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派斯捷一起來的亞爾維斯也學主人的樣,擠開沿途阻擋着自己的人,站到第一排的雅麥斯身邊,故意肘擊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來晚了。”慢悠悠地轉過頭,雅麥斯看着臉部肌肉抽搐、好像在努力憋笑的亞爾維斯,用腳趾頭都能猜到他想要說什麼。
“先别說我,擔心擔心你自己吧。”果然,亞爾維斯馬上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她在偷看你呢。”由于不能笑得太大聲,亞爾維斯必須拼命地壓抑着。聽起來仿佛樹葉摩擦一般的低啞聲音,從他顫抖的喉中擠漏出來。“噢噢噢,說錯了說錯了。”他又道,“那眼神,相當光明正大啊。就差沒沖過來往你懷裡撲了。”
對此,雅麥斯一副完全在我所料之中的表情。從丹納和芭琳絲鬥嘴的時候他就覺察到了,有一股炙熱的視線鎖定在他的背脊,好像不需要接觸就能舔舐他的身體,露骨得沒有一絲遮掩,讓他厭煩。因此,他一直都假裝沒看見,遠遠地站在人群最前方,不往後面看一眼。他會将這個狀态維持到葬禮結束,芭琳絲離開卡塔特回孤塔以後。
“好不容易見上一次,别提讓我不爽的事。”雅麥斯面無表情地說。
“好,好,滿足你。”嘴上雖然答應了,但是亞爾維斯臉上的賊笑,卻一點也沒有消退。
将這對好友的談話聽在耳裡,布裡斯回過頭,視線掃過烏壓壓的人影。他看見目光正對祭壇的阿爾斐傑洛;和首席一起朝前凝望的柏倫格;斜着視線不知道在看誰的白羅加;偷偷看書的柯羅岑;低頭祈禱的耶蓮娜;滿臉悲傷的休利葉;以手拭淚的英格利忒;一邊和波德第茲耳語一邊偷瞄耶蓮娜的麥克辛;倚靠着彼此的蘇洛、盧奎莎;視線不與任何人接觸的傑諾特;默默發神想心事的修齊布蘭卡和被他完全擋住身子的派斯捷……忽然,瑪納的臉龐進入了布裡斯的視野。就如他看着她,她也正看着他。碧藍色的眸子一動不動,似乎凝視着他很久了。隔開好幾十米的距離,布裡斯向她微笑。這微笑猛然間點醒了瑪納,讓她突兀地把視線偏轉到别處。可能是覺得這麼做實在太生硬了,瑪納畫蛇添足般地撩起了一撮頭發,檢查末梢的分叉,就這麼把頭埋下了大約十秒。布裡斯見她避開自己,也把視線挪開,在人堆裡又尋覓了一會兒,卻沒見到想要見到的,最終隻能将目光失望地收回,背過身去。等瑪納再把眼睛擡起來的時候,看到的又隻是海龍王嫡系後裔寬大的背影了。在她假裝擺弄頭發的那段時間,那個理應是她所要憎恨的男人是否一直注視着自己,瑪納當然沒有機會去求證了。
“增重術”解除,一直擺放在祭壇中間的物品升到了兩位龍王和衆長老的身前,無視重力漂浮着。火龍王皺巴巴的掌中出現了一團燃燒的龍炎,迎了上去,将胸針熔化,燒得又黑又脆。殘缺不整的遺骨,也在龍炎的灼燒下化為了更細更小的灰燼。亞撒和澤洛斯遺體的最後一部分,告别了世界。慢慢地,風刮了起來。沒有一個人出聲,大家都靜靜地擡頭看着。很長時間裡,唯有飛屑在空中無盡地盤旋。
從這一分一秒,到許久後的未來,再也沒有被冠名為亞撒的人類了。他不是以一個對抗邪惡的英雄形象被銘記的。過往的功績随着龍術士身份的消逝一筆勾銷。妻兒記憶中的他,不再是完整的他。沒有人會為他譜寫詩歌,記述他的事迹。他的家人,朋友,所有認識他的人,都隻會記得他最平凡的一面。多麼可悲啊!阿爾斐傑洛以後可不想得到這樣的結局。
“好諷刺啊。”柏倫格的輕言細語從耳邊傳了過來,“兩者的遺骨融為了一體,好像他倆生前很合得來似的。”
他說得對。阿爾斐傑洛默然點頭,無法不認同柏倫格的看法。亞撒懦弱,澤洛斯強勢,這對主從的關系其實并不好,但是他們卻死在了一起。
無數微小的、細碎的顆粒,在風的湧動下仿佛被賦予了生命。它們逐漸升空,肆意飛翔,到了一定的高度,又旋轉着紛降大地,墜落山谷。
亞撒,很不起眼的一個人。然而這一刻,每個龍術士都切實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望着如殘雪般逐漸散盡的碎屑遺骸,阿爾斐傑洛滿面的愁容多了幾分嚴峻。精準的直覺告訴他,暴風雨前的甯靜可能要結束了。
XCVII
站了一上午的人們摩肩接踵地離開,但是阿爾斐傑洛沒有走。同樣沒走的還有白羅加。蘇洛和盧奎莎被堵在蜂擁而去的人群後方龜速慢行,阿爾斐傑洛邊打量他們,邊猶豫搭話的措辭。忽然,他留意到白羅加朝雅麥斯走了過去——離祭壇最近的雅麥斯退場時自然也最慢了。這家夥要做什麼?阿爾斐傑洛疑惑地投去視線。隻見白羅加湊到雅麥斯跟前,輕觸他的胳膊,嘴巴剛剛張開,還沒說兩句話,就被暴躁的火龍蠻橫地推了出去,由于沒站穩,摔了個跟頭跌倒在地。“滾開!”雅麥斯大喝,“低賤的人類!”白羅加臉色刷白,冷冷地從地面爬起來,朝菲拉斯吼道,“我先走了!”說罷轉頭離去。一個紮着馬尾辮的女性火龍族在人堆裡穿梭,似乎也是沖着雅麥斯去的。阿爾斐傑洛聽到有守護者喊她芭琳絲大人,但是她聽而不聞。看見與周圍的人反向而行的芭琳絲一副勢在必得的表情,亞爾維斯明白她的來意,拍了拍滿臉不高興的火龍王後裔的肩膀,說了句“祝你好遠”,機靈地調頭就走,不知道是去追主人派斯捷,還是和耶蓮娜一道離去的丹納。雅麥斯還在氣頭上,一點也不想和芭琳絲交談,趁她還沒開口,就飛快地閃身離開。芭琳絲下意識地伸手去抓他的衣袖,動作快如靈貓,可惜雅麥斯穿的長袍沒有袖子。她的指尖憑空劃過空氣,連他的皮都沒碰到。羞憤的紅暈爬上了芭琳絲的脖子,她全身僵硬地愣在那裡,望着甩她而去的雅麥斯,靴底使勁地蹬了下地面。阿爾斐傑洛還在心裡琢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當他再調回視線尋找蘇洛時,他和盧奎莎的身影,早已經不在阿爾斐傑洛能夠搜尋的範圍裡了……
時間已過晌午。太陽懶洋洋地灑下晖光,照在好像被輕盈的雲海托在高空的狹長石道上。
淡藍色的眼睛倦懶地環顧四周,沒找着亞爾維斯。那個見色忘友的家夥,按派斯捷的估算,八成是纏着丹納去了。盡管他嚴格說來并不是我的朋友,是從者,派斯捷心想。不過,從另一個角度說,兩個年齡、身份、地域、種族全然不同的人,能以雙方都認可的模式聯系在一起,保持長久的親密關系,其實也算是朋友吧。
龍術士和契約從者,既是戰友,亦是同伴,更是沒有血緣的連接、卻有着深刻羁絆的家人。盡管受惠于“共生契約”的人們都能理解這一點,但是主與從真正關系要好的,在全體契約者中間所占的比重可不高。想來,自己和亞爾維斯的契合度已經算很不錯了。雖然這樣的想法多少能給派斯捷的心靈提供一些安慰,但是在想起某件事情後,派斯捷還是忍不住在心裡直犯嘀咕。為什麼亞爾維斯能夠輕而易舉地親近丹納,而我卻連和耶蓮娜說上一句話都那麼難呢?難不成我得靠亞爾維斯那個家夥幫我牽線搭橋?派斯捷一邊出神地想着,一邊緩緩地走在去往彩虹橋的山路上。休利葉在他後面,似乎也被從者抛棄了。不用猜也能知道,希賽勒斯一定和弟弟、母親在一起,沒有跟着主人。
“真安靜啊。每個人都各管各地走着,話也不說。”
休利葉的聲音聽起來太過悲涼,派斯捷把腳步停下,等了等他。
雖然并排走着,但是在最初的一分鐘内,兩人都沒有說話。有派斯捷陪同,耳朵永遠都不會清淨,因此老實說,休利葉覺得現在的情況有點微妙,讓他感到無所适從。在三條山道交叉的丁字路口,他們走上了右面那條,還需徒步十分鐘才能到達彩虹橋。本來以為,剩餘的路會在無言的沉默中走完,下山後分道揚镳,但是派斯捷突然毫無預兆地開了口。
“我總覺得,亞撒還在。”口吻一反常态,嚴肅又略帶僵硬,派斯捷這麼說着,馬上又改口道,“不對。我會有這種感覺,大概是他在與不在,都一樣吧。”
悲痛的情緒随着派斯捷凄涼的話語,從休利葉的内心湧現出來。亞撒在卡塔特沒有朋友,從者并不尊敬他,和其他的龍術士也都關系一般,從沒聽說有誰和他特别要好。這個普普通通的紅褐色頭發的男子,過不了幾個月就會被人們遺忘。一想到這兒,休利葉就不禁黯然神傷。
“想來身為龍術士的我們,是心腸多麼硬的一群家夥啊。”派斯捷短促地怆然一笑,轉瞬間又調整為自嘲的面目,“被吃得隻剩幾片骨頭,被龍焰燒成灰,再被風刮跑,真的太慘了。坦白說,我不想死在和異族的戰鬥裡,更别提這種死法。在一片死寂的葬禮上,灰飛煙滅。我不希望人們看見我最終是以這個樣子離開的。至少要留一具全屍,能夠得體地入殓。不破相的那種。”他強調般地加重語氣,停頓片刻,惆怅地望向天空,“但是誰能夠真正得償所願呢?誰又能逃得過命運?”仰天長歎的派斯捷,突然把頭歪向栗色頭發的友人,“你說我哪天要是真就這麼沒了,那些我所謂的同伴們,會為我流淚嗎?”
認真地聽完這番肺腑之言,休利葉肯定地點點頭,“至少我會。”回答得沒有任何猶豫。
“噢,休利葉,”派斯捷推推他,臉上依然嚴肅,不過能看得出那下面的喜悅之情。“你這話讓我甚感欣慰。”
友人的心情轉變,仿佛也給予休利葉的心靈些許慰藉,讓他暫時抛卻了哀傷,回以一笑。
“你呢,”派斯捷問,“你希望我為你哭泣嗎?”
“我隻求今後别讓我碰見頂着亞撒臉的異族。”休利葉輕聲說。
敵人在殺死亞撒前,啃光了他的肉,讓他在強烈的劇痛和恐懼中步入死亡。這麼做既可以震懾卡塔特,又能奪走亞撒的魔力,将其轉化為雷壓,使雷電帶上火屬性,增強自身的戰鬥力,對異族而言,外表應該是最沒有用的一件東西了。雖然他們同樣也吃了澤洛斯,不過龍族的外形和能力不可複制。
“那群貪吃鬼,祝願他們全得胃病!”
這麼叫罵了一句後,派斯捷安靜下來,二人間又恢複到了最初的沉默。
他們所走的這條路下山最快,因此身前身後聚滿了龍術士。派斯捷再次朝四處眺望,這一回,想要搜索的人影被他發現了。所有的憂愁頓時都被抛諸腦後。就在前方,派斯捷一眼就看到了那頭顯眼的銀藍色長發。
于是他拍了拍休利葉的肩,與之暫别,邁開短腿,三步并作兩步地小跑了過去。
“哎呀,你小子,給我站住!”他叫住對方,絲毫不去管二人的年齡差距,“真沒想到,竟然來了啊你。今天刮的是什麼風?”派斯捷擺了個特别誇張的造型,以突顯自己的震驚。托達納斯也不在,他注意到。
修齊布蘭卡停止腳步,從他之前盯着的小石子上緩緩擡起眼簾,用看待傻子的眼神,微微俯視着突然跑到他身前、動作神态無比造作的矮個男人。“幹嘛?”
“我的腳趾頭和脖子酸死了,都是你害的。”
他在為先前被修齊布蘭卡無情地阻擋在背後、看不清葬禮過程的遭遇控訴着。不過修齊布蘭卡說出的話比他的行為更無情,“與我何幹。是你自己太矮了。”
隻可惜,這句譏諷沒起到任何效果。“男人嘛,命根子長就行。”派斯捷厚着臉皮說道,語氣歡快而驕傲,“你有沒有聽過一個說法啊?那玩意兒的長度通常是和身高成反比的。”
“這完全是胡扯!”男性尊嚴受到了嚴峻的挑戰,修齊布蘭卡不服氣地低吼道。
“嘿,那麼激動。”派斯捷的嘴角歪斜地綻開一抹有點讨人厭的輕浮笑容,“看來你太愛我了。”
修齊布蘭卡眉頭猛跳,不理會他的俏皮話。“真見鬼。”
“見鬼?哦不不,見你一面簡直比認識個處女還難。”
“少跟我貧嘴。我又不像你,整天到處鬼混。我有正業的。”他看見派斯捷用擺明了不相信的眼神瞅着自己,立即解釋道,“我是個神父,記得嗎?我要主持彌撒,為人禱告,聽人告解,有時還要負責驅魔的事務,外加侍奉上帝。”
整個卡塔特,大概也隻有派斯捷能讓修齊布蘭卡耐住性子、滔滔不絕了吧。
聽他七七八八地說了一通,派斯捷愣了一愣,相當懷疑地問道,“你不就是個小小的修士嘛,什麼時候升級了?”
“三十年前!”修齊布蘭卡很不滿地叫了一聲,随即沉聲道,“我的時間可不像你的那樣廉價。”
“三十年,啧啧,”瞅了瞅這個外貌不過二十多歲的男人,派斯捷似有深意地笑了笑,“你的同事該去治一治眼睛了。”
“哦,這就是你頻繁換情人的原因?”修齊布蘭卡斜睨着他,“怕被人拆穿自己其實是個披着嫩皮的……95歲糟老頭?”他停頓了兩秒計算對方的年齡。
“有女人緣的紳士可不好當。”派斯捷撥弄着劉海,自鳴得意地淺笑。
“遲到大王倒是好當得很,你也當得很好。”
銀色的眼眸俯視着他,言語裡似乎積累了超級深的怨氣。雖然修齊布蘭卡不如亞爾維斯那麼高,但是那視線往下的倨傲眼神,也夠讓派斯捷受的。不知為何,一貫能言善辯的派斯捷頓時接不上話。
休利葉經過時,在他們身邊停了一會兒,不過一點也沒有要上前插話的興趣,臉上挂着對二人幼稚的争論深感無奈的表情。事實上,每一個路過派斯捷和修齊布蘭卡身旁的人,都抱有差不多的想法。蘇洛、盧奎莎牽着手走了過來,古怪地朝堵在路中間的兩人看了一眼,腳上的步伐也和眼神一樣默契,沒有任何停留,超到他們身前。盧奎莎的身後跟着好像女保镖一樣的吉芙納。許普斯不在,他選擇陪伴族人。
“等等等——遲、到、大、王?”派斯捷舉起一隻手,擱在半空,手指一下一下地點着,配合一字一頓的說話節奏,“誰允許你給我亂取綽号的?還取得那麼爛,水平臭到家了。完全沒有柏倫格的‘吸魔人’,喬貞的‘屠夫’有氣勢啊!”
紫發的矮個子雙腳跺地,雙拳緊握在空中揮舞,滑稽的模樣看得修齊布蘭卡内心相當愉快。“但是很貼切。你哪次準時過了?”銀瞳的視線斜下,瞄了眼派斯捷的左手腕。“虧你還戴着手表。這玩意兒給你用簡直是暴殄天物。”
“啊啊,你很羨慕嗎?”派斯捷炫耀地擡起左手,在對方眼前晃了晃休利葉贈予自己的手表。
“誰稀罕。”修齊布蘭卡哼道,“我幹嘛要羨慕一個遲到大王。”
派斯捷試圖争辯。“遲到——這沒什麼,至少證明我在場,隻不過稍微晚來了那麼一丁點而已!”他伸直右手的食指與大拇指,讓它們保持平行,留出一條縫,比劃“一丁點”的手勢,并讓眼睛看着細縫,透過它望向修齊布蘭卡,“而你呢?”他擡起頭,“一碰到大事就玩失蹤,已經快成為你這個人的标志了啊!你真有你所說的那麼忙嗎?缺、席、大、王。”
“缺席大王?”修齊布蘭卡神色忽地一變,白着臉嚷道,“你說我嗎?難道今天來的是我的鬼魂?”
“阿爾斐傑洛的受封儀式來的是你的鬼魂,比薩那次也是,我能肯定。”派斯捷甜蜜而毒辣地說,心裡想着,盡管那兩次我都遲到了,但是别指望我會告訴你。
讓銀色的瞳眸掩在長發的陰影下,修齊布蘭卡沉默了一會兒,冷笑道,“來不來全憑我個人的意志。能主宰我意志的家夥,這個世界根本就不存在。”
派斯捷有點驚訝地側目,“你這态度可不對。”他昂起頭,對準他隐在發絲間的目光,“無聊的受封儀式倒也罷了,比薩的任務何等重要啊,你也好意思缺席?”
修齊布蘭卡想了一下,低聲問,“你先告訴我,來了哪些龍術士。”
派斯捷一一說給他聽。
“就這些?”他睜大眼睛。
“吃驚吧。”派斯捷輕笑道,“讨伐一個王,才動用這點人手。要不是我極力地把我自己跟傑諾特推薦出去,會更慘不忍睹。還好最後赢了。但是過程也夠驚險的。”
不過,修齊布蘭卡驚訝的原因,卻不那麼與派斯捷相吻合。他真正在意的事,也隻有他自己所知。銀藍色卷發的男子垂下頭,銀眸掩在劉海的碎影裡。
“你要注意點了,我行我素也得有個限度。”派斯捷捏捏修齊布蘭卡的胳膊,為避免被旁人聽去閑話,而把音量壓低。兩個守護者恰巧從身旁經過,他立刻噤聲,直到他們走遠了才繼續說,“再這麼任性妄為下去,會被老人家讨厭的。你要是我的封臣,我保準列個黑名單,把最想要收拾的前三名全都寫上你。不,前十名。”
“前提是你得有封臣才行。”
“别打岔。激怒龍王對你有什麼好處?”
“他們能拿我怎樣?殺了我?”
“龍王舍不得托達納斯,對你可不會客氣。賈修一個人待在孤塔很寂寞,正缺個伴。”
盡管内心承認派斯捷說得言之有理,但是修齊布蘭卡既不想聽,更不願改變。“這裡還是和以前一樣無聊,我連一秒鐘都不想待。”他就這麼把話撂下,借故走掉了。
派斯捷沉默地注視着他離去的背影,淡藍的眼睛裡千愁萬緒。休利葉沒有走遠,此時挪回來兩步,朝原地不動的派斯捷看了看。就交情而言,修齊布蘭卡和派斯捷的交情要更深一些,他倆認識的時間也更久。
郁悶地趨步向前,派斯捷跟在了休利葉身後,剛走兩三步,突然感到一股冷意撲向了後背。
一陣帶着塵土的旋風飛掠着,快如閃電,在寬度約能讓六七個人并排的山道上急速穿行,直直地撞向以普通人的正常走速行進的派斯捷,差一點将他掀翻。
“長眼睛沒有?”
紫發的男人不自覺地吼了一聲,狂暴的風停了下來,正确的說法是——以“幻影”如風一般飛馳的白羅加。
“你自己跟傻子似的杵在那兒擋我的道,還怪我嗎?”白羅加厲言道,火氣竟比派斯捷還大。
見此狀況,不遠處的波德第茲和麥克辛交換眼神,心想這家夥瘋了吧?“有好戲看了。”麥克辛棕紅色的眼睛裡金光閃閃,低聲對波德第茲說。
派斯捷不慌不忙地在原地站定,整理了一下亂蓬蓬的頭發,“急着走?又丢下菲拉斯?不過這樣對他而言,或許是最好的。”
氣氛刹那間充滿了濃濃的火藥味。正欲離開的白羅加,聽見他的嘲諷,忿然回首,如豹子般銳利的眼睛瞪着他。“管好你自己,派斯捷。”
視白羅加的警告為耳旁風,派斯捷聳聳肩,“我這個人啊,最大的優點就是心腸太好了。看别人犯錯誤,就忍不住想要提醒一下。”他痞笑道,“這條路不通‘龍之爪’,不要走錯咯。”
聽他這樣說,白羅加幾乎想要抽他一巴掌。周圍的人都聽見了派斯捷的挖苦。停下腳步的休利葉,一旁站着的麥克辛,波德第茲……還有回頭看了一眼的蘇洛、盧奎莎,吉芙納……就連幾個在其他山道走着的守護者都聽見了聲音,腦袋往這邊探……龍王不再優待自己,過去的努力盡付流水。聽說那個剛畢業的黃毛小子都受到了龍王的特殊照顧,近幾天住在“龍之爪”,而自己為卡塔特效犬馬之勞近兩百年,卻落得今日的下場。昔日最受寵的龍術士如今失了勢,全卡塔特的人都知道。白羅加隻覺得好像有火在灼燒自己臉上的皮膚,真想立刻沖過去殺了派斯捷,割下他的頭,撕爛他的嘴,讓他死無全屍。但最後,這個憤怒至極的男人還是讓理智主導了思想。白羅加什麼都沒有做,甩了甩袖子,直奔彩虹橋。
數雙眼睛看着白羅加離去。柏倫格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其實他一直都沒走,也不說話,從剛才派斯捷和修齊布蘭卡交談的時候就在一旁觀察。這時,他忽然站出來說,“原諒他吧。他剛才好像挨了雅麥斯的罵,一時間難以自禁。”
“不用你替他開脫。我們有眼睛,自會判斷是非。”說這話的,是聽到吵鬧聲、半路折回的修齊布蘭卡。
“對,對,”柏倫格笑答,“您說得對極了。”他是第四順位的龍術士,而我是第五位。這名鉑金色頭發的男子歉然低頭,“前輩的眼睛自然是雪亮的。”
修齊布蘭卡擡眼看看他,銀眸閃着銳光,“你知道我想說什麼嗎?”
“請指示?”
“過度自謙就是自傲。”——這話和柏倫格的詢問一同響起。修齊布蘭卡聲音裡透出的寒意,幾乎能凍掉對方的耳朵。
“……”柏倫格一聽這話,笑容頓時消失,面部僵冷下來,金眸閃爍不定。紅軟的嘴唇細微抽搐着,直到勉力擠出禮貌的笑容。他在諸人沉默的目送下旋身而去。
“哎,龍術士果然不是鐵闆一塊啊。”朝修齊布蘭卡擠弄了兩下眉眼,派斯捷擡頭歎道,“好像不鬧點事就不合傳統似的。”
修齊布蘭卡沒搭話。休利葉抿緊嘴巴,無可奈何道,“不是我說你,你跟白羅加置什麼氣啊?你第一天知道他的為人?”
“不管,”派斯捷抱拳叫嚷,“那家夥撞亂了我的發型!”
“你幾歲了,還跟小孩子一樣。這種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派斯捷無視了休利葉後面的勸導,針對他前面的問題,自戀地吼道,“95歲!風華正茂!”
“你是白癡嗎?”休利葉無奈地摸了摸額前的發帶。
派斯捷對此充耳不聞。“說到這個……”白羅加不在了,蘇洛已經走了,喬貞壓根沒來。某雙淡藍色的眼睛露出精光。“其實這裡最老的,難道不應該是他嗎——”派斯捷遙遙一指,“你覺得這小子有大人的樣子?”
休利葉可不敢亂說。盡管他早就覺得,修齊布蘭卡能和派斯捷這隻活寶拌嘴鬥氣,互取外号,本身就是件既讓人驚歎、又讓人深覺幼稚的事。但畢竟他和修齊布蘭卡不熟,再回想這男人剛才一言半語就把柏倫格逼退的氣勢,全身的皮膚都豎起了汗毛,隻好把嘴巴閉緊了。
至于被派斯捷一手指着的修齊布蘭卡,更是巋然不動地站在那裡,隻言片語也不說,直接飛給他一記白眼。
重重疊疊的腳步聲朝諸人靠近。“喲,還沒走遠啊。”是托達納斯的聲音。“難得這樣好心,沒丢下我先走。”他看着年齡遠遠低于自己的主人,又朝閉口不作聲的休利葉、麥克辛,波德第茲看去,覺察出氣氛不對,心想,自己才走開這會兒時間,這小子就把周圍的人都得罪光了?
來的人除了托達納斯,還有奧諾馬伊斯與丁尼斯——他們一個是托達納斯的至交,一個是他的侄子——以及在稍後位置低聲絮語的英格利忒和尤蘭納。
前一秒,修齊布蘭卡的臉上還挂着不屑一顧的神情,斜視着派斯捷,仿佛把他當成白癡。在看到從者的那一刻,表情立刻變了。修齊布蘭卡泰然自若地伸出一根手指,對着托達納斯,向衆人宣示,“他比我老。”
派斯捷、休利葉,和再遠些的波德第茲、麥克辛全都目瞪口呆,好像受到了驚吓。“在玩什麼遊戲?”托達納斯一臉莫名,不過還是順手朝身旁的奧諾馬伊斯指了指。
通過主從二人的舉動,以及大家的反應,奧諾馬伊斯早已經猜到這群人在做什麼了。身為所有龍術士導師的這名海龍族男子,冷靜地擡起手,指向了遠方的一個涼亭。卡塔特的每一座建築都飽經風霜,起碼有數萬年的曆史。
面對這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休利葉的眉毛不斷跳動着,看了看這出鬧劇的帶頭者——某個紫褐色頭發的矮個子,掩面歎道,“原來白癡真的會傳染。”
“你們的一位同伴故去了。”奧諾馬伊斯收斂起表情,眼神帶着一貫的堅毅。但是淺藍的尖瞳裡,細看能發現血絲。弟子和同族晚輩的不幸慘死帶給他的悲痛,正在他的身上慢慢體現。“不過,龍術士的精髓會一直傳遞下去。”
奧諾馬伊斯顯然在說英格利忒。在場諸人都朝金發的青年看過去。趨步慢行的主從停在數米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視線的焦點。英格利忒在葬禮結束後,心急火燎地沖回住處。尤蘭納微笑着等在屋外,整個人看起來光彩四射,對即将迎來的人界生活充滿了期待。整理好行裝的英格利忒,執起了尤蘭納的手,就像一對好姐妹似的,踏着輕快的步伐往彩虹橋走。半道遇見奧諾馬伊斯等人,便與他們同行。一路上,英格利忒都在和尤蘭納聊天,兩顆腦袋挨在一起,好似兩隻小鳥叽叽哝哝地說個不停,一直聊到現在。感受到聚焦而來的目光,尤蘭納面帶尴尬,輕輕地連哼三聲。後知後覺的英格利忒眼睛眨了眨,帶着稀裡糊塗的表情轉過頭,終于意識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上周新冊封的龍術士,就是他嗎,老師?”休利葉審度英格利忒,友好地向他問候。
面露羞澀的笑容,英格利忒仰起頭來,“前輩~請多關照。”
他甜膩膩的口吻好似柔軟的蛋糕,讓大家都吃了一驚。不過,有一個人的反應,卻更是出乎意料。
嘴巴張成橢圓形,派斯捷眼睛發光,不可置信地盯着這個和他的女性從者相處得意外融洽的青年,好像被他吓住了似的,往後倒退了好幾步。雙手突然捂着鼻子,仿佛那裡正在流血。“唔唔,好羨慕!”嘴中發出激動叫喊的顫聲,“卡塔特史上第一對異性搭配的契約者!”
派斯捷吼完,周圍一片靜默,隻有英格利忒輕微的、好似掙紮的否定聲。“哎呀,這麼說還真是讓人怪不好意思的呢……”他苦惱地撓了撓頭皮,“我和尤蘭納不是你們想的那種關系啦~”一邊解釋一邊讓翹起的手指伸直,左右食指在半空親密接觸,指尖相碰,離開,又相碰,反反複複。簡單的幾個動作,就将卡塔特有關他的傳聞徹底證實了。
親眼見識到這個極度欠缺男子氣魄的青年、種種恰如傳言所描述的異常舉止,麥克辛先是傻眼地愣在那裡,等反應過來以後,立馬自豪地摸了摸下巴濃密的胡子,好像這麼做能體現自己的優越感。
“我靠,”一群人裡,派斯捷看起來最郁悶。他猛烈地撓着頭發,抗議道,“我當年要是也這樣裝一下的話,沒準就能抱得美人歸了,而不會攤上你這家夥啊!”
亞爾維斯不知何時出現在派斯捷身後。聽到主人不甘心的呐喊,忍不住以手捂面,把臉上該有的和不該有的表情統統遮了起來。不過,從亞爾維斯不斷顫動的肩膀就能得知,他其實是在偷笑。
“喂,派斯捷,能有點出息嗎?”休利葉忍住想踹他屁股的沖動,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人家都喊你前輩了,你好歹也拿出點前輩的樣子來啊。”
“當然,當然。”派斯捷立刻清了清嗓子,嚴肅地把臉對向英格利忒,這個長相舉止皆女裡女氣、卻依然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青年,視線對齊他的脖子,“有這麼可愛的後生晚輩,我絕對會好好照顧的。”
“啊哈哈~”這邊,英格利忒傻傻地抱頭笑着。那邊,休利葉皺眉嘀咕道,“不要給新人太大壓力啊。”
奧諾馬伊斯走到修齊布蘭卡面前,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修齊布蘭卡,很高興你能來。”他沒有再說什麼,淺藍色的豎瞳溫和地凝視着學生的臉,仿佛一切盡在不言中。
“嗯。”銀藍色頭發的男人微微低下頭,眼睛藏在劉海下,喉中悶悶地咕哝了一聲。
離别的時光到了。丁尼斯的丹鳳眼透露着憂郁,向托達納斯道别,“保重了,叔叔。”
“喲。回頭見!”托達納斯重重地用手掌拍了拍侄子的背,眼睛卻往修齊布蘭卡的位置瞄了瞄,調侃道,“記得吃胖點!”
奧諾馬伊斯也向他的摯友流露出珍重的表情,最後環視了一圈他的弟子們,“你們都是我傾注心力培養的學生,就像我身體不可缺失的零件,在我的心中同等重要。失去任何一個,我都會痛心萬分。我得承認,這是我的軟弱之處。我不希望見到你們如亞撒那般蒼涼地隕落。可我同時也知道,你們面對的是世界的公敵,以殘暴狡猾著稱的惡魔。正因如此,你們一定要團結互助,切莫在共同的敵人還未覆滅前,置大局于不顧,自己先面紅耳赤地争鬥起來。”這麼說有用嗎?弟子們會聽取我的箴言嗎?我隻是教他們魔法,傳授他們知識,交集的時間不過兩年,在彼此的生命裡都很短暫。而他們又是龍術士,骨子裡多少帶點傲氣,會打從心底裡敬佩我這個被他們打敗、被他們超越的老東西嗎?奧諾馬伊斯不想知道答案,但他還是說了這些,并試圖用和藹的語氣,“我們還會重聚,現在就暫且告别吧。路上小心。”
十三座龍山中的“龍之頸”,是最挨近彩虹橋的一座山,與之相隔一英裡距離。山間聳立着的危崖,站在上面,隻要稍稍用魔力把視覺加強,就可以很清楚地俯視下方的所有景物和走動的人群。離開的龍術士和契約龍移出視線範圍,消失在橋的盡頭的七彩光暈中。留下來的送行者返身回去,人影在浮空山路間移動。矗立在高高山崖上的阿爾斐傑洛,紅發于風中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