處在風口浪尖的阿爾斐傑洛沒有精力去和長老們進行争辯來洗刷自己被強加的罪,他的心隻裝着一件事。到人界找尋制作神杖的材料,送回卡塔特請龍族的工匠打造,然後他就要帶着他的神杖和龍術士同僚們與阿迦述的軍隊會戰于比薩。在阿爾斐傑洛眼裡,功勳和榮譽是一個男人最堅固的盔甲,任何企圖撕開這副盔甲的中傷、誣蔑和诋毀性質的話語,都如同射向城牆被無力彈飛的流矢散彈一般,傷害不了他一絲一毫。事不宜遲,第三次會議一開完,他就回房為下山做準備了。
沒什麼要帶的行李,阿爾斐傑洛脫下了極具龍族特色的古典長袍,找了件更符合人類世界裝扮的衣服換上,就風風火火地出門了。
“去比薩盡情地大展手腳吧!”
臨走前,火龍王殷切的寄托言猶在耳。阿爾斐傑洛感到自己的鬥志從未如此高昂,至于魔導團對他的抨擊,早就被他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沿最快的捷徑一路下山,目的地是通往人界的唯一出入口彩虹橋。視線向能及的範圍遠望,阿爾斐傑洛看到的是整個龍族衰弱的畫卷。
卡塔特山脈由十三座龍山和七個龍海構成。主峰“龍之颠”矗立在整個大山脈群的正中,海拔最高,占地最廣。其餘的十二座山峰分别為龍之爪,龍之腹,龍之角,龍之骨,龍之翼,龍之鱗,龍之颚,龍之牙,龍之頸,龍之尾,龍之軀和龍之心,它們猶如分布在星盤邊沿的許多星星,呈衆星拱月之勢環繞着“龍之巅”。
“龍之巅”矗立着莊嚴神聖的龍神殿及豪華的首席居所,“龍之爪”建有大規模的招待賓客的别墅群,“龍之腹”是訓練場和武器庫的所在地,還有守護者們的宿舍,“龍之角”山頂搭建着專供兩位龍王占蔔觀星之用的星樓,半山腰是舉行祭祀儀式的祭壇,山腳是執行死刑的刑台。除這四座龍山外,其餘的九座山都沒有大面積的居舍和建築,依舊保持着古老淳樸的風貌。群山巍峨,通體淺灰,又帶點翠綠、明黃和青黛色,這取決于每座山植被的覆蓋面。龍山峰巒雄偉,有的陡峭險峻,有的地勢平坦,有的綿延起伏,有的危峰兀立。它們雄姿迥異,儀态萬千,但共同點是每座山都懷抱着大量的山洞。火龍居住在山洞。他們大多獨居,領地意識很強,生性好鬥,隻有配偶才享有同住一個洞穴的權利。在過去龍裔興盛的時候,火龍往往非常樂意和踏入到自己領地的另一條火龍戰鬥。不過到了現在,龍族逐漸衰退敗落,數量已經非常稀少,每座龍山住着的火龍也就四五頭,大部分山洞都因失去了洞主而閑置着,顯得空空落落的。
龍之巅、龍之爪和龍之腹三山之間有一片偌大的龍海,被稱為“龍之淚”,在七個龍海中面積最大。其餘的龍海還有龍之血,龍之魂,龍之影,龍之力,龍之怒和龍之壽。
海龍栖息于龍海。漂浮在雲端的龍海像絲絨織就而成的透明巨毯一般在陽光下燦然閃爍,散發着碧藍的波光。寬廣無垠的海面幾乎看不見浪濤,不似真實的海洋,如銀河帶般漂浮在山與山之間。靜态的海面直到有風吹過,或者海龍翺遊其中,才泛起陣陣漣漪,蕩出浪花。純淨的海水靜悄悄地流淌,柔軟得貌似藍絲帶,卻有着千萬斤的托力,完全承受得住海龍巨大沉重的軀體。和不喜群居的火龍剛好相反,龍海經常會出現一群海龍住在一起的現象。海龍的天性較火龍要包容随和些,很少會為了争搶地盤而互鬥。隻有已經結婚了的海龍,才會和同族住得遠些。不過現在的龍族,數量削減得已經不足百頭,所以每個龍海居住的海龍一般也不會超過六頭了。
龍族的衰敗史就呈現在眼前,完全不需要去求證,去揣摩,去思索,三年來與龍族共居于卡塔特山的每一天他都能看見。阿爾斐傑洛不禁産生了無限的感慨。他很難想象,這個覺醒于洪荒時代,世世代代守護着世界的種族,在他們最繁榮最強盛的時期,會描繪出怎樣的一張雄美壯麗的畫卷呢?
不過,在心裡歎息是一回事,該怎麼做又是另一回事。阿爾斐傑洛是個永遠隻會朝前看的男人,在他已經走過的身後,沒有什麼值得他駐足停留。
阿爾斐傑洛步履輕快地疾走在險要的浮空山道,他的一舉一動自然吸引了許多人的矚目。寄居于龍山的火龍和栖身于龍海的海龍向他投來的目光謹慎而又複雜。和态度微妙的龍族相比,守護者們就要容易親近得多。阿爾斐傑洛沿途遇到了十幾位守護者,其中以克萊茵對他最恭敬順從。
“首席大人您這次的出擊,不但追查到了從錫耶納逃跑龜縮在比薩的異族,還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迫使異族屈辱求和,真可謂是立下了不世之功。”克萊茵的臉上布滿了真誠的笑意,“其他的龍術士甚至是白羅加大人在您面前都黯然失色了呢。”
守護者克萊茵這人伶俐機敏,說話讨巧,做事精細能幹,阿爾斐傑洛對他積攢的印象一直不錯。雖然他誇張的道喜多少摻了點溜須拍馬的成分,不過阿爾斐傑洛卻聽得很舒服,很開心。
“哪裡,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
同樣接受了錫耶納任務的白羅加,比阿爾斐傑洛更早率隊讨伐異族,可是他取得的成果和自己卻是天壤之别。最終毫無收獲,屈辱地回到卡塔特的白羅加,原想反咬雅麥斯一口,把責任推卸到他身上,卻被後者狠狠地辱罵了一頓。阿爾斐傑洛并不同情白羅加的遭遇,相反,還有些竊喜。
“人與人之間畢竟是有差距的。有的人善于團結下屬,有的人卻偏要奉行一意孤行的個人英雄主義。這種人當不上首席的原因,大抵也在于此吧。”
阿爾斐傑洛借諷刺白羅加的這些話,變相地誇耀了自己一番。這倒不是他立功後自鳴得意,不把别人當一回事的表現。白羅加與蘇洛、休利葉發生矛盾的事,阿爾斐傑洛早就有所耳聞。剛聽說的時候,他感到非常氣憤。對于那個毫無團隊合作精神,滿腦子隻想着獨攬任務獨霸功勞,受不住任務失敗的壓力挑起内讧,還險些傷害了蘇洛的男人,阿爾斐傑洛全無半分好感,甚至是相當讨厭。
“是啊。您能被提拔為首席,自然有您的過人之處,沒人比得上。”克萊茵歪着腦袋,臉畔笑容不減,茶金色的眸子仿佛也帶上了一絲笑意,“兩位龍王大人肯在長老們為難您的時候出面維護,對您的信賴和器重可見一斑。隻怕當年的喬貞大人看到他們如今對您的寵信,也要搖頭自歎不如了。”
阿爾斐傑洛不自覺地笑了起來,笑聲明朗清脆。過了片刻,他自覺地止住笑聲,語氣轉為淡然,“龍王大人與長老們雖然各執己見,但都是為了整個大局作考慮。我能得到兩位龍王的賞識和重用也完全是因為我順應了局勢。”
“您太謙虛了。”克萊茵滿帶微笑地瞅着他,“預祝您下一次的出征能夠旗開得勝,給卡塔特帶來一場久違的鼓舞人心的大勝利!”
和克萊茵笑别後,阿爾斐傑洛帶着更加振奮的鬥志和愉悅的心情,朝彩虹橋邁進。
長而薄的七彩橋梁末端,杜拉斯特依舊站姿端正地屹立在那裡。聽見腳步聲,便把身子轉了過來。守橋的和過橋的互相對視打招呼。就在阿爾斐傑洛與杜拉斯特擦肩而過、即将走完彩虹橋的那一刻,他的腳步忽然頓住了。
熟悉的氣息來自于契約的另一半,就在他的身後,越來越近。
迅急的山風吹蕩着尼克勒斯又長又卷的海藍色頭發。他不說話,隻是看着對方,目光并不友善,但也不似從前那般桀骜并且充滿厭惡。他傲慢的态度不知為何趨于平和,散漫地抱胸站着,用那好像在觀察陌生人的眼神掃遍了阿爾斐傑洛全身。
尼克勒斯?阿爾斐傑洛有些狐疑地回頭看着他。這家夥還跟着我?
尼克勒斯好像一直都跟在阿爾斐傑洛的後面,卻被阿爾斐傑洛一直忽略着。契約雙方互相接近時能輕而易舉地感受到對方的氣息,阿爾斐傑洛始終沒有回頭,說明他一點也不想見到尼克勒斯。尼克勒斯隻好一個人徑直上前,走到阿爾斐傑洛無法再對他視而不見的距離。
杜拉斯特見證着這對主從詭異地保持沉默,誰都不肯和對方說話,就好像先開口的人吃了虧一樣。
紫色眼瞳深處的眸光幾度變幻,阿爾斐傑洛斜斜地打量着面前的從者。他幹嘛跟了我一路,還一言不發地盯着我。事到如今,他還打算監視我嗎?我沒找他算賬已經很大度了,他竟然——
“有事?”阿爾斐傑洛不太耐煩地問。
尼克勒斯睜大着他海藍色的豎瞳,卻是一句話不說。
阿爾斐傑洛放棄了。擡起腳往前邁了兩步,本想即刻走人,卻又突然想起了什麼停住了。
“你要和我一起去比薩。”他沒有再把目光投注過去,側着身子,涼涼地對從者說。
近在眼前的戰鬥,龍王會派出人數衆多的讨伐隊,由他帶領。在那麼多龍術士面前,決不能讓他們看見堂堂的首席連自己的從者都馴服不了。
不過,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在心裡,阿爾斐傑洛對尼克勒斯會積極配合自己從來就不抱什麼希望。
“看我的心情!”盡管表情有退讓的意味,出口的話語卻傲慢如常。尼克勒斯鼻音極重的嗓子低啞着吼了一句。
果然還是這樣嗎……阿爾斐傑洛斜着視線,自嘲地笑了笑,身影落寞地消失在彩虹橋盡頭,留下尼克勒斯一人,默然眺望着被雲霞遮蔽的彼方。
LX
和上午阿爾斐傑洛離開卡塔特時候的意氣風發截然不同,下午,抵達卡塔特的拜訪者疾走的腳步充滿了焦躁和不穩的情緒。
龍術士白羅加上山觐見了。他與阿爾斐傑洛一來一去,互相錯過,時間僅隔半天。不過就目前二人在龍王心目中的地位及所得的待遇的懸殊,沒有碰上面或許是好事。
白羅加右手握着法杖,身穿白色長衫,衣角随迅捷的步伐不停翻卷,趕路的模樣如同河床裡奔湧争先的湍急的水流。他的從者菲拉斯在半道停下,任由主人行色匆匆地遠去。白羅加必經的山路右側,有兩個人類形态的海龍族男子坐在涼亭裡談笑風生。他們短促地朝如一陣疾風般從身邊經過的白羅加和被他撇在身後的菲拉斯瞥了瞥,就調回視線繼續交談。菲拉斯沒有參與到族人的攀談中,連亭子都沒有靠近。他獨自一人漫步到雲中山路的分岔口,走上了一條通往其他龍山的道路,越行越遠,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裡。
離涼亭較遠的地方,站着三個高矮壯瘦不一的身影。視線看似飄忽不定,實則牢牢地追逐着快步趕向龍之巅的那個淡黃色頭發的男人。
“我好像聞到了火藥的氣味。你們聞到沒有啊?”守護者迪特裡希精悍的臉上扯出一抹玩味的笑意,微眯起眼睛看向白羅加一閃而過的身影,一副等着看好戲的表情。
守護者艾德裡安聽了同伴的話後,認同般地點了點頭,嘴角的笑容略顯無奈,“那也隻能怪這次的任務,首席大人完成得太出色了。”收回注視着白羅加急匆匆趕路的背影的視線,艾德裡安青碧色的眸光瞥向一邊,“你說對不對啊,克萊茵?”
“所以才給自己招來了麻煩。”克萊茵彎成月牙狀的唇齒間帶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可不是麼。”好像為某件事感到憤慨似的,艾德裡安語調耿直地說,“長老們一股腦地把所有的不滿都發洩給了首席大人,對待他就像對仇敵一般極盡所能地口誅筆伐。也是倒黴啊。”
“那幾隻老狐狸可不敢公然頂撞龍王,隻能把氣撒在阿爾斐傑洛頭上。”迪特裡希搖晃着他壯實的雙臂,攤手道,“不過要我說,能撺掇兩位龍王做決定也是一門本事啊!旁人還真學不來。”一邊說,一邊朝那抹愈發渺小的背影投去蔑視。
迪特裡希是個心直口快的大漢。雖然阿爾斐傑洛以首席規格的大餐多次款待他,但并不代表他就變成了對方的心腹。要是幾頓飯就能把他收買,他未免也變得像乞丐那樣太容易打發了。他隻是在他向來看不慣的白羅加和對他還算不錯的阿爾斐傑洛之間,以個人私情作為衡量的标尺,暫時偏向了後者。
艾德裡安和克萊茵都被大漢的玩笑話逗樂了。不過迪特裡希可不是光說這兩句就覺得夠了。
“白羅加那個家夥太不會挑時機了。他這時候上山是想要龍王回憶起他的無能嗎?”扯開獰笑的嘴角,迪特裡希毫無顧忌地說道,“我猜兩位老人家一看到他的那張臉,就會情不自禁地拿他跟阿爾斐傑洛比較。阿爾斐傑洛如今風頭正盛,首席不得随意下山的規矩在他那裡都成了狗屁,我看勝負已定!”
“勝負?”艾德裡安疑惑不解地挑眉。
“元老級龍術士和新人首席之間的對決啊!”迪特裡希興奮地抱拳喊道。
“這麼快就下定論還為時尚早吧?”克萊茵突兀地說了一句。
“喔?”迪特裡希眼神一斜,“你支持誰?我們來賭一賭。”
“一個都不。”克萊茵一本正經地說道,“兩位大人都很優秀。我誰也不支持,但是誰也不反對。”說到這兒,忽然神情一變。五官圓潤的面龐,揚起了絲毫不會叫人覺得違和的斯文笑意,“你們是喜歡看強弱懸殊的對決呢,還是勢均力敵?”
聽了這話,艾德裡安木讷地看了一眼克萊茵,微微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迪特裡希擰着眉毛琢磨了幾秒,忽然笑出聲,“哈哈,也對!”
三位守護者眼中的那個身影,已經小得隻剩下了一個白點……
龍神殿内,早早就接到白羅加谒見通報的兩位龍王靜候在高台上的寶座。帶着審視意味的眼神,安靜地打量着伏膝跪地的男人。
“白羅加,你今天匆匆上山,所為何事?”海龍王揮了揮衣袖,示意跪在地上的男子起身回話。
白羅加并沒有領下這份情,依然肅穆地跪着。豹子般尖利的琥珀色眼睛微擡視線,不偏不倚地落在兩位族長的臉上,神情帶着期盼。
“我聽說兩位大人終于平定了族内消極反戰的言論,頓感欣慰。錫耶納的異族逃到了比薩,那就在比薩把他們消滅幹淨。讓我貢獻自己的力量,為接下來的戰鬥盡一份力!懇請兩位大人能給我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
“你消息倒快。”火龍王俯視的眼神裡有着一絲警惕,“你的心意我們領了,但此事不必着急。”
白羅加的眉心驟然一蹙,尖細的眼黑急劇拉長,徹底變成了貓科動物那般的縫狀。“可現在,正是應該乘勝追擊的時候!”
“關于出擊的時間,我們自有定奪。”火龍王的語調平淡無奇,就好像回答的是一個根本沒必要回答的問題,“就讓敵人在耐心被逐漸磨光、最彷徨猜疑的時候接受制裁。一切等阿爾斐傑洛回來再作打算。”
慢慢松弛瞪大的眼眶,白羅加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不一樣了。
從前的自己哪裡受到過這種冷遇。贊美和歡呼,幾乎不需要努力就會自動朝他靠攏。再多的贊許和褒賞對他而言都隻是錦上添花之物。白羅加從來都不缺龍王對他的寵信。
但是這一刻,他終于醒悟過來。當那些理所應當地被自己一直擁有着、因而從未被他認真重視過的東西失去時,他才發覺,它們是多麼的彌足珍貴。
那個竊取了首席寶座的男人,奪走的不單單是自己這麼多年來夢寐以求的位置,還有更多,更多的東西。
“在需要他為卡塔特出力的緊要關頭,他倒是有空去人界逍遙?!”
忍不住怒吼了一聲的白羅加,聲線幾近暴虐。體内的怒氣暴漲而出,但它們散去得太快,轉瞬間就歸于沉寂。白羅加撇着嘴角,自嘲地搖頭苦笑。阿爾斐傑洛能暢通無阻地到人界去,那都是龍王默許的。他有什麼權利在這兒大呼小叫?
“白羅加,你如果覺得身體不适,就不要跪着了,下去休息吧。”海龍王斜睨着目光,看着失态的男人,莊嚴持重的臉頰,神情沒有一絲波動,“龍之爪别墅的大門随時為你敞開。你就到老地方小住一日,其餘的事等你把狀态調整好再說。”
白羅加的嘴角抽動了幾下。
龍王已經給足了他面子。他在議事廳高聲咆哮,絲毫不尊重兩位族長,就算受處罰也不該有怨言。可是龍王非但不怪罪他,還邀請他在山上住一日。龍之爪山腳的華麗别墅群,有一套房子是專門為白羅加預備着的。雖然每次住的時間都很短,但這可是除首席以外的其他龍術士永遠都得不到的殊榮。白羅加不能再抱怨什麼了。
白羅加攥緊法杖,面部的表情陰晴不定,目光寒冽得仿佛凝出了一層冰霜。盡管内心充滿了不平,但他還是起身向寶座上的兩位老者深深地鞠了一躬,以倒退的姿勢欠着身走了出去。
火龍王和海龍王各自收緊了心思,一臉戒備地望着白羅加遠去的身影,直到完全看不見以後,海龍王偏了偏身子,飽含深意地看了火龍王一眼。
“把他從名單裡剔除吧。”
海龍王沉聲說道後,火龍王緩緩地點了點頭。
以謙卑的姿态退出龍神殿大門,白羅加佯裝的沉穩步伐立刻松垮下來,變得紊亂無序。
剛才殿前失儀,想必接下來的任務龍王不會再派自己出馬。白羅加心裡明白得很。如今連協助阿爾斐傑洛的機會隻怕都沒有了。
晦暗的眼底空蕩蕩的,找不到一絲神采。沒有任務,就沒有榮譽,沒有贊聲。失去了一直以來的信念的支撐,白羅加的身體猶如一具空殼,蹒跚的腳步幾乎是在地面拖行。
殿外角落的陰影裡,站着一個身穿守護者銀铠的男人身影。
白羅加警戒地環顧四周,目光最終定格于男人身上。“——是你。”他認出對方。眉目間的愁怏之色立刻收拾起來,扮上了一副殷切溫存的笑意。
盡管喪失了一次建功立威的機會,但是居住在山上的特權不能放棄。在去往“龍之爪”的路上,白羅加的神色恢複了以往的高傲,趕路的步伐也不再紛亂無章。
菲拉斯不知道去哪裡閑逛了。他總是這樣,喜歡一個人待着,不擅交際,寡言孤僻。雖然和他簽訂契約已經超過一個半世紀了,但是白羅加和他的關系一直都不鹹不淡,若即若離,保持着像對待客人般禮貌而又疏遠的距離感。
“嗯?”忽然,如豹子般銳利的琥珀色眼瞳看見了一個在前方的浮空山道邊坐着的人影。
尼克勒斯脫掉了涼鞋,坐在路邊一塊凸出的石頭上。龍族的服飾大都有着寬松的袍沿,長及腳踝。尼克勒斯為了能更舒服地分開雙腿坐着,把袍沿拉到膝蓋,漂亮的袍子皺得不成樣子。兩條又白又長的腿從卷起的袍子底下露了出來,晃來晃去的,腳丫踩着看不見的空氣。尼克勒斯一臉郁悶地盯着遠處的雲彩發呆,一副提不起勁兒的樣子,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十餘米外的男人。
白羅加掩去思緒,換上和善的笑容靠近他。
“尼克勒斯,”親昵的聲音愈發近了,“你的主人此次為卡塔特立下奇功,我正想向他祝賀呢。怎麼沒見到他呀?”
聽到白羅加的招呼聲,把腦袋轉過來是五秒鐘以後。尼克勒斯朝白羅加白了一眼之後,視線又轉了回去。
“去人界了。原來沒人告訴你啊?”語調盡是嘲諷,“我還當你人緣有多好呢。”
白羅加一驚,握着法杖的手指在微微發力,表情卻溫和依舊,“人界有什麼值得他留戀的地方嗎?”
尼克勒斯嗤笑了一聲,“哼,他還能上哪兒去?以為能瞞住我嗎。一定又到佛羅倫薩找蘇洛和那個女人去了。”鼻音加重了他語氣中的嫌惡,“族長不是最讨厭龍術士私下密切地往來嗎?怎麼也不制止一下。”看似擺出一副詢問身邊男人的樣子,可是驕橫的眼神卻連一絲施舍都不肯給予。
白羅加全然不在意尼克勒斯對他的輕視,依然端着文雅的笑容。“龍王心意難測,時有變幻。在卡塔特還不是誰得寵誰有特權?”說到這兒,白羅加的嘴角挑起一個自嘲的笑,“不過阿爾斐傑洛怎麼沒帶你一起去啊?也不跟你分享一下度假的喜悅。”
“誰要跟他分享什麼喜悅!”尼克勒斯張口就答,“我讨厭他。”轉念一想白羅加也是讨厭的人類,索性閉上嘴,不再理會他。
白羅加當然明白再待下去也是自讨沒趣,閃過身,從尼克勒斯的背後走開了。
也許正因為尼克勒斯始終無視着白羅加,才會錯過那張始終溫文爾雅的臉龐閃過的稍縱即逝的森冷笑容。
白羅加走了以後,尼克勒斯繼續保持着不雅的姿勢,在路邊呆坐了很久。
其實尼克勒斯也并沒有那麼多閑情逸緻坐在這兒看風景。卡塔特的生活一向清閑,不過尼克勒斯從來都不是靜得下心來的人,何況一成不變的景色再優美,看了一千多年也早就膩了。
腦中被各種激烈碰撞的想法占據着。尼克勒斯的心海也跟着起起伏伏。
能讓向來活得沒心沒肺的尼克勒斯感到煩惱的,說到底還是他的主人阿爾斐傑洛。
最近族中對那個男人的評價褒貶不一。贊賞他的是以龍王為首的主戰派,抨擊他的就基本是魔導團的八位長老為代表的主和派了。兩股力量在卡塔特不相上下。但不管蒙受了多少委屈,也不管被吹捧得多高,阿爾斐傑洛始終都沒有任何忿恨或自滿,保持低調的态度仿佛局外人一般随便旁人議論。
憑心而論,尼克勒斯從來都不是保守派的一員。他的骨子裡始終流淌着好戰的血,不亞于雅麥斯。這就是他為什麼比起希賽勒斯,跟雅麥斯相處得更合拍的原因。
主張抗戰的他和不願向異族低頭的阿爾斐傑洛應該是志同道合吧,就算還沒到摒棄前嫌的程度,至少也不用鬧得那麼僵吧。哪怕為了今後的戰鬥考慮,也應該放下嫌隙共同禦敵。可事實上,雙方的關系依舊冰冷如常,沒有絲毫緩解,甚至比之前更陌生了。
從比薩回來後,阿爾斐傑洛詳盡地報告了任務的進程,然而出乎尼克勒斯意料的是,在他的報告中完全沒有提到自己。其實,尼克勒斯在任務中的貢獻本就為零,自然不會被談及。可是尼克勒斯并非什麼都沒做——他在任務開展前就自作主張地離隊了。奇怪的是,阿爾斐傑洛對此事竟然隻字不提,完全略去了從者的過失。尼克勒斯原以為阿爾斐傑洛至少會揪着他這一點大書特書,向兩位龍王告狀的……
那個男人即使在被敵軍團團圍住、最危在旦夕的時候,都沒有召喚自己。把自己收入他後頸的魔法陣,更是一次都沒有。他是放棄與自己溝通,決意跟尼克勒斯斷交了嗎?雖然阿爾斐傑洛單方面地與他切斷聯系,尼克勒斯求之不得,但總覺得心裡不是滋味。
當然,尼克勒斯并不是一個懂得反省的人,要他放下身段去和一個人類道歉,那是不可能的。他會陷入迷茫,終究還是他想不透阿爾斐傑洛的心思吧。要是能當面問問他到底想怎樣就好了,自己也就不必痛苦地進行他最不擅長的腦力勞動了。
“哎!”不爽地歎口氣,尼克勒斯換了個坐姿,右腿擱在左腿上頭,翹起了二郎腿。緊貼皮膚的布料由于他粗野的動作已經崩到了極限。幸好長袍的料子足夠柔軟,否則就要裂開了。
一直以來,尼克勒斯都把阿爾斐傑洛當作是一個漂亮的草包,想看他何時鬧笑話,何時出醜。可沒想到,那個男人完全不需要自己出手幫忙,就一鳴驚人地超額完成任務,實在是不可思議。尼克勒斯不禁衍生出一種很矛盾的心理。阿爾斐傑洛取得戰功,自個兒臉上也跟着沾光,可是另一方面,昔日強盛的龍族虛弱到必須依靠人類的力量才能與異族抗衡,也是尼克勒斯心底無法抹去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