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XII
“喂,醒醒!”
沉悶的踢踹聲落下後,被綁縛着的俘虜的頭稍稍動了動。
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朝前看去,佛熙特用了少說十秒鐘的時間,才把踢醒自己的人看清楚。那雙在黑暗中幽幽發亮的紫色眼睛,正出奇認真地盯着自己。
“唔——唔——”
在視線聚焦到對方臉孔的瞬間,嘴部被金屬面罩扼住的佛熙特發出了嗚咽的吼聲。這副有氣不能出的模樣實在太過滑稽,阿爾斐傑洛被逗得大笑起來。
“啊,不好意思。在和你對話前,得先把這玩意兒取下。”
攏起因剛才的發笑而抖落在額前的頭發,阿爾斐傑洛體貼地拆下了将佛熙特說話能力剝奪的面罩。
頓時吸入到嘴中的空氣,讓嘴部被封印了很長時間的異族嗆了一下。加注在他身上的治愈術開始自發地替他修補好破損的傷口。他的臉看起來雖然又髒又亂,污垢和血迹比比皆是,不過皮膚卻非常完好,再也看不到任何爛開的迹象了。
頭頂的石縫裡每隔一會兒就會滲下肮髒的臭水,滴落在他的身上。潮濕的石壁上,令人作嘔的白色蟲子緩慢地擺動着肥碩的身子在蠕動。從昏睡中逐漸恢複神志的佛熙特悲哀地發現,自己依然深陷在這個擡頭不見天日的山洞裡。如今的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逃脫這地獄一般的囚籠。為了換取自由,哪怕要他交出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但隻要有這個男人的封印在,自己就不可能打破束縛住全身的桎梏逃出去。他還要利用自己謀求更多的利益,是絕不會讓自己輕易死去的。既然如此,這個稀客現在會找過來的目的,也就不難猜出了……
阿爾斐傑洛觀察佛熙特,确認他的精神和身體狀況并無大礙後,抱胸說道:
“碰到了一件有趣的任務呢。應該是出自你服侍的那位王的惡作劇吧?他把一個鎮子的居民全都轉移走了。”
阿爾斐傑洛曾在比薩見識過阿迦述是如何挽救部族的。王級别的異族施展的“驚密之扉”,似乎能傳送數量廣大的對象。不過現在,還無法得知刹耶采取的手段。而且比起手段,他更關心刹耶劫如此高調行動的背後目的。因此他才會在出發前單獨趕到布雷西亞,向這位跟随了刹耶多年的老仆人征詢答案。
在佛熙特堅持以充滿血絲的眼睛瞪着自己的過程中,阿爾斐傑洛粗略地将鮑勃提供的情報說了出來。
“我很奇怪,”他說,“你們的王為何不就近選擇,而是要跋山涉水地劫掠遠在伊比利亞半島的一個不知名的小鎮?那樣的小鎮,在匈牙利當地也有不少吧。就算是為了躲避卡塔特的耳目,也不必橫穿大半個歐洲,跑那麼遠呀?”
據阿爾斐傑洛所知,上世紀四十年代立國的葡萄牙王國統治區域的北方邊境,是一塊貧窮而落後的土地。敵人之所以會舍近求遠,将目标選定在那裡,想必是他們認為卡塔特對那地方了解的程度有限。而且因其地域偏遠,就算大肆用兵,也不會引人注目。不過這隻是阿爾斐傑洛自己的初步猜測。現在,還是要聽聽這家夥的看法。
“哼……居然來問我這種事。”在發出微弱呼吸的同時,佛熙特開口了。空虛的眼神由于傷勢,視力明顯減弱,但他混沌的雙眼依然布滿了恨意的怒火,直視着敵人,“我王的深謀遠慮,我怎麼敢随意揣測。我已經有些年沒聽到王的聲音,看見王的面容了。你居然會問我這個早就被邊緣化的人物嗎?”
即使已經連說話都非常困難了,但是他語氣裡包含的憎恨的氣勢,仍然強烈得令阿爾斐傑洛皺起了眉。
“啧啧,還是這麼一副不合作的态度啊。喪失自由的你,确實已經閉塞了很多年。但是你可以發表自己的看法啊。”
“哈,那你就聽好了。純粹作為處決敵人的殺戮場,自然是越偏僻越不引人注意越好了。這實在是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倒是你,還是趕緊想想對策吧。就憑你和其他三個龍術士,要怎樣在我方雄壯的軍隊的踐踏下活命?哈哈哈……”
佛熙特啞聲嗤笑過後,前一秒還滿臉從容表情的阿爾斐傑洛,此時就像喉嚨裡被塞進了一塊岩石,呼吸阻塞起來,還猛地眯起了眼睛。
“……為什麼會知道這種事?我可沒有告訴過你出戰的具體人數。”
在他眼前,佛熙特的眼球霎時變成了無機質的灰色後又變回原樣。
“哼哼,有那麼意外嗎?”異族嘲笑道,“你也太遲鈍了吧。要是連這點小事都發現不了,我怎麼擔得起‘王之眼’這一職呢……”
言外之意,卡塔特的出擊行動,他早就提前知道了。
佛熙特的眼睛,是隻要他去過的地方就都會納入他的監控範圍。這一範圍非常寬廣,表現為半徑五英裡的一個圓。想要看的時候,可以随時移動并切換畫面。如果不是有龍王結界的屏蔽,一旦他将窺伺的目标鎖定在卡塔特,那裡的全貌大概也能盡收其眼底吧。這樣看來,此時應該在聖伯納德隘口等候自己的隊友的情況……
“原來如此。”看到對方眼球一瞬間的變化,又聽完他語帶諷刺的解釋,阿爾斐傑洛恍然大悟地重重點了點頭,随後露出了笑容,“是我太過藐視你了。對于這一點,還請你諒解。”他的笑容帶着殘忍的意味,透着邪惡的色彩,“嗯,不得不挽回一下過去的失誤了啊。”
幹燥的皮膚突然有一種裂開的感覺,在這個随處都滴着水的潮濕山洞裡,顯得很不可思議,就好像空氣中的水分頃刻間驟減了不少。這份感覺,使佛熙特極度不安起來。但是當看見浮現在眼前的景象後,他又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的理所應當。
被抽取的水分在龍術士男子的指尖凝聚成固定的形态。阿爾斐傑洛熟練地制作出一把長度和匕首相近的冰刀,在佛熙特的眼前一劃而過。
那張可憎的英俊面容,就在頃刻間不見了。
“啊啊啊啊!!”
肆意橫流的鮮血,濺得佛熙特滿臉都是。光明被剝奪,他的世界隻剩下一片黑暗。
阿爾斐傑洛輕松地剜出了令這個男人最倚重也最自豪的眼睛,扔到地上,吧唧一聲踩爛了。
看着無法反抗的佛熙特因劇痛而扭曲的臉龐,阿爾斐傑洛又露出了之前那種邪惡的微笑,“把你抓來的時候就應該刺瞎你的眼睛,那樣就能阻止你這個偷窺狂偷窺自己不該看的東西了。不過你也是太可憐啊。明明自家駐地的情況,每時每刻都能看見,卻無法通知你的族人來救你。”
不僅失明、連眼珠都被人挖出的異族男子痛苦地哀嚎了一陣,漸漸變得安靜了,好像徹底心死了一般無力地垂下頭,兩個恐怖的血洞對着地面。他再也不能用憤恨的目光瞪着自己了,阿爾斐傑洛居然因此感到了一陣空虛。不過看他悲慘的樣子,阿爾斐傑洛終于覺得完全發洩出了先前由白羅加挑起的怨氣。沒想到折磨人也能使自己如此愉快。
一邊轉動手中的冰刀,阿爾斐傑洛一邊用仿佛在教導做了壞事的孩子一般的溫柔語調,說道:
“聽說你們異族隻要心髒不被挖走,腦袋不掉,就算身體被切得零零碎碎的,也能苟延殘喘。而我隻是砍掉了你的手指和小腿,毀去了你的雙目。想來,我是一個對敵人多麼寬厚的男人啊。佛熙特,你還是配合一點吧。你也該知道我馬上就要出征了,沒時間在這兒跟你耗着。不要再挑戰我的耐心哦。”
好像死屍一般的佛熙特,忽然擡起下巴,朝阿爾斐傑洛“看”了一眼。那對空洞的血窟窿是那麼可怕,但是他臉上露出的一個笑容,卻讓阿爾斐傑洛感到迷惘。和他之前不是嘲笑就是苦笑的笑容全然不同,是凄怆的、挾着一絲釋然,甚至惬意的慘笑。阿爾斐傑洛看着,不禁驚愕了半晌。這個眼球被毀、已經徹底喪失了偵測能力的家夥,為什麼會流露這樣的笑容呢?腦子不清楚了嗎?
心底的迷惑也僅停留了一瞬,阿爾斐傑洛重新在臉上籠起露骨的得意之色,逼近對方。比起糾結于敵人不明其意的異常之舉,現在還有更急需解決的事。
“有個你始終回避的老問題,如果願意現在交代的話,或許我會發發慈悲?”
一面說着,一面用冰刀抵住對方。佛熙特的下颚被尖利的冰刺頂着,被迫擡起,受力點周圍的皮膚一片冰冷,被擠壓出帶着血迹的凹陷。現在隻要阿爾斐傑洛随便用點力,就能洞穿他的頭顱。
為了不讓對方有機會利用迫近的利器自殺,能夠對魔力實體化的物品任意塑形的阿爾斐傑洛改變了冰刃的外觀,使尖端稍稍變得圓滑了一點,然後用平穩的語調向束手待斃的敵人宣告——
“把你方每個将軍的能力,都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如果你還是不願意配合……那我隻能把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刮下來了,你看好嗎?”
CXIII
呼嘯的山風中,尼克勒斯感覺到一陣熟悉的氣味,鼻子不自覺地輕嗅起來。那股氣息正從東面向隘口靠近。沒過多久,所有的人都察覺到了。就算隻是乘坐機械龍在空中低調地飛過,那個男人也毫不掩飾身上釋放出來的充滿威勢的壓迫感。隻可惜在場的龍術士沒有一個能确切地感應到他的魔力,都是通過聲音來判斷的。
阿爾斐傑洛控制坐騎穩穩地降落後,切斷供應給機械龍的魔力,使那灰色的龐然大物暫且消失,在衆人視線的迎接下朝他們靠近。
“你又來晚了啊,讓我們傻等了你那麼久。真不愧為‘總是遲到的首席’啊!”
當看到馬西斯帶着嘲諷的咆哮朝自己踱步而來的時候,阿爾斐傑洛的内心首度流露出懊悔的念頭。
馬西斯是個身材中等、樣貌平常的火龍族人,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他那雙顔色淡得出奇的、不同于他同類的怪眼睛。他是雅麥斯忠實的維護者。雖然論外形,他和雅麥斯沒有半點相似之處,但他眼神中的桀骜,卻和對方如出一轍。
阿爾斐傑洛在事先就有想過,馬西斯可能會對自己不善,但是對方在他剛來的時候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還是讓阿爾斐傑洛有些詫異。
雖然沉默寡言、不喜紛争的傑諾特不足為慮,可是他的從者馬西斯,卻是雅麥斯的狗腿子。他不像尼克勒斯那樣脫離了對方的掌控,至今依然是雅麥斯的心腹。阿爾斐傑洛必須十分小心地對待他。隻希望此行,馬西斯能夠以大局為重,别給自己添亂。
說起自己和這頭火龍的交集,除了今天,就是十八年前的比薩之戰了。那一次自己也曾不小心來遲了一會兒,不過當初是為了打造神杖,而現在……阿爾斐傑洛是不會告訴他和其他人,自己在集合前先去了一趟布雷西亞審問“席多”的。
“你不給我們個解釋嗎?要是錯過了時間——”
“喂,别揪着這種小問題不放了。無不無聊啊你。”
不是傑諾特,而是尼克勒斯制止了馬西斯。他用小指掏出耳屎彈飛,看似吊兒郎當的樣子,卻站到了馬西斯和阿爾斐傑洛的中間,好像要将後者庇護在自己身後一樣。希賽勒斯不禁為弟弟的舉動側目。
迫于擋在身前的尼克勒斯的壓力,馬西斯沉默了,但是依然用鄙夷的眼神看着這頭海龍的主人。那種眼神,阿爾斐傑洛曾在雅麥斯的臉上看到過。可是馬西斯終究隻是馬西斯,沒有他追逐對象的那股目中無人唯我獨尊的魄力。如果換作是雅麥斯在這裡,隻怕敢于跟他頂撞的尼克勒斯又要遭殃了。
即使想到了不開心的往事,阿爾斐傑洛也沒有要和那頭火龍的走狗較勁的打算。明白事情輕重緩急的人們,也知道不能再傻傻地站在這裡為這種小事浪費時間了。
“馬上就要和未知的敵人展開新的較量了啊。”
柏倫格走上前來,這樣說道。他的話開啟了戰前的臨時會議。阿爾斐傑洛與他帶有溫暖笑意的金眸對視了一會兒,表情嚴肅地點了點頭。
“這次面對的應該是一支不同以往的新勢力。即使我們曾經與這支勢力打過交道,現在也分不清楚了。不過可以确定的是,他們比之前在比薩交戰的阿迦述陣營要狡詐兇狠得多。”
阿爾斐傑洛意簡言赅地說完後,衆人在片刻的沉默中互相對視了一下,德文斯提出疑問。
“首席大人,要如何迎敵呢?參考比薩的經驗嗎?”
龍族一般不會有人對阿爾斐傑洛采用敬稱,因此德文斯的話怎麼着都有股暗諷的意味。馬西斯聽出來了,冷哼着笑了一聲。不過柏倫格卻不像傑諾特那樣任憑從者對首席無禮。他皺眉朝德文斯搖搖頭,表示對從者的不滿。
好歹柏倫格還能影響德文斯——那個一臉倨傲的海龍稍微收斂了氣焰——不像傑諾特和馬西斯之間,根本就是無交流。馬西斯會來,完全是出于為卡塔特而戰的義務。
不過在阿爾斐傑洛看來,德文斯說得倒也沒什麼不對。畢竟自己執行過的大型任務,也就剛出道時接下的那兩件拿得出手。雖然這麼說,但是這一次和當年的比薩之戰有着決定性的不同,那就是阿迦述沒有以全城的人做要挾。這也能看出阿迦述和刹耶在對待人類問題上的不同态度。
“比薩之戰是少數戰勝多數的一次幸運的個例。”希賽勒斯在這微妙的氛圍中開了口,“倘若敵人的數量遠超我們能應付的範圍……”
“雖然這麼說有點洩氣,但是在敵軍大舉的侵犯壓迫下,我們也隻能撤退。”如此接口道,阿爾斐傑洛用真誠的眼神望向柏倫格,“到時候就要仰仗前輩為我們斷後了。”
“不必客氣,我自當盡力。”柏倫格沉穩地應答道,與首席對視,“所以你是以營救人質作為主要目的接下這項任務的吧?還是說,你有其他的考慮?”
他的目光仿佛看穿了一切。阿爾斐傑洛放棄了隐瞞。
“我老實跟你們講吧,我對救援失蹤的鎮民并沒有任何把握,隻是為了在白羅加的阻撓下取得任務的掌控權,不得已的托詞罷了。”
如此大膽的論調,阿爾斐傑洛選擇坦言相告也是擔了風險的。如果一個團隊是在互相猜忌的狀态下運作,那麼一切就會在還沒開始前失敗。
但是不管怎樣說,阿爾斐傑洛的這席話,還是太具有沖擊力了。除了傑諾特,所有人聽後都不免一愣,無比吃驚,休利葉尤甚。“阿爾斐傑洛,你不打算救人嗎?”他連忙問道。
“也不是說一定怎樣。”首席嚴肅地搖搖頭,“如果能找到鎮民,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隻不過我對敵人選定的那個鎮子有點在意,必須親眼目睹了以後,具體的對策才能應運而生。在那之前,見機行事吧。”
雖然很想帶着大部隊浩浩蕩蕩地直搗敵人的老巢大幹一場,但是以卡塔特目前的軍事力量,是不足以撼動刹耶的勢力的。直接沖到敵人的領地,無疑于找死。不過,佛熙特供出的情報的準确性仍舊存疑,也不能單憑他的一面之詞就妄下判斷。正因為這樣,阿爾斐傑洛才更要通過這一次的行動來親自驗證敵人的實力。
掩去思緒後,阿爾斐傑洛的眼睛逐一掃過眼前的龍術士和契約從者們,心想就是這些人即将和自己遠赴兇險未知的旅途。在出戰的名單中,如今唯獨鮑勃不在。沒有龍族的從者也無法召喚機械龍代步的他,早就在阿爾斐傑洛把任務從白羅加貪婪的爪子中奪過來的那一天,就已啟程前往伊比利亞半島。他将在目标城鎮等待和衆人的會合。而在剩餘的人中間,對那片區域最熟稔的,就隻有——
“傑諾特前輩,你對那座小鎮的情況了解多少?”
直到被當面提問,這位因其孤僻的性格而顯得非常不合群的男子,才終于說了他來到這裡之後的第一句話。然而内容卻出人意料得簡短。
“并無了解。”
就在大家吃驚地望向那張半毀容半完好的臉龐時,傑諾特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奇異的表情,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無法說出口。
“可是傑諾特,你不是布臘加人嗎?”盡管龍術士間的大多數人并不互相熟識,不過這件事,休利葉還是聽到過的。因此,他才會迷惑地嘀咕道,“據我所知,龍術士裡面就你的家離那裡最近了呀。”
傑諾特深灰色的眸子一片暗淡。見這位似有心事的男子自卑地低下頭默然不語,休利葉隻好選擇尊重他的隐私,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了。
但是傑諾特也不想由于自身的原因造成同伴的困擾,更不希望因此影響到任務,于是在短暫的猶疑後,表情轉為坦然。
“我在十幾歲的時候就被迫離家,成年後再也沒有回去過。給你們帶路估計沒問題,我能憑印象想起來。不過其他的事,恐怕就愛莫能助了。”
傑諾特用低沉的嗓音說道。他被灼傷的半邊臉,褴褛的皮膚随着他說話時面部肌肉收縮的幅度輕微抽搐,看起來好像為什麼事而有所觸動。
比薩戰役後的慶功宴上,這個男人曾在宴會接近尾聲時給自己敬酒,看他當時的表現,阿爾斐傑洛就隐隐覺察出,傑諾特平常那看似不帶任何感情也不愛與人相處的模樣,應該不是他的本來面貌,是他想要隐瞞什麼而僞裝的假象。年輕時真正的傑諾特,絕不是後來呈現在人們眼裡的那個樣子吧。
這位曆來不受龍王重用的龍術士說到最後,看了眼阿爾斐傑洛,仿佛猜到對方推薦自己的原因,因此流露出遺憾的表情。
看到傑諾特眼裡的歉意,阿爾斐傑洛不介意地搖了搖頭。就在他由于傑諾特的無能為力而陷入思考的時候,休利葉拍了拍他的肩膀。
“接到指令後,我通宵趕制了一批新型測壓儀。”休利葉從兜裡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儀器遞給對方,然後詳細地解釋道,“經過改良,這些新款在測量異族的雷壓時會比以往更精确,靈敏度也更強。本體形态的異族的雷壓進入偵測範圍後,會在儀器盤上顯現出紫光。當他們由人身過渡為本體的時候,散發的光則略微偏藍。上面的指針和數字我就不解釋了。”
阿爾斐傑洛手捧魔導器端詳起來,随後休利葉又拿出了兩個分給柏倫格和傑諾特。柏倫格誠心地向他道謝,傑諾特面露感激地點點頭。幾個人研究了一陣後,都覺得很有益處也很好用。
趁龍術士們挨頭在一起研究裝置的時候,希賽勒斯來到弟弟的身邊。
“你就别再使性子了。和阿爾斐傑洛一起戰鬥。”
“……”就是因為明白兄長話裡所包含的意思,尼克勒斯才不接話,帶着有點不高興的樣子把腦袋歪向一邊,故意躲閃他的視線。
“真不知道你在堅持什麼。”看着直到現在仍死要面子的同胞弟弟,希賽勒斯語氣帶着責備和無奈,歎道,“機械龍的速度比我們慢。等阿爾斐傑洛再被馬西斯譏諷為‘總是遲到的首席’,你大概才會心滿意足吧?”
“呃……”
這話激得尼克勒斯馬上朝馬西斯看去。隻見和幼年玩耍的時候總愛欺負自己的德文斯站在一起的馬西斯,此刻看着自己的表情反倒比德文斯還要不懷好意。可能他是将自己視作背叛雅麥斯的叛徒而感到生氣吧。對于馬西斯的态度,尼克勒斯并沒有理睬,隻是喉嚨裡發出了一聲帶有鼻音的悶哼,然後轉向了希賽勒斯。
“我知道了。不過必須是達到一定标準的任務才能夠讓我屈尊哦!平常的小事情,就讓他自行解決吧。”
雖然面對的是兄長,不過尼克勒斯這段略帶些鬧情緒感覺的别扭回應,其實是對阿爾斐傑洛說的。聽到兄弟間的交談,阿爾斐傑洛轉過頭來,視線落在為了改善他和尼克勒斯的關系出過不少力的希賽勒斯臉上,眼神裡帶着感謝,心底更是升起了對于前方的任何困難都能夠克服的信心。
“别高興得太早,你可要注意了啊。”尼克勒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提醒他身為首席的主人,“我的背可沒龍術士造出來的赝品那麼穩當,也不是平凡小輩能待的地方。隻有配得上的人有資格站或者坐哦!”
“……”
阿爾斐傑洛忘記了契約建立後每一次的争吵、不快,今天以前的所有隔閡,以及雙方本性、種族間的差異所帶來的立場上的矛盾與沖突。
至少,在這一瞬間,阿爾斐傑洛能夠心無雜念地單純以微笑的表情與自己的從者對視了。
出發前,衆人又進行了一番讨論。在其他人發表見解的時候,唯有傑諾特始終保持緘默,但是又好幾次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阿爾斐傑洛發覺後,感到匪夷所思。不過考慮到傑諾特本就是個極端孤僻且不願以真實的一面示衆的人,阿爾斐傑洛便不去在意也沒有問。
終于,啟程的時刻到了。隆隆風聲下,天空仿佛被撕裂,迸射出藍與紅的光芒。閃耀着盛大之光出現的——是四頭龍術士們非常熟悉的巨影。
德文斯、馬西斯、希賽勒斯和尼克勒斯四頭巨龍的真面貌,從被撕裂的虛空中顯露出來,猶如真實記載于神話之中的“幻想種”。突破人類外殼來到主人身邊的海龍和火龍飛馳在空中,發出雄壯的鳴叫。
阿爾斐傑洛要發揮出身為龍術士的自己全部的騎乘本領,最适合的地方莫過于尼克勒斯的背上。鋪滿了深藍色龍鱗的寬闊背脊映入眼簾,那便是他的坐席和指揮台。在感慨和欣慰中,阿爾斐傑洛以站立的姿态登了上去,潇灑地站穩。尼克勒斯扭了扭頭,鼻子裡呼出粗犷的低吼。這對交換契約十九年的主從,終于第一次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并肩而戰。
以天藍的蒼穹為布幕,四頭巨龍振翅高翔。
CXIV
會議室内的氣氛空前壓抑。凝滞的空氣裡,仿佛散發着憑吊和哀悼之意。
“佛熙特為我族鞠躬盡瘁,吃了那麼多苦,想不到晚景居然如此凄涼啊……”
刹耶說道。他坐在主座,仰頭發出哀歎。聽到他的歎息,侍立在他身旁的華倫達因搖了搖頭。
“雖然遭受了非人的折磨着實可憐,可是他洩露機密的重罪,絕對不會原諒。”
連性情一直都很溫和的華倫達因的語氣裡,似乎都摻雜着揮之不去的怒氣。刹耶聽出來了,微微擡起左手。看到他的舉動的将軍,立刻溫順地低下頭。
刹耶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因憤怒而膨脹在華倫達因前額的青筋,稍稍壓平了之後,把視線對着室内的另兩人。
早在1216年就和自己的族群斷了聯系的佛熙特,目前的生存狀态是被敵人囚禁了。确認這件事是在今天的早些時候。佛熙特将自己儲存的影像還原呈現給了刹耶。“王之眼”可以用取出眼球捏碎的方式,将他看到的信息傳輸給自己的王。壞掉的眼睛可以通過自己的意志再生,前提是恢複本體。不過以佛熙特目前的狀況,暫時不具備再生的條件。他被敵人剝奪了一切行動的能力,關在與外界切斷聯系的山洞裡。
确定佛熙特仍然沒有死去的刹耶,在信息自動傳回後立即組織了會議。不過出席的将軍卻隻有霏什、華倫達因和南。
通過腦電波侵入部下的大腦,完全無視距離的遠近,将信息送達。充分展現了自己超凡統禦力的刹耶不僅召集了霏什等人出席會議,如今,遠離據點的部下也已經收獲最新的消息了。
領命在外的将軍們會有什麼感想,刹耶不得而知,不過眼前的三人,表情都蒙着陰影。雖然對佛熙特的不幸早有預見,但被捕的佛熙特沒能守節到底,而是為了活命,不惜向卡塔特的首席妥協,這是每個人都沒想到的。或者該這麼說,他們可能想過,但還是在懷疑中否決了,心想佛熙特再不濟,也不至于真的背叛刹耶吧。所以,在确切地知道了佛熙特的背叛事實後,每個人都表現得義憤填膺,無法原諒他。
不過,三人氣憤的原因卻不一定相同。比如霏什,在為秘密洩漏後的損失而深感不安。華倫達因氣憤的是佛熙特的不忠會給刹耶帶來憂患。不知他們有沒有想起,還有一個叛徒也在這個房間裡,因而有所遷怒。至于南,促使她憤憤不平的并不是跟她沒有任何瓜葛的佛熙特,而是寶座上的那個人。
“對于知道了我方機密的龍術士,一定要将其殺死。”
霏什沒有表現出内心的情感,用秉公行事的口氣說道。看着他神情莊重的臉龐,刹耶肯定地點了點頭。
“我終于知道,一直使我不安的源頭,原來就是那個被認命為第二任首席的男人啊。”刹耶王說,“當年給了阿迦述當頭一棒的是他,如今抓走佛熙特、破壞了我鏟除龍術士大計的也是他,真是戰績斐然呢。”他以一副輕松的樣子笑道,“這個男人的存在對我們就好比是芒刺在喉。确實需要盡快摘除掉。”
“既然您也這麼認為,那麼您為什麼不将參戰的責任交給我?”
南突然放聲高吼,往前跨出一步,超出所有人的意料。
對于南帶有質問意味的請願,刹耶隻是微笑,沒有回答。但是他暧昧的态度非但沒有平息對方的不滿,南反而因為他的不表态,心中憋着的怒火更盛了。
“沙桀、文坎普達耳他們都被您賜予了證明自己的機會,可是您卻始終将我束之高閣。王,難道您對我的身手有所懷疑嗎?還是您根本就不信任我?!”
南的聲音就如一頭猛獸發出渴望戰鬥的嘶吼,大膽而充滿野性。霏什和華倫達因不悅地注視着列席會議的這個女人,覺得她的言行實在太不知好歹。這個從曾經的敵對陣營投奔而來的女人,在如今的場合會被允許出席,全都是因為刹耶的寬容。她竟然還——
不過這兩人對自己的偏見,南根本就不屑一顧。她傲然直視着具有決定權的那位王的雙眼,金褐色的眸子裡全是自負。
“說的什麼話。”刹耶一直保持着臉上的淡笑,好像她的激烈言語隻是一些無關痛癢的東西。“沒有你布下的陷阱,我們可是沒法引誘龍術士上套啊。”
“——我渴望的是鮮血。”她直言不諱地說道。
“不愧是南,鬥志比任何人都旺盛呢。”這樣說着,刹耶好像覺得很滿足似的暫停了一下,赤紅色的眼瞳深處盡是愉悅,看着南迷惑地皺起眉頭的表情,隔了一會兒後繼續說,“不過,也不是隻有雙手沾染了敵人的鮮血才能體現一個人的忠誠。而且,造出如此龐大的幻象的你已經很辛苦了。比起戰鬥,還有更簡單更輕快的事需要你處理。”
刹耶不慌不忙地說完,視線忽然瞟向了角落。
在這個會議室,還有一個男子,與陰影為伴,站在房間的角落。他叫賓,是霏什将軍為刹耶王精挑細選出來的佛熙特的繼任者。即使眼部的改造手術早已經完成,賓至今仍沒有得到任何實際的偵測能力。會出現這一現象,皆因現任的“眼”依然健在。
對于王話裡有話的指示,南非常訝異。倒是霏什和華倫達因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冷笑。笑中帶着諷刺和憐憫。
徹底洞悉到王如此指派的用意後,南憤怒地緊咬着嘴唇,盯着腳下的地闆。可是她再不甘,最終也沒有違抗王的意志,毅然地接下了任務。
“我即刻動身去布雷西亞,将叛徒處置。”她用異常剛毅果決的态度表示。
如此驕傲的自信心,和這個女人很相襯。其實刹耶并不讨厭南與生俱來的自負和高傲。因為她本身就是個極其優秀的戰士,具有和這股高傲相匹配的力量。
“嗯。那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刹耶用觀望風景的眼神,注視着一臉堅忍的女将軍離去,然後站起身來。華倫達因和霏什随着他的移動,亦步亦趨在他身後。
王看着虛空。明明隻是個沒有任何稱道之處的陰暗房間,但是在那雙升起愉悅笑意的赤色眸子深處倒映着的,卻好像是遙遠的狩獵場的全景。
現在,那裡還很沉寂,不過很快就會熱鬧起來吧,并堆滿敵人的屍首,飲盡他們的鮮血。
“落入虎口的小羊羔們,究竟會為我獻上怎樣的舞蹈呢,就讓我靜靜欣賞吧——”
CXV
從被投影了小鎮全貌的河面上,阿爾斐傑洛擡起眼簾。
夜幕早已降臨。藏身于雜樹林河邊的阿爾斐傑洛的周圍,沒有一點自然光。現在,整片歐洲大陸都已經完全陷入了星光朦胧的夜晚。對于帶領同伴奔赴到戰場的他來說,不可避免的戰鬥時間越來越臨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