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吧,我不會為了要照顧你的情緒而怠慢對雅士帕爾的訓練。我希望他能成才,成為獨當一面的龍術士。”
這個耿直得過了頭的回答,讓阿爾斐傑洛苦笑了下。“啊,感覺确實像老師會做的事呢。”
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在心裡,阿爾斐傑洛卻無法平靜。明知道我會胡思亂想……他是在勸我放手嗎?
雖然自己截止至今依舊是首席,可是這些年卻當得很不愉快。所以奧諾馬伊斯才會鄭重地說出剛才那番話。感覺他許久前就打算說了。
離開嗎?好殘酷的現實。但那也有好處——阿爾斐傑洛這麼想。為何要執意追求一個空有美名而無實權的頭銜?離開卡塔特到人界去,可以逃離雅麥斯及其爪牙的監視,放開手腳,做自己想做的事。等把異族的背景調查清楚,徹底殺個幹淨,權力和榮耀到時候不還是自動向我靠攏?
“可是那孩子……也有自己的問題。”
從片刻的失神中醒來,阿爾斐傑洛忽然聽到奧諾馬伊斯的話聲。他都快忘了他們正在談的話題了。
“其實他的體質,并不适合攜帶如此龐大的魔力。身體的負擔已經超過能承受的範圍。為期兩年的魔導修行,對他而言會異常艱苦吧。”
“……”
“資質方面,确實是上佳。在八歲那年就已經發現自己不可控的力量會對他人造成危害,從而慢慢學會了‘魔力抑制’的方法。對于他人的魔力感應也是非常娴熟。”奧諾馬伊斯依舊有條不紊地說着,“成為我的弟子後,完全可以少浪費時間在基礎知識的學習上。這也是拜他特殊的經曆所緻啊。”
換而言之,依靠自學逐漸掌握了魔力操控、魔力感應、魔力抑制和初級魔力同調這些基本功的雅士帕爾,比阿爾斐傑洛當年的學習進度領先了差不多有兩個月。他已經可以直接向五花八門的魔法課程發起沖刺了。
因此,阿爾斐傑洛無話可回,隻能呆呆地注視着鞋邊的泥土。
向來守口如瓶的奧諾馬伊斯,居然也會透露得如此詳盡。以前想從他嘴裡挖出點秘密簡直比登天還難,現在卻……果然是在激我早下決心。
“真是個特别的孩子。”他敷衍一句。
“别難過。有什麼想法,你都可以和我聊的。”
“啊,您還能說出什麼我沒聽過的話呢?”
弟子的眼神就如一片彌漫着濃霧的沼澤一樣毫無生氣。有的——望着那樣的眼神,奧諾馬伊斯想。但是那些話,他卻不能說。
要他怎樣告訴弟子,其實龍王早就有另選首席的打算了呢?
十四年前英格利忒被密探相中送上山,龍王對他大失所望,其中最至關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過于平庸的資質辜負了龍王對于一個首席的期待。
認為阿爾斐傑洛不好控制的兩位族長,早就想要更換首席了。當年見到英格利忒前,他們就已經起了要再選拔一個預備首席的心思,無奈英格利忒的能力達不到龍王的标準,才最終作罷。隻有處在卡塔特權力最核心位置的極少數人知道這件事,作為龍術士訓練師的奧諾馬伊斯就是知情者之一。
首席必須要聽話,必須容易控制。阿爾斐傑洛很能幹,但是他太有主張。而且,即便他不做首席,他也能繼續為龍族效力。除了他那無聊的自尊心,讓他讓位并不會妨礙到任何東西。離開龍族的栖息地,不代表就不受重用了——白羅加就是個例子。這便是龍王美好的設想。
雖然當年沒有做成,可一旦尋覓到新的人選,龍王就會将作為現任首席的男子如破布一般抛棄吧。那樣的事,他們早就對喬貞做過了。
面對不明真相的弟子,奧諾馬伊斯總覺得有股虧欠感。但是最終道歉的卻是阿爾斐傑洛。
“非常抱歉,請原諒我的不禮貌。我的口氣太差了。”
“我可以理解你目前的心情。”
望着總是諒解自己、開導自己的老師,阿爾斐傑洛微微笑了笑。
“現實就是這樣,很糟糕,但我要學着适應。”
随着落下的話聲,師徒間的談話也就終止了。太陽的晖光像淡淡的金色海潮覆在忽然沉默下來的二人身上。阿爾斐傑洛稍稍俯身朝奧諾馬伊斯鞠了一躬。然後,他就離開了,走向通往半山腰住處的小道。樹影在他的頭頂搖曳不定。隐沒于稠密樹葉間的陽光照在他紅金的發絲上,留下斑駁的印迹,仿佛一張能把人絞死的網。
CXXVIII
雅士帕爾稍微擡起腦袋,朝無邊無際的晴空望去。在已經結束一天訓練的這個傍晚,這裡的天空依然高挂着太陽。在那個位置應該是月亮的。他想。清冷的銀盤,現在卻被明亮溫暖的火球完全遮蔽。這到底施了什麼魔法?或是結界?但幸虧它們遠在天邊,自己夠不到。不然那些盤踞在無形外壁上的魔力,可都要逃逸到自己的身體裡了。
除此之外,這座訓練場的中央聳立着的高大石柱上,糾結着緊緊纏繞的鐵鍊,在那上面也流動着魔力。雖然很微弱,但确實有,雅士帕爾輕輕松松就能将其感知。這又是幹什麼的呢?他想不明白,也不敢找人問。也許有什麼重要的作用吧。他想。這個地方稀奇古怪的東西真是太多了。穿銀色铠甲酷似騎士的守衛者,能變成人類模樣的火龍和海龍,還有這樣那樣的魔法。宏偉的群山浮空而立,其上建造着富麗堂皇的宮殿。清澈透明的海水好像雲一樣漂浮在空中,美得讓人心醉。各種仔細修葺的山道穿插在群山之間,遠遠望去,分外别緻。雅士帕爾才來了一個星期,就常常為這些光怪陸離的事物和景象歎為觀止。現在,為了慎重,他不敢太靠近那根散發着魔力氣息的石柱。要是不小心把覆在上面的魔力吸走,破壞了它的作用,難免會挨罵。因此每次上課時,雅士帕爾都會刻意遠遠地退到一邊。就連課後休息,他也會在離它很遠的地方倚牆而坐。
澡已經洗好了。現在身上香香的,聞不到一點異味。但是在回到住處前,他還需喘口氣。他的臨時住所被安排在“龍之爪”,一座依傍山崖而建的二層樓别墅。雅士帕爾從沒有住過那麼華麗舒坦的大屋子,可是他總覺得,那些蜿蜒而上的數百格石階好像對自己特别不友好。要回到高山上的住所享受其中舒适的設施,必須爬上雅士帕爾不願細數的層層階梯。身強體壯的人一次可踏那樣的階梯兩到三級,幾分鐘就可到達終點,然而對身體羸弱的自己來說,那漫長的山中石路,簡直就和酷刑無異。其實這問題要想解決也有辦法。奧諾馬伊斯剛才離開訓練場的時候,就問過他要不要幫忙,被雅士帕爾婉言謝絕了。過去幾日都是奧諾馬伊斯一直在旁扶持自己,雅士帕爾已經非常感激,不好意思再麻煩他。通過一周的觀察,雅士帕爾已十分确定自己無法抽取龍族的魔力或生命的精氣,但還是離他遠一點比較保險。
訓練很累很辛苦。渾身酸痛的雅士帕爾好幾次爬不起床。平時慈祥好說話的奧諾馬伊斯一到訓練場,就化身為一個嚴格冷峻的老師。對雅士帕爾來說,每天最開心的時光就是訓練結束後回去享用晚膳,然後躺在柔軟的絨布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覺。他在原來住着的村子,從沒有吃過這樣精心烹饪的食物,已經非常感動了。可是那些本該為自己送膳的守護者,卻委實對他極不友善。一開始兩天都是奧諾馬伊斯親自替他把飯送達,後來膳房總管瑟蘭崔斯長老特意找了十幾名海龍族和火龍族人專門負責給雅士帕爾送膳,弄得他非常難為情。他在昨天提出是否能自己到龍神殿膳房用餐,但是瑟蘭崔斯沒有理會,照常安排。似乎除了将他供養起來以外,這裡沒有人會在意他的想法。
“唔……”
雅士帕爾不安地揉揉左臂,覺得有些痛,小聲地悶叫了一下。昨天晚上,送飯的是火龍族的翁忒斯。他用他剛勁的右手抓住雅士帕爾的左腕,說是為了測試自己到底能否危及他的安全。如今那白淨的細手腕上,隻剩下一片醜陋的烏青。雅士帕爾今天訓練時,隻得把袖子管盡量往下拉,遮蓋手上的淤青,避免被奧諾馬伊斯看到;同時心裡祈禱着,如果能早點學習治愈魔法就好了。
對于被漠視被排斥被驅逐甚至被視為怪物的待遇,雅士帕爾早就習以為常。能有地方願意收容自己,已經非常幸運。即使守護者們集體躲避着他,他也知道那是為了他們的安危着想。相比之下,卡塔特山脈稀薄的空氣以及極不明顯的晝夜交替,倒是讓雅士帕爾一開始有些不習慣,頭兩天始終胸悶不順,作息時間非常紊亂。現在,經過數日的調整,他終于完全适應了。
這一路走來還算平穩,隻是将自己帶出那個冰冷死寂的家鄉的鮑勃,枉死在了接近目的地的最後一段路途上……
“……”
突然感到一陣目眩的感覺,坐在地上倚靠着訓練場圍牆的雅士帕爾閉起眼睛,把手搭在額頭上,揉按了幾下。
隻要一想起鮑勃,思維就無法集中。就好像不知高度的懸崖正橫在自己身前,決不能再走一步。雖然這裡沒有任何人追究雅士帕爾的過錯,好像失去一個鮑勃根本就不成任何問題,但是隻要回想起那個把自己解救出來的男子的死,強烈的愧疚感就幾乎要把雅士帕爾吞噬。自他出生以來,被他的魔力坑害的人具體有多少,他已經數不清楚了。
因自己而死的人實在太多,雅士帕爾早已經記不清他們的臉,本能地逃避着自己的罪孽。凡是任何接近他的生物,都會慢慢枯萎衰亡。鄰居飼養的家禽、牲畜,偶爾經過身邊的小動物,甚至人類,無一例外。
雅士帕爾睜開眼睛,再次看向天空。這裡鋪設着結界,隔絕任何外來生物接近半步。主宰這裡的龍族是強大的高等生物,能完全無視自己的掠奪之力,雅士帕爾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就連守護者們對他避之不及的态度,他也樂意接受。卡塔特對雅士帕爾而言,就是天堂。
兩年的魔導訓練即使再艱苦也必須走完。他想。這樣自己孱弱的身子就能得到鍛煉,不會再因階梯的過長而發愁了。
訓練結束後并未馬上離去的雅士帕爾,似乎忘記了腹中的饑餓感,默默地坐在原地想心事。沒有人接近自己。這很好。可是等他回過神來一看,一名從訓練場大門進來的男子已經近在眼前,把他吓得不輕。
“不要、不要過來……”雅士帕爾手足無措地扶着牆站起身子,看着忽然近身而來的那個男人,兩片嘴唇一顫一顫,“夠了,已經夠了。請不要再靠近了!”
由于他的叫喊,訓練場的造訪者阿爾斐傑洛頓時停止腳步。
“我驚擾到你了?”面部的肌肉好像抽筋似的動了一下,阿爾斐傑洛尴尬地笑笑,“真是抱歉。我不是有意的。”他沒想到,這個少年竟會對自己抱有如此大的敵意。
不過他想錯了。現在的情況與其說是雅士帕爾不想讓他靠近,倒更像是因為他的靠近而驚慌失措。
“不是的……”雅士帕爾低頭望着地面上自己的倒影,兩手輕輕握拳,一副很無可奈何卻又想要表現出堅定的樣子。“有什麼事要和我說的話,請待在那邊就好。絕對不要走得太近……拜托了!離我遠一點。”
就在阿爾斐傑洛思考如何回答的時候,原本暴露在感知範圍内的充沛魔力突然急劇下降,仿佛湍急的河流一下子變得幹枯。根本不必深思就能知道,是眼前的這個少年正在收斂自己的魔力。
“我明白了。”阿爾斐傑洛按耐住驚訝,點點頭,“抱歉,剛剛是我誤解了你的意思。”
雅士帕爾的情緒平穩下來,搖了搖頭,依舊靠着牆。尊重他的要求,阿爾斐傑洛始終與他保持十米左右的距離。
那是個容貌如寶石一般高貴的俊朗男子。少年用餘光觀察他。紫羅蘭色的目光和微笑熠熠生輝,臉上神采飛揚,隻是因為自己的拒絕靠近的言詞而顯露出略有些猶豫的神色。他是誰?
“……你有什麼事嗎?”
那個怯懦的十四歲少年,微微擡起頭。他深色調的金色秀發短俏而飛揚。一對青綠而靈巧生動的雙眸給人精靈的感覺。阿爾斐傑洛觀察他,發現他就像詩歌童謠裡詠贊的少年英雄那般英氣逼人。
那就是鮑勃用命帶回來的龍術士候補生、将要接替自己的雅士帕爾……
臉上的輪廓精緻無比,具有非人的美貌。再過幾年,他就會長成足以讓任何一名懷春少女傾心的白馬王子。有這麼個美得不像人類的少年在自己眼前,連阿爾斐傑洛都不禁看呆了,默默地發愣了許久。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病态的蒼白皮膚和過于瘦弱的身子骨。真叫人擔心,他日後騎乘在自己龍族從者的背上時,會不會被高空中的疾風刮跑。
雅士帕爾想擡頭看對方一眼,發現那雙紫眸中的炙熱後,立刻羞怯地把頭低下。“……你到底有什麼事?”他再次問道。
回過神來的阿爾斐傑洛短促地笑了笑,“這該怎麼說呢。來看看我的晚輩吧。”
雅士帕爾噢了一聲低下頭,遲疑一會兒,以嘀咕的微弱音量說道,“我知道你。你是首席大人。”
“暫時是吧。”
這句話有什麼深意嗎?簡短而利落,可為何聽起來那樣苦澀?雅士帕爾有些迷茫地看過去,注意到對方正朝他微笑。
“你也來了好幾天了,怎麼樣,還習慣這裡的生活嗎?”
“嗯,挺好的。”雅士帕爾一直低着頭,眼睛對着腳邊的影子。
“有什麼不便之處,或者在訓練中遇到困難,都可以跟我說。沒關系的。”阿爾斐傑洛盡力展露親切的微笑。對于這個恬靜寡言、似乎不太擅長與人交流的少年,他所要做的便是通過循循善誘讓他放下對自己的戒心。
雅士帕爾稍稍擡了擡頭,随後又低下,像啄米的小雞似的,“……這裡除了老師,沒人喜歡我,也沒人願意跟我說話。”對着地面,他擠出一個凄苦的淺笑,“不過,這對我來說,算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我不該抱怨,應該去習慣。”
“是這樣嗎?”
這個過于腼腆的少年,眼睛裡的光芒清澈無比,卻是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條人命。
“外面的傳言那麼大,你應該知道我的事啊。”他偷偷瞄了對方一下,“所以,不需要我解釋吧?”
“……”這倒讓阿爾斐傑洛有些接不下話了。
留意到男人錯愕的表情,雅士帕爾立刻就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局促不安起來,不停搓手。
“對不起,我對于和人相處這件事不是很在行……在我的老家,所有人都當我是瘟神。”
作為一個能夠輕易奪取他人性命的異能者,阿爾斐傑洛完全可以想象他從小被人們排擠的場景。
“我們就這麼站着也是太拘束了。我看你好像也很累。不如找個地方坐下來聊吧。”
雅士帕爾不解地眨着他渾身唯一有朝氣的青綠色眼睛,瞅了瞅提出善意建言的首席男子。“呃……還要談什麼?”
也許是把少年的疑問理解成拒絕交談的信号吧。阿爾斐傑洛側過身,作勢要走。
“噢,是我耽擱你時間了。你還沒吃晚飯吧?也許我該離開。”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啦……”
雖然雅士帕爾馬上搖擺起雙手焦急地澄清道,可是醞釀了半天詞句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好郁悶地站在那裡。
阿爾斐傑洛延緩腳步,看着他。他依然如同乖巧懂事的孩子一樣低頭站着,單手扶牆。他好像還沒有從長途跋涉後的憔悴中恢複過來,臉色不太好,連日的訓練也使他産生了勞累之色。可即使這樣,也絲毫未損他驚人的美貌。隻是由于萦回在心頭的憂戚,而使低垂的雙眸光芒看起來有些暗淡。
雖然外表看上去隻是一個俊美得不像話的男孩,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可是……
阿爾斐傑洛并沒有聽當事者親口訴說自己的身世,他在最近聽到的隻是些無法證實可靠性的風傳。即使這樣,他也能預感到在這個少年背後有着極為凄慘的過往,因此,他完全理解得了雅士帕爾憂心忡忡的原因,也完全能夠理解束縛着他小小心靈的枷鎖。
然而,不會有人知道,雅士帕爾現在的内心有多麼快樂。被世人唾棄的自己也能得到善待,雅士帕爾過份白淨的臉上不住地洋溢起一絲喜悅的神采。這個男人的魔力一定極其浩大吧,他想,不然自己怎麼會無法準确地感應也無法實施掠奪呢?雅士帕爾從未感到如此安心。在阿爾斐傑洛面前,他不必蜷縮在角落,不必每時每刻揪着心,不必再擔憂什麼,不必再背負着那些沉重的心理包袱。隻有這個人類男子,是不會因為敵不過自己的力量而倒下的。
于是,他第一次露出了符合他自身年齡段的男孩子所應有的燦爛純真的笑容。這個笑容和他之前展露的表情完全不同,讓阿爾斐傑洛驚豔了一下。
“那就坐下來聊好了。”他說。
兩個人都靠牆坐下,阿爾斐傑洛始終注意和少年保持相隔十米。雅士帕爾沒有松懈壓制自己的魔力,使它們無法擴散到阿爾斐傑洛身邊。如此小心翼翼且認真不苟的态度,真讓人心疼。
“奧諾馬伊斯教到你哪裡了?”
“今天剛學習浮空術。我已經可以飛了。”
言下之意,他才用了一天就将浮空術完全掌握了。這還隻是訓練開始後的第三天。望着雅士帕爾無邪的笑臉,阿爾斐傑洛的心情有些複雜。
“你的進程比一般候補生要快,能空出很多時間參透魔道的奧秘呢。不過輕松一點也好。你完全可以提前把一天的功課學完早點回去歇息的。畢竟你的身子……好像不太有精力的樣子呢。”
阿爾斐傑洛有點擔心自己這麼說是不是太直接了,不過雅士帕爾爽朗地點了點頭,沒有任何抵觸。
“嗯,我同意。但是我不想偷懶。而且老師準備從下個月開始給我加一門新課程。”
“噢?是什麼?”
“體能訓練。我的體格過于瘦弱了。不鍛煉不行。”
“那你得好好養精蓄銳了。飯要吃飽,覺要睡足。”
“我會的。”雅士帕爾自我鼓勵一般點點頭,随即陷入沉思,“我的身體從小就比其他的孩子弱一些。我常常想,如果我的身體能夠再結實一點就好了。所以老師的加課對我很有意義。”忽然,他的眸光不再如剛才那般堅定了。“哈,我也真是貪心呢。已經有了比普通人更強的力量還不知足,想要十全十美。”
真是個沒有任何心計的少年。阿爾斐傑洛暗忖道。處在他這個位子上,他理應知道自己的到來意味着會有一個人被他擠下去,所以,他理應對阿爾斐傑洛這個身份敏感的男人懷有警戒心才對。可是雅士帕爾居然當着對方的面,說着毫不虛僞的話語。
“怎麼這樣說自己呢。誰都想要變得完美無缺呀。”阿爾斐傑洛的口氣就好像在撫慰自己的孩子,“這沒什麼錯。”
“嗯,可我,其實……”少年欲言又止。
“什麼?”
“不,我想去吃飯啦。”雅士帕爾天真地笑着,仿佛人世間所有的美好都彙聚在他的臉上。“你肯陪我聊天,我已經很感激了。”
他還無法對我打開心扉。可是阿爾斐傑洛也不能抱怨什麼。他接近對方的理由本就不是那麼單純。完全是抱着試探的目的,才和他搭讪。
阿爾斐傑洛起身之後,朝雅士帕爾走近兩步。他沒有忘記這個少年對維持自己和他人間的距離有一種堪稱執拗的堅持,可是看他不扶着牆好像就沒力氣走路的柔弱模樣,還是忍不住想要攙扶一下。
“請——請不要過來!”雅士帕爾立刻像受到驚吓全身毛發豎起的貓一樣叫了起來。盡管在用最大的聲音發出制止,但依然輕柔得好似棉絮。
“好,好,别緊張。”阿爾斐傑洛後退兩步,把手攤開以示誠意,“可是你不想要我送你一程嗎?”
“……不必了。”
“我的存在讓你感到厭煩嗎?”
“這是怎樣的誤解啊……”壓根沒有意識到對方這麼問是在欲擒故縱,雅士帕爾滿臉通紅地解釋道,“我一點都沒有厭煩你啦。”
“嗯,那太好了。”阿爾斐傑洛很滿意地笑了笑,“那我們改天再聊吧。這裡要是有人欺負你,你都可以告訴我。”
“真的嗎?”少年用不确定的口吻問着,“……首席應該是很有權勢的人吧?”
“這要看對誰了。”
得到阿爾斐傑洛模棱兩可的回答後,雅士帕爾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伸手碰了碰自己被勒出黑印的左手腕。直到現在,翁忒斯弄出來的傷依然有點疼。雖然說起來也隻不過是普通的抓握,然而龍族的手勁可不是雅士帕爾這樣身體嬌弱的少年所能承受的。雅士帕爾不明白那位火龍族人對自己極度敵視的原因,不過,他并不打算将之告訴首席……
眼光毒辣的阿爾斐傑洛敏銳地注意到雅士帕爾右手搭着左手的不自然動作,關切地走上前問道,“你的手怎麼了?那印子——是被誰掐的嗎?”
“請别過來!”雅士帕爾又叫了,“我沒事。絕對、絕對不要靠近我……”
阿爾斐傑洛隻能僵在原地。“不用擔心成這樣吧。其實你的魔力暫時還不能威脅到我。”
“即使你是對的,我也不想冒險……”雅士帕爾不知第幾次把頭低下來,“太多了。”他呢喃,“被我奪走生命的人,實在太……”
對于這句強忍着淚水說出來的、尾音模糊的坦言,阿爾斐傑洛用一如以往的平靜表情點頭表示理解。
“那我不送你了。你自己當心點。”這麼關照着,阿爾斐傑洛一臉正經地伸出雙臂,假裝是翅膀,在身體兩側揮動了兩下,“實在吃不消的話,可以用飛的。”
雅士帕爾被逗得失聲笑了。先前的失落心情終于好轉了起來。
“嗯,我會的。”
禮貌地應了一聲後,少年在阿爾斐傑洛的目送下,步履緩慢地向訓練場外走去。
“真是個柔弱的孩子啊……他真的能勝任首席嗎?”
阿爾斐傑洛的胸中充滿了懷疑。他沒有用魔法加強視力。以他現在所能眺望的範圍,至多能看到一個人行走五分鐘後的身影。可是雅士帕爾走了足足十分鐘,跳躍到圍牆上的阿爾斐傑洛的視野才最終失去了對那細瘦身影的捕捉,看不見他了。
對雅士帕爾的感情很複雜。那隻是個太過天真,少不更事的孩子而已。他是那樣文弱,說話的時候柔聲細語。但是這和英格利忒給阿爾斐傑洛感到不舒服的忸怩完全不同。這個少年的氣質就像是一顆不堪風吹雨打的小幼苗,讓人不由得催生出憐惜感。對于那樣的少年,阿爾斐傑洛是無法長久地維持理應維持的厭惡感的。即使被龍王推上首席的寶座又能如何?羽毛未豐的這個少年,哪裡鬥得過在卡塔特呼風喚雨的雅麥斯或者資格閱曆皆遠在他之上的白羅加?他隻适合當龍王掌心裡的乖寶寶。
自從知道自己将被調換的消息後,阿爾斐傑洛就再也沒有到龍神殿向兩位龍王請過安了,自然也沒有因為反對而抗議過。雙方心照不宣地等待雅士帕爾通過最後的試煉,畢業并榮升為首席的那一天的到來。
雖然自己再過兩年就要被那個少年取代,但是縱觀卡塔特,如今最郁悶的人絕不是自己。雅麥斯的好日子終于要到頭了。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成為雅士帕爾的契約龍。這足可說明兩位龍王對這名少年的重視。
怨憤和不甘當然有,可是經過奧諾馬伊斯悉心開解後的這幾天,對這一殘酷的現實已經能逐步接受的阿爾斐傑洛慢慢地沒有先前那麼難過了。經過這番近距離的接觸,雅士帕爾比自己想象中要好上太多,阿爾斐傑洛現在更期盼看到的,反倒是雅麥斯氣急敗壞的嘴臉。
朝早已經看不到雅士帕爾蹤影的遙遠山道望了一眼,阿爾斐傑洛從高高的圍牆頂部一躍而下。
不僅沒有把自己扳倒、反而自陷囹圄的雅麥斯臉上的表情究竟會怎樣呢?阿爾斐傑洛抑制不住想象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