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XXXIII
一個膀大腰粗、體壯如牛的男人從陽光未照射到的陰暗處沖出來,手裡握着的木制長劍帶着兇猛的氣勢送上前。
他的劍被另一把與之相同的木劍準确地架在半空。鬥氣卷起的風吹散了一頭格外耀眼的紅金色直發。
寬闊的訓練場中央聳立着當年奧諾馬伊斯馴服龍術士賈修的參天石柱。有兩個人圍繞着柱子進行比武,劍與劍互擊的聲響不絕于耳。攻守位置的互換,使陽光投在各自臉上的光影也在随時改變。迪特裡希褪下了守護者的銀铠,和阿爾斐傑洛一樣穿着羊毛外衣,手持練習用的木劍。有劍柄,護手,和裝飾劍柄的圓球。除材質外,與守護者常常佩戴在身上的光劍沒有大區别。
兩人過招,時而分開,時而糾纏。兩把長劍互相纏繞,都在尋找攻破對手的機會。迪特裡希力大如牛,阿爾斐傑洛身輕如鹞,他們對戰多次,對方的套路,彼此都很熟悉。在衆多被阿爾斐傑洛軟硬兼施地要求對練的守護者中間,迪特裡希算是奉陪次數較多的。别看他個子大,步法倒挺靈活,出手迅如閃電,力量十足,不是好對付的家夥。他們至此已對戰了四小時有餘,打打停停,勝負在四六開,阿爾斐傑洛勝得較多。在沒用上強化魔法或幻影瞬移的情況下,每次阿爾斐傑洛都是以技巧取勝。
掌心越來越多的汗使劍柄的觸感變得滑膩,但是絲毫沒有影響到阿爾斐傑洛的發揮。他甚至能在揮劍的同時輕松地說話。“你到底是什麼來路,迪特裡希?又擅于唱歌,又精通劍法。”
“我會唱歌是因為我天生有一副好喉嚨。”迪特裡希一面繼續着張弛有度的攻防一面開口,看起來也是毫不費力,“會使劍是因為我是個守護者。”
陽光反射在木劍上,阿爾斐傑洛看到閃閃發亮的尖頭探了過來。迪特裡希忽而晃到他的右側,目标直指他右手的劍。被阿爾斐傑洛靈巧地閃身避過去後,迪特裡希穩重地後退一步,須臾間便重擺好架勢,再度揮來一劍。
“你上山隻比我早兩年。”保持格擋的動作,阿爾斐傑洛遊刃有餘地說,“你的劍法的确頗受奧諾馬伊斯影響,但你在接受他訓練前就已經獨樹一幟,練就了自己的風格。我看得出來。”
“你的屁話還挺多。”迪特裡希吼了一聲,劍起劍落,“看招!”
“到現在還對我遮遮掩掩嗎?”阿爾斐傑洛用适當的力道架開劈來的劍,淩厲地回擊。
“你真以為我瞧不出來?”迪特裡希毫不費勁地抵住他的攻擊,“你是為了對抗白羅加而在争取同盟。”
“我喜歡你的直率。”首席笑了。
“我還會讓你喜歡被我砍!”守護者大喊。
阿爾斐傑洛被迪特裡希勢大力沉的攻擊逼得一度處于守勢。他不停晃動腳步,把來劍蕩開,用跑位彌補自身力量遜于對方的弱項。交戰至今,雙方的體能均消耗不少。迪特裡希漸漸有些氣喘不定,每揮出一劍都伴随着濃重的呼吸。阿爾斐傑洛雖也喘息不斷,表情卻比猙獰的迪特裡希要輕松些,看似在體力的保存方面略勝一籌。迪特裡希如牛蹄般堅實的雙腿往前踏開一大步,從正面用力劈砍,被阿爾斐傑洛靈敏地低身閃躲過去。比起猛攻個不停的迪特裡希,阿爾斐傑洛更側重于防守,将更多的精力花費在尋找對方的破綻上。
迪特裡希的體力已經被消磨得差不多,阿爾斐傑洛發動進攻,揮劍劈砍對方的左下肢。迪特裡希似乎對此早有準備。但這一劍隻是引誘對手的虛招。成功地将迪特裡希的重心騙得往左下沉了以後,阿爾斐傑洛立刻改變攻擊路線,瞄準迪特裡希伸直的右腿。木劍的尖端傳來命中人體的觸感。因疼痛而弓背的迪特裡希重心已經不穩,卻仍想反擊。阿爾斐傑洛閃身到他背後,反手一揮,劍刃橫着打在了他肌肉厚重的背脊上。這一輪的對決以迪特裡希的落敗告終。
“又他媽輸了!連續三盤!”别扭地把手伸向後背摸着傷處,迪特裡希呲牙咧嘴道,“我說你也太狠了吧。我的腰都快直不起來了。”
“我可以替你消除疼痛,免費的。”阿爾斐傑洛未拿劍的左手伸向他。
“哈,開玩笑。真當我跟個娘們似的弱不禁風?”
他雖然頭暈目眩,卻不願在首席面前承認。但是嘴上說得再強硬,其實迪特裡希的每寸肌肉都已經因勞累而酸痛不已。于是他将木劍随手一扔,皺眉咧嘴地背靠柱子坐下來休息。木劍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我當你是個朋友。”阿爾斐傑洛也有些累了。他拾起迪特裡希丢掉的劍,放還到他腿邊,然後倚柱而坐,與他半肘之隔,兩手握着劍柄上的球,垂直的木劍尖端抵着訓練場粗糙的石頭地面。
清涼的微風吹在身上很是舒爽,但顯然對迪特裡希來說還不夠。他脫掉了上衣,袒露他那身堪比城牆的肌肉。粗厚的手背掠過額頭,面頰,下巴,抹掉膩人的汗珠,撓着被汗水浸濕的亂發和胡渣。
“我每天不流點汗就會覺得渾身難受,你覺得呢。”阿爾斐傑洛側頭一笑,用手指把衣襟往前拉,撐開一條空隙,讓風有更多的機會直觸肌膚。
“然後花雙倍的時間泡澡?”
“我能怎麼說。就算泡一整天也行啊。”
“别抱怨了。你也該習慣這兒的清閑生活了吧。”
“那你也别抱怨被我拖出來練劍還連輸。”
迪特裡希哈哈大笑,轉動脖子活動筋骨。“下盤和後背被攻擊,說明我的反應跟不上你。”他摸了下胡渣,“你确定剛才沒用魔法作弊?”
“絕對沒有。”首席正直地回答,“我唯一的一次比劍時耍賴,是在四年前的最終試煉險勝老師奧諾馬伊斯。”迪特裡希剛要誇他,卻看見他狡黠一笑,“不過呢,魔力可以自發地為我驅趕疲勞,減緩體能的消耗,這我可阻止不了。”
“哈哈,”抹了抹腋下的汗,迪特裡希粗聲笑道,“要是我沒來卡塔特,我會把你這類家夥看成是賣弄巫術的江湖騙子。”
阿爾斐傑洛不在乎地聳肩笑笑,“那現在呢?”
“你是大家公認的、當之無愧的首席龍術士。”
說這話時,渾身臭汗的守護者特地闆起了臉孔。正是他刻意斂容的表情,引起了阿爾斐傑洛的懷疑。
“你也這麼看?”
“要不然呢?”用手搔着肘關節的癢處,再撓撓滿是汗水的亞麻色亂發,迪特裡希明确地指出,“喬貞可沒有‘假期’。”
“但他有顯赫的戰功和無上的榮譽。而我……”阿爾斐傑洛晃着手中木劍,歎道。
“你比他爽多了。不用幹活,酬勞照領。”
“卻被閑置了三年。”阿爾斐傑洛立時說道。
“風平浪靜不是挺好的。”
“那我就實現不了自己的價值了。”
“唔,你還真是一個好戰分子啊。”迪特裡希咕哝着,“不過這麼一說也是。一晃三年過去了啊……你從比薩回來。”
他邊說邊瞥一眼身旁的男子。阿爾斐傑洛俊秀的臉龐像是戴着面具,冰冷而安靜地望着晴空。蔚藍的天空仿佛被水洗過似的明淨澄澈,就像他平靜得不露出任何情緒的臉龐。
真難想象,阿爾斐傑洛就這麼允許自己過了三年庸庸碌碌、無所作為的生活。
“白羅加那家夥也是三年沒見到了嘞。”
聽到迪特裡希的喃喃,阿爾斐傑洛垂眉沉思。至今仍沒有任何證據表明白羅加是策劃那次暗殺的主謀。阿爾斐傑洛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認定費裡切的行刺源自白羅加的指使,是他與蘇洛通過動機和受益做出的主觀推斷,也可說是他對白羅加的厭惡生出的産物。但是自從在被催眠的克萊茵口中得到毫無幫助性的、且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後,阿爾斐傑洛的猜想被全面推翻了。他雖難以釋懷,百思不解,然而那段不愉快的記憶,終究還是随時間的流逝慢慢淡化了。但是滲入骨髓的那股恨意,卻不會輕易消散。費裡切死不瞑目的面容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裡,至今依舊清晰。
白羅加在那次事件後不知什麼原因,一連三年沒有再回卡塔特,使得阿爾斐傑洛連調查真相的機會都沒有。不過他的從者倒和他想法相左。菲拉斯約在兩年前返鄉歸來,從此便久居在他位居“龍之血”的領地裡。這位身份尊貴的海龍王幼弟後裔的回歸,并沒有引起其他龍族的關注,相反,菲拉斯的族人似乎都在有意無意地避開他,完全沒給予他應得的尊重。看看血統略勝菲拉斯一籌的布裡斯,雅麥斯……他們無不是在衆人的追捧下昂首闊步。布裡斯的身邊時常有卡缪斯和俄彼斯等人相伴,雅麥斯也有高德李斯和馬西斯等多位心腹經常跟随——倒是他的跟屁蟲尼克勒斯對他的态度不比以前,近來不怎麼和他熱絡了。反觀被族人冷淡對待的菲拉斯,阿爾斐傑洛實難理解,血統高貴的菲拉斯,為何會受到冷遇。在他的觀察下,也隻有隔三差五回卡塔特住一段時間的許普斯,和這位不招人待見的堂兄弟略為親近些。而菲拉斯似乎也早就習慣了旁人的冷待。他就像一個身處于卡塔特又不屬于卡塔特的局外者,聽天由命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阿爾斐傑洛聽到過一些風傳,據說菲拉斯的祖上失德,有不光彩的事迹。但是當他問遍每一個在背後這麼說的守護者,大家對此卻是諱莫如深,不願詳說。菲拉斯被族人疏遠的理由,至今仍是個謎。至于唯一肯善待菲拉斯的許普斯……還是那副平白無故敵視着自己的樣子。許普斯的敵意是如此唐突,完全不同于雅麥斯,阿爾斐傑洛常為此困惑不解。
“他可是從沒超過一年不上山的。”——忽然,他聽到迪特裡希又低又粗的嗓音。這大個子的話似乎還圍着白羅加轉。而自己的思緒實在飄得太遠——“三年沒見着那家夥,倒讓我有點不太習慣了。”
“做賊心虛。”阿爾斐傑洛把木劍平放在膝上,視線頹然垂下,語氣卻充滿了不屑。
“嗯哼?”迪特裡希好奇地擡起粗眉,“你和他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我隻是防患于未然。”
“你把他壓制得三年沒臉露面,還不夠啊?”
刺殺首席未果,他當然沒臉露面。阿爾斐傑洛冷冷地在心底發笑。“你覺得克萊茵和白羅加的關系怎樣?”問完後,他一語不發地凝視着迪特裡希漆黑的眼睛。迪特裡希對克萊茵的态度,以及他對自己而言究竟是敵是友,這對阿爾斐傑洛很重要。他很想知道迪特裡希會如何評價。
“應該還行。”爽朗的壯漢聳肩回答,“克萊茵是個善于左右逢源的人,一嘴漂亮話,誰也不得罪。你說他攀附任何一個龍術士,我都不會覺得意外。”
“除了我。”阿爾斐傑洛笑得一臉微妙。
“還有我。”迪特裡希也笑了。
他的潛台詞,阿爾斐傑洛自然很清楚。他仍對自己心存防備,有所保留。阿爾斐傑洛試着替他想完他沒說出的話:别指望我會拍你馬屁,也别把我當作朋友。于是阿爾斐傑洛索性坦承,“你想要什麼,迪特裡希?收買你的機會,你總得給我。”
“你試過了,可惜力度還不夠。”
幾十頓飯确實不夠。阿爾斐傑洛起了一個心思。年底的“假期”就快到來,或許該帶他一起去……
“你知道君士坦丁堡嗎?”兩手按在膝蓋上,抓着褲子的布料。迪特裡希的語氣飄忽而朦胧。
話峰的突變讓阿爾斐傑洛毫無準備,他愣了一秒,才想起來回答,“當然知道。盡管我從未去過。”
“那可是一座舉世無雙的城市啊。”仰起粗壯的頸脖,視線穿過訓練場的高牆,望向遠方,迪特裡希歎道,“建在雄偉的岬角上,就好像海底升起的明珠。黃金之城。”由衷的贊美之詞從看似粗鄙的壯漢口中流溢而出,“城牆巍峨壯觀,堅不可破。恢宏的建築在城内星羅棋布。随處可聞鐘聲和贊歌,虔誠的信徒遍布大街小巷,美女更是如雲如海。皇宮,教堂,貴族府邸,藏着無數的奇珍異寶。随便偷一件賣掉,都能讓你的财運像雞|巴那樣一飛沖天。”他笑着撞了一下阿爾斐傑洛的肩膀。“财富使人腐化,皇帝也不例外。他靠暴民動亂上位,生活驕奢淫逸。他花錢鋪張了一場為期一周的比武大會,隻為了尋開心。一打打的邀請函像雪花片一樣飛往帝國疆域的每個角落。受邀的貴族紛紛響應。一場規模龐大的騎士比武大會就這麼鬧哄哄地開始了。”
“你也出席了?”阿爾斐傑洛忍不住問道,“你是貴族?”
“我何德何能,有幸生在富貴家?”迪特裡希搖搖頭,歪嘴笑笑,“我爸是個鐵匠,我媽在我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就死了,我對她沒什麼印象,我爸也極少提到她。我僅剩的童年記憶,便是我爸用打鐵掙來的錢喝酒嫖|娼,我拿他打的鐵兵器自學武藝,等到他再也養不起我,把我賣了換錢的那天截止。”以拳擊打地面,迪特裡希嘶啞的嗓音裡帶着些許怒氣。“我幾經易手,買主和住處一年換好幾個,最後一站到了君士坦丁堡,在一個貴族的家裡做苦力,順便教他的笨兒子練劍。比武大會舉辦前,我的主人染上了痢疾下不了床,兒子又太不中用,我便成了他家的代理騎士。優勝者的報酬能讓我買到一輩子也喝不完的酒,睡遍每一家妓院的每一個妓|女,把臉埋在她們白花花的奶|子裡。哈,不愧是我爸的兒子。”此刻他怒氣已消,臉上隻剩自嘲。任誰從他的話音裡都能聽出傷感。“我的主人宣稱若我赢到最後就還我自由,還贈予我十分之一的獎金。我自然大為振奮。連續三戰告捷後,我的第四個對手是皇帝的親戚,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十六歲小鬼,靠着前幾輪對手的故意放水才沒出局。噢,或許我不該嘲笑這小子,我也不過虛長他兩歲。但我的身闆卻是他兩倍,也沒人謙讓我。重獲自由的美夢到頭了。雖然我很想大展身手赢下比賽,但即使沒有主人的指示我也明白這場隻許輸不能赢。可惜戲沒演好,我一不留神就打斷了那廢物的一條腿,讓他這輩子都注定隻能當個瘸子。比賽結束後我就被帶到皇帝和大臣面前,接受處罰。他們逼我穿上小醜的衣服,要我唱歌。我當時已經不長個了。你看我這塊頭,也該知道小醜服穿在我身上有多麼不搭調。當我穿上了鮮豔五彩的小醜服放聲高歌,所有人都哄堂大笑,我的命也保住了。從此以後我就成了宮廷裡的一個弄臣,每天的工作就是唱歌,跳舞,說笑話,取悅那群有權有勢的肥佬傻蛋。這活兒我幹了足足七年,皇帝都換了一任。直到那天,我聽見了龍族的召喚。”
終于要講重點了。阿爾斐傑洛提起精神。盡管迪特裡希的遭遇讓他多有感喟,但還是和卡塔特相關的部分更能提起他的興緻。
“那天夜裡我做了一個怪夢,夢見自己失足掉進了海裡。那海深得不見盡頭,但我可是遊泳健将。我拼命地劃動雙手雙腳,身體卻越沉越深。當我以為自己就要溺斃時,幽深的海水刹那間杳然無蹤,眼前被強光照得睜不開眼。原來,海的另一頭是一個世外桃源。那裡有山有水,花紅柳綠,傍山而建的宮殿比君士坦丁堡的皇宮還要華麗百倍。我走向那片桃源,流連其中久久不可自拔。夢醒後,我已經不在仆人房的床上躺着了,而是被丢在了一條狹小陰森的街道,陪伴着我的隻有慘白的月光。我感到身體仿佛不再屬于自己。後來才知道那是龍王在召喚我。但當時我真以為自己中了邪,那感覺就好像……我的身體被别人的意志操控着。”
“這是你體内潛在的守護者天賦忽然覺醒的征兆?”
“撿好聽的說,是這樣。後來接應我的人也稱我被龍族的王選中了,命運安排我在這一天覺醒能力。其實說穿了,就是龍王覺得我這塊料還能湊合着用用,招我過來給龍族打工。他們選人也真是随心。”迪特裡希朗聲笑着,“等我的神志清醒過來,我已經逃出宮廷,搶了一匹馬,一袋錢,不眠不歇地策馬狂奔了幾天幾夜,趕到龐特巴峽谷了。我甚至完全不記得,也不理解自己是怎麼做到的。”
“卡林西亞境内的龐特巴峽谷?”
“對。有一個滿身銀铠、腰間佩劍的武士模樣的男人在那等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一點也不懷疑地跟着他走了。來到卡塔特以後,我發現這就是我夢見的那個美如仙境的地方。從此我再也不認為君士坦丁堡是天府之城,也不再相信什麼狗屁上帝,狗屁真主。因為我見到了龍啊!龍,傳說中的龍!記錄在史詩神話的龍!還有統禦着龍族的龍王!”
阿爾斐傑洛看見迪特裡希興奮地邊說邊拍着大腿,而後突然安靜了。等到再開口時,眼裡的興奮消失得杳無行迹。
“但是啊,凡事總有兩面性。我隻是換了個地方被囚禁,一個遺世獨立的世外桃源。再沒人逼我穿滑稽的服裝跳滑稽的舞了,我隻需替龍族看家護院,就有享不盡的壽命。我雖然很羨慕你每天三頓的美味佳肴,但其實守護者的夥食,和我以前吃不飽的日子比起來已經好上太多。我想我應該知足了。可是不行,不行,我做不到!我隻是待了八年啊,八年。克萊茵,艾德裡安,莫伊甯,奎特爾梅……他們哪一個不是被困在這兒幾十年,幾百年。我的手上沒有鐐铐,腳上沒有枷鎖,可我卻被囚禁了。卡塔特環境宜人,沒有戰亂,隻要異族不打上山端了龍族的老窩,我就能一直永享太平歲月。可是這些頂個屁用!我依然很憤怒,依然很不滿足。為什麼我沒法安于現狀?告訴我,首席?”
阿爾斐傑洛握着劍,面目嚴峻,半晌不接話。隻聽見迪特裡希又說:
“還是我告訴你吧。因為我就是個沒用的、不求上進的、完全繼承了我爸花天酒地習性的種。”迪特裡希自嘲地笑着。他不知道方才他大吼大叫的時候,阿爾斐傑洛就已經架起了隔音結界,确保他們的交談不外傳。“卡塔特沒有女人,沒有女人啊!”迪特裡希拿起木劍,反複翻轉,“奧諾馬伊斯指導了我一年的劍術。随後我就被派去做‘那事’。你知道的吧?每個守護者都必須完成一件對人界有貢獻的事,從此便要舍棄過去的身份,專心侍奉龍族,和人界再無瓜葛。我接到的指令是輔助白羅加完成在康斯坦茨的任務。跟那個家夥同行的一路把我氣得夠嗆。我必須随時忍受着他明擺在臉上對我的蔑視。任務完成後我便和他分道揚镳,在人界滞留了足足一個月才回去。老家夥們派了四五個守護者下界找我,我就從這個妓院逃到那個妓院,整個康斯坦茨的妓院都被我光臨了一遍。哈哈,沒準凡間還有我不少的種呢!”
阿爾斐傑洛點頭微笑,迎合自鳴得意的迪特裡希。就目前聽來,守護者的覺醒之謎,以及被稱作“有益于人界之事”的任務,對他毫無幫助。迪特裡希和白羅加私下交好的嫌疑,也早就被他排除。于是他決定從其他方面入手。“我聽說守護者皆能永生?”
“此言不虛。”說到這點,迪特裡希可是驕傲極了。“兩位龍王賦予了我們永生不死的祝福術。”
真有這種法術,為何龍術士還要與龍族簽訂契約?阿爾斐傑洛想不明白。
“這裡年紀最大的守護者就是杜拉斯特,他比喬貞還要老。”迪特裡希說,“他在925年就覺醒為守護者,算是迄今為止最長命的人類,至少在我認識的家夥裡。莫伊甯和奎特爾梅也是老資格,就因為這個才總是互看對方不順眼。”
阿爾斐傑洛露出思索的表情。“守護者作戰全憑劍技?”
“對。光劍。每個守護者都有一把。平時和普通的鐵劍無異。啟動能量時,劍身就會被凝聚成固定形狀的光束代替。”
“被束縛成劍刃形态的光束?這可奇了。有什麼用?”
“顧名思義,光劍的‘光’能保護持劍者,抵禦一切黑暗力量的侵蝕。聽起來很厲害吧?其實也挺玄的。”迪特裡希在直視自己的那雙紫羅蘭色眼眸裡看到了濃烈的興趣,“噢,但你别以為我會拿給你看。這可是我的秘密武器。”
阿爾斐傑洛點點頭,按耐住想要一窺守護者光劍奧秘的欲望。今天找這個大家夥練劍時,他把铠甲和武器都留在了宿舍裡,沒帶出來。如今,既然迪特裡希已經把話挑明,那他也不便再要求了。
“不過啊,我也算幸運。”半晌後迪特裡希又說,“你剛才聽夠我的抱怨了吧?其實被召喚到這兒也有好處。起碼我避過了戰亂。”他低頭凝視着木劍,“我是聽一個密探說的。就在三年前的春天,你帶領讨伐隊打敗比薩異族的幾個月前,君士坦丁堡淪陷了。據說這次的十字軍東征,原本是要去攻打埃及的阿尤布王朝,但是威尼斯商人從中作梗,誘使十字軍改變目标。那群好騙的笨騎士攻占了君士坦丁堡,燒殺搶掠整整三天,鬼知道有多少人為了他們的利欲陪葬。要是我沒有覺醒成為守護者,一定逃不過這場慘絕人寰的飛來橫禍,沒法在這兒跟你說長道短了。”
阿爾斐傑洛驚訝地看着他。君士坦丁堡留給迪特裡希的應該隻有被奴役、被愚弄的痛苦回憶,但此刻他的語氣在阿爾斐傑洛聽來竟有些心酸。
而他更為驚訝的是,自己對這些事竟完全不知。阿爾斐傑洛一臉悲苦地望着天,“再這麼閉塞下去,就要跟不上世界變化的節奏了啊。”
“習慣就好。不過你好歹有‘假期’。”
阿爾斐傑洛回過頭,發現迪特裡希挑眉瞅着自己,一臉意味深長。
“迪特裡希,下個月你和我一起到人界去。”他深知這個好色的大漢絕不可能抗拒他的邀請。“一個人度假實在沒意思。”
“噢,如此誘人的條件,叫我如何拒絕。”迪特裡希果然坦率地承認。“龍王會答應?”
“這就不勞你操心了。你隻管在溫柔鄉裡享受。我自有辦法。”
“算你公道。不過别指望我會卑躬屈膝,滿口‘首席大人’地叫。我可懶得拍馬屁。”
“盡管你将你我間的友情看作糞土,我還是會将其視如珍寶。”
迪特裡希似乎很開心,笑個不停,阿爾斐傑洛也是滿臉堆笑,可是心裡卻感受不到半分喜悅。自從比薩大捷的第二年起,他就獲得了一項初代的首席喬貞所沒有的特權。每年年底,龍王賜給他一周的假期到人界活動。阿爾斐傑洛理所當然地将全部的假期都用來和蘇洛相聚。可是蘇洛果真就如他以前告訴阿爾斐傑洛的那樣,常常攜盧奎莎外出旅遊,音訊杳然。已經兩次了,阿爾斐傑洛差使機械鳥到佛羅倫薩城内傳信,自己空等在郊外,七天後無獲而返。見不到蘇洛,所謂的“假期”對阿爾斐傑洛而言便形同虛設。
忽然……腹部的劇痛将他從悲哀的遐思裡拉回現實。
在迪特裡希眼裡,身旁倚柱而坐的男人挺着的背脊好似折斷的樹幹,突然間向前彎曲。阿爾斐傑洛扔掉了他一直握着的木劍,神情很痛苦。
“喂,你怎麼了?”壯漢大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