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XXX
天灰蒙蒙的,氣溫低得可怕。
擡眼望着眼前被冰雪覆蓋的山谷,耶蓮娜感到有些冷。岩石蓋着厚厚的冰層,一直蔓延至河岸,使逶迤的河水失去了流動的自由,凍結為笨重的乳白色冰床。六角冰晶常年不歇地從清澄的高空飄散而下,灑滿大地,積成淹沒至小腿肚的厚雪。剔骨的寒風抽打在身上,吹起她搖曳至腰間的秀發。暖暖的奶油色長發結滿了冰瑩的霜花,将她恬靜淡雅的容姿點妝得有些清冷。
“這是哪兒啊?”茫無邊際的白色鋪成在視野裡,望不到盡頭,印刻在耶蓮娜雪青色的眼底。這地方,她并不認得。跨入到龍術士行列的五年間,她多次經由阿爾卑斯山去往龍族的栖息地,觐見龍王,可每次走的路都不盡相同。
“找不到路,那就用飛的嘛。”
如琴音般悅耳,又帶着幾分妖媚和多情的女聲,笑着回應了躊躇不前的耶蓮娜。就在她的身後,站着一個高挑的人影。
身姿窈窕的女性,絕色的容貌令人驚豔。兩彎柳葉眉奔放地往上挑,纖薄的唇角挂着一抹柔媚的笑靥。撩眼擡眉之間,媚态萬千。绯紅的卷發長及大腿,仿佛流動的火紋,昭顯着生命的蓬勃。
頭發,眼睛,衣飾皆為紅色的丹納,是這幅美麗的冬日絕景中唯一鮮豔的顔色。漫天的落雪在她的身前身後洋洋灑灑地飛舞,卻絲毫掩蓋不了她熱情似火的氣質。
昨晚的宴會結束後,除首席以外的九個龍術士都回到了作為臨時招待所的别墅,度過他們近來在卡塔特的最後一晚。
耶蓮娜昨夜沒怎麼喝酒,因此她才能早早地起床洗漱,為下山做準備。當她坐在梳妝鏡子前梳頭的時候,那些醉得無以複加的男人們,恐怕還歪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吧。在火龍族從者的陪同下,耶蓮娜走完彩虹橋盡頭,平靜地縱身跳下。七彩的橋梁,蔚藍的天空,紅熱的太陽,全都不見了蹤影。強烈的閃光襲向她的視網膜,頓時一片茫茫白色。衡量不出長短、肉眼完全難辨,隻能用魔力去感應的一條空間隧道,正在下方等待着她。
猶如是置身于一個失卻了時間概念的奇幻空間裡。總覺得流逝的時間似乎漫長得超過了一萬年,又遽速短促得連一秒鐘都沒有。穿梭長長的空間隧道,兩道倩影降落在了阿爾卑斯山的某處。
眼前是一片蒼茫的景象。遠處,晶白之瀑凝結于巉岩;身邊,縱舞的雪花飛旋着降落。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銀裝素裹的群山,沒有蔥茏的植被覆蓋,光秃秃的岩石峭壁間,有的隻是無窮無盡的霜雪。
茫茫雪峰之上,氣候幹燥嚴酷,衣着單薄的耶蓮娜蜷縮着肩膀,趕緊把神杖隐去,十指交叉在一起貼近嘴邊,時而呵兩口氣,時而揉搓幾下,用來取暖。但随後,她就不覺得有多麼冷了。火龍族的體溫普遍比人類的正常值高——通常觸及時才有感覺;而當他們一旦處于極寒的環境,體内的龍息便會自發地蒸騰起來,持續地朝外釋放出熱量用以禦寒。丹納的近身帶來的溫熱氣息,驅散了耶蓮娜的寒意。
連接人界的隧道,出入口每天都在變,這是為了防範敵人所采取的安全措施。龍王的結界,将懸浮在近萬米高空的卡塔特山脈群遮掩在重重的迷霧裡。結界具備着障眼法的功能,等于是将卡塔特消抹了存在,還可抵抗空間魔法。要想上去,沒有捷徑可走,隻能飛。然而卡塔特山脈令人驚悚的高度,就連龍術士都難以攀登,唯有依靠龍族的從者,方能直接從空中飛上山。極具欺騙性的空間隧道和龍王結界一樣,嚴格地确保卡塔特平安無虞。因為那狹長的通道,一次隻允許個位數的人通行。即使被敵人摸清了具體的方位也不要緊。龍族隻需把伏兵安排在彩虹橋,等待着自投羅網的敵人前來受死,居高臨下地将他們各個擊破,就可以了。
擡起的腳踩進皚皚一地的積雪裡,耶蓮娜頓了一下腳步,再次環視四周。對這片山區并不熟悉的她,眼下要想離開,最快的辦法便是搭乘丹納。
“稍微堅持一下哦,等飛過這一帶的雪山就不冷了。”
丹納遠遠走開,雙眸閃起紅光,隻待變身為龍形的本體,馱起主人,将她送至歸處。可是耶蓮娜卻忽然停留在原地,止步不前。
回身向她望去的丹納,一雙美目迷惑不解。“主人,不走嗎?”
心底湧動着紛雜的思緒,耶蓮娜盡力不表現出來,一反常态地把臉闆着,柔美的面容一片肅穆。但是她心裡面的糾葛,丹納在看見她這副與平常大相徑庭的面貌時,就已經猜出了七八分。
“啊拉,在想那個男人的事?”
微微一驚,雪青色的眸子緩慢擡起,凝視着走回身旁的從者的笑臉,耶蓮娜眼神一沉,輕聲歎了口氣。自己的心事向來瞞不住丹納,沒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了。
“……又虧欠了他一次。”
音調輕如旋舞着而下的雪花。耶蓮娜垂下眼,望着被白雪蓋住的裙角,目光一片晦暗。
想起派斯捷曾在比薩的戰鬥裡救她于危難之中,自己卻找不到回報他的方式,耶蓮娜就覺得非常焦慮。此生虧欠那個男人太多太多,自己已快要承受不住,無論如何都必須報答他。可是,該怎麼做呢?這幾天她反反複複地思考這個問題。想到最後,終于得出答案。“也許……隻能用命來償還了。”
輕喃出這句話的主人落寞的樣子,幾乎要掉下眼淚。見此情景,丹納顯得有點慌張了。
垂眉歎息的耶蓮娜,忽而感到一股熱氣撲面而來。稍稍把下巴揚起,正對上一雙紅寶石般的尖瞳。丹納已經近在眼前,手指輕撫着她頰邊柔如奶油的發絲。
“我的傻主人啊,”丹納輕歎一聲,目光一片溫柔,“他要的可不是你的命。”
“我又何嘗不知道?”耶蓮娜看看從者的眼神黯淡了幾分,眸中蓄滿哀傷,“可是,可是……像我這樣的女人……”
想再次把頭垂下,卻是不能。有一股力量在阻止她。耶蓮娜驚愕地發現,擡起她下巴的,是丹納透着熱度的指頭。
拇指輕輕搭着主人優美的下颌,丹納的紅瞳流露出鼓勵的神采,微微附在她耳邊,銀鈴般的聲線低沉下來,“不許妄自菲薄哦。”
微揚起頭,耶蓮娜凝視着高過自己的從者滿是關懷的眼神,好似重拾了生存的勇氣般,堅強地點了點頭,随後又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了。
丹納這才放心地把手移開。“不過那個男人,也太沒禮貌了。”收起了帶着安慰性質的笑容,丹納臉色一正,“總是在大家都在的時候,公開對您的觊觎之心,絲毫不顧及您的感受,被人讨厭也是必然。不要說您了,連我都受不了他。那種招搖過市的男人呐——最差勁了!”
丹納語速之快,說話之唐突,好似冰封的瀑布刹那間恢複了它的本來功能,猛烈地沿着危崖絕壁沖湧而下。
微動的雪青色的明眸不解地朝她望過來,疑惑侵襲了耶蓮娜清麗的臉龐,定格成一個驚詫的表情。對于丹納突然間竹筒倒豆子般地坦白她看不慣派斯捷的原因,耶蓮娜感到很奇怪。
“被最不喜歡的對象救的感覺很不好受吧?”丹納仍在孜孜不倦地表明她厭惡派斯捷的态度,“不過那種不知好歹的男人啊,主人完全不必去在意他哦。”
耶蓮娜面色一怔,沉默了。低下的目光落在雪堆上,眼神閃爍,不知道在想什麼。猶疑了許久,終于還是說了出來,“其實,他也沒你說得那麼不堪吧。”
這麼說了一句後,耶蓮娜不覺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是這樣嗎?她不确定。耳旁除了呼号的風聲之外還有咯咯的笑聲。耶蓮娜心下狐疑,擡眼望向身前——
美麗的人形母火龍正撥動着她嬌豔的大波浪卷長發瞅着自己。眉眼彎彎,一雙绯紅的美眸波光流轉,唇邊挑起的笑靥妩媚又愉悅。
“丹納你……故意訛我的嗎?”終于意識到從者是在說反話試探自己,耶蓮娜稍有些不滿地咬着下唇,蹙起細眉,想生氣卻又狠不下心腸,結果隻能任尴尬的表情僵硬地留在臉上。
“你們兩個啊,究竟要保持這種怪異的狀态到什麼時候?”丹納說着,嘴角浮現出一個含義微妙的淺笑。
“不關我的事!”耶蓮娜神情一凝,竟是脫口而出,音量從微微的驚叫到逐漸有氣無力。“我早已将我的決定告知于他,是他自己不肯放手,自作自受,偏要……”話至一半,突兀地停頓住了,沒有再說下去。
聽完主人的話,丹納的表情變了變,绯色的睫毛劇烈地眨動了一下,仿佛是紅蝶翩飛的羽翼。睜大的雙眼不可思議地盯着主人,滿臉都是訝異。
耶蓮娜不知第幾次地低下了頭,倉皇地避開她的視線。微染紅暈的雙頰,正在為自己适才推卸責任的說辭感到羞愧。想到那個男人為自己做過的一切,耶蓮娜的心痛得近乎麻木,快要喪失站立的力量。
“也罷,”頹廢地一聲歎息,丹納難得神态迷離,“彼此都是龍術士,有的是無盡的時間慢慢耗。故事總有結尾,問題也早晚會有解決的那一日。”頓了片刻,她側過頭,深深地凝注着主人的眼眸,燦爛的笑容在這一刻回歸了。丹納紅眸閃動的光芒,恰似炫麗的煙花在空中綻放,“無論結局是悲是喜,我都會用這雙眼睛,好好看着。”
“……”反複琢磨着丹納的這番話,耶蓮娜默默發神,沉浸在深深淺淺的思緒海洋裡。直到一陣卷來的風,将幾縷長發吹得飄揚起來。
擡手攏着亂舞的發絲,雪青色眼眸微微眯起往上看。在耶蓮娜仰視的空中,有一雙尖細的豎瞳正以充滿了疼愛的眼神俯視着她。騰飛于天的火龍,其身軀龐大得遮蔽住了太陽,在地面投下一片深暗的巨影。與之相比顯得太過嬌小的耶蓮娜的身體,完全被收納在了那片龍形輪廓的陰影裡。
掩去滿面疲憊,陡然消失于原地的耶蓮娜,腳尖在下一秒觸及赤鱗。龍尾攪動空氣,丹納翺翔的身影,好似一條懸于淺藍灰色天幕的紅線,在雪蜂的上空灼灼閃耀。
向着極空呼嘯而去的龍影,站在地上看,已小得看不真切了。因此,她們根本不會注意到,在千裡以下的雪地上,有兩個人駐足而立,朝滑過天際的紅線投去遠望。
無論錐心刺骨的冷風吹在身上,還是寒意透人的冰雪打濕滿頭亂發,屹立于雪地裡的派斯捷始終紋絲不動。他的唇角含着一抹缱绻的笑意,望眼欲穿地仰視着那抹早已經消失在天邊的紅影,曾經停留過的空間。
不久前,靜靜地立在那裡的倩影,是将他空虛的生命點亮的一束光。曼妙纖弱的身姿,乳白微黃的發絲,秀麗典雅的容貌,仿佛是與這片娴靜美好的雪景融為一色。
隻有在她不曾回首過的地方,遙遙地望着她,派斯捷才感覺,他是被她接納的。不必擔心自己輕佻的眼神帶給她的傷害,不必擔心會被那雙逃移不定的雪眸排斥。随性地放縱着自己熱烈而又深情眷眷的目光,流連于那道令他陶醉沉迷的芳影,派斯捷默默地在耶蓮娜的背後凝注着她,享受這一刻的自由和甯靜。
然而,即使用上了他最極限的遠視魔法,她的身影還是不可避免地離開了自己。溫柔又熱切的眼神歸于黯淡,微揚的嘴角挑起一個意義含糊的苦笑,派斯捷兀自輕喃,“下一次見面,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身後有腳步聲在向他靠近。兩腿紮進厚實又松軟的積雪裡,咯吱咯吱地響着,隐隐帶了一絲溪水涓涓流動的清脆聲。周圍腳下的雪,居然開始消融了。
那是亞爾維斯。雄火龍體内龍息蒸騰時擴散的熱量比雌火龍更旺。
熾烈的氣息越來越近,帶着溫熱的暖意,撫過肌膚,仿佛能融化世間最頑固的堅冰,卻解不了派斯捷心頭的寒冷。
站在派斯捷身旁的亞爾維斯歪着腦袋,看了看那張他并不熟悉的側臉。主人此刻被寂寞拓印着的臉龐,宛如一尊老舊的石像,帶着往常不會有的憂傷和哀愁。利用身高的優勢,将派斯捷罕見的愁容收入眼底,亞爾維斯放棄了捉弄他的興味,癟着嘴,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僵立在原地很久,派斯捷終于有了反應。看一眼戴在右手腕處、休利葉幾天前贈送給他的表,時間剛過九點。紫發覆滿冰霜的男人歎了口氣。
出席宴會對派斯捷來說是家常便飯,與酒打交道更是習以為常,他早就練就了千杯不倒的海量。雖然沒醉,不過派斯捷原來的計劃,是打算至少睡到中午再走的。但是,在猜到一直有早起習慣的耶蓮娜可能上午就會動身後,抱着再見她一面的想法,派斯捷克制住想要睡懶覺的欲望,當朝陽透出微明的曦色時,就起床把一切都準備妥當,靜候她出門。為了掩蔽行迹,派斯捷使出了龍術士的獨有秘技“魔力抑制”,拼命壓制自己的魔力到近似于零的狀态,并用瞭望的遠視術确保自己和耶蓮娜的距離。這樣仍不放心,派斯捷還将亞爾維斯收進後頸的魔法陣,以免丹納嗅到他的氣味。任何想上前跟派斯捷問好的守護者,都被他勒令對方閉嘴的兇惡眼神給瞪得縮了回去。連做任務時都不曾如此賣力的跟蹤狂,就這樣鬼鬼祟祟地緊随在耶蓮娜的身後下山了。
連結着彩虹橋與阿爾卑斯山的隧道,将派斯捷送到了與耶蓮娜隔開一座山的地方。距離不遠不近,不會跟丢也不會被發現。派斯捷沒在意擅自闖出魔法陣的亞爾維斯,遠遠地望着似乎在和丹納傾訴心腸的耶蓮娜,那抹在白雪的海洋裡靜靜綻放着的冰清玉潔的身影,直到丹納變身,把她帶走。
又歎一口氣,派斯捷面向高空的眼神,逐漸迷惘了起來。雙肩也是頹然下垂。
“你說我是不是特别賤啊。”他氣阻聲澀地說着。淺藍色的眼眸對準的不是身旁的聽衆,依舊出神地望着天,“明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卻總是忍不住地屁颠屁颠跑來,隻為見她一面。”
“嗯,是挺賤的。”亞爾維斯沒有猶豫,大大方方地坦言道。
派斯捷愣了一下,終于朝亞爾維斯看去。脖子扭向一邊的艱難度,如同生鏽了的機械裝置,“我恨你……”話說完,又僵硬地扭回去了。
主人的反常讓亞爾維斯一時有些緩不過神,差點不知道該怎樣和他交流。但是看着他頹廢而郁郁寡歡的樣子,又忽然覺得自己必須說些什麼。亞爾維斯挪了兩步,走到派斯捷身前,讓他不得不正視自己。對視着派斯捷的眼神,隐約含着一絲寬慰的意味。
“我是不太懂感情的事啦。高深莫測,又玄乎玄乎的。”亞爾維斯俯視着身前的矮子,“尤其是你們人類的感情。”
壓根沒想到亞爾維斯竟會在這時給予自己安慰,而不是借機挖苦,派斯捷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
“也對噢,”以最不喜歡的角度,派斯捷擡頭仰視高大的從者。可能正是亞爾維斯投下的這道視線,讓派斯捷心底燃盡到枯竭的死灰,重新竄起了一絲微弱的火苗。他絲毫稱不上俊俏的臉上,浮現出一個略帶着嘲笑和同情的表情,聲音也跟着明朗起來,“龍族盡是一群性冷淡。看你們幻化成人形時個個身闆偉岸肌肉精壯,真是白白浪費了這項才能。沒有愛情的滋潤活到這把歲數,亞爾維斯,也是辛苦你啦。”
“混蛋……”盡管亞爾維斯看似很不高興地咬起了牙,但是輕罵的口氣卻透着如釋重負的感覺。派斯捷恢複了常态,他很欣慰。他還是更習慣面對能和他嬉皮笑臉鬥嘴的主人。
不過派斯捷此刻的心情好轉,隻是類似于将死之人臨終前的回光返照。
亞爾維斯的耳畔傳來積雪被踩踏的吱吱聲。前一刻仍僵直地伫立在側的男人,穿過了他的身邊,幽遠的眼神,毫不斜視地遙望着無目标的遠方。派斯捷徑直朝着蓋滿白雪的崎岖山路,慢慢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