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
阿爾斐傑洛低沉地笑着。苦苦守候多年終于等來了一絲能見到成果的希望,胸腔内狂湧的焦躁感沒過一會兒又被由此衍生而出的一陣暗喜完全替代了。阿爾斐傑洛的内心無比欣悅,俯視的眼神牢牢地盯着因痛意繃直的小指,用另一隻手緊緊地按住它。
“終于要收網了。那條惺惺作态的大魚——”
溢出喉嚨的話聲裡按捺着難以掩飾的狂喜。比起将剛才和喬貞研究的疑點禀告給兩位龍王,如今還有更優先要處理的事務在前方等待着自己。
……
猶如雷點般飒飒作響的噪音由遠及近地襲向耳畔,緊接着一陣飓風朝身上撞了過來。
好像是感受到了這異常躁動的聲響絕不是簡單的風聲,杜拉斯特疑惑地轉過了腦袋。“首席大人?您怎麼……”
站在身前的這個俊朗無比的男人,毫無疑問是啟動了“幻影”高速奔跑模式,朝彩虹橋直沖而來的現任首席。杜拉斯特幾乎天天都可以和他碰面。然而為什麼,在看到那張露出淡淡微笑的臉龐時,内心卻湧出了一絲不安?
“您要過橋嗎?”這位深棕色短發的守護者用有點戒備的眼神審度着首席,手指放在腰部閃着銀光的佩劍柄上,“可是沒有族長的命令,恕我無法……”
正要向阿爾斐傑洛解釋自身的難處、表明自己不能放行的态度的杜拉斯特,沉穩的話聲突兀地暫止了。
阿爾斐傑洛的眼神深邃得仿佛暴雨前波詭雲谲的天空。眼睛深處怒放着的紫羅蘭,似乎在周圍不知何故漸漸升起的一陣奇異黑光的渲染下,顔色變深了些。
杜拉斯特的注意力無法自拔地陷進了那抹詭異的黑色光芒裡……
在卡塔特是不能使用任何空間系技能的。龍王設立的結界,令再強大的異能力者都不可能在結界範圍内自由傳送。既然唯一的辦法便是通過彩虹橋出入,那麼負責守橋的杜拉斯特就無疑是個障礙了。
距離一年一度的“假期”還有不到兩個月。然而事情緊急,阿爾斐傑洛可等不了那麼久。隻要搞定杜拉斯特,即使自己離開一時半刻,也不會有人知道。他隻要在别人發現前盡快趕回來就是了。
似乎是掉進了一場被強罐進腦中的夢境,杜拉斯特保持單手搭住劍柄的姿勢,僵硬地站在橋上一步也不動。他睜大的眼睛在好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眨動一下。當他眼皮的酸脹度幾乎要突破極限的時候,他似乎終于清醒了,開始急促地喘息起來。彩虹橋的守護者怔怔地扭過頭,望着蔓延在橋下的廣大雲海。曾與自己四目相望的紅發首席的身影,無論自己眨了多少下眼睛确認,都再也看不見,就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XCIX
白裡泛灰的長袍迎風招展,面料依稀有些肮髒。阿爾斐傑洛意氣風發地重新站在彩虹橋時,發現杜拉斯特用充滿忌憚和顧慮的眼神迎接自己。阿爾斐傑洛以驚訝的目光回視着他,好像他的存在很不合常理。這位常年駐守在此橋的守護者,他的住所有别于他的同僚們,不在“龍之腹”,而在“龍之頸”山麓的一間獨立居舍。會作出如此的安排是方便他能在任何時刻比旁人更快趕到他的值勤地點。在卡塔特生活多年的阿爾斐傑洛,早已經摸準了杜拉斯特的作息規律,知道他每晚都會在十點回住處安歇。那麼現在,他在超過十點的這個時候依然逗留在彩虹橋遲遲不走、好像專門在等自己回來的行為就很奇怪了。
果不其然,杜拉斯特帶來了兩位龍王大人的急召。将内心的懷疑和納悶擱置一邊,阿爾斐傑洛立刻動身,抄了條最快的路去龍神殿。彌漫在龍山龍海之間的氣氛有點詭異,一些還沒睡覺的守護者對快步穿梭在山路的首席指指點點,嘴裡唧唧咕咕的不知道在議論些什麼。他們投過來的眼神暗含着深刻的意蘊,讓阿爾斐傑洛心中疑惑叢生。龍王知道了?沒可能的。自己不惜用了三次“空間轉移”,将離開的時間控制在一天以内。唯一有可能洩露秘密的杜拉斯特也已經被迷了魂,遺忘了自己強行下橋的事。他是絕不會出賣自己的。
今晚在龍神殿門口值夜班的兩位守護者,迪特裡希站在左面。聽到鞋底敲擊台階響起的急促腳步聲,亞麻色頭發的壯漢轉過頭來,迎上首席問詢的視線。
“兩位大人在召喚我嗎?”
“是啊,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阿爾斐傑洛心裡一涼,“都那麼晚了,到底有什麼急事,非要現在……”
“别跟我墨迹,”迪特裡希打斷他,“他們找你找了大半天,早就氣得七竅生煙了。還是把想要解釋的話留着進去說吧。”他用勸誡的口氣告訴首席,“不過别指望編一個好借口就能蒙混過關。隻有實話才管用。”
錯愕地看着迪特裡希異常嚴肅的臉,阿爾斐傑洛的心好像沉入了一個深淵。
被發現了嗎?被龍王發現我不守規矩,私自下山了嗎?可是我明明已經将杜拉斯特……
纰漏究竟出在誰的身上?阿爾斐傑洛在放慢腳步走進議事大廳之前,腦中不停地思考。最先跳入腦海裡的莫過于守護者。雖然守護者每天都要侍奉首席用膳,但其實他們送飯時阿爾斐傑洛不在屋子裡的情況也是非常多見。幾乎每個卡塔特山的居民都知道阿爾斐傑洛比起窩在“龍之巅”的首席居所,更喜歡到“龍之腹”的訓練場找人切磋,經常一待就是一天,甚至會忘記要回去用餐。所以,送午飯和晚飯的守護者應該不會因為沒看見自己就認定他下山去了。阿爾斐傑洛走之前還特意打聽過今天侍候自己的是哪些守護者,了解下來後非常放心,知道那兩個并不是管不住舌頭的家夥……可就是這樣,自己偷偷下界的事,龍王還是知道了。到底漏洞出在什麼地方呢?阿爾斐傑洛冥思苦想了一番,依然沒有頭緒。殿内的光亮越來越盛。他一邊穿過長廊一邊說服自己穩住情緒。還是先不要想太多,自己吓唬自己了。接下來就看龍王是怎麼說的……
等他走進大殿,發覺寶座上的火龍王和海龍王的神情時,僥幸的心理瞬間蕩然無存。兩位老者臉上的神态異常冷肅,仿佛是爆發前夕的火山,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空氣裡飄散的怒氣。
還沒等阿爾斐傑洛擺出謙卑的姿态行禮,海龍王就質問道,“阿爾斐傑洛,身為首席的你,應該很清楚你必須随時守護在卡塔特,确保我族的安危吧?”
“首席的職責我一刻都不敢忘。”
海龍王并不滿意阿爾斐傑洛帶着沉重和表情所做的回答。“既然如此,為何要擅自離開?”
還是沒能逃過他們的眼睛。阿爾斐傑洛由于最後的一絲僥幸被打破,無力地垂下了頭。
“上午你和喬貞談話結束後就消失了蹤影一直到剛才。”火龍王高喝的回音在空曠的議事廳裡旋轉,無論是語調還是神情,都要比海龍王咄咄逼人得多,“不在卡塔特的這段時間,你去了哪裡?”
“我去布雷西亞探望德隆并給予他适當的治療。他的胃病近幾年一直反複發作,我很擔心他的病情再這樣惡化下去,會有生命危險。”
謊言說得近似真話,語調和情緒沒有任何起伏,阿爾斐傑洛很滿意自己的狀态。但是在他平靜而流利地說完後,火龍王卻露出了更加不滿的表情。
“德隆,當然,當然是他。”嘶啞着聲音反複念叨的火龍王,眯起由于憤怒而變得混濁起來的淺紅色尖瞳瞪着阿爾斐傑洛,“在錫耶納和比薩他都跟着你。我記得你曾經在我的面前點名要他協助你。你跟他走得那麼近,也難怪你會為了他而明知故犯地擅離職守了!”
阿爾斐傑洛面對火龍王的高聲責備,不禁顯露出狼狽的神色,内心為自己尋找的這個借口懊惱不已。族長最反感底下的人暗中建立私交,如此重要的事自己怎麼就忘了?
坦白的機會稍縱即逝。火龍王的斷喝阻止了在他眼裡企圖申辯的首席。“你騙取德隆信任的手段,也給我們解釋一下吧!”
“手段?”阿爾斐傑洛有些喪氣地搖着頭,“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哼,還裝什麼!“火龍王聲色俱厲地說道,“德隆的大腦早已被檢測出有中過黑魔法的迹象,而且還是不可醫治的深度催眠。黑魔力已經腐化了他的大腦長達十二年,算時間剛好是你帶着他奔赴比薩之戰!難道你要說你對此一無所知,和這件事半點關系都沒有嗎?”
這一刻,阿爾斐傑洛仿佛聽見了體内血管爆裂的聲音,被完全超乎自己預料的事态徹底震住了。好像有一雙手蒙住了他的口鼻,剝奪了他的呼吸,以往巧言善辯的紅發男子此刻竟然無話可說。從來就沒想過會有這種事。阿爾斐傑洛這時候才知道,原來龍王一直都會對不但要與異族打交道、還要和龍術士接觸的密探們的身體狀況進行檢查,确保他們沒有被人操控……
“即使是黑魔法水準出神入化的你也不可能做到天衣無縫的程度,在施法後完全不留下任何痕迹。除了德隆,同樣深受催眠術傷害的還有和德隆一起參與過比薩任務的培爾特!以禁斷的催眠黑魔法侵蝕密探的大腦,妄圖借此操控他們,這樣惡劣的事難道是能被允許的嗎?!”火龍王的手用力往下一拍,扶手發出了慘叫,“你真以為自己可以瞞天過海?”
阿爾斐傑洛始終低着頭,對于火龍王狗血淋頭的怒罵,他隻能咬緊牙關默默地忍受着。
“這十二年間也不見你有任何悔過之念主動向我們坦白,現在更是背着我們擅自離開卡塔特私會密探,接二連三地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火龍王繼續大聲責問着連一句辯白都說不出來的首席,“你就這樣迫切地想要和那些密探交朋友嗎?說,你到底有何居心?”
前一刻還充滿了不服和倔強的眼神,徹底渙散成了害怕和恐懼……再這樣下去,難保不會被扣上謀反的帽子。阿爾斐傑洛與生俱來的美貌頓時扭曲起來,臉頰慘無人色。
在怒氣沖沖的火龍王和一臉不滿的海龍王眼裡,背脊始終挺直的首席突然間彎下腰,雙膝與地面重重地碰撞。
“……兩位族長大人,我确實有錯在身,但是請你們無論如何也不要懷疑我對卡塔特的忠心。”
在強權的壓迫下,幾乎是以癱倒的動作跪在地上的阿爾斐傑洛,英俊的臉龐由于悲痛而扭曲,雙肩劇烈地顫抖着,這似乎意味着他在為自己以前做過的錯事切齒悔恨。
審視着因為羞恥而失态的阿爾斐傑洛狼狽的模樣,海龍王用比火龍王稍微緩和但同樣不容人反駁質疑的尖銳語氣說道:
“你的忠心,我們自然看在眼裡,所以才給了你連喬貞都不曾有過的待遇。可是看看你是怎麼回報我們的?你又什麼時候真正反省過自己的錯誤,進而有所收斂?藐視身為首席的自己理應恪守的準則,為了收買心腹不惜用上了禁忌的黑魔法,行事如此不計後果。你利用假期到人界做些了什麼,我看也不是簡單的享樂吧!阿爾斐傑洛,你讓我們太失望了。”
海龍王淺藍色的瞳眸裡原本就很細長的眼黑,由于憤怒,變得愈加尖利如針。他以苛責的目光凝視着匍匐在地上的男子,眼神裡隐隐有些無奈的意味。其實在過去,對密探使用催眠手段的龍術士又何止阿爾斐傑洛一個。如果真要細究,真正清白的人恐怕也是屈指可數吧。就連為人忠厚老實的喬貞都曾經犯下過這樣的錯誤。但是與為了追查仇家而催眠監視自己的密探、延長在人界逗留時間的喬貞相比,隻是單純的以勾結密探為目的而濫用黑魔法的阿爾斐傑洛的行為,則更讓人無法原諒。
當然,龍王也不能光憑一己之見就治阿爾斐傑洛的罪。盡管他涉嫌催眠德隆和培爾特,但是當年出征比薩的龍術士有那麼多,根本沒有十足的證據表明這件事就是阿爾斐傑洛所為。一旦阿爾斐傑洛拼死抵賴,哪怕獨斷專行的龍王強制給他定罪,也很難使衆人信服。所以,隻要不承認就可以了。
但是那樣一來,反而對阿爾斐傑洛更加不利。懷疑的種子已經埋下,間隙已經生成,阿爾斐傑洛即便真的無辜,他在龍王心目中的印象,也必定會大不如前。同理,既然他們不可能完全消除對自己的懷疑,那麼現在再作辯解也隻是枉費口舌,沒有一點必要。阿爾斐傑洛骨子裡的驕傲,也不容許他為了求得别人的原諒而低頭解釋。他根本就不屑于為自己開脫。
而若要追究起讓始終壓抑着不滿的兩位龍王徹底爆發的導|火|索,則是阿爾斐傑洛這一次妄圖以黑魔法修改守護者杜拉斯特的記憶、以便自己能自由進出卡塔特的惡劣行徑。這項過錯是毫不存疑的。
可是從憤怒的程度來說,比起因失望而怒不可遏的龍王,阿爾斐傑洛反倒更勝一籌,甚至到了惱羞成怒的地步。他天生驕傲自負的性格,使他對自己原本隐瞞得很好的秘密竟然早就被人獲悉這一點難以做到釋懷,不僅如此,他們還好像是在施舍自己、給自己面子似的故意不在第一時間戳穿。現在阿爾斐傑洛内心的憤怒,簡直已經達到了令人恐怖的程度。
并不是以自己的意志俯面跪在地上的紅發男人,一雙怒火滔滔的雙眸死死不動地盯着地闆,兇光盡顯的眼神恨不得在鋪着紅毯的大理石上射出洞來。無數的想法靈光乍現般地來來去去,劇烈地沖擊着他的大腦,無論如何也想要為自己的落網找出合理的解釋。
關鍵的人物還是杜拉斯特。在龍王羅列的黑魔法受害者名單中,這個男人被忽略了。誰都知道,往返卡塔特與人界必經彩虹橋,作為守橋者的杜拉斯特明顯應該是被重點照看的對象。既然有了德隆和培爾特的例子作為警告,難道早已經看穿一切的龍王就沒有對杜拉斯特的大腦進行檢查嗎?如果他們沒做,那麼此事被查出來也隻是時間問題;如果已經做了,又為何從頭到尾都不見他們提及?
“不替自己辯解兩句嗎,還是準備俯首認罪?”火龍王用好像對待工具、傀儡一般的眼神,冷酷無情地看着屈膝跪地的阿爾斐傑洛,“充其量隻不過是一個人類而已。不管怎麼說你隻是受了我族的庇護才得以苟活至今。沒有我們龍族對你的提攜,你什麼都不是。你所謂的榮譽和成就,全都是拜我族所賜。竟然狂妄到藐視我們定下的法則、恣意妄為的地步,你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
“——”
凝視着地闆的紫色雙眸,渙散的視線瞬時凝聚起來。阿爾斐傑洛将低垂的頭緩緩擡起,目光平穩地朝遙遙在上的台階探去,直到他看清火龍王的眼神。
和當時一模一樣的、提防家賊般的眼神。最早接觸這眼神正是在那一年、作為指揮者的自己帶隊從比薩全員無恙地回到卡塔特的時候。憶起往事,阿爾斐傑洛的臉頰泛起了蒼白的微笑……他們那時候就知道了。他想。德隆、培爾特等密探跟随龍術士們回來的那時候他們就知道了。但是他們卻隐忍不發整整十二年。難怪火龍王當時會用那樣的眼神看着我。
阿爾斐傑洛不辯解也不推诿地跪在那裡,看似願意将一切的罪過都承擔起來。對于火龍王的痛罵,他也沒有任何表示,依然沉默着。
“阿爾斐傑洛,你應該知錯了吧?”海龍王的聲音在大殿裡響了起來,“數次挑戰龍族制定的規矩,按個人的意志率性而為,作出讓我等大失所望的事,使自己的名譽蒙羞。盡管如此,你仍然是我們非常重視的人才,為我族作出了傑出的貢獻。我們不會放棄你,也很願意給你重獲榮耀的機會,但首先,要讓我們看到你有痛改前非的覺悟和行動。而在那之前,你必須接受處罰。”海龍王以不溫不火的口吻,向跪地等候裁決的首席進行嚴肅的宣判,“有功則賞,有過必罰。從今日起,收回你使用假期的特權,其他待遇照舊。這段時間你就不要出門了。”
一句話,就能左右他的命運。既能将他捧上天,也能讓他狠狠地跌到地裡。
阿爾斐傑洛自始至終都沉默着。這時候的他根本已無暇顧及自己暴露的原因到底是什麼。不過,上午和喬貞探讨的有關任務疑點的線索,就在海龍王宣判聲落下的那一刻,徹底熄滅了訴說的意念。就好像賭氣般的,将自己掌握的情報咽進了肚子裡。阿爾斐傑洛用平靜到可怕的眼神,看着那兩個隻需努努嘴就能将自己的權利輕易剝奪的長者,無言地接受了他們加注給自己的相當于禁足的懲罰。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無聲地凝視着彼此的人中間,終于有一方忍受不住了。火龍王突然煩躁地拍了拍扶手,揮袖驅趕失寵的首席。
阿爾斐傑洛緩慢地起身。才跪了這麼一會兒,兩腿就已經發麻到失去了知覺。胸腔裡的那顆心更是冷得好像不屬于自己。他不清楚自己有沒有在退下前行禮,隻覺得腦子一片空茫,什麼也感受不到。他的視線垂下,盯住大理石地闆的紋路慢慢往前移,那是他很長一段時間裡一直看着的東西。他拖着雙腳往殿外走,仿佛花了好多年。聖潔的光從穹頂的彩窗投照下來,映白了他的紅發,卻連一絲溫暖都給不了。
一位守護者和他擦身而過,徑直奔向了大廳内,好像有急事要彙報給龍王,因而步履急切,連向首席鞠躬施禮都忘記了。
麻木地邁着腳步繼續往神殿外面走,恍惚間,阿爾斐傑洛隻聽到失蹤這個詞,和培爾特、席多這兩個人名。之後,他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C
他夢見善良的女仆為他端來牛奶,杯口蒸騰出白霧般的熱氣。他喝了,甜美的味道在喉中流轉,随後就不省人事。
昏沉沉的大腦始終沒有蘇醒的迹象,刺激着腦膜和頭皮的噪聲卻越來越響,令人焦躁難耐。鞭子猛力抽打後背,腿腳粗暴地踢踹□□,還有男人粗聲的吆喝與怒斥,所有的苦難都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裡。
現在,也有人給他送來了熱牛奶,以及更多别的東西。“首席大人。”從暗處響起一個帶着禮貌的輕柔男聲。
他聽出這是克萊茵的聲音,卻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床上的那團東西全無反應。“首席大人。”克萊茵又叫道,語音加重了一些,“該吃早餐了。”
阿爾斐傑洛呻|吟着睜開眼睛,眼前卻不見任何人的影子,隻有濃濃一片的黑暗。
床單亂作一團,皺褶遍布。用力夾着它們的腳趾,已經發麻到沒有了知覺。
“要我扶您起來用膳嗎,大人?”
這個曾受到過阿爾斐傑洛催眠黑魔法盤問的男人,雖然用他的實際言行證明了他和白羅加并無勾結,阿爾斐傑洛卻依然無法信任他。
“放到桌子上。”他輕聲說。即使隔着裹覆全身的被褥,他也能嗅到牛奶的香氣。“你可以出去了。”
恭敬的守護者按阿爾斐傑洛的吩咐照做了。他将餐盤就近放在了床頭櫃上,而不是客廳的餐桌,以便悶頭大睡的首席一起床就能享用。阿爾斐傑洛卻沒有領下克萊茵的這份好意,一直側躺在床上,沒有一點要起身進餐的意向。
克萊茵離開後沒幾分鐘,一陣重拳砸在了門上。這一次來的人可不像克萊茵那樣有禮貌,不僅沒打一聲招呼就推門進入,直沖卧房,還大力掀開了蓋住阿爾斐傑洛全身的被褥。
失去了庇護後,大面積的陽光瞬間如洪水般湧了進來。早已經習慣黑暗的阿爾斐傑洛的眼睛,一時間有些不适應刺眼的強光照射,痛苦地緊閉起來。紅金色的睫毛猶如兩瓣合攏在一起的楓葉,輕微地顫抖。
“喂,起床了!”
床邊站着一個屬于尼克勒斯的高大身影。他的鼻音在頭腦混沌的阿爾斐傑洛聽來有些發悶。
将充當遮蔽物的被子掀到一邊之後,尼克勒斯看到了他。他就像個躺在母體子宮裡的嬰兒,蜷縮着手腳,悶在封閉的房室,看起來那樣的脆弱無助。一直到尼克勒斯推了他的肩膀,他才終于舍得動一下,從雙臂抱膝的側卧姿勢慢慢坐了起來。
睡姿一整夜沒換,阿爾斐傑洛渾身的骨頭又酸又痛。他撐起僵硬的身子靠住床背,腦袋歪斜地枕在上面,微微張開的嘴巴呼出較為紊亂的氣息,眼睛從垂到前額的紛亂發絲的間隙裡斜睨着尼克勒斯。
曾經橫行在戰場上的霸氣早已經無迹可尋。無論是他無力垂落的肩膀,還是失魂落魄的眼神,和平日裡的那個英姿勃發的首席形象相差甚遠,根本看不出一點點英勇和自信的痕迹。現在的阿爾斐傑洛就仿佛一個失去了靈魂的軀殼,傾斜着坐在那裡看着前來探望自己的從者。看到他這副喪家狗般落寞頹廢的樣子,尼克勒斯很不滿意地皺起了眉。
“你昨天幹嘛去了?”
“連你也要管我。”
阿爾斐傑洛用好似醉鬼一般的微熏的眼神看着逼問自己的從者。眼眸深處的不信任感和敵意被尼克勒斯捕捉到了。
“現在就我們兩個,你該對我說實話。”
“照我說,你也該走,就像克萊茵。”阿爾斐傑洛的語氣有點厭煩。
“你怎麼像全身長了刺似的。”尼克勒斯輕聲咒罵。
“以後再說。等我想談的時候再說。”阿爾斐傑洛的态度稍稍讓步。眼中的紫光閃爍不明。至少現在,他無法面對尼克勒斯。
“這可不侯你的心情,總不能讓我白跑一趟。”尼克勒斯全身溢滿了幾欲爆發的怒氣,向前走了一步,“要談就今天談。現在,馬上!”他高大壯碩的身形給白鵝絨的四柱床投下了一大片陽光無法穿透的陰影,将阿爾斐傑洛的身體團團裹住。
自己的從者向來很沒耐心,這個特點和他曾經擁戴過的對象雅麥斯真是像極了。阿爾斐傑洛猶豫了一下,終于将自己的猜測說出口,“你出賣了我。”暗啞的聲音有點發狠。
他的話讓尼克勒斯的大腦停止工作了三秒。“你睡糊塗了吧?”
怒吼的海龍,聽到主人在床上冷笑。
“能感受到我的氣息的人隻有你。”
尼克勒斯好像吃東西噎住了一樣頓時啞然。愣愣地瞪大藍眸對着阿爾斐傑洛,看了他好一陣子,尼克勒斯才總算擺脫失語的狀态,調動起語言功能。
“你該不會懷疑是我告訴龍王你不在的吧?就因為我是你的契約者?”覺得對方的斷言十分可笑的尼克勒斯失聲笑了起來,“我腦子壞了才會這麼做。”
“你的腦子就沒好過。”
阿爾斐傑洛毫不客氣地出言諷刺,差點讓尼克勒斯憤怒地當場離去。但是一想到就這麼走了太對不起自己此番過來的決心,尼克勒斯還是忍住了郁結在心底的怒火。不管怎樣也不能白來。而且就他的性格來說,他也非常讨厭别人拿他沒做過的事冤枉自己。因此,澄清是必須的。
“這麼告訴你吧,與你契約相連的我,的确是唯一能感應到你去處的人。但我沒有那樣做的動機。”他把雙臂抱在胸前,盡可能用平和的語氣對床上的男人說,“如果是在戰場上失聯,那我會找你的。可我又不是先知,預料到你昨天會溜出去。你告訴我,我幹嘛要費心感知你的氣息在哪兒呢?”
尼克勒斯臉不紅心不跳地說着在他看來很有道理的話。不過,他并沒有撒謊。昨晚早早就睡去的他,直到不久前醒來才知道阿爾斐傑洛出事了。他在兩個悄聲議論的族人嘴裡聽了個概況,才發現事情早就傳得沸沸揚揚。雖然對身為阿爾斐傑洛從者的自己竟然最後一個知道的窘況有點慚愧,但是一聽說這件事,他就飛也似的往主人這邊趕了。不過說起來,龍王在阿爾斐傑洛外出期間沒有詢問尼克勒斯也是挺不可思議的。看來他們是想測試阿爾斐傑洛究竟要過多久才會有所醒悟、自己回來吧。
或許是在心裡認同了尼克勒斯的說法,阿爾斐傑洛敵視他的目光漸漸柔和了下來,警惕地自問一句,“那會是誰?”
“某個多嘴的守護者呗。”床頭櫃上的水果糕點看起來秀色可餐,尼克勒斯随意地在床沿坐下,拿起一塊糕點啃了起來。
“不可能。”阿爾斐傑洛極快地否認。
“話别說得太滿。”嘴裡塞滿食物的海龍說道,“你雖然搞定了杜拉斯特,但是在下橋的時候,難保不會有其他的守護者看見你。”
阿爾斐傑洛眯緊紫眸,回想了一下。“我已經确認過周圍沒有人。”
“事實證明你看漏了。”尼克勒斯吮了吮手指頭上的黃油,覺得有點口渴,又把牛奶給喝了。等杯子見底後,他輕巧地說道,“你過份高估了自己。”
阿爾斐傑洛前一刻好轉的态度,在尼克勒斯這句話落下後,再度變得惡劣起來。
“走開,”他的手暴躁地揮舞在空氣中,就像被狂風刮得胡亂搖擺的樹枝,“如果你是來羞辱我的話,還是再過幾年吧!”
回頭望着不可理喻的主人,尼克勒斯憤怒地用牙齒咬住下唇,“我真是瘋了才會來看你!”
說着,他從床上跳起來,寬闊的身影抽身往大門移去,腳步在地面踏出重重的聲響。阿爾斐傑洛的身邊瞬間騰出一大塊空白,讓他惴惴不安的心忽然産生了一個巨大的空洞。
“尼克勒斯……”阿爾斐傑洛遲疑地叫道,語調有些生澀,臀部往床邊移動了兩下,身下的床單更顯淩亂,“我、我有點不對勁……”
他口齒不清的呼喚推遲了尼克勒斯離開的腳步。
“……外面怎麼樣?”視線不停遊移着,最後停留在了止步于卧房門口的從者臉上,這名地位不穩的紅發首席帶着求助的表情,問道,“人們怎麼說我?我要知道現在情況如何。”
觀察着這個無端猜忌自己、怒斥自己的主人此刻驚魂不定的模樣,尼克勒斯歎了口氣,回答,“雅麥斯似乎很高興。他的死黨也都落井下石,盡說奉承話讨他歡心,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尼克勒斯撇嘴冷哼,努力不去想剛剛高德李斯和馬西斯等人在他過來的路上攔截他時對他說出的挖苦。“你催眠杜拉斯特到人界和密探私會的事,已經傳遍了每座龍山每片龍海。同情你,鄙視你,嘲笑你的人都有。有人對你的行為感到不解,也有人滿嘴風涼話,巴不得你倒黴。大多數人持觀望态度。最郁悶的當屬那個一直跟着你下界玩耍的守護者了。”他适當地提出,“你好歹也當了十幾年的首席,積攢的威望還有點用,能讓一部分質疑你的人暫時閉嘴。不過關禁閉的時間一長,我可就吃不準了。”
“龍王打算什麼時候解除對我的責罰?”阿爾斐傑洛關切地問。
“沒聽到風聲。族長是真的生氣了。恐怕得有一陣子。”
“外面那些聲音呢,又是怎麼回事?”門外始終有雜亂的腳步聲來來回回。憑借比常人優秀的聽力,阿爾斐傑洛早就覺察到了。聽起來離屋子有點距離,但是一直不間斷地回響着,難免讓人心生煩躁。
“六個守護者正在巡邏,堵住了你所有外出的通道。”尼克勒斯告訴他,“據說他們會不分晝夜地輪班執勤。未經族長的許可,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這裡。正因為我是你的契約者,那些家夥才沒敢攔我。”
換而言之,現在的阿爾斐傑洛等于是被關在了這棟豪華的居所裡,強制性地和外界斷絕了聯系,連一步都不能離開了。
如今所受的待遇和過去相比,簡直就像是劃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才不過短短一日光景,阿爾斐傑洛就從威風八面的首席變成了一個被軟禁起來的犯人。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境遇……雅麥斯——他當然樂于見到自己陷入低潮期,也許正躲在某個角落偷偷地祈禱自己再也無法翻身吧。整個卡塔特恐怕他會是笑得最開懷的一個。一想到這裡,阿爾斐傑洛就憤恨得咬牙切齒。很快,用不了多久,其他的龍術士也都會知道。白羅加,修齊布蘭卡,喬貞……這些人都會知道。阿爾斐傑洛隻覺得臉頰滾燙,他再次想起火龍王用看着一個賊的眼神冷視着自己的場景,再也無法克制的怒火在胸中激蕩着,這股怒火迫使他吼道,“他們以為憑幾個守護者就能困住我嗎!”
尼克勒斯一聲仰歎,“神啊,你睡醒了沒有?什麼時候才能有點悔悟的态度?你快反省吧!”他讓拔高的聲音趨于輕緩,“還有,我剛才就想說了,糾結于誰出賣了你根本沒有意義。錯了就是錯了。你必須讓兩位族長看到你在忏悔。”
頭腦簡單的從者腰身一變,好像一個理智的長輩似的勸說着情緒失控、發起小孩子脾氣來的主人,角色的互換帶來的強烈反差感,讓尼克勒斯忍不住無奈地苦笑了一聲。
似乎也是意識到不能再任由内心的狂躁感支配自己的情緒了,阿爾斐傑洛安靜地自行住口,讓呼吸平穩下來。對他而言,自己竟會落到要靠尼克勒斯這個神經大條的家夥勸告的地步,也是讓他感到很屈辱的一件事。
“他們不應該關我。我對卡塔特有大功。”阿爾斐傑洛目光執拗地盯着牆上的一點。
“也有大錯。”海龍走回來兩步,“現在告訴我吧,你找德隆、培爾特到底是要幹嘛?”
“……”紫羅蘭色的眼眸朝從者看了過去。雖然阿爾斐傑洛很快就恢複了以往的處事态度,但是對着尼克勒斯的那雙眼睛,仍舊充斥着戒備的光芒。
會認為他會對自己推心置腹的自己也真夠蠢的。看着阿爾斐傑洛投注過來的視線裡那抹無法拭去的疏離感,尼克勒斯恍然明白過來,他們之間所謂的信賴,也不過就是那麼回事兒罷了。
嘴角挂上一絲苦笑,尼克勒斯準備離開,剛往外跨出房門,又似乎想起還有些話沒說,步子停頓下來。
“對了,還有一件事也一并說給你聽聽好了。”尼克勒斯清冷的語調裡挂着淡淡的鼻音回旋在室内,“你很關注的那個叫培爾特的密探,已經和卡塔特失去聯系。不知道被異族殺了還是怎地,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不見了。還有一個叫席多的家夥也在差不多的時候失去了音訊。這家夥似乎和你搭檔過不止一次吧?”他特地停在這兒,朝坐在床邊的男人看了看,希望對方能給點反應,可是他緘默不言的主人沒有回應他的願望,始終不吭一聲。尼克勒斯隻好自讨沒趣地擡手刮了刮鼻翼,聳肩說道,“不過比起那兩個失蹤的小老鼠的下落,在卡塔特還是你的事更引人關注。”
阿爾斐傑洛一句話不說,将面頰裹進了一個冷漠的面具。但是他的手卻握着床柱,發力的指尖隐隐有些顫抖,看起來就像個無助的小孩。
“我要走了。沒那麼多時間和機會再來看你。”尼克勒斯撇着嘴,“你最好給我趕緊振作起來,越快越好。”他望了他最後一眼,在果斷地擡腳離開之前,這麼宣示道,“我向你保證,你要是再這樣跟瘟雞似的自怨自艾,我就倒向雅麥斯身邊,和他握手言和,再一起嘲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