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服飾五光十色的軍隊,正浩浩蕩蕩地朝羅騰堡進發。以極快的行軍速度,在原野的坡度較高的位置雲集,整齊劃一地布列好陣勢,鳥瞰位于低處的阿迦述的殘軍。雙方百米相隔,遙遙相望着。
“居然——”歐蕾絲塔的表情完全凝固了,震駭和驚怒籠上她的臉,讓阿茨翠德擔心她随時會把自己的牙齒咬斷。
安摩爾冷冷地瞪着從東方疾行而至的軍隊,僵立的身形卻渾如石雕。
魁爾斯無神的死魚眼終于有了一絲微亮的光芒,不過訝異的程度和他的長官相比要微弱得多。
阿迦述這方的每一個人,都體會到大難臨頭的絕望,他們耷拉着肩膀,怔怔地望着那道刺眼的七彩虹光——刹耶的軍隊。
擺脫了凝滞的驚愕情緒後,阿茨翠德振臂一呼,“所有人聽着,立刻排好隊形,做好應戰準備!快!”
衆人終于從木讷的狀态裡幡然醒來,松散的站位開始向随時準備戰鬥的陣型演變,待命的傷兵也迅速歸隊。三位将軍領頭在隊伍最前,王被族人團團圍住,緊密地保護着。
前方是粗略估計為四千人以上的軍隊,浩如茫茫大海。除了為首的四人騎着高頭大馬,其餘全是步兵。赤手空拳、不持任何武器的人影,堆積成一大片色彩錯雜斑斓的雲團。陽光自上照射而下,為他們灑下絢麗奪目的光彩。
“刹耶!是刹耶嗎?!”阿茨翠德吼得唾沫橫飛。眼前是一片陌生的臉孔組成的海洋,帶着各式各樣的笑容回望着他,“你這家夥藏在哪了?給我滾出來!”
刹耶,那隻詭計多端、奸險卑鄙的狐狸,總喜歡把他的軍隊打扮得光鮮亮麗。可他們絕非虛有其表。他們都是能征慣戰、殺人成性、嗜血如命的猛獸。
騎馬的四人裡,有一人回應了狂嘯的将軍。“喲,阿茨翠德,多少年沒見了?六十年?一百年?兩百年?我讨厭記數字。”他是個有着黝深的小麥色皮膚的中年男人,明黃色的頭發披在寬厚的雙肩,發尾剪得很平整,就如蓋住他額頭的齊劉海。一小簇濃密的金黃色胡須集中在他的下颚。他說話時,偶爾會用手指摩挲兩下。閃光的銀白、亮藍二色的緊身絲衣裹着他龐大的體格,好像不很合身,繃得他的肌肉一塊一塊地往外凸顯。
“沒時間概念也不會數數的傻子。是你,”阿茨翠德逼自己笑,投出的視線卻淩冽如冰,“文坎普達耳。”
“好眼力。”文坎普達耳用拇指撚撚他的胡須,一點也不生氣。平劉海下,微眯的翡翠綠雙眸帶着笑意,“你還記得我,我感到很欣慰。”
歪頭撇了撇嘴,阿茨翠德對黃發的男人故作親昵的表現嗤之以鼻,“你這家夥啊,穿衣的品味還是那麼差。即使變得和以前不是一個樣子了,我也能輕易認出來。”
這當然不是真話。文坎普達耳如今的外貌和雙方最後見面的時候完全不吻合,聲音也變樣了,阿茨翠德能認出他,完全是靠他周身散發的雷壓,勉強分辨出他的身份。龍術士感知不到未變身之前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的雷壓,就好比達斯機械獸人族同樣分辨不出龍術士的魔力一樣。但是同族之間,則完全不存在這類問題。即使處于僞裝的人類姿态,阿茨翠德仍然感受得出文坎普達耳隐秘的雷壓氣息。對方也能感受到他的。
“彼此彼此。”好像壓根不在乎對方語中的嘲諷,文坎普達耳依然把笑挂在嘴邊,“你現在的模樣和你最後留給我的印象也是大不相同。”
“刹耶那隻死狐狸呢?”阿茨翠德對鬥嘴失去興趣了。他終于擠出一絲笑容,紫黑的眼睛掃過帶頭的四人,及他們身後數量是己方部隊好幾倍的步兵,“我倒是聞不出他身上那股濃烈的狐臭味!”
換做平時,這句譏諷準能把大家逗笑。可是現在,阿茨翠德身旁和身後,卻聽不見一絲笑聲。有的隻是清晰而冷凝的呼吸。
回答阿茨翠德的是另一個男人,一個騎馬停駐在文坎普達耳左側的男人。“啊,我理解你對我王的思念泛濫成災,”深綠色的眼眸潮濕閃亮,就好像常年浸泡在水裡的海藻,“不過别激動,王沒有來。他隻遣了我們四個。或許他認為,對付殘兵敗将,沒有親自出馬的必要吧。”
“你誰啊?”阿茨翠德斜眼打量着那人。
肆意亂翹的短碎發是透亮柔和的銀粉色。是用什麼塗料染上去的嗎?顔色雖然别具一格,可是厚重的頭發都已經結成一塊一塊的了。很久沒洗過頭了嗎?男人的膚色蒼白如死屍,臉上畫着兩道類似于淚痕的鮮紅色油彩,從下眼睑一直延續到下颚。模仿野蠻人嗎?再看那身裝扮。邊沿鑲金的黑天鵝絨披風内穿着招搖的金絲上衣,裝飾有珍珠母、紅寶石和黃金。高腰的緊身皮褲滑亮如黑瑪瑙。深駝色的帶毛硬皮靴踩在馬镫的金屬扣子裡,表面磨得發亮。阿茨翠德陡然升起一股沖動。要不是現在時機不對,他真想好好地取笑他一番。
水汪汪的深綠色眼睛布滿了傷心的情愫,被敵人遺忘了的男人似乎流露出郁悶的表情,伸手摸了摸自己紮手的塊狀頭發。
四人中間,揚起了沙啞的笑聲。“嗨,奈哲,他們認不出你了,嗨,嗨。”說話的家夥,位置在最右。騎在馬上的身形和其他三人相比,顯得格外渺小。好像很怕自己摔下去似的,費勁地用兩手抱住馬脖子。那是一個外在的年齡不足十六歲的稚嫩少年。但是那股令人發寒的氣息……
渾身的肌膚比年輕的女人還要細緻滑嫩,毫無瑕疵。粉色的脖子長在枯瘦的肩膀上,懸吊着伸向前,模樣好似小雞啄米。他年紀很輕,人卻瘦削駝背,形同行動不便的老人。纖薄如線的粉色嘴巴不停磨動,吸吮着空氣的動作好像吃奶的嬰兒。此人有一頭卷曲的水紅色短發,劉海左短右長,遮住他的右眼。露出的左眼睛是薄荷綠色,瞳孔碩大,閃爍着親熱的光芒。五官還算精緻,唯有鼻子是敗筆,就好像迎面被人打過一拳,往裡面凹陷。
“嗨,嗨,也是啊。彼此都是新面孔,認起來比較費勁吧?嗨。”吃力地坐在馬背上的矮小少年,似乎很喜歡在說話時停頓吞口水,尤其喜歡發出“嗨、嗨”的笑聲,有時還會搖頭晃腦,一半長一半短的劉海也跟着左右搖晃。不止阿茨翠德,連歐蕾絲塔和安摩爾都想起來了,這家夥是誰。
“沙桀,你身上的雷壓還是一如既往地滲人啊。”歐蕾絲塔語帶挖苦,表情卻是強顔歡笑。能迷得男人全身的骨頭軟掉的美妙嗓音,此刻顯得有些發悶。
“嗨,你們瞧,”一手扶住左臉,讓左眼露在指縫間,深情地凝視着滿臉鄙夷之色的女将軍。沙桀難掩激動,瘦小的身體在馬鞍上顫抖。“歐蕾絲塔小妹妹跟我搭話了,嗨,嗨。”他的笑容黏膩如同唾沫,目不轉睛地望着歐蕾絲塔,卻不看她的臉,視線從她深掩在裙裾裡的細白雙腿,慢慢地往上遊移,那令人極度不舒服的淫|邪眼神,好像正化為一根濕答答的長舌,舔舐着她的上身。“唔啊啊,真讨厭啊,每次選的宿體都那麼誘人,嗨,叫我如何忍耐得了啊。嗨。”
這個讨厭的家夥……歐蕾絲塔幾乎窒息。即使有人皮掩飾,沙桀的雷壓依然和任何時候一樣充滿了惡意。
“太露骨了啊,你的眼神,跟條鬣狗似的饑渴。給我放尊重點。”阿茨翠德冷笑着提醒他,“不過也罷,誰讓你們的隊伍裡就沒個女人,都被關在培育室裡當母豬圈養着呢。”
“女人……嗨,嗨,有啊,當然有啊。貨真價實的女人噢。”沙桀纖細的粉嫩喉頭一凸一凹,“但是,她哪裡比得上歐蕾絲塔小妹妹的美貌無雙呢?嗨。”
“你在說南嗎?”一绺頭發被風吹得垂到額前,歐蕾絲塔不悅地把它卡到耳朵後,“一個不要臉的叛徒!”她切齒道。
沙桀對歐蕾絲塔的惡語充耳不聞,一心一意地用眼神啃噬着她紅禮服下聳起的雪乳。
“收起你的口水,沙桀。”奈哲望着矮個子同伴的目光移至正前,對敵軍中的歐蕾絲塔笑笑,“我說什麼來着,女人一旦變心,可就再也追不回來了啊。”濕漉漉的深綠眸子仿佛能滴出水、流出淚來,“歐蕾絲塔,連你都不重視我,隻顧着和沙桀叙舊,太傷我心了。”
“少來這套,奈哲。”女将軍鼻孔微張,“你想被我多捅幾個窟窿的話,我可以滿足你。别裝得好像跟我很熟。”
“不要急嘛,等下有的是機會捅。無論是我還是你。”銀粉色短發的男人笑得很和藹,“我記得你最享受被人蹂|躏的滋味了,不是嗎?”他的聲音非常悅耳,“可是,歐蕾絲塔,你要小心啊。”深綠的眼波撩動似水,“沒有人偶可供你使喚了,也沒時間制作新的備用品,你可千萬要當心啊。”
歐蕾絲塔驚得臉色都變了,“你怎會知道……”這些家夥,跟蹤了我們一路?
阿茨翠德如同一個守護着公主的騎士,擋到她身前,朝銀粉色頭發的男子擲去不屑的瞥視,“你想嘗嘗被長|槍洞穿的滋味,就盡管開口。我可以多賞你幾根。”
“哈,阿茨翠德,我正要請教你呢。”奈哲明朗的笑容,在他臉頰上的淚痕油彩的襯托下,顯得極其古怪,“你剛才将沙桀個人的道德品質問題,和軍隊裡有無女人挂鈎在了一起,是吧?這論調總覺得隐隐有哪裡不太對啊。莫非你的意思是——”水盈盈的綠眸陡然間眯成兩道直線,射出了充滿猥亵和期待的暗光,“堂堂的歐蕾絲塔将軍,其實是任你們這群臭男人随便輪的慰安婦?”那雙濕得出奇的瞳眸又蓦地恢複到原來的尺寸,彎成笑眼。他自以為笑得和藹可親,在旁人看來卻是挑逗的淫|笑,“但願我想錯了。真要那樣,我可是會傷心喔。”
敵軍的将士們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将沙桀“嗨,嗨,你說誰道德有問題啊”的小聲抗議完全淹沒了。如雷的笑聲時高時低,此起彼落,延續了很久都沒有結束。一輪紅暈爬上了歐蕾絲塔的脖子,逐漸蔓延至臉頰,她感覺得到。在軍中,從來隻有她騎在别人的頭上頤指氣使。部下們順着她,讓着她,其他的将軍慣着她,寵着她,也就疊讓偶爾會和她拌拌嘴,但也隻是小吵小鬧的程度,從不會涉及對方的自尊。歐蕾絲塔此前可從未蒙受過如此令人顔面盡失的折辱。奈哲當衆将她比作随軍的妓|女,讓她簡直想要殺人!
還有一個人比她更生氣。青筋在阿茨翠德平整寬大的額頭的皮膚下根根暴出,怒目圓呲的将軍幾乎氣結到極點。全無血色的臉頰抽搐了三秒,卻是用力把嘴角一勾,微笑了起來。笑容裡充滿了兇狠的意味。
“逞一時口舌之利的小人啊,趁你還能張嘴說話時,就多說兩句吧。因為我發誓我會把你打得滿地找牙,拔掉你的舌頭,再剖開你的心——”
對于阿茨翠德的恫吓,奈哲隻是悠然地绾起一撮頭發,夾在指尖裡把玩,笑而不語。沙桀的視線穿過阿茨翠德手臂與身體間的縫隙,依舊直勾勾地停留在歐蕾絲塔的胸部。文坎普達耳抱臂在胸前,聽他們口角。在敵方的四個将領中間,有一個人至今沉默。他叫蔔朗彭,長着濃稠的橘褐色頭發、身着絢爛的绯色外套的強壯男人。
“文坎普達耳,奈哲,沙桀,蔔朗彭,”安摩爾眼眶裡兩顆滿是寒意的葡萄石,不帶一絲溫度地冷視着騎馬四人的臉,一一叫出對方的名字,“你們是正好路過這裡嗎?”
“哎呀,這是怎麼了?”從歐蕾絲塔和阿茨翠德憤怒的臉上移開挑釁的眼神,奈哲看向銀發的将軍,對着他笑,“安摩爾,我對你的腦袋瓜子向來是很敬佩的。怎麼連你都問出這種低級的問題來了啊?”
安摩爾不露聲色地看着他,對敵人的譏嘲不為所動,“隻來了四個将軍對吧?”
奈哲的笑容絲毫不減,卻是答非所問,“哈,你的耐力還沒退化,依舊那麼能忍。明明心裡已經氣到不行了吧,卻還是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一絲殺氣都感覺不到。不愧是安摩爾,真有你的。”他水靈靈的綠眼睛對着面無表情的安摩爾眨了又眨,“這要換作是我,被敵人如此嘲笑的話,一定會傷心啊。”
“你還真是脆弱啊,奈哲。”阿茨翠德語帶嘲弄地插了一句。
“嗨,你别打岔,”沙桀制止了阿茨翠德後,轉動着他的長脖子望着身旁的同伴,“我一直都說,安摩爾和阿迦述陛下的契合度最高,就好比内髒無條件地忠于大腦,嗨,不禁叫人懷疑他倆的關系哩。”水紅色頭發的小個子少年邪惡地笑了起來,抽搐的喉嚨咕噜咕噜地吞咽着口水,如粉嫩的蛆蟲在不停爬,“嗨,也許就像我王和華倫達因那樣嘞,嗨,嗨。”
騎馬的幾人在沙桀說完後不禁互相對看,臉上都挂着似懂非懂、似笑非笑的表情。
與他們對峙的陣營裡,有一人的面色漸漸變得難看了。
火藥味十足的談話進行到現在,刹耶的将軍們始終無視着阿迦述。如今突然提到了他。
阿迦述沉頓着思緒和神情,嚴肅地審視着密密麻麻的敵軍。壓在心頭的有千萬重的怒火,卻是一句話也不說。
他們稱他“陛下”,看似比稱呼刹耶還要尊敬。跟以前一點沒變。可是這又有什麼用?阿迦述很明了,他們此番過來的目的。
“少說廢話。”安摩爾将眼睛眯成窄縫,危險地盯視着沙桀等人,“我方這邊有三位将軍,更有我王坐鎮,你們也敢襲擊?會不會有點自大過頭了?”
文坎普達耳接話道,“論自大,我等可不敢當。依我拙見,也無人及得上你們的陛下。”能從他翡翠色的眼睛裡瞧出他的輕蔑,“‘禁食人令’,多麼偉大的改革。你們多久沒喝過人血,嘗過人肉了?八年?十年?十五年?我讨厭算時間,對數字也不敏感,但我很是好奇,人類的食物還吃得慣嗎?”
無數道敵視的目光倏地朝他射來,以阿茨翠德最為兇烈。文坎普達耳對此卻渾不在乎,仿佛根本沒注意。
“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們全部都震驚了。”涼幽幽的語氣帶着顯著的刻薄,文坎普達耳續道,“曆史總是驚人的相似。你們呐,莫非是想要赴庫拉蒂德王的後塵嗎?”
彎動僵硬的手指關節咯吱作響,安摩爾無表情的臉龐露出兇光,“我王的深謀遠慮,豈是你們這群猿猴能懂的。”
“嗨,不要突然發火嘛。”沙桀啞聲叫了起來。他瘦骨嶙峋的手掌從裝飾着黃金花紋的繡袍的長袖子裡伸出,對着安摩爾搖晃了兩下,活像一隻雞爪。“嗨,安摩爾,你這個樣子,幾乎要讓我以為你是疊讓了啊。嗨。不過說起來,怎麼沒見着疊讓呢?嘛,算了,反正也不是多麼要緊的事。嗨,嗨,至少我不會去緬懷一個四肢發達的蠢蛋。”
“……”安摩爾充滿顧慮的淺綠色眼眸,與沙桀淫|穢的薄荷色目光交會。塌鼻子下,沙桀細薄的粉唇扭成畸形的笑容。
他們早就知道疊讓死了。可是,疊讓在與阿爾斐傑洛的戰鬥中敗亡,時間是在同樣被阿爾斐傑洛幹掉的“斑”死去之後……
一絲懷疑從銀發的将軍微驚的面龐掠過。安摩爾頭一歪,找到被擁護在人群中的王,與他短暫地互看了一眼。
阿茨翠德沒發現安摩爾和阿迦述的對視。“哼,會不會步庫拉蒂德後塵,日後自有定論。”他厭惡地瞪着文坎普達耳,“竟然将我方的動态掌握得如此清楚。假冒了斑的奸細看來洩露了不少事情啊?”
文坎普達耳隻是笑笑,摸摸胡子,不說話。“啊拉,已經被發現了嗎?”奈哲成竹在胸的面部表情和眸子裡佯裝的驚訝之色看起來極不協調,“你們處決了他?還是任他死在了龍王鷹犬的手上?無論哪種結局,我都會傷心。”
他們到底知道多少。阿茨翠德簡直給驚呆了。“刹耶到底是刹耶,一點都沒變,專幹安插内奸此等下作的事!”他呲牙咧嘴地鄙視道。
“做自認高尚之事的結果嘛,無非就是跟卡塔特鹬蚌相争在先,再被我軍坐收漁翁之利在後嘛。”奈哲濕濕的眼睛透着柔光,凝注着阿迦述的三位将軍,“是何等的自信讓你們認為,能與互鬥了三次大戰、結下六七百年仇怨的敵人握手言和?自以為是地覺得光憑十年沒吃過人的堅忍意志和美好品德,就能打動卡塔特的老頑固們,得到整個龍族的原諒,也是天真啊!活該被人擺了一道。”
“——”三人帶着被侮辱的尊嚴,冰冷地凝視着奈哲,淩厲的視線簡直能将他的身體當場射穿。
“阿迦述陛下,”暗喻着戲弄的這一稱謂,又一次響徹在這片兩軍對壘的土地上。這回念出它的人是始終保持沉默的蔔朗彭。他的嗓音特别渾厚淳樸,給人一種成熟男人的安全感。橘褐色的碎發下,細小暗淡的銀灰色眼眸正注視着敵軍間,一個黑發藍眼、青袍覆體的男子。方下巴上的嘴唇撅起淡淡的笑意,蔔朗彭尊敬地向敵軍魁首緻意道,“我應該沒認錯。”
阿迦述王凝視着蔔朗彭的臉,又看看在他兩旁的奈哲,文坎普達耳和沙桀,思慮了一會兒,問道,“你們四人,能回去嗎?”停頓片刻後他又說,“如果你們願意即刻收兵,不與我方為敵,那麼之前所有的明嘲暗諷,我都可以原諒,全當沒聽見。”
蔔朗彭遺憾地搖搖頭,回答得毫不猶豫,“我無權作出違反我王之命的回答。”
奈哲頗覺有趣地把話接過來,“我等若回答‘不行’,阿迦述陛下您預備如何料理回絕了您的我們呢?”
阿迦述王整整看了奈哲十秒。那種冰冷的沉靜和迫力,能讓對面與之相望的四位将軍,不禁回想起他那絲毫不亞于刹耶王的恐怖實力。然而他現在的樣子……
面容灰敗而憔悴,額頭被細密的冷汗占據,消瘦的臉頰滿滿都是疲憊之色。阿迦述正處在最低迷的狀态,無外乎因為他剛施展了超大規模、超遠距離的“驚密之扉”,消耗了過度的精力。倘若換做平時,任何視線觸及到那雙深藍色眼眸的敵人,都會在那毫不動搖的眼神下無可遁形。不,敵人甚至都不敢直接對上他的目光。
輕輕歎了口氣,阿迦述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刹耶一直都沒舍棄羅騰堡。”
“那是自然。”
得到了文坎普達耳肯定的回答。但是阿迦述卻更加疑惑了。
“……不可能。”他輕吟的聲音下意識地漏出嘴間。
阿迦述多次差遣斥候到羅騰堡查探,反複确認過此地是被遺棄的荒堡。敵人是從什麼時候起,把目光重新放回這裡的呢?
“您好像很疲倦。”奈哲善意地建議道,“要不然這樣,等會兩軍打起來以後,您就到一邊歇息,看我們厮殺如何啊?”
“放肆!”阿茨翠德吼完之後壓低了聲音,不知為何,忽然失去了說話的底氣。“就憑區區四個将軍……”
“我們也是會挑時機的呀。”奈哲和善地笑着,“換作阿迦述陛下精力充沛的全盛期,沒有我王撐腰,我們幾個哪敢來啊?”
“嗨,要怪就怪身為将軍的你們太無能啦,竟要勞煩阿迦述陛下親自開啟‘驚密之扉’才能逃生。”沙桀蠕動着他細細的咽喉,“嗨,真是辛苦。消耗過度的阿迦述陛下已經不中用啦。嗨,不過對男人來說,隻要兩條腿中間的那玩意兒還能使就行。嗨,你們說是不是?”
“沒有人能夠随心所欲地揮霍力量,即使是王都不能免俗。”文坎普達耳聳一聳肩,饒有興味地撫摸着胡須。
“乘人之危是可恥的。”蔔朗彭面帶敬重和惋惜說道。他的同伴還來不及插嘴,他便舉手制止,“但請諒解,我隻是忠于王命。”
刹耶的将軍們接二連三地說話,就像嗡嗡叫的一群蒼蠅。
其中有些人的話語刺激到了阿茨翠德、歐蕾絲塔和安摩爾的神經,但他們無話可說,隻能帶着仇視的目光,和這群分屬于不同陣營、彼此之間勢如水火了很多年的同族對視着。
被衷心愛戴着自己的将軍們護在身後,阿迦述表面不以為意,對敵人乘虛而入的卑劣行徑處之泰然,心裡卻早已經是怒火中燒。
眼前的這四個敵方将軍,帶領着約莫是己方人數三倍的軍隊。但是在阿迦述眼裡,那隻是群顔色光鮮的小老鼠。如果是精神飽滿、狀态最佳的自己,阿迦述也許會因為這些人的愚昧而發怒。要是在以前,他隻會嘲笑這群送死的笨蛋,這群要不了多久就會全部沒命的蠢貨,嘲笑他們不稱稱自己的斤兩就擅自跑來挑釁王的權威。可是現在,阿迦述吃不準。内心始終無法平息的怒濤,是因為……
他們對一切都了若指掌。知道他頒布了禁食人令,主張改善食譜。這不出人意料,阿迦述承認,雖然可恨,卻并不奇怪,畢竟有個假扮成斑的眼線一直潛伏。但是内奸的死,疊讓的死,卡塔特首席的兩面三刀,雙方在比薩惡戰的過程,以及羅騰堡的花……阿迦述恍然發覺,有一張天大的網正從天而降,如黏膩的海草,從頭到腳将他籠罩進去,死死糾纏,不管他怎麼奮力掙脫都逃不了。
敵人的話雖然不堪入耳,但有一點他們至少說對了。
驚密之扉損耗的是開啟者的精神力。一般來說,是隻允許關押個位數的人。開啟者也不會費心去管出口連結在哪。當然也就不會對自己的精神産生負面的影響。
阿迦述這次不同。轉移以千為單位的軍隊,負擔是極重的。阿迦述更是不惜以自身所能承受的最大程度的精神力的消耗為代價,完善了驚密之扉的異世界與現實世界連接點不可控的弊端,以強大的意念操控,将出口局限在一個指定的地點。把部下從比薩轉移至羅騰堡,四百多英裡的距離,完全拖垮了阿迦述的精神。精神力的消耗殆盡,連帶着體能也沖破極限,如今的阿迦述,就好像剛死過一次一樣筋疲力盡,四肢疲軟,連維持筆挺的站姿都感到很勉強。在這種狀态下,能不能堅持參加戰鬥都成問題,根本不可能再開一次驚密之扉保全他的族人。他必須休息,以求恢複到戰力全盛。可他的敵人……
他們一定早就埋伏在附近了。算準了這個時候的阿迦述已經失去了戰鬥的可能,趁他虛弱之際,率軍挺進。否則,隻憑四個将軍,對抗敵人的三個将軍和一個王,刹耶未免也太亂來了……又或許,這就是刹耶的算盤。他其實沒想過能在今天徹底消滅阿迦述的勢力。他隻是想趁火打劫!
“刹耶——刹耶何在?!”
阿迦述讓聲帶劇烈地振動。足以使地殼顫抖的這聲叱問,讓麇集在王身前的人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靂擊中了似的,應聲往兩旁避讓。親衛隊與三軍團的兵士們紛紛退開,以便他們的王有足夠寬的道路移步向前。但是鱗集在高處的敵軍中間,卻傳出不以為然的笑聲,猶如眺望着一隻發火的病貓,朝移駕到軍前的敵人之王投去不敬的瞥視。文坎普達耳輕捋着金黃的胡須,奈哲咧開嘴哧哧地笑着,沙桀不耐煩地用手捂着耳,蔔朗彭一臉沉重地鎖眉凝視。
深藍色的視線刻着憎惡掃視前方。那個奸猾狡詐的東西,這一回又僞裝成什麼模樣?!五彩缤紛的隊伍,漸漸變得單調沉悶,已有人陸陸續續地變身,基本都是先鋒,傳令官和普通的士兵。騎馬的四個将軍仍是人類的姿态。阿迦述尋覓了好一陣,都沒能感知到刹耶那強大得深不可測、同時又令人作嘔的雷壓氣息。刹耶沒有親自前來,他當然不必親自前來。然而阿迦述仍舊不依不饒。
“刹耶在哪裡?”他尖銳地高吼,“叫他出來見我!”
文坎普達耳故意把語調放慢放柔,以突顯阿迦述的暴躁和焦慮,“王說花園裡的曼珠沙華和曼陀羅華開得還不夠豔,嚷着要再去東方弄些品質更優良的種子。這會兒已經回去了。”
這話給了安摩爾、阿茨翠德和歐蕾絲塔大大的驚詫。
阿迦述的臉孔亦是随之一僵。那朵花上的雷壓……他聽見奈哲和沙桀二人在笑。
四将軍裡,唯有蔔朗彭對敵人的态度最禮貌。但是他舉過頭頂的右臂,卻做出了令人最為心悸的動作——擡起的手臂堅決地用力揮落,向軍團的士兵發出進攻的信号。
兩軍隔開的百米距離逐漸縮短了,原因來自于衆人霍然變大的軀體占去了空間。雙方都讓機械覆滿全身,靜寂無聲的綠色原野上,濃厚的灰色霧霭彌漫開來。一陣沖天的灰光淡去後,遍地都是死寂沉沉、暗無生機的鋼鐵。達斯機械獸人族,與達斯機械獸人族互相怒目以對,吼出了誓不兩立的雄叫。
雷壓沸騰的灰色海洋裡,所有的異族都開始高飛上空,遠離南方的城鎮。每一個人的機械鈎爪都是寒光四射,彌繞着殺氣。
幾千個達斯機械獸人族同一時間變形,掀起的劇烈風浪抽打到歐蕾絲塔的臉上,但她不想避開。耳邊傳來阿茨翠德的話聲。“又是一場惡戰。”他語音不大,卻充滿關切,“你不要沖太前。這次可沒有人偶給你替命了啊。”
這個始終以戰鬥為樂趣的女将軍,不确定自己是否有點頭回應,隻覺得一股不常體會到的悲哀,在臨近戰鬥的前夕油然而生。
然後,便是鳴起号角的、同族相殘的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