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總得安一個好結尾。”首席的表情稍微認真了些,“起碼要死得轟轟烈烈,讓人們在提起我的名字時,想到的是與之相稱的光輝的榮耀。”
“那麼麻煩。”壯漢咂了一下嘴,“我就不在乎我死後人們怎麼評價我。”他舉起酒杯,“人生苦短,要在今朝享盡快樂!”
紫羅蘭色的眸子斜斜地瞟了一眼興奮地叫喊着的守護者。你有龍王的庇佑,一定能活得很長很長,何必要找這種爛借口?一個甘于平庸、混不出名堂的小人物,自然沒有人會為你譜曲寫詩,傳頌你的事迹。
迪特裡希對阿爾斐傑洛不屑的瞥視卻是渾然不覺。他伸出溫熱潮濕的舌頭舔舔嘴邊的酒液,沉浸在幾小時前的風流韻事裡。“那個她,噢,叫什麼來着?哎哎,不重要了,反正他們管她叫‘蜂後’!”他熱切地說道,“那女人可不簡單啊。有一對巨|乳,能把人的臉埋進去悶死。想要和她睡一覺的男人多得就像蜜蜂,排着隊候在她的房門外,哪怕舔她的影子都覺得開心。蜂後——啧啧,你說這綽号取得妙不妙?”他豪放地大笑,“今天我也算是有幸當了一回雄蜂,和‘蜂後’纏綿。不過這隻雄蜂在交|配後可不會死,還要繼續幹他的女王,直到滿意為止。哈哈!”
迪特裡希紅光滿布的臉上,增添了一抹得意的神采。他語言粗俗的描述,好像有一個場景活靈活現地展開在突然把身子坐直的阿爾斐傑洛面前。但是後者的吃驚,卻和迪特裡希的描述無關。就像是受到了什麼啟發似的,阿爾斐傑洛忽然間茅塞頓開,微張着嘴巴愣了很久。
“我怎麼這樣笨呢。”
紅發男人洩氣般的喃喃自語,和指骨敲彈額頭的舉動,讓迪特裡希覺得很奇怪。“你說啥?”
“沒什麼,”阿爾斐傑洛給了他一個冷絕的凝視,“隻是頓悟了一個道理。”
“噢?說說看?”
迪特裡希目光向前,看到緊鎖着雙眉的阿爾斐傑洛頃刻後又将眉頭松弛開來,随性地朝他笑了笑。但是那抹迷人的笑容卻并不溫和,反倒給他一種森然的感覺。
“我想啊,對女人來說,能不被要求她脫衣服的男人視作玩物,就算是被愛着的吧。”略顯生硬的笑容綻放在阿爾斐傑洛歪斜着吊起的唇角,他的聲音冷如冰霜,“但是,對男人而言,能相信枕邊的女人永遠隻忠于自己,就會為之而幸福了。”
XCIII
回到卡塔特是第二天傍晚。和迪特裡希分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訓練場尋找老師。
這時候,一天的訓練就快要接近尾聲。天空依舊明媚,時有清風吹拂。阿爾斐傑洛站在訓練場的門外,看着奧諾馬伊斯向他的新弟子宣布今日的訓練到此結束,下令解散以後,才踱步上前。
“老師。”
奧諾馬伊斯轉過頭來,“你終于回來了。”
“我并沒有晚歸呀。”阿爾斐傑洛表示。
“行事還是謹慎些吧。”老師說,“不要讓龍神殿的兩位老人家不高興。”
這話該從何說起?因為自己帶上了迪特裡希?阿爾斐傑洛心裡有些困惑,卻沒有追問此事。“新學生的資質怎樣?有讓您受累嗎?”
英格利忒·帕蒂芬克已經走得相當遠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阿爾斐傑洛來了訓練場,瘦小的身影朝緊挨着武器庫的浴場方向去了。一天的勞累唯有洗浴才能解除,阿爾斐傑洛以前沒少那樣做。
奧諾馬伊斯用他淡藍色的眼睛仔細審度阿爾斐傑洛。這個弟子攀比心重的毛病,好像不管過了多久,都不會被歲月磨去。他強烈的好勝心使他接受不了比他更強的人出現。不過奧諾馬伊斯沒有回答倒不是因為不滿。一股低微的魔力源朝他們靠近。回頭一看,英格利忒又從遠處走了回來,碎步在地上踩出頻率頗高的聲響。
“首席前輩~”尾音故意拉長的問候聲和他的人一起到來。英格利忒踩着小碎步,走到老師和首席身前站定。
二人的注意力投注于這個長相陰柔偏女氣的青年。柔軟的頭發宛如金絲雀的絨毛,石青色的眼睛又大又亮。英格利忒長得非常清秀,就是有點太清秀了。和迪特裡希簡直走了兩個極端。一張櫻桃小嘴血色紅潤,小巧的鼻子讓人忍不住想要捏一下。他的身材纖細,不高不矮。走路時的腳步非常輕盈,就像快活地漂浮在水上遊泳的小鴨子。在與首席視線相碰的時候,他的臉甚至泛起了小小的紅暈。
阿爾斐傑洛還是頭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和這名晚輩面對面相處。雖然在英格利忒剛到卡塔特山的時候,就有不少關于新來的候補生行為舉止異于常人的議論傳入他的耳中。但是當親眼見證了以後,阿爾斐傑洛還是暗暗地吃了一驚。
“英格利忒,你不是要去洗澡嗎?”奧諾馬伊斯平靜地問。
“啊,本來是這樣子的啦~”被老師這麼一問,英格利忒好像吃東西噎住了似的,神态和動作立刻變得不自然起來,“不過看見首席前輩過來了,我想……我應該打聲招呼再走?”
他的語調和發音仿佛小鳥的啁啾聲一樣,帶着嗲氣。說話時的面部表情非常豐富,透着忸怩。最讓人受不了的是他的那雙手。那雙仿佛永遠也不知道該放在哪裡的手,要麼緊緊地十指相扣,要麼像一根根雞毛似的張開翹起。現在,他的兩隻手就交握在身前不停地搓,就差把手上的皮給搓下來了。
“沒關系。你先去吧。”阿爾斐傑洛和老師一樣,也顯得很平靜。
“啊,也是呢~”金發的青年繼續搓着手,“身上一股臊味,我都快被自己熏死了~”他瞅瞅首席,又瞄了瞄奧諾馬伊斯,确定他們沒話對自己說了以後,便像扇翅膀的母雞一樣擺動着雙臂,做出告别的手勢,“那你們聊吧。我去洗澡啦~”
他又一擺一擺地、邁着他獨一無二的、零碎的小鴨子式的步伐,離開了二人身邊。
當看到英格利忒活脫脫跟個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而去的背影,恐怕在阿爾斐傑洛和奧諾馬伊斯的心中,都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了一個被稱為娘娘腔的詞吧……“英格利忒”——是啊,就連名字都很女性化。“要是這陰陽怪氣的小子畢了業,卡塔特也算是有第三個女性龍術士了!”私下這麼調侃的守護者可是不少。就連火龍王都說出了“給他配頭母龍,會比較有共同語言”這樣的話。
雖然英格利忒的模樣讓人怎麼瞧怎麼覺得滑稽,但是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浴場的大門,阿爾斐傑洛忽然回憶起了許多年前自己受訓時的畫面。蓦然回首一看,在奧諾馬伊斯手下學習魔導的日子,竟已過去了十三個年頭。換言之,自己首席的位置,也已經穩穩當當地坐了十一年之久。
“下周就要給英格利忒決定契約對象的人選了。”奧諾馬伊斯說。
“這麼快?”阿爾斐傑洛擡了擡眉。
“雖然受訓還不滿兩個月,但是也已經基本定型,能估摸出今後的大緻發展了。”奧諾馬伊斯頗顯遺憾地說,“要論天賦,算是比較平庸的那種。和賈修半斤八兩吧。”
聽完老師的評語,阿爾斐傑洛心裡感到可惜的同時,又不禁升起了一陣「就該是如此」的優越感。“龍王大人對此會滿意嗎?”
“即使英格利忒能榮膺龍術士之名,也很難獲得兩位族長的青睐。”奧諾馬伊斯的語調有些沉痛,随後話峰一轉,看向身為首席的弟子,“阿爾斐傑洛,你有空多輔導輔導他吧。”
眼皮不住地跳了起來,不過阿爾斐傑洛還是緻以了禮貌而優雅的答複,“作為首席龍術士我自當義不容辭。我會傾盡畢生所學好好地指點他,助他成材。但……”話至此處,他也是話峰一轉,“如果我自己都有不懂的問題呢?”
“嗯,果然是有目的才找上我的啊。”奧諾馬伊斯望着他,用眼神叫他說下去。
首席慚愧地笑了下,“有沒有能把魔力消除掉的藥?”
年長的海龍族男子将眼睛眯成縫,“這個問題,我可是愛莫能助了。魔導團之中,就屬特爾米修斯最喜歡研究各類仙草靈丹,對魔法藥劑的研制也最為精通。我建議你去請教他,一定能找到一兩種符合你需要的藥水。”
“這麼說,理論上是存在這類藥物的咯?”
“消除魔力的藥,是的,有。”凝視着這位愛好廣泛、才高八鬥還不忘繼續深造的弟子,奧諾馬伊斯抱着胸點了點頭。他不喜歡刨根問底,幹涉他人的隐私。既然阿爾斐傑洛對魔藥學富有興趣,那就由他去研究就是了。
“謝謝您,老師。”隻要确定有就好了,阿爾斐傑洛暗想。他可沒打算真的去請教跟自己并不熟的特爾米修斯。
XCIV
龍神殿的議事大廳,難得招待了幾位不常有的來客。将在今天誕生的決策,引起了卡塔特不少人的關注。
當事者之一的英格利忒站在縱貫了整個大廳的紅毯上,好奇地左顧右盼。他時而伸手撥動一下頭發,時而按按額角,時而摸摸臉,兩隻手一直到聽見兩道重疊的腳步聲踏進殿内,才終于安分下來,緊扣交握着,掌心慢慢地滲出了汗。
這是從嚴苛的訓練中偷來的一個上午。也許隻有短短的幾十分鐘。雖然“最終試煉”還遠在兩年後,受封儀式連影子都看不到,但是今後和英格利忒相伴一生的龍族從者人選,将在這個上午定奪。
面對兩位龍王站立的英格利忒,靈活的大眼睛略略地瞟向後方從大殿正門進來、此刻停立在他身後的兩個人影。
雖說是人影,但實則是擁有人類女性外形的龍族。大家原本都以為火龍王那句話是說着玩兒的,想不到他竟然真的和海龍王商量,決定給英格利忒挑選一頭母龍做他的從者。
這個新人不僅性子扭捏,能力也非常普通,為了能同時“照顧”到這兩個因素,龍王特地叫來了兩名地位不高的龍族女性,讓她們與英格利忒見面。一切問題的根源,還是在于這個青年的資質實在太平平無奇了。
在遵循“弱者難以窺探強者魔力”這一定律的魔法界,身為術士的密探們若想為龍族推薦潛在的龍術士候選人,需要先探測到對方身上的魔力。為此,魔導團首席長老門德松提斯創造出一種被稱為麥格奈特克之劍的魔法道具——長約0.3米,形似匕首,刃部由麥格奈特克金屬礦石(MaaGNeiTK SeiTH,意為“引力之石”)打造而成。該礦石僅産自卡塔特山脈的龍穴秘境,對魔力的敏感度極高。由于其儲量稀少且質地偏軟,不适合用來戰鬥,所以隻被作為探測工具而使用。龍族将短劍分發給每名密探,與守護者們所持有的光劍性質類似,是獨屬于這些黑衣探子的寶器。當周邊有魔力源接近時,金屬表面會泛出一層藍光,其光芒的指向性可以大緻揭示出魔力源的方位,光芒越盛,魔力也越強。倘若刃身出現明顯的反應,而密探本人卻毫無察覺,則恰恰說明對方攜帶的魔力遠超于這名密探。尤其當舉薦者處于第三或第四等級時,這種差距會變得更加懸殊。
不過,盡管麥格奈特克之劍能有效識别魔力的存在與方向,卻不具備精确量化魔力的功能。被它探知到的魔力持有者未必皆能成為龍術士,很可能會卡在第二等級。有時,如果舉薦者自身的魔力太過低微,那麼凡是強過他的對象便都會受這個道具捕捉,被誤認為合格。因此,單純依賴魔法道具是很難做到萬無一失的。為了避免失敗的案例發生,部分密探會采取“多人舉薦制”,讓同事們幫忙把關,共同評估與篩選,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選拔人才的成功率。
龍王對英格利忒的魔法素質和潛力并不滿意,認為其過于平庸。如果某個不夠格作為龍術士培養的人類因密探的誤判登上山,未能通過長老的檢測,那麼一般将面臨兩種命運:一是被灌下由特爾米修斯調配的、摻雜了迷魂黑魔法之效的“白罂粟花奶”,接受“記憶修正”然後遣返,二是被說服留下來,成為密探中的一員。這兩類情況并不多見。而且英格利忒不管怎麼說,還是屬于勉強達标、符合成為龍術士條件的那類人。可正因為他隻是勉強達标,龍王本不想為這種貨色獻出自己的一個子民,但最近異族的出沒率有慢慢複蘇的迹象,兵器還是要多多益善,也隻能硬着頭皮給他找一個對象建立契約。因此,留給英格利忒的候選者的血統在卡塔特處于何種水平,不用問也能知道了。
表面上以端正的姿勢保持站立、仰視着寶座上的兩位老者的英格利忒,身體因激動而暗暗發抖。或許在場唯一被蒙在鼓裡的人,就要屬他了吧。
大殿裡隻有火龍王,海龍王,英格利忒和兩名候選者五人。一些龍族聚在龍神殿門外兩邊的長廊,等待選拔的結果。高德李斯和馬西斯湊在一塊兒用龍語竊竊私語,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俄彼斯、卡缪斯也在悄悄交談着什麼。尼克勒斯擠在最前,探出長長的脖子,就差推開用身體攔着他的兩位當值守護者沖進去了。周圍到處都是猶如蚊子叫一般的低聲細語。菲拉斯沒有來,這不奇怪,但是雅麥斯竟也不在其中。這出好戲他怎麼會錯過呢?不過不管怎樣,雅麥斯的缺席還是讓人群裡的阿爾斐傑洛舒了口氣。雖然這頭火龍近七年安分了不少,不再公開找他和尼克勒斯的麻煩,可是那副總當别人是弱智白癡的神情,阿爾斐傑洛可不想多看一眼。聽着周圍人交錯在一起的細聲密語,阿爾斐傑洛安靜地伫立着。對于英格利忒最終會得到怎樣的從者,他也非常好奇。
瑪納在走進敞亮的議事大廳時,覺得頭有點暈。
殿内的裝潢大氣磅礴。通向龍王寶座的階梯足有三百格,階梯中間的平台足有十個。龍王的寶座就安放在最最高的平台上。一條酒紅色的地毯平鋪于如明鏡般平滑光亮的大理石的地闆,好似一道順着台階奔流而下的紅瀑布。潔白的雲朵宛如棉花,在畫着龍族曆史的彩色半透明的巨大天窗之上不疾不徐地漂浮,鑽在雲罅間的陽光透過玻璃灑下,使整個大殿又輝煌又神聖。
以瑪納的身份,平時沒有資格進入龍神殿。龍王也從不召見她。她隻能在她住着的龍海遠遠地向“龍之巅”望着,憧憬着那份美麗和榮耀。
但是今天……她并不想在此情此景之下被宣進來。然而諷刺的是,她從來都沒有選擇的權利。
低垂的視線始終不敢擡得太高,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向四周掃視。瑪納的身體緊繃,隐隐還在發顫。這與英格利忒内心的激動情緒不同,瑪納之所以全身都在微微地發抖,是因為氣憤。
有幸被邀請到她每天做夢都想要參觀的龍神殿内……但這不是榮耀,而是恥辱,奇恥大辱。是她血統低才會來這兒。
碧藍色的眼睛帶着一絲難言的、荒謬的恨意,直視着站在身前背對着自己的那個青年的背脊。那是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會成為她主人的人類。瑪納并不認識他,隻知道他叫英格利忒,年方十八歲,别人都嘲笑他是個娘娘腔。
想到這,瑪納不禁面頰發紅。不是害羞,還是因為氣憤。事情不該這樣的。她想。她上千次夢見将來要和自己共享生命的主人,夢見自己的主人強壯而挺拔,像一座巍峨的高山站在她的面前,保護她,也受她保護。即使不像喬貞、阿爾斐傑洛那般出類拔萃,至少也該有修齊布蘭卡或白羅加的水準。為什麼要我把自己托付給一個資質三流的娘娘腔呢?
而她今天的“競争對手”,和她争奪這麼一個可笑又滑稽的醜角青睐的另一位候補者,是和她來自同一族群、血統同樣卑微的尤蘭納。
瑪納悄悄地歪了一下頭,往左邊看。尤蘭納就站在幾步之外。
藍發如海,藍眸似水,身材和相貌俱符合美人的标準。尤蘭納雖然美,但是她的血統,并不比瑪納高貴一分。
在兩個出身低賤的人選裡,挑一個侍奉并不被大家看好的龍術士候補生的行為,這在瑪納看來,和賤賣商品有什麼區别?這到底算什麼呢?她想不通。當她們是奴隸還是牲畜?亦或真是商品?可是商品再廉價也不會有感情,她們有啊……
然而為什麼,在瑪納的視線裡,靜靜地站在那兒、視線向上凝注着兩位龍王的尤蘭納,嘴邊居然會挂着甜美的、感激的微笑呢?就好像是在……期盼着什麼似的。她想要被選上?
這個和自己同屬海龍族底層的女性,的确曾在過去和瑪納談心時,流露出想要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的念頭,就如瑪納向往着龍神殿。瑪納能夠理解她。血統的低劣,使尤蘭納從小生活在旁人漠視的目光下卑微地長大,所以才想離開這裡吧。既然她有當選的意願,那我就成全她。
精神矍铄的兩位老者坐在寶座上,俯視下方。海龍王輕甩衣袖,做了個開始的手勢,示意英格利忒可以挑選了。
兩名海龍族女子立刻成為在場的焦點。
英格利忒轉過身,邁動着他特有的步伐,一晃一晃地走到她們面前,臉上挂着羞怯、尴尬的笑。尤蘭納與他目光交彙,鼓勵般的朝他投以微笑;瑪納卻面帶兇光地瞪着他,露出仿佛要将他扒皮抽筋的氣勢。與後者的視線碰撞時,英格利忒馬上化作了一隻小貓似的抖了抖肩膀。
三人其實都很緊張。尤蘭納溫柔的笑意全是假象。她早已緊張到了極點,心髒狂跳不止,生怕自己會落選;瑪納的緊張絲毫不輸給她,但她害怕的是自己會被選上。至于手握決定權的英格利忒,此前可從沒被賦予過在兩名美貌度不相上下的女性中間自由選擇的權利。他的緊張也就可想而知了。
把食指放嘴裡銜着,又拿出來,和另一根食指的指尖對碰,點了好多下。英格利忒在作出選擇前,猶疑不決了整整兩分鐘。
“我要這個~”終于,青年磕磕絆絆地擠出言語。微微翹起的手指,朝相較之下态度更和善的尤蘭納指了過去。
“确定嗎?”海龍王問。
“嗯!”英格利忒好像突然間有了男子氣概似的,相當肯定地點了點頭。
一雙帶着喜悅的眼神落在瑪納身上。身旁的尤蘭納望了她一眼。若非場合所限,她幾乎就要旋身雀躍,拉起瑪納的手慶祝了。英格利忒的抉擇遂了她的心願,她自然心滿意足。她朝他咯咯嬌笑,英格利忒也以一個燦爛的笑容回應她。
望着相互對視的、未來的主與從,瑪納感到一陣奇妙的暈眩。我也滿足了,她想。不必跟随一個注定不會受器重的人類,不必将自己的性命交給他。這一切都留給尤蘭納享受吧!可是,同樣稱心滿意的瑪納卻笑不出來。她隻想哭……為自己被踩得一錢不值的尊嚴大哭一場。
兩位龍王正在向英格利忒和尤蘭納交代着什麼,已經沒有落選者繼續留着的必要了,也沒有人會在意她的去向。
瑪納走了,整個腦袋渾渾噩噩,内心充滿了被羞辱過後的絕望。但是,這都過去了,她安慰自己,事情總會好的。隻要離開大廳,穿過走廊,走下台階,走上山道,回她栖身的龍海,剛才的一切就和她無關了。她強迫自己一步又一步,強迫自己不要和圍在殿外的任何一個人交換視線。等在走廊上的人們分立兩旁,她在他們讓開的小路間如夢遊般緩慢地行進。
“瑪納。”
在麻木中,她聽見了這聲平靜的、親切的呼喚,立即震驚地擡起頭。這個聲音……是他。隻會是他。
從人群中脫穎而出的布裡斯邁步上前,近得離她不到半米,彼此都能聽見對方的呼吸。瑪納的目光完全呆滞住了。她居然完全沒發覺他也在殿外?
略顯僵硬地朝他的方向側過身,瑪納發現布裡斯正低着頭,嘴巴抿緊,擔憂地凝注着她。他沒有再說什麼,但是那雙憂心忡忡、隐約透着關懷的眼神,卻始終不離開她的臉龐半寸。
而她卻倔強地撅起嘴巴,假裝不去在意。但是那雙眼圈發紅的碧藍色瞳眸,卻始終流連在他的臉上,暴露了真實的情感。
這個身份地位和自己判若雲泥的男人,為什麼要來呢?她想。來看熱鬧的嗎?還是看我的笑話?可為什麼他的眼神如此憂郁……他是在擔心我嗎?
金色的光芒從空中溫柔地灑下,映在他們臉上。瑪納眼裡隐隐含着的淚花被打了一層柔光,在陽光的照曬下無所遁形,也在布裡斯的心間烙下了一筆難以抹煞的印迹。
“瑪納……”
他又喚了她一聲,聲音輕柔如風。朦胧的淚眼中,她看見他傾身向前,右手緩緩擡起。
正當他的手就快要貼近她淚水斑駁的臉頰時,瑪納也把手擡起來了。想要替她拭淚的那隻手,與之在空中重重一觸。
恍然間,她為自己的頑固感到一絲羞愧。但是結果已成定局。布裡斯的手,被她十分不領情地拍開了。
她緊緊地咬住嘴唇,才縮回了那些不争氣的淚水,沒有在他的面前決堤。
布裡斯臉上的神情一瞬間變得非常苦澀。被拍開的手懸在半空,猶豫了半晌,終究還是放棄了,緩緩地放下,垂在身側。
“你擋着我了。”
生硬地扯開沙啞的嗓子,瑪納推開他,腕骨狠狠地打在他的胸口。布裡斯不躲不避,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一下,沒有發出任何吃痛的聲音,沒有倒退一步,依然用擔憂的眼神看着她。二人的身旁,響起了一些人的碎語。聽聲音是卡缪斯,還有俄彼斯,她心想。然而,他們抗議得再厲害也沒用。布裡斯在這兒呢。隻要他在,就沒有人敢欺負我……
眼眶又開始濕潤了起來,淚珠不停打轉,卻怎樣都掉不下來。瑪納再次感受到胸腔裡的羞愧。這位無顔以對的藍發女子,抿着唇,含着淚看了海龍王後裔最後一眼,如風般地擦過他的身邊,連跑帶颠地離開了,紊亂的腳步好像一個撤退的逃兵。
瑪納匆匆離去的身影在布裡斯的眼中迅速地變小。留給他的,隻有胸口被她的手掌狠狠撞擊後,萦繞于心的痛楚。
……
得到了尤蘭納後,訓練場上的英格利忒投入在學習中的形象,比以往更用心也更賣力。最後的試煉越來越近了。
陽光拂去了一切黑暗,始終高懸在天空,耀眼奪目。卡塔特四季如春,日子顯得那麼安谧,閑适,祥和。時間仿佛停止了奔跑,卻又實實在在地以一秒、一分、一天,一月的節奏不急不慢地流逝,從指縫間無聲地劃過它的痕迹。平淡的歲月腐蝕着靈魂。所有的人都安逸,茫然又麻木地活着。而真正讓安居在山間的人們體會到久違的恐怖的,則是兩年以後發生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