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XXIX
厚重的花梨木門内,是嘈雜的噪音和炫麗的強光。金碧輝煌的宴會廳裡,一排排蠟燭紅光熠熠,與外界的陽光交相輝映,升起的絮絮火焰照亮了金燦燦的落地燭台,在室内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猶如滿天的星辰墜落凡間。
耳邊充斥着讓人鼓膜發疼的喧嚣聲。因為這是狂歡宴,是慶賀讨伐隊在比薩大獲全勝的宴會,任何破壞宴席格調的高聲喧嚷,恣意談笑,在今天都能被破例允許。大廳處處洋溢着歡樂的氣氛,沒有一個角落是冷清而安靜的。喧鬧的交談聲在席間傳遞,使駐守在彩虹橋的杜拉斯特,甚至都産生聽見了與之相隔大半個卡塔特之遙的龍神殿宴會廳歡天喜地的笑語聲的幻覺。
宴會的主旨是犒勞慰問從戰場凱旋而歸的十位龍術士和十名契約龍族。斬敵六百餘、己方沒有造成任何損失的威武戰績,随着出戰人員的回歸,在短短數分鐘内就傳遍了卡塔特山。魔導團九長老聽聞了這一喜訊後,驚詫得幾乎胡子倒豎,笑得合不攏嘴。雖然依舊對用兵持謹慎的态度,但是戰前曾激烈反對的門德松提斯等八人,也不得不對身為領隊者的阿爾斐傑洛指揮的才能刮目相看了。慶功宴原本不打算請多餘的人,不過長老們卻認為應當讓整個卡塔特都沾沾勝利的喜氣,龍王采納了他們的建議,決定舉辦兩場。最近幾日,除阿爾斐傑洛以外的九名龍術士被邀請住在“龍之爪”,每人都有一套獨立的别墅,享受着堪比首席的待遇。第一場慶功宴的舉辦是在五天前,隻有功臣有資格出席——三名密探并不在其列。今天的這場,規格就不再局限于任務的參與者了。除了極個别堅守在特殊崗位上的人——例如孤塔守衛,彩虹橋守護者,膳房的工作者;及不便參加的人——希賽勒斯與尼克勒斯的老母親外,第二場慶功宴幾乎是将全體的龍族和守護者都請了過來,場面直逼當年阿爾斐傑洛的受封儀式,足可與任何一位國王的加冕典禮媲美。
六個樂師坐在高台的左側演奏樂曲,為狂歡宴增添光彩。他們都是龍族,紅發飄逸,藍發飛揚,身材苗條修長,容貌俊秀美麗。六人手持不同樂器,臉上攜帶着認真莊嚴的神色。橫笛的輕鳴,豎琴的淺唱,小号的悶音,提琴的伴奏,長蕭的低吟,圓鼓的高喝,每一件樂器都傳出它獨特的音色,共同編織了一曲抑揚頓挫的合奏。優美的音樂萦萦繞梁不止,緩緩飛升彌漫在空氣裡,堪稱天籁之曲。但是,賓客們雜亂無章、此消彼長的喧嘩聲卻将這動聽的曲調完全掩蓋了。盡管奏出的樂曲鮮有人欣賞,樂師們仍兢兢業業地保持着優美的樂聲持續回蕩。帶着些許顧影自憐的憂郁表情,他們撥動琴弦,敲擊鼓面,開閉音孔,已然是将外界所有的紛嚷都屏蔽在了意識外。
幾十張圓桌陳列着的大廳座無虛席,人們舉杯時難免碰到鄰居。面積寬敞的宴會廳變得像集市般擁擠,室溫很高,熱量不僅來自于壁爐火燭,更是從賓客們的身上持續擴散,使周遭的空氣變得窒悶溫熱,但是宴席的氛圍卻是一派熱鬧祥和。
負責端菜的十幾位守護者扮演一日侍者,統一穿戴起黑白二色的貼身禮袍,在熙熙攘攘的大廳裡穿梭。高台上的十一張寶座早已人去位空。原本在那裡的兩位龍王和九名長老,圍坐在最靠近台階的主桌。僅次于他們的兩個并列放置的圓桌子旁,分别環繞着二十位有功之臣。龍術士與契約從者分坐兩桌,而在諸位龍術士之間,阿爾斐傑洛坐在主席的位置,能夠一眼望盡下方的席位間,龍族和守護者們的舉動。寬大的圓台面上擺滿了各種珍馐美食,桌子中央的水晶花瓶中,插滿了剛采摘不久的紅粉白三色的嬌嫩薔薇花。平日愛好素食崇尚節儉的龍族,和憧憬着豐盛佳肴的守護者,都在今晚一同享受了一頓包括甜菜、胡桃面包、櫻桃餡餅、蘑菇炖雞、烏鸫鳥派、草莓蛋糕、香芋派、鲫魚湯、帶血牛排和各式卡塔特傳統的小糕點及美味拌菜在内的超級豪華大餐,用産自勃艮第的紅酒暖肚潤喉。筵席的壓軸菜是一道氣勢磅礴的烤天鵝肉。膳房将一隻隻天鵝掏空,填上餡料烤熟,烤了好幾個鐘頭,直到肉質酥軟,油光發亮,再把羽毛重新插回去,放置在又大又圓的銀盤子上。侍者端到每一桌,撤走薔薇,将天鵝肉擺在中間。每個人都沉醉在芬芳的美酒和油香四溢的美食裡。
一陣稀裡嘩啦的輕響鑽入了亞撒的耳朵。在如此吵鬧的環境,他依然敏銳地聽到了這類似珠子滾落在地的細碎聲。紅褐色的頭發直直垂下,當看清掉在地上的東西後,亞撒陡然擴張的墨綠色瞳孔立刻被惋惜的神色占滿了。
“哎呀!哦——不不不!”
每個龍術士都聽見了亞撒的驚呼聲,疑惑地望過來。性格安靜、甚至有些懦弱的亞撒,說話向來輕聲細語,從不提高音量,何況是那麼多人出席的場合。“怎麼了?”休利葉面露關切地詢問坐在他身邊——此刻隻看得到屁股的男子。
彎下腰,俯身撿起在地上滾動的琺琅,反複檢查有沒有裂痕。盡管沒發現任何損壞,但是亞撒仍舊一副很沮喪的樣子。“我的胸針壞了。”
亞撒的羊毛衫和長褲就如他缺乏立體感的臉頰一樣平淡無奇,沒有任何特别,但是在左胸的位置,佩戴着的一個小裝飾物卻是工藝極佳,非常别緻。銀色金屬材質做成的丁香形胸針,似乎是幾十年前流行的款式,花蕊處鑲着的五顆琺琅已有些陳舊。就在剛才,一名侍者上菜的時候沒注意周圍的狀況,一肘子撞到了亞撒的胸口,不偏不倚地将他胸針上嵌着的一顆琺琅撞得脫離了接口,掉落下來。如今,少了顆琺琅的地方多出來一個空格,使原本做工精緻的胸針看起來不再完整。
“真是抱歉……亞撒大人,我也是不小心……”侍者連忙拍着後腦勺向亞撒認錯,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
可是亞撒仍舊一臉提不起勁的頹廢模樣,把琺琅捧在手心裡長籲短歎,眼見如此,大家都試着安慰他。“這是很貴重的東西嗎?”波德第茲眨着他柔和的青綠色眼睛問道,“每次都見你别在身上。”
“也不是多麼名貴的寶貝啦……”被波德第茲一問不禁有些不好意思,亞撒伸手摸了摸頭,随後,逐漸正色的表情流露出一絲懷念的微笑,“但因為是家母當年的嫁妝,對我來說,還是很有紀念意義的。我準備把這枚胸針當成我的傳家寶,如果将來能有個孩子,就傳給他。”
麥克辛一聽這話,差點把剛喝下去的一口紅酒給噴出來。他擦了擦濕濕的胡子,咳了咳險些被嗆到的嗓子,顫抖着聲音,不可思議地朝亞撒問道,“你、你有對象了??”
大家的興趣也都随着麥克辛的問話被牽動起來,除了視線始終發愣似的往下看、不理會周遭的柯羅岑外,一雙雙關注的目光齊齊朝向亞撒。
“暫時還沒有,”亞撒的臉有些紅,“不過我會盡快尋覓。等找到有緣的女子,就馬上結婚。”
“那麼急啊?”柏倫格邊問邊咬一口餡餅上的櫻桃。坐在他右面的阿爾斐傑洛也很好奇。
亞撒點點頭,眼神異常堅定執着,簡直有點不像他了。“必須如此。”他說,“我的母親去年病故了,父親年事已高,恐怕也是時日無多……”
在理解了亞撒略帶沉重的話語背後隐含的深意後,這一桌的人沉默了下來。
亞撒1164年出生,今年剛滿四十。龍術士裡就屬阿爾斐傑洛和耶蓮娜比他歲數小。通過他的年齡推算,他的父親應該已是兩鬓斑白、風燭殘年的老人了。龍術士随他們的契約從者,理論上能活到兩三千歲以上,壽命高出常人太多倍。總有一天,亞撒必須含淚送别撫育了自己的白發人。亞撒想讓父親在他的有生之年抱上孫子或孫女,不留遺憾地離開人世。他深沉的心意,在座的每個龍術士都感受到了。亞撒的願景,無疑引發了他們五味陳雜的沉思。
多數龍術士的父母早已成為枯骨。其中有像休利葉那樣從小就被戰争奪去雙親的孤兒;也有的人因年幼時表現出來的異能而被視作怪胎、孽種和災星,遭到親生父母的遺棄;有的人由于某些不能自控的客觀原因,被迫與家人分開。然而在這群命運多舛的龍術士中間,還存在着一類人。他們的家庭幸福美滿,生活和普通人沒有區别。但是為了守住龍術士的身份,這些人卻必須欺騙自己的至親,隐瞞自身不會衰老的秘密。直到年老病重的父親母親,虛弱地躺在床上,伸出枯槁斑駁的、幾乎沒肉的手,顫顫巍巍地抓住那隻永遠青春無限、光滑如初的手,嗫濡着無牙的嘴,流着鹹澀的淚,執拗地讨要答案的時候……即使到了親人臨終之際,這些龍術士也沒能向這個世上與自己最親最近的人袒露半句心聲。“把我也變成你那個樣子吧……!”恐懼死亡的老人甚至會如此哀求,并最終,在仍舊固守着秘密不回答的不孝子女面前,帶着怨怼和唾棄的目光,撒手人寰。承受着、懷抱着父母一輩子的誤解,被生養自己的人怨恨,也許就是龍術士這類人獲得長壽和力量後,必須背負的代價吧。
由亞撒引出的話題,觸發了衆人的哀思。阿爾斐傑洛借機打量四方,紫眸的餘光窺見了身旁的傑諾特那張觸手可及的左臉。沒有燒傷的左臉的表情一覽無餘,阿爾斐傑洛能從中讀出沉重的苦澀。再看看其他人,柏倫格颔首低眉,手裡捏着櫻桃杆,好像在思考着什麼。靜坐在他左側的柯羅岑依舊無反應,倒是再左面的派斯捷這一刻的表現似乎有點異常,神思恍惚地盯着桌布的花紋,較往常相比顯得太|安靜了。
龍術士這桌頓時靜默得如同墳地,悲傷的氣氛不像是慶功的宴會該有的。麥克辛感到了别捏,煩躁地磨磨牙,想要把沉默趕跑。于是他用粗粗的手指磨蹭着下巴的胡子,張口對亞撒說,“我們都聽到了啊,你可得趕緊弄個子孫出來,說話算話!”
“喂,”波德第茲一邊毫不客氣地用手肘撞撞麥克辛,一邊嚴厲地朝他擠擠眼,迫使他閉嘴,然後壓低聲線,“你說話倒是注意下氣氛。”
并未在意麥克辛蹩腳的玩笑話,亞撒取下别在衣服上的胸針,放置在手心,另一隻手依舊把脫落的琺琅捏在指尖,低頭看着它們。
“但是你的配偶和子女可陪不了你多久。”就在這個時候,柏倫格突然毫無預警地開口,“到最後,你會孤獨地看着你鐘愛的人慢慢老去乃至死亡,被他們怨恨。”眼裡流淌的熔金仿佛一下子凝固了起來,花瓣般紅軟的嘴唇,線條也變得硬朗。從來沒有人看見過柏倫格如此嚴肅的一面。“為了滿足一個願望,卻要制造出更多的遺憾,即使如此你也覺得無所謂嗎?”
亞撒啞然愣在當場。孤獨,是長生者逃不開的生命基調。柏倫格的這番殘忍卻理性的話語,揭示出來的實際問題,又一次讓諸位龍術士沉默了。
最先從失落的情緒裡掙紮出來的休利葉,像是給士氣低迷的士兵鼓勁般拍打着手,“好了好了,不要談這些事情了,就此打住!”環顧同桌的衆人,休利葉朗聲說道,“今天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日子啊,是慶功宴。怎麼開始探讨起人生哲理來了?能不能盡興一點啊?”
一聲聲凝重的呼吸逐漸趨于緩和。不過亞撒依舊怅然若失地撫摸着亡母的遺物。
“不如讓裁縫幫你補一下吧。”耶蓮娜向她右側郁郁寡歡的男子提議道。卡塔特不僅有優秀的工匠,花匠,還有裁縫。
被耶蓮娜這麼一提醒,亞撒晦暗的臉終于亮了起來,“好主意!”于是他忙将胸針交給了仍舊站在一旁滿臉慚愧的侍者。
這位身穿侍者服飾的守護者小心翼翼地收起損壞的胸針,朝各位龍術士大人彎了彎腰,立刻腳底抹油般地一溜煙跑向大門。
伸長了脖子不停張望的亞撒念念不忘地關照匆匆離去的侍者要小心,麥克辛卻已經把調回的視線轉向他身旁的女性,眼珠子定定地黏着那張令人心醉的臉,“嘿,耶蓮娜,”他盡量讓這個笑容顯得自然得體,“你剛剛說話的時候,我還以為你要替亞撒補呢。”
一股難聞的氣味從左側向耶蓮娜襲來。由于麥克辛湊得太近了,耶蓮娜聞到了他嘴裡湧出來的酸味。不是口臭,隻是酒氣,可是修剪得如一彎月牙的細眉,還是在第一時間微微地蹙了起來。耶蓮娜本能地想捂住鼻子往另一邊避去,卻被她良好的修養所阻。“我不會……”她猶豫了片刻,支支吾吾地說。
山羊胡大漢讓自己的棕紅色眼睛,直視着那雙略帶憂慮的雪青色眸仁。“你不會針線活嗎?”
在麥克辛的迫近下,耶蓮娜稍稍挺直了背脊,頭卻低下,眼睛看着交叉疊在腿上的十指,沒有說話。在她看來,隻有妻子才會給丈夫縫補衣物或别的東西。她其實真正想表達的是:我不會給亞撒做這些事情。但是略有些傷人的這句言語,她是不可能當衆說出口的。
垂着頭不吭一聲的耶蓮娜,羞答答的樣子十分惹人憐愛。麥克辛湊得更近,已經到了彼此氣息相聞的距離。即使耶蓮娜不搭理他,他也不舍得移開緊咬着她的視線。“嗯?怎麼不說話了?”他追着她問,語氣盡是輕佻。
男人的靠近,通常意味着壞事将至……耶蓮娜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心底噌地竄起了奪門而逃的念頭來,卻又不能真的這樣做。搭在兩腿的手指,從輕輕交握,變成了死死纏繞。互相糾葛的十指因藓紋瑪瑙戒指凸出的硬殼,卡住了圈圈紅印。
突然——“看,天鵝肉上來了!”隻聽見派斯捷一驚一乍地嚷了起來,“這可是今晚最美味的一道菜。快拿起你們的刀叉,多吃點!涼了可不好吃噢。”
天鵝肉烤得又香又酥,油脂四溢,惹人嘴饞。派斯捷輕易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了飯局上。
“麥克辛,來來來,特别是你。”派斯捷擺手向他招呼道,淡藍色的眸子閃着惡劣的笑瞥向他,“這道菜可是專門為你準備的。”
“……”聽出這矮個子意有所指,麥克辛的臉迅速沉了下來。可是他僵在那兒想了半晌,都沒能琢磨出反擊的語句,隻得抿緊嘴巴,讓牙齒來回碾磨。
他替我解了圍。耶蓮娜偷偷在心底舒了口氣。雪青色的眸子飛快地朝派斯捷的下巴掃去一眼,不敢将視線再往上移。停留的時間比幻影還要短促,不到半秒就移開了。自然也就不知道,派斯捷正洋溢起甜蜜的笑容,朝她緻意。
原以為總算盼到與耶蓮娜對視機會的派斯捷,臉上展露出來的紳士般的笑容,在見到耶蓮娜果決地移走視線之後,瞬時松垮了。本來,他對自己臨場擺好的這個笑顔的英俊度,還是頗為自信的……茄子皮一般的亂發在空中搖擺。自己的存在被心儀的女子完全無視,派斯捷即使臉皮再厚,都覺得尴尬至極,連忙做賊心虛地左顧右看。幸虧周圍沒人看見,他很笃定,大家都被桌子最中間的烤天鵝吸走了目光。
“好吧,我也該嘗嘗天鵝肉了。”自嘲地嘀咕了兩句,派斯捷抖擻起精神,撩起袖子管,朝銀盤子上的一整隻靜态天鵝發起了沖擊。
時光緩慢流逝,宴會進行到了高|潮部分。大家不再拘束地待在原位,開始四下遊動,串門到别桌去。龍術士們所在的第二桌排起了長龍,衆人紛紛走來,争着搶着給首席敬酒,向他道賀。他們多數是守護者,端着架子的龍族大都坐着不動,隻是在與同族交談的間隙,朝行為舉止逐漸放縱起來的人類好奇地投去注視的目光。倒滿了酒紅色液體的杯子挨個湊到跟前。面對此景,阿爾斐傑洛早有預料,心裡美滋滋的。即使是不勝酒力的他,今晚也必将以最落落大方的姿态迎合衆人。和迪特裡希碰杯對飲後,他感到對方的大掌摁在肩頭的重量。迪特裡希壓低聲音對他耳語,“幹得漂亮啊!這下白羅加徹底沒戲啦!”聽到這話,阿爾斐傑洛非常訝異。難道我錯怪他了?紫眸急急地瞅着迪特裡希漸漸變小的笑臉,這個胡茬拉碴的大個子竟被其他人推搡着擠到後面去了。超過一半的守護者給首席敬了酒,阿爾斐傑洛逐一回敬,舉杯的動作從熱情洋溢到逐漸麻木。等克萊茵過來的時候,阿爾斐傑洛已有些微醺,兩頰變紅,頭腦發暈。他沒怎麼聽清克萊茵詞藻華麗的大段祝酒詞,隻是彎起酸得發僵的嘴角,擠出一個自然的微笑,手裡機械性地重複着幹杯的動作。望着克萊茵優雅地緩步離去的背影,被醉意蒙上了一層水霧的紫羅蘭色眼眸閃過一道顧慮的幽光。
大廳裡人頭攢動,群衆互相推擠。一些守護者并沒有馬上返回座位,他們停留在龍術士這桌,向其他同樣受人敬佩的功臣獻上祝賀,酒杯相碰的次數以柏倫格最多。誅殺達斯機械獸人族越多的英雄,在卡塔特就越受崇拜。大家都說,這一次的比薩之戰,柏倫格殺敵數可謂是首屈一指,勇冠整支讨伐隊。面對不斷襲來的敬酒狂潮,柏倫格始終維持着端莊和沉穩,将酒杯舉到眼睛高度,嘴裡說着漂亮的客套話,和每個前來祝酒的人愉快地碰杯。酒水的滋潤使他的唇變得更軟更紅。幾巡之後,柏倫格逐漸招架不住了,從一飲而盡變為适量地喝一小口,到後來,甚至開始把絡繹不絕的敬酒者往首席那邊趕。阿爾斐傑洛對此是又愛又恨,忙得不亦樂乎。但是在他看來,柏倫格蒼白如舊的臉色并沒有任何醉酒的迹象。
又招待了幾個守護者後,阿爾斐傑洛終于能将屁股沾着座位上的絨布坐墊了。然而考驗卻遠未結束,與他同桌的龍術士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祝酒熱潮。阿爾斐傑洛和戰友們彼此碰杯,互敬對方。麥克辛在與波德第茲幹杯的時候甚是豪爽,酒水從面頰直流到胡須裡,對象換了阿爾斐傑洛卻有些扭扭捏捏,故作姿态,最後兩人隻是象征性地碰了下對方的酒杯,均是一滴未沾。阿爾斐傑洛倒希望此刻所有人都學他的樣。柯羅岑滿足了他的願望。這位沉默的學者把書本攤在并攏的兩腿上,以垂落至膝蓋的桌布投下的陰影作為遮擋,不顧周圍人的嬉鬧,靜靜地閱讀。阿爾斐傑洛腳底打飄地移步到柯羅岑身前時,他沒有站起來,随意地拿起滴酒未少的杯子,舉過頭頂,就這麼完成了他方式獨特的敬酒。最後一關是傑諾特。他們四目相對,阿爾斐傑洛印象中,這似乎是第一次。傑諾特沒有刻意地避開他燒爛的右半張臉,他用粗短的五指握住玻璃杯,稍稍勾起唇角,想展露一個笑容,可是微微見骨的下巴卻撕扯得有些過,使嘴角抽搐起來。那一道道一扯動就會出現的肉紅色裂縫,随着笑容的拉扯浮現了出來,将他的微笑扭曲成猙獰的笑。他燒毀的右臉在燭光的照耀下,更顯醜陋可怕。阿爾斐傑洛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帶着與生俱來的笑意和傑諾特平視,互相輕碰酒杯。結束了與傑諾特的對飲後,感到兩頰發燙、大腦昏沉的阿爾斐傑洛就歪倒地癱坐下來,雙手扒着桌沿,再也不喝酒了。
想要驅散醉意,阿爾斐傑洛嘗了點已經涼掉了的甜菜,隻覺得胃液翻攪,一陣惡心。和作戰時威風八面的英姿判若兩人,阿爾斐傑洛精神萎靡地趴倒下來,伏在桌上片刻,又覺得這樣很失禮,勉強支起身體。紅金色的發絲沿手臂的線條優美地垂落,白皙的五指插入其中,在紅絲的細縫間半遮半掩。首席單手撐頭、閉目養神的一幕被坐在他斜對面的休利葉看見了。深栗色頭發的男子面露擔憂之情,向恰好經過身旁的侍者要了杯溫水。
“喝點水醒醒酒,确保自己沒事。”
休利葉起身靠近阿爾斐傑洛,拍了拍他的背。若不是休利葉出聲喚醒他,阿爾斐傑洛幾乎就要以單臂支額的姿勢睡着了。
“……啊,多謝。”一面點頭道謝一面暈乎乎地接過水杯,阿爾斐傑洛讓幹燥發苦的舌頭緊貼杯沿,深吸了一大口水。
把杯子遞給首席,休利葉就回原位去了。走之前,他對滿臉通紅的首席開了句玩笑,“你戰鬥那麼厲害,酒量可是有待加強啊。”
阿爾斐傑洛卻當了真,神情迅速嚴峻起來。想想也對,會有許多場慶功宴在今後等着我。“我一直都很羨慕那些能千杯不醉的人。”他回答。
異常吵鬧的後幾桌,傳來酒杯不斷碰擊的聲響。那裡的守護者開始比拼酒量了。阿爾斐傑洛不理解,這世上怎會有人喜歡拼酒。要拼也不該用紅酒拼呀,他埋頭想着,一絲嘲笑漏出齒間。守護者們的鬥酒愈演愈烈,已有人喝得東倒西歪,趴伏在桌上失去戰鬥力了,但更多的人卻是越喝越起勁,就好像明日卡塔特就會禁酒似的。杯底和桌面此起彼落的撞擊聲,讓頭暈目眩的阿爾斐傑洛覺得不适,好不容易得來的一絲醒意好像又被剝奪了。他聽到了迪特裡希雄偉的聲帶發出的浩亮吼聲。他對飲酒的熱衷,仿佛今天是他人生中最後的一頓酒宴。雖然位子離那幾桌相距較遠,阿爾斐傑洛還是覺得自己聞到了從壯漢打嗝的嘴裡散發出來的酒臭味,和被汗漬弄濕的腋窩下的穢氣。
守護者之間玩起了掰手腕的遊戲,輸掉的人要喝掉滿滿一杯酒。圍觀者用匙子和刀叉敲打銀質盤面,為比賽者加油助威。迪特裡希的對手被灌下了一杯又一杯。過五關斬六将之後,獲得了勝利的迪特裡希過于亢奮,竟當衆脫去鞋襪,跳上椅子,看架勢是要給大家高歌一曲。“唱歌!”輸家和其他人一道起哄,“來唱首歌!”迪特裡希已有些得意忘形,在大家的鼓動下,笑咧咧地扯開他的大嗓門準備獻醜。周圍霎時間安靜了稍許,大夥期待着迪特裡希一展歌喉。還真看不出來,這個總是頂着亂糟糟的深亞麻色頭發、嘴邊胡渣橫生、言行舉止粗枝大葉甚至粗俗魯莽的壯漢,竟有着不亞于專業歌劇家的嗓音。阿爾斐傑洛對紅楓葉劇院的歌劇表演仍記憶猶新,迪特裡希的演唱令他想起了那段無法忘懷的時光。他豪邁粗犷的歌聲和樂師們彈奏的音樂混雜在一起,産生了奇妙的組合。嘹亮、激越的鼓點和着高昂的歌聲,在宴會廳裡湧蕩。守護者們大笑着拍手,打起震耳欲聾的節拍,吸引了在座所有出席者的關注。
迪特裡希忘我地一曲唱完,大家全都開懷大笑,熱烈地鼓掌,然後又逼着他再度獻唱。這次是一幫人跟着他一起唱和。比起龍族的樂者演奏的高雅音樂,迪特裡希唱的歌好比通俗易懂的酒館小調,曲調朗朗上口,歌詞也非常好記,大家很快就學會了。
杯盞和酒瓶互相交錯,酩酊大醉的人越來越多,揮之不去的酒氣飄散在空中。即使如此,也不能制止有人漸漸響起的抱怨。抱怨的人,稱膳房對食物的供應雖然慷慨,飲品方面卻極其吝啬。這群酒鬼醉漢!阿爾斐傑洛在心底罵道。可是膳房卻聽不見首席不滿的心聲,竟真的在稍後上了葡萄酒、蜂蜜酒和麥酒,為衆人助興。
不知是否受到了守護者的感染,與龍術士平排的、契約龍所在的第三桌,也掀起了喝酒比賽的浪潮。德文斯信心十足地和澤洛斯比酒,卻不想首輪便慘遭淘汰。面紅耳赤的德文斯拎起孔雀藍的頭發,把頭低在桌子下幹嘔。澤洛斯頓時來了興緻,野心勃勃的藍眼睛環視着圍桌而坐的族人。亞爾維斯露出與他的形象不着調的憨笑,婉拒了澤洛斯的挑戰。澤洛斯深覺不痛快,死纏着丁尼斯,兩杯酒過後,就戰勝了他。接着澤洛斯又對上烏路斯、馬西斯和高德李斯,三人均敗下陣來。一連拼倒了五人,直到遇上希賽勒斯,澤洛斯才出現敗績。置身事外的尼克勒斯在旁邊竊笑,瞅着德文斯和澤洛斯松松垮垮地醉倒在餐桌上的模樣,心裡揚起了一陣複仇的快感。亞爾維斯和丹納均滴酒不沾,從宴會開始的那一刻,兩人就頭靠着頭湊近在一起,低聲說笑。丹納單手托腮,亞爾維斯比劃着誇張的肢體動作,說着一個又一個笑話,丹納捂着肚子,笑得前仆後仰,聲音都發了抖。他們的主人雖然彼此間有着難以說清的隔閡,卻不能阻止這對火龍族男女的交往。事實上,由于耶蓮娜始終回避着派斯捷,也隻有在卡塔特并不常舉行的宴飲聚會上,亞爾維斯與丹納才能稍聚片刻。
派斯捷坐在柯羅岑左面——後者正聚精會神地低頭看着膝上的書——與耶蓮娜之間隻隔了休利葉和亞撒。侍者們端上更多的酒,暗紅的葡萄酒和淺琥珀色的蜂蜜酒、麥酒,多得就跟龍海裡流淌的剔透海水一樣綿綿不絕。不過派斯捷卻喝得極少。事實上整個筵席間,他都不太與人攀談,不怎麼吃菜,也基本不喝酒,而是掰着手指頭苦算接連兩場慶功宴的支出。算着算着,派斯捷覺得頭疼起來,因此半途而廢了。偷看美人總能使人心情舒暢,于是派斯捷便借由休利葉和亞撒二人的身體,卡準角度,悄悄去看隔着兩個座位的耶蓮娜。耶蓮娜盡管性子恬淡,卻是個地地道道的甜食愛好者。或許隻是種巧合,不過派斯捷卻很喜歡将她閃耀着奶油色澤的柔順長發,與她對甜食的熱衷度聯想在一起。用餐刀切下了一塊三角形狀的草莓蛋糕放在碟子上,耶蓮娜開始了享用。她一口口地把蛋糕送進嘴裡,不忍有一絲浪費似的,戀戀不舍地吸吮粘在指間的奶油。吃完草莓蛋糕,她又把期待的目光落在香芋派上。即使是吞咽最喜愛的食物時,耶蓮娜仍十分注重儀表,細嚼慢咽的姿态好似深閨千金,與她左手邊——吃得滿嘴流油、大快朵頤,好像餓了幾輩子一樣的麥克辛可謂是天差地别。看着耶蓮娜品完甜點後一臉餍足的模樣,派斯捷泛起了發自肺腑的笑意,徹底從沉悶的情緒裡解脫了出來。數日前,因她對他的逃避和漠視而催生的低落心情,好似早已經不複存在。不過派斯捷還是相當機靈地瞄了兩眼就不再多看了。在自己灼熱的目光可能被心上人發現前及時移開視線,派斯捷伸手勾住了休利葉的脖子,和他閑聊瞎扯起來。
有些菜已經冷掉了,膳房替每桌加熱了鲫魚湯,又送上了一道新菜——酥軟多汁的羊腿。大家痛快淋漓地大吃一通,紛紛攘攘的宴會廳裡喧嚣不止。侍者進進出出,捧着巨大的銀盤,将美味的羊腿端上桌面。人們摩肩接踵,擠來擠去。醉得最厲害的那些人手握酒瓶,搖顫着身子,跳起了不堪入眼的舞蹈。熱鬧的大廳逐漸變得烏煙瘴氣起來。
即使是地位崇高如雅麥斯或布裡斯,在今天這場為功臣們所設的宴會裡,也不得不讓道,坐在了第四桌。雅麥斯依舊身着他最常穿的黑袍。領口開到鎖骨的位置,胸前有一排暗得幾乎看不見的紐扣。一根緊束腰間、與長袍同色的帶子,突出了他肩寬胸厚腰細臀窄的倒三角身材。袍子很長,蓋住他身體的大部分區域,包括長腿,隻露出他穿着涼鞋的幾個腳趾頭;唯獨沒有袖子,兩條健壯有力、骨節粗大、青筋隆結的手臂暴露在外,是他渾身為數不多沒有被長袍包裹的部位。雖然早就讓裁縫補好了先前被尼克勒斯撕開的裂口,可是僅以常服出席如此隆重的宴會,說明他極不重視。布裡斯身披的紫色印花長袍是由高檔的天鵝絨織就而成的,對待宴席的态度和雅麥斯有着天壤之别。
狂歡宴的氛圍活躍得過了頭,時時處在失控的邊緣。對于這一點,雅麥斯漸漸不堪忍受。低聲用龍語喃喃念叨了幾段不知所雲的詞句後,他就嗖的一下站起來,結實的腘窩猛力地帶動座椅,把它往後彈開了數米。椅腳刺耳的拖地聲驚擾了位子在他左邊、正和海龍族的卡缪斯笑談的布裡斯。布裡斯狐疑地向他投去詢問的視線,雅麥斯看見了,便聲稱要去如廁。可是他明明沒怎麼喝酒……看着他大步大步地往門口疾走的背影,布裡斯沒多在意,轉過頭繼續和卡缪斯交談,此後就再沒見到雅麥斯坐回他身旁了。一些族人也跟雅麥斯一樣,受不了雜亂喧鬧的宴會氛圍,想偷偷溜走,但是兩位龍王審視着下方的席位,沒人敢付諸行動。一個細心的侍者早已将被雅麥斯踢開的椅子挪回桌邊。布裡斯守着身畔的空位半天,都不見雅麥斯返回,心想莫非他開溜了?他倒是真的敢。幾番尋覓過後,布裡斯環視四周的海藍色眼眸,終于在一個極易被人忽略的角落,找到了倚柱而立的那抹黑袍裹體、略顯寂寥的身影。
在刀叉碗盤的碰撞和席間的歡聲笑語中,阿爾斐傑洛似乎聽見了相距不遠的主桌,傳來了海龍王的聲音。
“阿爾斐傑洛,尼克勒斯。”
斑斑點點的雙掌一拍,海龍王呼喚首席和他的契約者。他的說話聲雖然不響,卻是底氣十足,可惜周圍實在太吵,除了與他同桌的老者們外,幾乎沒人注意。但是阿爾斐傑洛卻聽見了。他始終撐着頭靜坐在座位上,早已将刺激着大腦的噪音全都驅逐出境。即使大廳被人聲、歌聲、樂聲充斥着,他依然聽得很清楚。
“這仗赢得并不輕松。”海龍王的視線穿過重重阻礙,與首席盛滿疑惑和醉意的紫眸相接,“經過此役,你們二人并肩戰鬥,彼此的嫌隙應該消弭了吧?”語畢之後,他又朝另一桌的尼克勒斯望去。
被問及了與從者相處的問題……這段日子以來,他最想回避的問題。見此狀況,阿爾斐傑洛擦擦額頭的汗水,竭力穩住搖晃的軀體,緩緩起身。膝蓋撐起全身重量後的那一瞬間,仿佛天花闆都在旋轉。一絲參雜着害怕的擔憂如溢出杯口的酒,牢牢占據着胸襟,而片刻之前,那裡隻有疲憊。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阿爾斐傑洛幾乎能聽見奔騰的血液與血管壁互相摩擦的聲音。
當海龍王這麼問道的時候,尼克勒斯正在撕面包,沾鲫魚湯吃。此刻,他的身子瞬間僵硬,如被驚雷劈中。而在目光尋找阿爾斐傑洛或是對準海龍王之前,他先扭動脖子,茫然地看着身邊的兄長,無聲地問他,怎麼辦?
面朝海龍王的方向,阿爾斐傑洛幹咳兩聲,遲疑了一下後,答道,“我和尼克勒斯感情甚笃,不僅體現在戰鬥裡,私下更是關系深厚。海龍王大人會有此疑問,想必是誤信了什麼謠傳吧?”他的腦子脹痛得厲害,不知道這樣的回複能否令海龍王滿意。沒什麼,他試圖安慰自己。但是思慮一定寫在了臉上。他的表情,讓一桌相隔的尼克勒斯也跟着緊張起來。
“但願隻是誤會。”默默地凝視着阿爾斐傑洛一會兒的海龍王如此說道後,把視線偏轉至别處。
屋子裡站着的人極多,沒幾個人會留意他和海龍王的一問一答。隻有火龍王和九位長老聽見了,除此之外再無别人,他确信無疑。于是阿爾斐傑洛在自我安慰之中逐漸放寬心,緩緩地坐下。
“謠言仍沒有平息。”希賽勒斯緊貼弟弟耳畔,“你和你的主人得找個機會好好談一談。”
尼克勒斯盡管滿臉不情願,還是虛心接納了哥哥的勸告,悶着聲音嗯道。與阿爾斐傑洛重修于好的必要性不難理解。關鍵是什麼時候去做,以及對方會不會接受。尼克勒斯的心情被這些問題牽引,逐漸煩躁起來。他時而咬咬牛排,時而舀一勺魚湯喝,時而握着羊腿啃兩口,時而撕點鵝肉塞進牙縫,時而囫囵吞棗般地咽下一整個派。盡管看似吃了不少東西,心思卻沒真正放在飯局上。要找個時機,他想。而狂歡宴逐漸混亂的秩序,恰恰能提供好時機。
終于打定了主意的尼克勒斯,朝隔壁那一桌望過去,海藍的眼睛就在這時怔住了。阿爾斐傑洛竟不在原來的位置。尼克勒斯睜大雙眼,仔細尋找那頭醒目的紅金色頭發,在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現了它——阿爾斐傑洛被兩位龍王邀請到了主桌。
恰逢門德松提斯内急,離座去上廁所。在海龍王的示意下,阿爾斐傑洛揀了門德松提斯的空位子坐下,左邊是火龍王和海龍王,右邊是特爾米修斯和奧諾馬伊斯。
“戰争最重要的便是知己知彼。”海龍王傾身越過火龍王,對首席說,“比薩之戰在你的指揮下,赢得很漂亮。”說到這兒,他讓滿是疙瘩、皺紋和老人斑的臉龐,布滿親切慈愛的笑容,“今後希望你能再接再厲,争取搜集到更多異族的情報。”
五天前,他就這樣關照過。阿爾斐傑洛回想起上一場慶功宴臨近尾聲時,這位海龍族族長的囑托。心想着,也許海龍王并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麼高興。
阿迦述的軍隊逃離戰場後,讨伐隊最終還是沒能偵測到他們的下落,摧毀了敵人的城堡後就回去了。盡管戰績彪炳,但卻失掉了窺探敵情的線索。不要說海龍王,阿爾斐傑洛自己都對此不全然滿意。
兩隻深陷在眼窩裡的淡紅色眸子,射出全神貫注的視線,谛視着阿爾斐傑洛。後者當然覺察到了那眼神給予的壓力。
微微偏過頭,眼睛在劉海的縫隙間朝火龍王探過去。阿爾斐傑洛視野的餘光裡,隻見那位老者将嚴峻的表情覆滿臉頰,凝神注視着自己,卻是一直緘默不言。阿爾斐傑洛低頭接受族長的訓示,在此期間,始終都是海龍王一人在說。
那一天的場景跳入腦中。阿爾斐傑洛不會忘記,當他領着完整的隊伍回到卡塔特,将比薩的異族一敗塗地、落荒而逃的消息帶回來時,火龍王有多麼高興。但沒過多久,他的臉色就暗淡了下來。當時,海龍王看着火龍王,似乎透析了他的心思一般也跟着陷入沉思。尤其是當柏倫格對首席指導戰鬥的能力贊不絕口、将一切都歸功于他的時候,他們臉上的憂慮似乎更濃重了。
為什麼?阿爾斐傑洛忍不住想要張口詢問。前陣子還支持他出兵的火龍王,如今看着自己的眼神卻是那樣奇怪,和五天前一樣……就好像是提防小偷的眼神。
首席邊猶豫,邊偷眼打量兩位龍王的表情。這時,奧諾馬伊斯溫和的話聲如一場及時雨傾灑下來,清除了氣氛的凝重。
“卡塔特對外已是許久不曾取得過大型戰役的勝利了。”奧諾馬伊斯讓欣慰和贊許的淺笑爬滿他嚴肅堅毅的臉畔,凝視着自己的得意門生,說出的話卻是對着默默不言的兩位龍王和其餘的長老,“此戰大捷,意義非同反響。既消除了比薩的異族憂患,為民除害;又是揚我軍威,震懾各路蠢蠢欲動的敵人;還能激勵自身,重振我龍族雄風。阿爾斐傑洛,你是個英雄,因為你救了很多人。”奧諾馬伊斯看向他,“你若能一直保持不驕不躁的心态,沿着這條道路走下去,那将是最值得我驕傲的學生。”
“老師……”
能得到素來吝惜溢美之詞的奧諾馬伊斯的首肯,阿爾斐傑洛大受鼓舞。他忙不疊地起身給奧諾馬伊斯面前半空的杯子添滿酒,以最崇敬的禮節,舉杯向老師緻以敬意。
奧諾馬伊斯也站了起來。老師與學生雙雙仰頭朝天,一幹而盡。然後,阿爾斐傑洛又把酒重新倒滿,一一向族長和其他幾位長老敬去。這時候已經顧不得頭痛腦漲,隻打算一醉方休。門德松提斯早已歸位,和其他的老者一樣,以說不清意味道不明情感的複雜表情,看着臉龐堆滿笑容的紅發年輕人。維持着身為龍族、身為長者的矜持和威嚴,他們分别接受了首席的敬酒。
雅麥斯站在毗鄰宴會廳出入口的一根凸出牆面的半圓柱子旁,脊柱随意地倚靠着。從這裡環視,大部分人的舉止都盡收在他眼底。他打量着吵吵鬧鬧的大廳。空盤子越疊越高,桌上隻剩下殘羹剩菜,唯有美酒還在源源不斷地上來。龍族基本都在聊天,偶爾咪兩口酒,少部分人離開座位,四處逡巡,想找機會脫身,最終卻隻是在室内徘徊踟蹰。守護者或鬥酒或唱歌或跳舞,已有不少人頭枕圓桌,長醉不醒。龍術士們還在細嚼慢咽,談笑風生。某個紅頭發的男人前不久還東倒西歪地半趴在桌上埋頭小睡,此刻卻被叫去了龍王那桌,振奮起精神,和諸位長者舉杯痛飲。侍者如巡邏兵一般來回走動,給視野所及的任意空酒杯添滿酒。有一個侍者注意到倚柱站立、冷眼旁觀室内一切的火龍王後裔兩手空空,恭敬地給他送來一杯葡萄酒。可是雅麥斯無心啜飲,又塞還了回去。雖然膳房提供了充足的酒飲,但是都不合雅麥斯口味。“怎麼沒有樹莓果酒啊?”他攔住另一個經過他身旁的侍者。無人敢駁這位火龍王直系後裔的面子,侍者連忙慌慌張張地跑出去,到膳房找樹莓果酒的存貨了。可是當侍者為他奉上他想要的果酒後,雅麥斯又失去了興趣。其實他并沒有多少品酒的興緻,隻是将裝滿了濃紅液體的水晶酒杯随意地夾在兩指間,任香味揮發至空中,靠着柱子發呆。
琴師、鼓手、笛手,小号手,以及蕭的吹奏者換了一首曲子。可是他們配合默契的演奏,在沸沸揚揚的大廳裡根本沒人聽得出來,唯獨雅麥斯例外。
無論是席間嘁嘁喳喳的低聲議論,暴躁如雷的高聲喧喝,山呼海嘯般的加油聲,亦或是不絕如縷的音樂,雅麥斯都能聽到一些。他專注地将聽覺集中于後者。或抑或揚的樂音穿過人海的阻礙,不間斷地在空中緩緩飄蕩。盡管很輕,但是當那時而高亢、時而低回、時而文弱、時而激昂的優美韻律逐漸蔓延至耳際時,就連郁結煩悶如死水一潭的心湖都随之動蕩,出現了撫不平的千層漣漪。綿延回轉的笛音,琴音,鼓聲,号角聲,和箫聲,攜手編織出一段扣人心弦的樂章。婉約與豪放兼備的樂曲由遠及近地輕輕飄搖,百轉千回地在雅麥斯心間萦繞,泛溢出無盡的遐思與牽念。雅麥斯就這樣心無雜念地縱入這音符的海洋。
還沒回到座位,阿爾斐傑洛的衣袖就被拽得出現了變形的褶皺。歪頭定神一看,拉他的人正是尼克勒斯。
經過海龍王的盤問及火龍王的眼神攻勢,阿爾斐傑洛早已經清醒。尼克勒斯此時找他,其意圖不難猜出。
阿爾斐傑洛聽天由命般地憑他處置。尼克勒斯見他并不抗拒,便半拉半拽地把他帶到了大廳靠後的一片相對寬敞的區域。
“有話不妨直說。”阿爾斐傑洛有點不耐煩。
“那好。你聽清楚了,”身旁是亂哄哄的、半醉半醒的守護者。他們手搭着手,圍成圈,扭着蛇形的舞步,在空地邊唱邊跳。尼克勒斯的主人必須屏氣凝神地去聽,才能勉強分辨他說了什麼。“你是不是把我在錫耶納偷懶的事說出去了啊?”
阿爾斐傑洛看他一眼,否認道,“從未說過。”平淡的語氣仿佛一點也不在意從者相信與否。
尼克勒斯鎖緊雙眉,像是在估摸這人類說謊的可能性。如果他沒說,那為何卡塔特的人都知道他倆關系惡劣?尼克勒斯想不出來還能有别的事。
“但是蘇洛、盧奎莎都知道。”藍眼睛端詳着主人半晌。尼克勒斯讓字句湧出口中,“會是誰在亂嚼舌根呢?”
“不會是蘇洛。絕不是他。”阿爾斐傑洛斷然說道,又補上一句,“也别信口開河誣蔑盧奎莎。”他壓低音量,“既然說到這事,我也正想問你呢。你在前段時間有單獨見過什麼人嗎?”
“你指誰啊?”尼克勒斯叉着腰,粗聲道,“我每天見的人多了去了。”
“守護者,或龍術士。”他将句子的重音放在末尾,誘導般地說。
“哦,我要好好想想……”尼克勒斯嘴裡咕哝着,痛苦地皺起眉頭。焦躁和憤怒在不久後爬上了他的臉,“該死的……是白羅加。”
阿爾斐傑洛的心間突然翻湧起一股輕率而不可遏制的怒氣。“尼克勒斯,你給我講清楚了。”
即使被阿爾斐傑洛啞着聲音冰冷地命令道,尼克勒斯此刻也是渾然不覺。“就在那天……開完會,你去人界的那天——你前腳剛走,他後腳就來了。”尼克勒斯暴躁以犬齒咬住下唇,驚恐得連濃濃的鼻音都變了調,愈發尖細起來,“你我不和的謠言難道是白羅加傳播的?!”吼完這句,他不禁緊張地環顧四周。大夥還在唱歌跳舞,沒人聽見。然而尼克勒斯還是不安地感覺到似乎有幾道視線在向他們望過來,來自于聽覺比人類出色得多的龍族同胞。于是海龍懊悔地一拍腦門,把聲音壓低到悄悄話程度的耳語,“為什麼我沒有早點想到他啊。”
主人與從者互相對視,四隻眼睛均透着寒意。
雖然這頭海龍的腦子并不好使,可有些事,還得望他告知。
“白羅加在山上待了多久?做了些什麼?”
“龍王邀他住一晚,但我隐約記得,他并沒有入住,似乎有什麼急事,提前下山去了。在去‘龍之爪’的路上,他主動搭讪我。”
阿爾斐傑洛神色怏怏,渾身冷顫。原來如此,他心想。這樣所有的一切都講得通了。白羅加的提前離開,費裡切的刺殺……看來尼克勒斯是把自己下界後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全都透露給了那個男人。
忍不住把一口涼氣倒吸進肺,阿爾斐傑洛久久不語。疑窦叢生的暗殺劇,其真相徹底大白。這并不出乎他意料的答案,簡直就是醒酒的良藥。
身前的男人始終不吭聲,看得出來他十分不悅,滿腹怒氣。尼克勒斯有些發虛,靜待了片刻後,苦惱地抓抓自己長長的卷發,悄聲問道,“該怎麼辦?”
阿爾斐傑洛明白他擔心的是如何解決謠言的問題。“該回答的,我剛才都已經回答海龍王了。”他冷峻地說道,“讓時間見證一切。”
尼克勒斯不知該如何應對,隻能勉強地點點頭。他聽見主人一絲起伏也沒有的話聲。
“以後說話前先過過腦子。”
扔下這句警告,阿爾斐傑洛就單方面地切斷了與從者的溝通,大步離開回到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