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
無窗的陰暗房間裡,光照全靠點綴在四角的燭台,和天花闆懸着的、豎滿蠟燭的吊燈。每一根蠟燭都竭盡其能地發光發亮,徐徐燃燒着,可即便如此,都無法将屋子裡的陰冷驅趕。
在碩大的山體内所建的巨型地下要塞,刹耶王靜靜地坐在這個被燭火的熱度所包圍的房間的寶座裡。他以單手支撐下颚,坐姿松松垮垮不太正經,衣裳有點淩亂,解開的領口一直敞開到肚臍,白皙的肌膚暴露在外,被绯紅的燭光染上了一抹绮麗的顔色。随空氣微微顫動的串串火苗,同時還将他一半的白發映得無比濃豔,另一半的血色頭發更是紅得入骨。他的雙腿稍稍分開,左膝蓋上趴着一個人。帶着一絲慵懶的笑,刹耶王最美的将軍華倫達因跪坐于地,傾倒向王的身子略微歪斜,就像一隻倦怠的銀狐,一點也不講究墊在地面的貂毛大衣是否會染上塵埃。華倫達因把雙手交疊在刹耶王的腿上,腦袋枕着自己的手背,眼睛輕輕閉着,嘴角挂上淡笑。完美的側顔有了燭光的映照,更顯動人。
溫柔地撫摸着依附在自己膝下的華倫達因的銀發,刹耶也是眼睛微合,靜靜地閉目養神,享受着和心愛之人這一刻的獨處。他的指尖在華倫達因柔滑的發絲間打轉,他的心則飄蕩在悠遠而甯靜的思緒海洋裡。
即使如今回味起來,那也是讓刹耶陣營上下都極為振奮的一次成功。采納霏什的建議,啟用“綠色禱告者”,出動由将軍帶領的部隊,通過嚴密的部署,在與卡塔特鬥争的數個世紀裡,終于斬斷了龍王兵器庫中的一件——龍術士。
刹耶的“綠色禱告者”是一支身負特殊任務的突擊隊。明明是由一群年老體衰、猶如殘次品般戰鬥力較差的人組成,卻好像不怕死的勇士一樣,在敵我交手中充當迷惑敵人的佯兵,犧牲自己成全王的計劃。那一年,刹耶在“綠色禱告者”的隊伍中親自挑選了五個族人。他們沒有強大的力量,也沒有除了逃跑和欺騙以外的其他本領,但卻是為出擊者量身定做的地獄領路人。他們在阿爾卑斯山以北興風作浪,襲擊了一支商隊。眼看有異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明目張膽地作亂,卡塔特果斷派遣獵手出擊。五人裝出無法抵抗的模樣一路遁逃,在折損了三人後,終于将緊追不舍的龍術士及其龍族從者引到了一個三面環山的低谷。而在那兒,早已經埋伏好了由文坎普達耳和沙桀所率領的部隊。為數過百的異族如水淹山谷的灰色瀑布般烏壓壓地從山頂傾瀉而下,等意識到上了假裝潰逃的敵人的當時,早就為時已晚。在以兩名将軍為首的異族部隊的夾擊下,名叫亞撒的龍術士和他的契約海龍澤洛斯失去了招架之力,成為甕中之鼈被制服住。參與圍剿的所有族人分食了他們的肉。在将這對主從成功料理掉以後,就如事先說好的那樣,将軍們放走了密探科雷斯波,把亡者的骨骸裝進玻璃器皿交給他,讓他回去報信。
使卡塔特兩員大将殒命的騙局,其中每一個環節都可謂之精妙。不過,如果沒有一個核心人物的幫助,是不可能完成的——佛熙特。幾乎可以說,沒有佛熙特,刹耶就無法順利地取得他預期中的成果。
沉浸在勝利之中的刹耶,唇角不覺往上擡,帶出了一絲含着喜悅的微笑。不過刹耶也不是個隻知道沉湎于過去的懷舊者。翦除區區一個龍術士,隻不過是朝最終的目标邁出很小的步子而已,接下來他還要沿着這條道路繼續殺下去,一直到所有的龍術士都被消滅。為此,刹耶的部下們早已經演練了多年。如果能将這項極富欺騙性、也很便于操作的計謀貫徹始終,一定就能實現這個宏偉的目标吧。然而現實,卻給刹耶出了個大難題。
感受着指縫間冰涼順滑的觸感,刹耶讓華倫達因的一縷頭發在他的小指上纏了一個卷。閉目沉思的王依舊懶懶地坐着,好像永遠也不會改變姿勢,但是他的唇卻忽然輕啟,對着虛空發問,“多久了?”
跪坐在他身下的華倫達因依然閉着眼睛,銀色的睫毛緊密地貼合,給白玉般光潔的臉頰投下了兩道半弧的陰影。對于王的問話,這名安靜地依偎着王的銀發将軍,居然沒有任何表示,仿佛知道王詢問的對象并不是自己。
被燭火環繞的房間裡,響起了一個持重的男人聲音。“您指的是……?”
霏什将軍的身影移步到光亮處,躬身朝寶座上的王行了一個禮。他早已守候多時,但始終沒有出聲,仿佛不願意打擾刹耶的沉思,以及他與華倫達因二人相處的時光。
刹耶從口中輕緩地吐出話語,“與佛熙特失聯。”
“唔,已經一年零七個月沒有他的消息了。”反應過來的霏什馬上低頭報告,表情很沉重,“恐怕他失蹤的日子還遠不止這個數。”
赤紅色的眼睛睜了開來,刹耶看着霏什,眉頭因疑惑而微皺。他感到腿上被施與的重量減輕了。華倫達因在聽到這個不利于己方的消息後,緩緩地擡起頭,也朝霏什投去視線。
就是這個大|麻煩,使刹耶的計劃受阻了。“佛熙特就這麼消失了?”
“是的,毫無音訊。”霏什擰起一字眉,嚴肅地答道。
嘴角總是挂在微笑的刹耶,如今的面容顯得非常冷峻,低頭沉吟着,“被敵人除掉了嗎,還是……”
“如果沒有佛熙特……”一根好比嫩綠的幼芽的青筋,浮現在華倫達因雪白的額頭。華倫達因揚起下巴,目光帶着憂色朝刹耶看去,“把龍術士誘騙出來逐個鏟除掉的行動,難度可就要大大增加了。”
“這倒毋需擔心。”霏什的面色很從容,“我已在所有将軍的軍團裡廣招下一任‘眼’的适合者。相信假以時日就能找到并委以重任。王,希望您不要介意。”
“你做得好。”刹耶贊許道,“瓦連京那邊的情況呢?”
“瓦連京和我方時有通信,隐藏得非常完美。”
霏什鄭重的回答使刹耶肅然的面容有所緩和。
“濟伽的警覺性不怎麼樣嘛。”略帶譏嘲的語調也掩飾不了内心的失落。刹耶輕輕歎息着,有點灰心喪氣地說,“以瓦連京的經驗,必然會吸取佛熙特的教訓,比以往更謹慎地行事。至于佛熙特……那樣的男人竟也會暴露,我至今都覺得宛如做夢一般。真是可惜啊。”
“他們知道自己接的差事有多麼危險。”華倫達因挺直腰脊,把手輕輕地伸進刹耶的衣服裡,朝唉聲歎息的王投去撫慰的笑容,“在決定為您效力前,他們就有所覺悟了呀。”他邊用安慰的口吻低語着,邊用好像在安撫受傷的動物般的溫柔動作輕撫刹耶的胸膛,“恕我說句不好聽的,如果佛熙特的失利給我王添了煩惱,那就是他的不對了。”
寶座上的王飽含着憐愛微微一笑,撫摸華倫達因的秀發。王的愛将知道王所有的苦惱。他風華絕代的笑容,完完全全地排解了刹耶心中的苦悶。他所給予的激勵,也比任何東西都管用。
“無論如何,要保證‘眼’後繼有人。”刹耶看向霏什,“總有一種預感在我的心間缭繞。”他又歎了口氣,随即目光邈遠起來,“真正的麻煩,恐怕才剛剛開始。”
CII
溫和的陽光下,阿爾斐傑洛靜靜地站在山道上眺望着彩虹橋。
偶爾會有三兩個守護者經過他的身邊,親切地喚他首席大人。他也都一一回應。
從表面看,一切似乎并沒有發生改變,還和以前一樣。不過,會引起阿爾斐傑洛發出這略帶憂傷的感慨的那件事,他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忘懷的。安心地感受着陽光灑在身上的溫度,阿爾斐傑洛靜靜思考,那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在那之後過了四年。
與曆時九個月的禁閉之災揮手告别後,阿爾斐傑洛的生活重新走上了正軌。
回想起來,這實在是很重的處罰。
身為卡塔特第二任首席龍術士的自己,被幽閉在居所的範圍裡不得外出,也不能受人探視,這樣毫無尊嚴的日子居然持續了大半年。
最初的一個月最難熬,阿爾斐傑洛幾乎天天站在窗邊向外眺望,看見不同的守護者在屋子外不停地巡邏。
從第二個月開始,他數次産生了想要闖出去的念頭,最終都被尼克勒斯勸止了,才沒有釀成更大的錯誤。但是尼克勒斯也不能常來。龍王嚴格限制了他探望主人的次數。人身自由被剝奪的阿爾斐傑洛,每天能接觸到的,隻有為他送達三餐的守護者。而在這些人中間,和他關系最好的迪特裡希,他始終都沒有見到。
随着時間的遷移,阿爾斐傑洛的地位愈發岌岌可危。在他被關押以後的第三個月,人們見龍王遲遲沒有原諒阿爾斐傑洛的意向,都開始猜測他們是不是打算要更換首席。這樣的傳聞傳到阿爾斐傑洛耳中,距離它最初誕生已經過去了兩個月。因為恐懼而顫抖的阿爾斐傑洛,隻能在被溫暖的陽光守護着的卧室裡,裹着被子在床上瑟瑟發抖,一遍遍地念着那些會對自己形成威脅的龍術士名字。即使外界盛傳的謠言始終沒有落實,他的胸腔也時時盤踞着悲涼的冷意,每一天都是在擔驚受怕中度過。
等到過了半年,阿爾斐傑洛已經對龍王會釋放自己不抱什麼希望了。
每天都面對着同樣的房間,家具,和擺設。
每天眺望窗外,看到的都是那一小塊同樣的風景。
阿爾斐傑洛用他提升至極限的魔力朝外遠眺,卻看不穿阻擋住視野的龍山厚重的岩石軀體。把脖子伸出窗子向上仰望,高遠的天空隻有那一片純粹的藍,和時不時變換的雲彩,沒有任何活物。天空看多了,眼睛都仿佛失了明。恍然間,他竟懷念起很久以前看到的那隻飛越卡塔特山的雄鷹。
一個人睡很孤獨很冷,阿爾斐傑洛常常不能安眠,日夜颠倒地處在半夢半醒的狀态。他有時會夢見過去在人販子的剝削和毒打下度過的那段日子,也會夢到自己第一次在紅楓葉劇院登台表演的光輝時刻,甚至還會夢到兒時和患病的母親在貧民窟相依為命的艱辛生活。夢境中的畫面不斷交替不斷閃現,與印象中略有偏差的那些臉孔出現了又消失。但是成為龍術士之後的經曆,他一次都沒有夢到過。阿爾斐傑洛掰着手指頭數日子,翹首以盼解禁的那一天。就這樣在渾渾噩噩之中,時間緩慢地流逝了。
而當他已快要被絕望的想法徹底吞噬時,龍王解禁的命令終于到來。
就好像是一個刑滿釋放的犯人,被封鎖于居所中的阿爾斐傑洛在無比煎熬的九個月後,重新出現在衆人的眼前。
不論是以往敬重他,依附他,巴結他,反感他,仇視他,還是與他沒有往來的人,都感受到了失去自由的那段日子給他帶來的改變。
臉上驕傲的神采不見了,舉止間自信的銳氣似乎也一下子淡去了,就像棱角分明的寶石被磨平了尖角,阿爾斐傑洛的個人氣質,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深沉了。但是紫羅蘭色眼眸中的光芒并沒有完全消失。也許他隻是将自己的棱角隐藏了起來,隻在自己認為恰當的時候才會顯露。
對于龍王施加的懲罰,他沒有任何怨怼,沒有一點不滿,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如以前那般照常生活。龍王仍然對他委以重托,首席的地位沒有被颠覆,這讓那些痛恨厭惡阿爾斐傑洛、恨不得他盡快身敗名裂的人,都因為傷害不到他而感到非常受挫,郁悶不已。
在龍王的授意下,迪特裡希重新被掌管膳房事務的瑟蘭崔斯長老編入了為首席服務的名單之列。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從前。唯一的例外是“假期”。龍王始終不肯再授予阿爾斐傑洛每年到人界放松一次的權利。而卡塔特的敵人似乎又進入了蟄伏期,包括阿爾斐傑洛在内的龍術士們大都無事可做。因此在那以後,阿爾斐傑洛一直待在山上,每天都重複着一成不變的生活。慢慢地,沉溺于回憶中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多。
想想,距自己來到卡塔特,過去了多少年呢?
十九年。他自我問答。
當年初來乍到、還不滿二十四歲的自己,轉眼已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了。
但是他的外貌,卻因共生契約的存在而沒有任何改變。阿爾斐傑洛的時間被定格在與尼克勒斯建立契約的那一刻。由于壽命得到龍族的加護,自身衰老的速度大幅降低,幾近停滞。如今的阿爾斐傑洛看起來仍很年輕,和剛從奧諾馬伊斯的手下出道時幾無區别。
但是,其他人呢?那些在阿爾斐傑洛生命中匆匆走過的、注定屬于人類世界的人呢?
最近兩年,阿爾斐傑洛已經隐約意識到自己的父親死期将近的事實。雖然他并不知道父親具體的年紀,但是最後一次和他見面,阿爾斐傑洛還是個十歲的男孩。自己的那位冷酷無情的父親,應該已經沒剩多少時間了吧。
阿爾斐傑洛曾經以「看望年老病重的父親」為借口,态度懇切地央求龍王放他到人界幾日,并稱之前的假期,他經常去佛羅倫薩和父親見面。介于阿爾斐傑洛近幾年的良好表現,應允了這一請求的龍王沒有派守護者和他一同前往,隻是吩咐了尼克勒斯好好跟随。
但是他們根本不會想到,阿爾斐傑洛此行并沒有去佛羅倫薩。他真正去的地方,就和當年獲罪時一樣,仍舊是布雷西亞。另一方面,尼克勒斯也并未履行監督的職責,一下山就和主人分開,借此良機到小鎮洛桑和兄長希賽勒斯相會去了。阿爾斐傑洛的确曾利用過假期前往佛羅倫薩,不過根本就不是去看望老父親的,甚至就連那個對自己全無半點父子情感的男人到底是死是活,他都不知道。因此,他完全是想要糊弄龍王,才想出這個借口。阿爾斐傑洛的母親早已病逝多年,總有一天,那些留在人界、和他相關的人,都會先他而去,徹底在他的生命中消失。既然如此,阿爾斐傑洛便以孝道來打動龍王,取信于兩位老者。而他們也果然不出所料地被阿爾斐傑洛的真情所感動,成全了他的懇求。
回來以後,尼克勒斯可不想讓龍王知道自己辜負了他們的囑托,因此也願意替主人遮掩。阿爾斐傑洛的出行沒有受到任何懷疑。他繼續安穩地待在卡塔特,過着清閑的日子。
時間過得說快不快說慢不慢,被封閉在世界之外的卡塔特似乎沒有任何變化,但是真實的一切都在悄然改變。
席多和培爾特離開衆人的視野已經四年之久。沒有人知道他們失蹤的原因,也不會有人再抱着他們或許還活着的希望。就連二人的存在,也早已被人們淡忘。
如果沒有「這件事」,或許阿爾斐傑洛會繼續麻木地在山上度日如年吧。但是有一件事突然發生,打破了他原有的甯靜生活。就在上周,德隆病故的消息傳到了卡塔特。
使德隆以53歲的高齡辭世的原因,歸根結底還是他常年纏身的腸胃方面的疾病。對于一個第二等級的術士而言,德隆不僅長壽,也很幸福。和他壽終正寝的結局相比,他的同事們可就沒那麼走運了。
卡塔特的密探們所做的都是高風險的工作。大多數人不是在搜集情報時被殺,就是因經年累月地行使魔法而使身體透支衰竭,往往正值壯年便不幸早逝。與這些密探們相比,德隆能安安穩穩地在床榻上斷氣,的确算得上是一種旁人不敢奢望的幸福了。所以,大家都說這是一個奇迹。
然而德隆的死,對阿爾斐傑洛卻是一個始料未及的打擊。他馬上動員起全部的腦細胞,思考應對之策。
欺騙龍王的借口,可不是使用過一次就丢掉了。阿爾斐傑洛利用了德隆的病逝,找到龍王,稱德隆的死使自己感到世事無常,因此以「送父親最後一程」為由,騙龍王再次放他下山。早在上一次從人界回來,阿爾斐傑洛便謊稱父親已經病入膏肓,在那時就給自己鋪了後路。
不費吹灰之力就獲取了龍王的批準,阿爾斐傑洛如今站在彩虹橋,擡頭眺望着太陽的光暈。結束了所有的回想,在炫目的陽光下,他緩步登上了杜拉斯特守護的橋梁。
彼此間沒有多餘的交流。守護者朝首席鞠了一躬,就側過身為他讓開道路。隻要有龍王的口谕,過橋者就不會受到任何阻撓。在杜拉斯特的目送下,阿爾斐傑洛的身影消弭在了七彩斑斓的光芒裡。
CIII
一陣清脆的敲打叩響了大門。
不得不說,在開門前,蘇洛完全沒想過這個可能。
灰綠色的虹膜上,映刻着那個人的輪廓。紅發紫眸、嘴角帶着一抹淡淡淺笑的俊朗男子,雖然全身都被密不透風的鬥篷包裹着,但他毫無疑問是——
“阿爾斐傑洛……?”
在心理全然沒有準備的情況下突然相逢,連一貫處事沉靜的蘇洛都不禁愕然地止住了話聲,愣愣地瞥視着門外的男子。
最初相望的一段時間裡,二人誰都沒有開口說什麼。
遙想上一回相見,還是在亞撒的葬禮上。當時,他們匆匆一見,連話都沒時間說就彼此錯過,随後一别又是四年。
如今對方的身影,在自己的印象裡,都已經有些陌生。
眼角噙着懷念的笑意的紅發男人,此刻心裡所想的,會是什麼呢?蘇洛盯着他默默發神。
背對着令人目眩的陽光,阿爾斐傑洛也在靜靜地凝視蘇洛。
他的聲音,他的容貌,無論過去多久,自己也絕不會遺忘。
他就這樣站在自己的身前,觸手可及的地方,什麼也不用做,隻是這麼站着,都能給阿爾斐傑洛帶來無上的鼓勵與希望,讓他能夠鼓起勇氣去直面接下來要做的任何事情。
重逢的滋味是如此美妙,好希望,時間能永遠停留在這個瞬間。
這樣想着,他不由自主地念出了他的名字,“蘇洛。”
不是激動興奮的呼喊,而是克制着喜悅的、柔聲蜜語的輕喚。阿爾斐傑洛面朝蘇洛微笑着。
蘇洛還未應答,屋子裡飄出了一個婉轉動聽的女聲。“蘇洛。”那女人也這麼呼喚道,“誰來了?”
阿爾斐傑洛聽出來,那是盧奎莎的聲音。以她分布在室内的魔力判斷,她的人應該在裡面的房間。感知她的氣息,對于阿爾斐傑洛來說簡直易如反掌。
轉過身去的蘇洛剛要向盧奎莎說明,他就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扣住了。搶在蘇洛開口前,阿爾斐傑洛就使力将他拉到了外面,嘴唇附上他的耳垂。
“我帶你去見一個熟人。”
如此說道的阿爾斐傑洛放開了蘇洛,輕推着把門關上,紫羅蘭色的眼中跳躍着一絲調皮的光芒,無聲地笑了起來。
CIV
……漆黑的夢裡,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摸不到。唯有皮膚在密度驚人的黑暗的重壓下瑟瑟發抖的恐怖觸感,越來越清晰,就好像有一頭看不見的怪獸,正伸長舌頭,舔舐自己的全身。
這裡,是哪裡?雖然看不真切,可總覺得有種熟悉的感覺。
視野裡的畫面時斷時續地轉變,一會兒是人流攢動的街道,一會兒是荒無人煙的郊外,一會兒又是幽深靜谧的樹林。相同之處在于,那輪閃爍着血光的太陽,始終懸挂在天際,仿佛怪獸滴血的眼睛在望着自己。
不知流逝了多少時間,濃霧聚成的影子忽然浮現在“他”的眼前,仿佛是從地底升起的一團瘴氣。而四周的場景,也已經定格在了那片深邃的密林。
光線暗沉的林子裡舞動的濃密黑影,逐漸凝聚成人的形态,和周圍左搖右擺的樹影一樣,不懷好意地蠢蠢欲動。
在那團瘴氣聚成的人形霧影中,“他”看到了一張人臉——培爾特的臉。
“真受不了啊,為什麼你總是跟着我呢?”
“他”聽見自己向那褐發灰眼,長着一張馬臉和一對招風耳的瘦個子黑影埋怨。
“有人關照我這麼做。”影子乖巧地回答。
“有趣。是誰關照你的呢?”
“這個,我……”影子的肩膀緊繃着,眼神充滿焦慮,猶猶豫豫地說道,“……我想不起來。”
聰明的作法。“他”暗想。也就是說隻有當本人詢問時,這家夥才會說實話。“你為什麼要替他做這件事呢?”
“我必須聽命啊。”影子的嘴角挂着一抹哀傷的微笑,随即表情堅定起來,一字一句地說道,“因為你是達斯機械獸人族!”
“他”不安地叫起來,看見與他對峙的影子雙手高舉,調動魔力,在地上畫出魔法陣。五芒星在圓内閃爍。火紅的魔法陣好似鮮血在地面流淌。
一陣旋卷着火焰的暴風猛地吹來。樹林變得像煉獄。
眼前斷斷續續地閃現着一片鮮紅。火紅,血紅,金紅交織而成的血之瀑布,排山倒海朝“他”撲來,與身前的影子交錯在一起。
紅色将“他”包圍,不斷地入侵,撕扯“他”的身體。被疼痛與恐懼攪亂的意識,逐漸模糊起來。
在夢境的最終時刻,“他”聽見自己擠出了僅剩的最後一絲力氣,以最大的聲音發出了尖叫……
“唔——唔——”
随着悲鳴醒來,他發現自己仍置身黑暗。還在夢中嗎?他不禁懷疑。
但是毫無疑問,這裡是現實世界。冰冷潮濕的空氣裡散發出來的腐臭味,刺激着他的鼻腔,讓他想起了自己仍身處地獄一般的事實。
手和腳遲鈍得連一點感覺都沒有。他知道,自己的手長期戴着鐐铐被吊在石壁上,腳已經被齊膝砍斷,懸空垂蕩在空中。大腿斷肢處,被插入了四根覆滿機械的長錐形鋼鐵柱。套在鐐铐裡的兩手隻剩手掌,十根手指不翼而飛。他的身軀沒有任何一個部位能與地面接觸。因此,承受着整個身體的重量、被高高吊起的雙肩,就好像脫臼了一樣劇痛難忍。但是這份疼痛,卻因時間而漸漸淡化了。長年累月的折磨,早已經麻木了他所有的知覺。就他目前的身體狀況而言,就算被斬成四分五裂的狀态,也不會産生任何痛感吧。
然而,将他禁锢在這裡的人,顯然并不希望他能有半點輕松。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他腿部的傷口正以極緩的速度在愈合。盡管不可能再長出完整的小腿,但是被鋼鐵柱捅出的四個血窟窿的地方,确實正在愈合。而這,恰恰體現了施暴者的用心險惡。
為了不讓他的痛覺麻痹,而給他施予了治愈的魔法,讓他在腿部的傷口緩慢愈合的同時,體會着□□被撕裂、被斬斷所帶來的痛苦。漫無邊際的痛苦刺激着他的大腦,使他保持清醒的時間要遠大于陷入昏睡的時間。如此殘忍的手段,一定隻有鐵石心腸的惡魔才幹得出來吧。
他艱難地扭了一下身體,立時蕩起了一片叮叮當當的聲音,在空曠幽深的山洞裡不停回響。不光雙手被釘入石壁的鐐铐纏繞着,他整個人都被施加了禁锢咒語的鎖鍊緊緊束縛住身體。将他關押在此地的人,進行了非常周密的布置。為了能将他長久地困在這裡,甚至動用了封印魔法。就在他的下方,一個銀色的六芒星魔法陣在不平整的地面上閃耀着光輝,是這個漆黑陰暗的山洞裡唯一的光源。封印魔法形成的銀色脈絡猶如藤蔓,蜿蜒地爬在他的身上,和禁锢咒一起發揮着作用,其目的是阻止他變身逃跑。就算不這麼做,他變身的能量也早就在多年的折磨中被消耗殆盡了。而以人身,是無法戰鬥、無法逃跑也無法再生肢體的。
絕望襲上心頭,令他想要尖叫。然而封鎖住嘴部的鐵面罩,卻明明白白地在提醒他,現在的自己,已經連出聲尖叫這樣簡單的事都不可能做到了。敵人強制給他戴上了防止他自殺的金屬護具。就和身上的鐐铐一樣,鐵面罩也被魔法加持過,根本掙脫不了。這樣既能讓他無法出聲求援,又能阻止他咬舌自盡。最後,他隻能從喉腔裡發出近似于哭泣一般的“唔唔”聲。
其實,就算沒有鐵面罩的幹擾,他也是無法逃脫的。洞口設立的防魔結界和隔音結界,完全熄滅了他求助于外人的希望。
因此,現在所能做的隻有認命。被敵人剝奪自由,關押在這裡,就如一頭畜生苟且地活着,這樣屈辱而又充滿悲劇的日子究竟過去了多少個年頭,他早已記不清了。體内所剩無幾的雷壓就快要枯竭。他清楚地感受到,如今就連輕輕地吸氣吐氣這樣的動作,都在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力。
很快,自己就要死了。他想。在死亡來臨前,自己這副殘敗的身子,究竟還能支撐多久呢?
與其這樣苟活,還不如去死。然而他的敵人,卻連他死亡的權利都無情地奪走了。
如果有什麼事能讓自己分心,使他暫時忘卻自己正在遭受的一切,也隻有剛才的那個夢了吧。
不過,盡管大腦早已被劇痛和絕望所支配,意識變得混沌不明,席多依然能夠分辨,自己先前做的根本就不是夢。至少,一部分不是……
自從比薩的戰鬥結束後,席多就發現,培爾特和德隆這兩個人的行為很詭異,經常會莫名其妙地跟随自己的腳步,出沒在各大城鎮。
他們很少一起行動,通常單獨跟蹤居多。他們的這一做法,令席多百思不得其解。難道他們奉了什麼人的命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