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CVIII
清晨涼爽的空氣之中,一個穿着簡樸的男人的身影,出現在了卡塔特山脈進出口的彩虹橋。
他的手上拿着一捧紫白交加的花束,是他途經阿爾卑斯山某處原野時采摘下來的。紫紅色的高山玫瑰和素白的雪絨花的花瓣上還沾着露珠,在晨光的映襯下更顯嬌嫩。男人向杜拉斯特詢問葬禮的舉辦地,确定了前行的方向。在踏着堅實的步伐去往“龍之角”的途中,每一個看見他的守護者都主動向他靠攏過來緻敬慰問,比對待首席的态度還要尊敬。
男人在許多人的簇擁和歡送下來到山腳。他站在通往祭台的小徑前,停下腳步轉過身,感謝衆人的随同,希望他們能讓他獨自上山祭拜。守護者們尊重他的意願,漸漸散去了。但是布裡斯卻忽然從退開的人群中現身,将自己那突如其來造訪的主人攔截在了山路前。
還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喬貞就注意到了布裡斯的變化。
無論什麼時候都以冷淡的目光注視着一切的布裡斯,那雙藍水晶般的豎瞳裡,此時竟閃過一絲驚喜的神色,好像在為喬貞的出現感到高興。
上一次二人見面,是阿爾斐傑洛受封為首席的儀式結束後。喬貞被遣回人界,布裡斯則奉海龍王之命留在卡塔特,不得跟随。二人分隔兩地,粗算下時間,一晃眼已經過去了十二年。因此,盡管對從者的變化有點始料未及,但是布裡斯眼睛裡的欣喜,喬貞在确切地看到之後很快就理解了。
隻有兩人的山腳下,靜靜地站着十多年不曾相見的那抹身影。看着他微微滲灰的齊肩黑發,毫無生氣的嚴肅面龐,和那一身久經滄桑的墨綠鬥篷……時間仿佛倒退回了199年前,眼前熟悉的身影喚起了布裡斯的記憶。
最初的相遇是在1017年的某一天。喬貞被密探帶到卡塔特山脈的龍神殿,接受兩位族長的面見。布裡斯和雅麥斯也在場。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布裡斯見到了自己日後的主人。
那時候的喬貞全家被殺,逃亡到陌生的小鎮。艱難的新生活好不容易才走上正軌,妻子就死在了血染的産床上。喪妻之痛,奪走了喬貞生命中的最後一絲歡愉,使他徹底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和活下去的勇氣。承受着家族含冤而死、愛妻難産而亡的悲楚的喬貞,想要了斷殘生,卻在酒館裡激發了龍術士的潛力,失手殺死了幾個混混。他抱着一星半點複仇的渴望,跟随發現了他潛能的密探上山,學習殺人的本領,準備等将來出師之日,對仇家展開激烈的報複。但是那時候的布裡斯并不知道他的經曆。在布裡斯的眼裡,那個穿着破舊不堪的衣服、兩眼眸光黯淡、整個人都彌漫着一股死氣的男人盡管還有呼吸,卻根本和一具會走路的屍體無異。“那家夥居然會是龍術士的适合者?”當時的布裡斯實在是對密探會選中這樣的男人,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議。而當他如此詢問身邊的雅麥斯時,原本面對龍王的寶座茫然站立着的喬貞突然回過頭,遞去凝望的視線。那隐隐藏着複仇的欲|火的雙眸擲來的目光,沒有落在聽了這話後輕輕嗤笑起來的雅麥斯臉上,而是直直地射向了發出這一詢問的布裡斯,讓他完全地困惑了。直到現在,布裡斯仍無法忘記喬貞的那個眼神。
如今,他的衣物依然陳舊粗陋,外露的氣質依然死氣沉沉,給人的感觀就像許久以前初次見面的時候一樣。唯一變了的是眼神。和布裡斯互相對望的藍灰色眸子裡,再無半點憤世嫉俗的目光,滿滿的都是懷念的笑意。透過那藍灰瞳孔中留下的倒影,布裡斯能夠想象,或許在自己的臉上,也有着同樣的眼神。
“有人向我通報,說你來了。我起先還有點不相信呢。”布裡斯微笑着說,“怎麼在溜上山之前也不先知會我一聲,盡做些偷偷摸摸的事?”
“不愧是海龍王大人的後裔,消息總是那麼靈通。”喬貞也在微笑,“不過你錯怪我了。就算我有心想要提前通知你,也得能見上你一面,不是嗎?”
“多年不見,連我的名字都不會叫了?”海龍提高聲音。
“布裡斯。”喬貞輕喚,“你我的确是多年不見了。”
從者的面容緩和了一些。“你是來祭奠亞撒的嗎?”
低頭看了看手裡的花,喬貞臉上的笑意微微變得苦澀了。自己雖然做了很長時間的首席,對一部分龍術士的印象卻很淡薄,其中就包括默默無聞的亞撒。可以說,喬貞連對方的長相都有點記不清了。但是不管怎麼說,也要親自來祭拜一下這位慘遭異族殺害的同伴,盡管雙方幾乎不認識。“就當是吧。”喬貞如此回答,眼裡全是藍發從者的身影。
因為聽出了他的話外音,布裡斯低下頭去,發出了噗嗤的輕笑。“那你應該昨天來。”
喬貞無言地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說,“你知道原因。”
布裡斯凝視着那張苦笑的面龐,“他昨天來過了。”
喬貞臉上突然浮現出來的痛苦表情,讓布裡斯倒吸了一口涼氣。
“所以,我今天來。”低聲應答了一句後,喬貞邁開腿往山上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猶豫着回過身,“布裡斯,你帶我過去嗎,還是……”
望着喬貞轉過來的雙眸,凝視了片刻,布裡斯微微地歎了口氣,然後肯定地應道,“當然。跟我走吧。”
在布裡斯的帶領下,二人登上了“龍之角”山腰的祭壇。亞撒僅存的屍骨早已經随風而去,但是空曠的祭壇中間依然擺放着各種鮮花,用以紀念他的亡魂。
将手中的花束擺在地上,喬貞默默地凝視着被各色鮮花環繞的地面良久。那裡曾是亞撒和澤洛斯的骨骸停留過的地方。雖然喬貞沒有在昨天親臨葬禮現場,但是殘留着的亡者的氣息,他總覺得還能依稀感受到。
清風吹拂着二人的發絲和衣角。布裡斯陪他站着,直到他挪挪腳步,流露出離開的意圖,他們便按上來的路下山。喬貞一路都很安靜,仿佛全然忘記了身畔還有另一個人存在。布裡斯跟在他的身後,途中,問出了本該在見到他的第一時間就問出的問題。
“這些年你在人界是怎麼過的?”
喬貞前一秒看着地上凸出的石子的視線,移到了快步走到自己身側的從者臉上。“你真想知道?”
“告訴我。”
得到布裡斯堅持的态度,喬貞好像很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說,“我在巴黎住了段時間。做任務積攢的閑錢還有一大筆,正常的生活開銷不成問題。”
“沒有找份工作?”
“找工作?饒了我吧。除了殺人,我還能做什麼?”喬貞自嘲地笑了起來,“都是被卡塔特慣出來的,我早就習慣飯來張口的生活啦。”他苦笑的聲音宛如腳底與石路地面擦出的摩挲聲,“事實上,我租了間房子,就在塞納河畔。每天睡到下午,在對面的酒館解決晚飯。喝着酒,吃着肉,和地痞流氓胡聊瞎扯,批判政局,屁股往長凳上一坐就超過午夜。偶爾賭賭小錢,逛逛妓院,日子過得還挺滋潤。”
“你是認真的嗎?”布裡斯伸手重重地按住他的肩頭。
“你指哪個?”
“所有的,”布裡斯突然有些結巴起來。他稍微用了點力氣,掰過他的肩膀,讓他看着自己,“……以及找妓|女。”
對于布裡斯在提到妓|女這個詞時候的糾結的表情,喬貞覺得很有意思,挑起眉毛看着他,“我都是付錢的。”他回答得很誠實,“隻要客人的荷包足夠鼓,她們就會争先恐後地寬衣解帶。”
一個人的影子毫無理由地撞開了布裡斯的大腦。他忽然想到阿爾斐傑洛。那個搶奪了喬貞的位置、将他趕下山的男人,經常和一個叫做迪特裡希的守護者結伴到人界作樂。他們在欲望的海洋裡盡情地馳騁,隻因他們内心空虛,沒有追求。可喬貞他是不同的……對此布裡斯始終深信不疑。“我不理解,你明明……”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垂在喬貞鎖骨下方的傷口處、半掩在襯衣底下的銀色吊墜。看起來已經相當老舊的墜子上的光澤,似乎比先前更黯淡了。
“不然要怎樣?再找個妻子結婚,生個畸形兒?”
喬貞惆怅的話語裡,透着令人感傷的情愫。然而布裡斯卻在聽了他的話之後,露出了不快的表情。
“整夜在破爛的酒館裡借酒澆愁,抱怨命運殘酷的醉鬼懶漢,不是我認識的喬貞。”布裡斯看着這個将自我放逐的男人的眼睛,搖頭說道。
“殘酷的不是命運,是時間啊。”他的主人略顯沉痛地接口道,随即露出了一個比哭更難看的笑,“真正的喬貞,在他32歲那年就死了。”
布裡斯好像很讨厭喬貞說出這種否定自身的話語,也很反感他總是帶着一股自厭的悲觀情緒看待一切,因而眉頭緊緊地皺着。但是對于這番自暴自棄的言論的反駁,布裡斯卻連半個字都開不了口。
名為喬貞的男人所有的生存動力,都随着那場瓢潑的大雨消逝殆盡了。盡管守護弱者的信念為他延續了近二百年的生命,但是這個男人的本質,不過是一具心髒還在跳動的殘骸罷了。而當卡塔特都不再收容他了以後,他在這個偌大的世界,還能找到安身立命的去處嗎?
“讓我幫你。”布裡斯的語氣鄭重得宛如誓約,“你沒法留在卡塔特,我就向族長請示,跟你去人界。”
喬貞卻笑着搖了搖頭,回應布裡斯的決意。
“拜托了,布裡斯。在我享受酒和女人的時候,我不希望總有個人露出一副說教的嘴臉對着我啊。即便那人是你。”
布裡斯聽完,兩眉緊皺起來,步子趕超到喬貞身前,對他投去嚴厲的瞥視,眼角因怒其不争而不斷地翕動。
“你就打算這麼一直過下去,直到死嗎?”
“你覺得悲哀的事,在别人眼裡或許是另一回事呢。”迎面對着布裡斯憤怒的臉龐,喬貞盡可能讓表情變得親和,“我不會老死,不會輕易生病,羨慕我的人在這個世界多得數都數不過來。為什麼要為我煩惱?”他試圖用繞圈子的說話方式安撫從者,“我再問問你,以你作為龍族的嗅覺,你有在我的身上聞到任何酒氣嗎?”
布裡斯盯着他,眼珠子一轉不轉,隻是轉動了兩下脖子。
“看,所以還不算太糟,不是嗎?我不會喝得爛醉如泥,也不會沒日沒夜地撲在酒徒的賭桌上和妓|女的胸懷裡。我懂得控制。或許自制力是我唯一值得誇耀的東西吧。”
耳中盡是這個男人用一臉正直的表情說出來的歪理,布裡斯隻能無奈地把視線探向了路邊一團茂密盛開的野花叢。不過接下來傳到耳邊的話聲,似乎稍微認真了一點。
“早知道我目前的生活狀态會讓你如此耿耿于懷,我就不應該對你說實話的。”
“你試試看。”布裡斯面色凝重地直視着他,以半威脅的口吻說道,“你膽敢對我撒謊,我保證會讓你後悔。”
喬貞聞言,眯着眼睛笑起來,“對此我毫不懷疑。”他的唇角噙着一絲懷念的笑意,“對于你差點把我打死的那段經曆,我可是記憶猶新啊。”
“那次是你自己找死。”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布裡斯不再阻擋他的路,身子往一邊讓了讓。
“好吧,我承認。”看着腳下崎岖的道路,喬貞用有些低沉的聲音,發出令人揪心的感慨,“我和你有着諸多共同的記憶。你是少數願意善待我、包容我,接納我的人,我也願意為你敞開心扉的大門,将我的心事毫無隐瞞地對你和盤托出。可即使如此,布裡斯,你依然幫不了我。”他用流暢的語速和堅定的眼神阻止布裡斯打斷自己,“你應該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是人類,而你是龍族。我們終究是不同的。”
驚訝地對身邊的男子投以凝視的目光,布裡斯穩住内心的動搖。在一段時間裡,他就像戴着面具一樣面無表情地走着。雖然被這些話引入了深思,不過布裡斯似乎很快就從煩悶的思緒中跳了出來,接受了喬貞的說法。
“這樣的話也是沒辦法了。”
“是啊。還真是無可奈何呢。”
喬貞爽朗地歎氣道,話聲裡沒有半點惋惜之意。今後的路還很長,但是腳下的山道卻即将到達盡頭。
走在逶迤曲折的小道上的二人快到龍山底部時,布裡斯警覺地發現有一個自己不想見到的男人,好像在等待着他們似的站在那裡。
穿着灰白的麂皮絨長袍的阿爾斐傑洛,面朝喬貞和布裡斯轉過身來。他至少在半分鐘前就聽到了他們的腳步聲。不過真正促使他回頭的,卻是那股久違的、逐漸靠近的魔力氣息。
“抱歉,能向您借用幾分鐘嗎?我有事要找喬貞大人。”
在卡塔特從來隻接受他人頂禮膜拜的現任首席,以無比恭敬的神情和口吻面對布裡斯。布裡斯卻把臉冷冷撇開,不願将視線逗留在他的身上。阿爾斐傑洛詢問的眼神于是轉向了喬貞。
喬貞靜靜地颔首示意布裡斯暫避片刻。他身邊的海龍王後裔隻能獨自攥緊了拳,默默走開。
“借一步說話。”
在阿爾斐傑洛的請求下,卡塔特的兩任首席來到了一個頂部纏繞着紫藤花的長廊涼亭,在那裡進行重要的交談。
微風挾着春天般的暖意拂過身畔,将濃郁的花香送入鼻中。不同品種的花在卡塔特不分季節,可以同時盛開,永遠不會凋謝。翠綠的藤蔓錯落有緻地糾纏着象牙白的廊柱,高高的亭子上方,一串串沉甸甸的紫色花朵如瀑布般密密匝匝地往下傾瀉,幾乎要碰觸到二人的頭頂,讓人恍如身處于一片高貴典雅的紫色海洋。然而,周圍美不勝收的景緻對喬貞的吸引力,卻遠不如将他領到此處的那個紅金色頭發的男子。
在透着芳香的風中,喬貞的皮膚感觸着植物的香氣,和身邊的那團氣息。不用費心刺探,那股磅礴的魔力便如同層出不窮的海浪般無止境地朝外擴散着,沖擊着喬貞的感官,使他不禁感歎道,“奧諾馬伊斯将你訓練得很出色。”
阿爾斐傑洛一聽,眼眶因驚訝而怔大,“您這話何意?”但他的心底卻是另一番想法。在我通過最後的試煉、被授予龍術士資格後,你才離開卡塔特。他想。當時你就該知道我有這般實力。而這些年我的成長,也與奧諾馬伊斯無關。更大的原因在于我本就是塊值得精心雕琢的璞玉。
不知喬貞是否了解阿爾斐傑洛的内心活動。他凝視着這個将過去曾屬于自己的首席寶座據為己有的男人,語氣中沒有一絲一毫玩笑的意味,“你的存在,讓所有庸俗之輩都不禁自慚形穢。”
聽到了嗎,修齊布蘭卡?你推崇的對象是如何評價我的。盡管這麼想着,阿爾斐傑洛卻流露出不敢當的表情,以無比仰慕而又謙遜的口吻說道,“在戰火紛飛的修羅場上建下彪悍戰功的您,才是令我等無可企及的存在。”
“那都是些過眼雲煙,不值一提。”喬貞極其淡然地搖了搖頭,注視着地面的藍灰色眼睛,眸中的眼神是一片不帶半點成就感的虛無,“戰功也好,借此取得的榮耀也好,我從來就沒有真正在意過。”
這就是個毫無進取心的男人。幾番你來我往的對話,已經讓阿爾斐傑洛完全确定了這點。既然如此,困擾着自己多年的謎團也就沒必要再去證實了。喬貞與異族交戰的次數遠遠高過其他龍術士,卻沒有給卡塔特帶來任何撇開殺敵數以外的實質貢獻,既然連他本人都不把過往的戰鬥放在心上,他在情報方面的零貢獻也就沒什麼奇怪了。
不過,還有别的事必須确認。阿爾斐傑洛依然面不改色,“盡管您視名利為糞土,但我仍希望您能同我分享經驗。”
“也是啊。你找我的目的肯定不是為了閑聊。直說吧。”
點了點頭的阿爾斐傑洛不再繞彎子,直奔主題,“龍術士被分配任務都是以密探偵查作為前提的,對吧?”
“将龍術士誤打誤撞自己發現的個例抛開,大多數任務都是由密探負責第一手偵測,再上報給卡塔特讓龍王發落的。你說得沒錯。”談話省略了一切寒暄和應酬的步驟,喬貞明快地回答了阿爾斐傑洛的問題。
龍族的密探,是實力跨度為第二、第三、第四等級的術士。他們在前方偵查敵情時,若遭遇的異族實力弱小,一般都會直接處決掉。解決不了的那部分就将消息回報給卡塔特,交由龍術士處理。了解到這最基本的情況,阿爾斐傑洛就能展開他的猜測了。
“單獨或群體寄宿在人類家中的異族,行蹤被查到後不改換栖身地也不奇怪。但如果是在外流動的異族,從密探回卡塔特禀報再到龍術士出發,少說也過去好幾天了,為什麼往往還能有所斬獲呢?這問題始終讓我很困擾。您有沒有從以往的經驗中發現任何規律或可疑處?”
喬貞微怔了一下,“我接的任務太多,記不住每一樁。”
“您是卡塔特的棟梁,挑的重擔最多,誰都無法比拟。”阿爾斐傑洛先笑着誇講了他一番,随即用嚴謹的語調說道,“但是從我有限的幾次任務中,我看出了疑點。行蹤暴露的異族遭到龍術士的追殺,此乃天經地義的事。但即使我們能對其進行制裁,卻不能逼迫他們不逃命吧?當生命受到威脅時,四處逃竄可是生物求生的本能啊。”
“他們當然會逃。沒理由自縛手腳任我們屠戮。你從白羅加手中接管的錫耶納任務,全城的異族不都逃往比薩了?”
“我想這才是特例。以往的任務成功率實在太高,讓我不得不産生懷疑。異族本應在密探向卡塔特回禀而龍術士還沒追到的這段時間就溜之大吉,可那些家夥……就好像是故意等在被發現的地方讓我們殺一樣。”
阿爾斐傑洛的說法,狠狠地沖擊着喬貞以往相信的、從不懷疑的一切,讓這個馳騁戰場殺敵無數的男人陷入了沉重的思考。
“密探也并非總是單獨行動,有人報信就必有人監視跟蹤。”喬貞好像在極力否認着什麼似的說道。
“不排除您提出的這個可能。但是據我所知,單獨行動的密探仍然占半數以上的比例。”
聽了阿爾斐傑洛信心十足的判斷,喬貞先是安靜地背靠長廊的柱子,而後又心事重重地抱起了胳膊,眼裡有極深的陰影,“我想你應該有結論了吧。”
首席的紫眸閃爍着智慧的光芒,“結論先放在一邊,我還有其他發現。”
科雷斯波将亞撒和澤洛斯的部分屍骨送回卡塔特的當天,阿爾斐傑洛在龍王的準許下,曾對他進行了較為細緻的盤問。這個魔力氣息薄弱到連阿爾斐傑洛都幾乎感應不出來的第四等級的密探,由于被迫見識了達斯機械獸人族最黑暗最邪惡的一面而受到相當大的刺激,在回答的過程中,精神始終處于極不穩定的狀态。因此,阿爾斐傑洛隻是在科雷斯波的嘴中問出了一些零星的殘片。但就是在這些蛛絲馬迹中,他獲得了寶貴的、足以将自己的猜測進一步證實的信息。
阿爾斐傑洛始終都認為,科雷斯波是解開這盤迷局的鑰匙。他不僅作為異族向卡塔特宣戰的遞話者,極其幸運地活了下來,還在九年前參與過一次非常特殊的任務。那個時候,極有可能是阿迦述軍的殘部流亡在非洲的消息,就是由科雷斯波捎回來的。如果不是龍王将那項任務交給了實力平平的休利葉,一定還能深挖出不少異族的秘密。
撇開内心的不快,阿爾斐傑洛冷靜地說道,“負責剿滅個位數異族的亞撒,在出征的途中遭到突然增援的敵人的埋伏,被蹂|躏而死,這樣的事前輩您應該也有所耳聞吧?”他沒等喬貞作出表示,就繼續說,“如果敵人連龍術士都殺得了,那麼區區一個密探又為何能幸免于難?”
“籍由亞撒的死,傳遞開戰的信号,他們需要有人做這件事。”
“從表面看确實如此。但如果從另一個角度考慮……”
這件任務,在阿爾斐傑洛看來真的很不尋常。原本在死亡名單上的異族,都是些沒什麼實力的小角色,數量也不多,否則任務也不會落在亞撒——這個龍術士中間最弱魔力儲備擁有者的男人頭上。然而一旦追上那些既弱小又稀少的異族,就立刻有強援出手,扭轉了亞撒原本穩操勝券的局面,就好像是被那些異族牽着鼻子走似的。落入敵軍包圍圈的亞撒寡不敵衆,最終和從者雙雙慘死。如果這不是巧合,那隻能說是敵人的一種刻意安排。看來在異族的勢力中,有人急于調整策略,決定向龍術士開刀了。
“亞撒在一件難度系數不高的普通任務裡遭到圍攻。據跟随他的密探說,帶頭的兩個家夥,實力符合将軍的級别。這與最先偵查到的情況嚴重不符。如果将恰好有一支異族部隊活躍在戰場附近的這一解釋排除掉——”
阿爾斐傑洛後面的話幾乎要呼之欲出,意識到其中危險的喬貞不禁站直了身體,神色忽然變得極度嚴峻。
“也就是說,敵人故意設了個圈套?”
“正是如此。亞撒便是死于敵人陷阱下的第一個犧牲者。”
聽到阿爾斐傑洛用冰冷而清澈的聲音作出的回答,喬貞不禁渾身打顫,但是他仍然竭力地穩住動蕩的情緒,壓低聲音問道,“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我們被算計了。”阿爾斐傑洛就像是一台沒感情的機械,語氣平平地說道,“以往您和其他前輩們包括我完成的任務,很大程度上被敵人操控着。”
喬貞聞言瞠目結舌,過了很久才續上話,“倘若事實真如你所言,為何之前從沒有人質疑過?”
這要問你啊,為什麼你偏偏想不到呢?阿爾斐傑洛幾乎想沖他發笑。但是首席的身份所應具備的素養不允許他不能這麼做。“并不全是這樣的套路。被暗箱操作的任務也隻是其中的一部分吧。”帶着些許暗嘲的意味,阿爾斐傑洛失聲笑道,“我還能說什麼呢,他們僞裝得很好。那些狡詐的食人鬼,向來善于欺騙和隐藏。”
喬貞眉頭不皺一下地注視着對方帶有冷笑含義的紫色瞳孔,“你有證據嗎?”
“抱歉。這是目前我唯一拿不出手的東西。”
“你通過一步步的誘導,把我帶入這危險的想法中,卻提供不出任何真憑實據?”
“我相信自己的直覺。”回想起某張令人厭惡的面容,阿爾斐傑洛警惕地斷言道,“寄生蟲就潛伏在我們中間。”
喬貞眯緊了他藍灰色的眼眸,以疑問的口氣說道,“在你心底一定有确切的人名了吧。”
這回,阿爾斐傑洛僅是點點頭,不說話了。
喬貞不禁向對方投去懷疑的目光,但是阿爾斐傑洛的臉龐卻平靜至極,似乎并不打算再多說什麼而和他對視着。最初懇求布裡斯給他們獨處機會時的殷勤表情消失了。英俊的紅發男子如今的沉默足可說明一切。
很難想象,像阿爾斐傑洛這樣心比天高的男人,會全然信任被他奪走了首席的桂冠、堪稱龍術士最高實力擁有者的另一個男人,将自己參透的一切源源本本地告知于他。
說到底,眼前的這位用淡然的表情注視着自己的繼任者,還是對自己有所保留的。但是經由他的嘴傳達出來的訊息,依然讓喬貞感到不可思議。就算那些都隻是缺乏證據的臆想,還是給喬貞的心帶來了極大的震動。
喬貞不會知道的是,阿爾斐傑洛之所以對自己的态度不完全坦誠的原因,和他原本打算傾訴的對象是蘇洛而非喬貞有着密不可分的關系。遺憾的是,阿爾斐傑洛沒有在昨天得到太多和蘇洛長談的機會。而對象換作喬貞,他是不可能百分百吐露的。
盡管彼此間敏感特殊的身份,注定了他們不可能無話不談,但是阿爾斐傑洛想要表達的意思,其實已經相當清楚了。
“龍王知道嗎?”喬貞好像忽然洩氣了一般,始終保持緊張的語調松懈下來。
“我也是不久前才将這些事串聯起來。雖然有着很強烈的預感,不過說到底,也隻是很片面的個人臆斷罷了。我想先聽聽您的看法再做打算。”
“雖然還隻是在猜測階段,不過呈報給龍王是必須的。”注視着首席的雙眼,喬貞嚴肅而麻利地說道,“就算日後有事實證明你的猜測錯誤,也是日後的事。至少現在必須給兩位族長一個警示。不過,此事也不宜大肆聲張。對其他人還是不要透露太多,以免打草驚蛇。”
阿爾斐傑洛再次展露殷勤的微笑,“真不愧是前輩,能作出如此周到的考慮。”他頓了頓,等待喬貞的反應。但見對方始終沉默,他便接着說道,“其實我也正有此意。不如您和我一起去龍神殿走一趟,向龍王彙報吧?”
“這是不行的。”忽然變得消沉起來的目光,移開了凝視着的那張可與日月争輝的美貌容顔,轉而望向了垂落在身旁明麗優雅的紫藤花。喬貞用有些低沉的語氣回絕了阿爾斐傑洛的請求。
“有什麼難處嗎?”阿爾斐傑洛歪了一下頭,眼神從側面窺伺他的表情。
“實話告訴你吧,我今天來雖然唐突,但不管怎麼說也算待了一會兒了,也不見龍王傳喚我呀。”喬貞特意用比較輕松的語氣進行說明,來掩蓋内心的情感,“更不要說我已經十幾年沒做過任務了……”
聽起來,似乎從阿爾斐傑洛本人做上了首席以後,這個解甲歸田的男人就不再受龍王重用了。“不公平。”阿爾斐傑洛面露哀容,帶着點責備的口氣說道,心裡卻很複雜,既想偷笑又不免對他有點同情,“他們何必要這樣對您?”
“想必他們認為,稀疏的星光再多再亮,也襯不上獨霸天際的太陽吧。”
喬貞的手伸了過來,在阿爾斐傑洛的肩上給予了一個重量适當的按壓,臉上盡量露出鼓勵他的笑意。
“榮耀,勝利,尊重,任你采撷。阿爾斐傑洛,很高興能有今日和你密談的機會。你一定會大有作為。至于我嘛……接受被遺忘的命運是我的本分。”
雖然用好像很莊重的表情,對紅發的晚輩說着祝福的言語,但是喬貞那明顯缺乏熱情的眼神卻暴露了他心不在焉的狀态。阿爾斐傑洛理解了那個眼神的含義。他沒有興趣再談。他要離開這個涼亭,離開這片龍族的栖息地。
擁有這種空虛到極緻的眼神的男人,即使他曾經功勳卓著、實力超群拔類,如今也已經對自己毫無威脅,是個根本稱不上敵人也不必防範的家夥吧……這樣的感慨隻在心中一閃而過,阿爾斐傑洛像是等待着告别的那一刻,眼睛直直地凝視着喬貞的臉。
“既然談完了,就容許我先走一步吧。我還欠布裡斯一個道别。”
嘴角帶着一絲倦懶的笑意轉身離開的喬貞,其身姿由于衣飾的破舊而略顯頹廢,這樣的背影在阿爾斐傑洛的視線裡越來越小。
直到喬貞完全背對自己的這一刻,阿爾斐傑洛才終于能夠肆無忌憚地用眼神觀察他,掃遍他的全身。這個實力被奉為至高無上的男人,有史以來最厲害的龍術士,如今看來也隻是泯然于衆人罷了。十多年沒有領到一項任務,他的錢夠用嗎?能确保他在人界豐衣足食,享受幾無盡頭的人生嗎?當他在孤寒的深夜回想起昔日輝煌時刻的時候,會怨恨身在卡塔特享盡榮華的我嗎?
深藏意蘊的紫羅蘭色瞳孔的目光,久久地停留于逐漸消失在視野裡的那道孤獨的背影。臉上的表情透着感慨的意味,不知道是在可憐失勢者的悲哀處境,還是為自己确保了永久的穩固地位而高興着,兩股截然相反的念頭在阿爾斐傑洛的心裡交鋒。
首席是一個時代的象征,是所有龍術士中的最強者,有着其餘龍術士望塵莫及的至高地位,擔負在肩的責任自然也更重。阿爾斐傑洛堅信,自己一定會做得比喬貞更好,也比他更适合這個位子。
仿佛化身為紫藤花開的涼亭的一部分,阿爾斐傑洛毫不動彈地伫立在原地,面朝喬貞離去的方向看着。不知過了多久,他深有感觸地歎口氣,堅定了決心後,将認真起來的視線移向了坐落在遙遠的卡塔特主峰之上、隻要稍加擡頭便能清楚地眺望到的那座高聳入雲的宮殿……
突來的一陣劇痛,切斷了阿爾斐傑洛此刻所有的念想。左手小指頭好像燒了起來一般地劇痛不止,連稍稍彎曲一下都覺得無比痛苦,很快又變得毫無知覺,完全麻痹住了。而他的後背似乎也随着痛意的産生僵硬起來。
“這種感覺,難道是……?”微微弓着背依靠在紫花與綠葉交織而成的象牙白色柱子的邊緣,阿爾斐傑洛朝劇烈疼痛起來的小拇指投去檢查的目光,“竟然在這個時候?”
小指的根部從外面看起來沒有任何損傷,好似皮膚被灼傷一般的痛楚也慢慢地消散了,但是那股借由痛意傳來的警示,卻非常真實。
會觸動埋在手指裡的機關的情況隻有一種,然而事情的起因和由此引發的結果卻是多種多樣的。分不清現在到底是哪一種原因和結果的阿爾斐傑洛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而在驚訝之前,首先感到的是焦躁感。畢竟,自己為這一刻的到來已經等待了太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