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啦,剛剛還說不會難過的?”
面對反問的阿爾斐傑洛,雅士帕爾有些難以啟齒地别開了臉龐,望着地面。
“我是說,我的這具身體。”
“噢,這個嘛,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呢。”
“不,我覺得是神在捉弄我。”少年綿軟無力的聲音,從這時候開始,漸漸增添了一些硬度。
“哎?”阿爾斐傑洛好像沒聽清,又好像沒聽懂。
“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神在按照祂的喜好書寫劇本,給我們每個人制定了專屬于自己的命運。其實,名為人類的這個物種的命運,就是神即興創作的一部浩大的曆史故事。而我的結局,也早已經在我被創造出來的那一刻,完成于神的筆尖之下。現在,隻不過是要向着那個早就編寫好的結局行駛過去而已。”
雅士帕爾用深信不疑的表情,說着令人完全匪夷所思的斷言。一時間,阿爾斐傑洛想不出任何話語去回應他。
“我的不幸,所有與我接觸之人的不幸,都是因為我的力量。而我之所以會被賜予這力量,完全是神的惡作劇。”
雅士帕爾所抱有的力量,到今天為止還從來沒有被任何人理解過。
“村子裡的人一個接着一個病倒,死去。年幼且身體孱弱的我被指認為災厄之源。不管我怎麼做,都不可能使死去的人複生。所能做的唯有遠離人群,孤獨地生活。雖然人們由于不敢接近我,不能将我趕出村落,但是那種将我視為異類的目光,我卻無法面對。為什麼神要賜給我這種受詛咒的力量呢?我甯可自己隻是一個沒有任何異常能力的普通人。”
少年無數次流淚,詛咒自己,可是卻阻止不了自己持續地剝奪任何接近者的生命。
掠奪他人的生命力,轉化為自己的魔力。累積的财富伴随着少年的成長越積越多。就在這永無止境的吸食過程中,少年的身體卻越來越衰弱。
“我曾經無數次向神祈禱,希望能有一副強健的身體。而當我明白自身的衰弱是由于吸收了太多的能量後,我變得非常厭惡自己。真的很痛恨呢。恨着這副害人害己的身體。”
凝注着雅士帕爾緩緩訴說的清秀面孔,阿爾斐傑洛更加深刻地感受到這個少年背負着的沉重的過去。
一個多月以來,這還是雅士帕爾首次在他人面前直述自己的經曆。其實,他很想要一個能耐心聽完他傾訴的對象吧。
“說到這裡,我又想起來一件事呢。啊,不如說,那件事一直積壓在我的心底。”雅士帕爾忽然側過頭,給了阿爾斐傑洛一個慘淡的笑,“為什麼這裡沒有任何一個人責怪我呢?明明是我害死那個叔叔的。”
對于話題突然轉向死去的鮑勃,阿爾斐傑洛并不覺得意外。
眼前對自己苦笑的那個少年,在他稚嫩的外表下,潛藏着不受他主觀控制的黑暗力量。如此深重的愧疚感,窮盡一生都無法消散。
“如果不是那個叔叔找到我,我在老家都要活不下去了。我和他說過好多次的,讓他離我遠些,他卻認為我要逃跑,總是一刻不放松地緊盯着我。如果他肯聽我的,應該就不會死吧……哈,作為兇手的我,卻好像在扮好人一樣。就算被怨恨被咒罵,我也完全沒有為自己辯駁的資格吧……可是,阿爾斐傑洛,神明大人究竟要愚弄我到何時才肯放過我,放過我身邊的人呢?我想過自刎,很想就此解脫,想過成百上千次。可每當我真的打算一了百了時,勇氣都會離我而去。總是懷揣着或許今後情況會不一樣的想法,忍辱偷生……”
隔開兩張石闆凳距離,望向阿爾斐傑洛的碧色雙眸,美麗得就像一對寶石。但是眸中的光芒,卻充滿了名為悲傷的烏雲。
雅士帕爾在咽唾沫。他知道阿爾斐傑洛正在注視自己,但他沒有勇氣和他對視。看得出來,他是下了好大的決心才會坦言這些話。
他原本還很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說。事實上,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一開口就會滔滔不絕。
對于雅士帕爾來說,他從一開始就沒有自主的選擇權。
埋藏在體内的名為魔力的寶藏,六歲時覺醒了。這魔力亘古罕見。在他周身,不會有留存的、飄散着的魔力分子。所有的魔力都被他吸進了體内。他能夠吸收外界能量的原因,連卡塔特身為大魔導師的長老們都無法說出一二。這看似天才的稀有資質已經超出了所謂奇迹的範疇,根本不能稱之為天賦或者才能,而是等同于詛咒。
這樣的力量,注定會招來災難。可歎的是,這不是受雅士帕爾本人的意志所能控制的。少年擁有的盡管是無比純潔的心靈,他也必将由于自身的力量而背上罵名,被世人厭棄。把這種堪比惡魔的力量加注在一個心地善良猶如天使一般的少年身上,或許真的就如他本人所堅信的那般,是神的惡作劇呢。
如果把攜有此等力量的人放逐在人界,恐怕會卷入各種各樣的怪異事件,并且被當作異端處理掉吧。違背常理而又身負突出力量的人,就應該遠離常理運轉的世界。因此,針對雅士帕爾的問題,應對的方法有且隻有一個——找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隐居。也許經過在卡塔特的系統的魔導修煉,雅士帕爾最終能夠處理蘊藏在血液中的這種“魔性”,将自己惡性的掠奪之力轉變成不會再主動傷人的良性力量。就算做不到改善,那麼遠離人群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從這個意義上講,渴望建功的鮑勃算是在客觀上解救了少年。
從剛才開始,阿爾斐傑洛就不說話了,始終安靜地傾聽雅士帕爾的傾訴。雅士帕爾奇怪地把頭微擡,向似乎在思考着什麼的沉默男子瞥去一眼,正好與他紫眸的目光相接。
在那份目光中,是理解和鼓勵。
“你的诘問,或許隻有造物主能夠回答。但我覺得,人是可以跳出神所制定的道路的哦。”
“哎?那種事,能做得到嗎?”
聽到阿爾斐傑洛輕松語調的斷言,雅士帕爾不禁露出迷惑的表情。但是阿爾斐傑洛的口氣卻更加堅決。
“當然沒問題。如果說過去的十幾年是在沉重暗郁的黑夜中度過的話,那麼現在的你來到這龍族的栖息地,遺世孤立的卡塔特,就是為了遇見你命中的晨星。他會點亮你的生命,給予你無盡的賜福。在不遠的前方等待着你的,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命數和力量。即使是全知全能又愛拿人們的命運開玩笑的神,到時候也會變得拿你毫無辦法呢。”
“我能變得和你一樣不老不死嗎?就好像被施了某種魔術。”
“可以。而且我已經和奧諾馬伊斯談過了。他會想辦法修正訓練模式的。”阿爾斐傑洛稍微停頓一下,再次以熱烈的聲音凝視着驚訝不已的少年說道,“一味地苛責自己、哀歎過去的日子很快就要結束了。挺起胸膛來,接受新的命運吧。”
阿爾斐傑洛用清澈的嗓音毅然說道。他堅定的态度和眼神,忽然令雅士帕爾倉惶的胸中溢滿了堅韌。
“……阿爾斐傑洛指的改寫我命運的人,是……雅麥斯?”稍稍躊躇了一會兒之後,雅士帕爾用特别小心的态度問道,仿佛這個名字是禁語。
阿爾斐傑洛極快地點頭應道,“就是我上次跟你說過的那頭火龍呀。”
雅士帕爾已經在卡塔特住了一個月有餘。如果不是阿爾斐傑洛說給他聽,他或許現在連雅麥斯是誰都不知道。他對龍族諸多事物的認知,都是基于阿爾斐傑洛的介紹。奧諾馬伊斯不會說無關緊要的事,其他人更不會。
“嗯,阿爾斐傑洛說過的話,我當然都記得。”接受了首席的祝福,雅士帕爾開朗地笑着颔首道。但是緊接着,又露出仿佛不相信幸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的表情,困惑地呢喃,“隻是……我真的能和他簽署那個人龍共生契約嗎?”
“現在就差當衆宣布了呢。兩位龍王的心裡早已經敲定他了。大家也都知道。”
族長在這個月内,已經多次召喚過雅麥斯。雅麥斯架不住火龍王的勸說,每次從龍神殿出來都灰着臉,好像對将來要成為雅士帕爾契約者這一事已經認命了。
“可萬一他本人不願意呢?”
“這你又是聽誰說的?”
雅麥斯當然不會心甘情願,但是阿爾斐傑洛從沒對雅士帕爾說過。這個除自己外從不和他人往來的閉塞少年,從其他渠道得知這件事應該也是不可能的。
“他自己呀。”
聽了雅士帕爾怯生生的回答,阿爾斐傑洛的心裡産生了不好的預感。
“雅麥斯對你說的?”
“嗯,昨天晚上……他來找過我。”柔柔弱弱的少年,用斷斷續續的語調說道,“他似乎很讨厭我。比任何人都更強烈。可我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他了。”
雅麥斯那家夥,竟連雅士帕爾都不放過?阿爾斐傑洛太驚訝了。“他對你說了什麼?沒做什麼過分的事吧?”
“如果說,叫我滾出卡塔特不算過分的事,那就沒什麼了。”
“他帶了幾個人找你的?”
“哎?”一直低着頭、小心謹慎說話的雅士帕爾狐疑地眨了兩下眼睛,有點被驚到,“就他一個人。怎麼這樣問啊?”
“不,稍微有點驚訝。沒想到他會去找你。”
雅麥斯獨自找到雅士帕爾要求他離開,完全可以想象是處在怎樣的心境才會作出這種事。看來他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了。雅麥斯的絕望,使阿爾斐傑洛的内心蕩滿了快感。但是他不能表現出來。至少外人在場的時候不能。
“我估計他隻是一下子沒能把心态調整過來吧。”阿爾斐傑洛說道,“沒事,龍王會搞定他的。”
“可是他不願意呀。”
“他再不情願也不能忤逆龍王呀。而且啊,你換個角度想,雅麥斯那麼直的性子,有什麼想法就表達出來,其實是一件好事。因為根本就不用猜測了呢。今後相處起來,會比較不累。”
“是這樣啊。”雅士帕爾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阿爾斐傑洛的一番言辭,讓他不踏實的心逐漸安定下來。
“在最終試煉前好好聽從奧諾馬伊斯的教導。以後就努力朝一位偉大的龍術士的方向修煉。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夠成功的。到時候就能為人類造福了哦。”
阿爾斐傑洛的目光,滿滿的都是信賴與期盼。在他的目光下,雅士帕爾臉有些發燙了,雙頰像有兩片紅霞暈染着。
“是嗎……”他夢呓般地開口,“那樣,就能償還迄今為止的所有罪孽了吧。”
從沒有被溫柔對待過的少年,在孤獨的人生中盼來了第一道光。那是比任何東西都要珍貴的寶物。自誕生那日起便與幸福無緣的少年,開懷地微笑起來。
已經不需要再痛哭流涕,哀聲歎息了。就這樣帶着那份寶貴的期盼,朝前邁進吧。
有數雙眼睛在遠遠地關注暢談的二人。盡管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但是臉上的表情仍可大緻确定。
在“龍之腹”西南位置的“龍之牙”山上,和四位追随者站在一起的雅麥斯,正凝重着表情,望向露天訓練場旁邊的浴場外坐着的那兩個身影。
雖然并不知道他們具體談了什麼,但是那兩人的表情充分說明他們談得很愉快,起碼達成了共識。這時,雅麥斯看見他們從浴場門口狹長的石闆凳上站了起來。阿爾斐傑洛走在後面,護送那個總是不讓人靠近的少年回去。大概又要像往常那樣跟一段路然後各自道别了吧。雅麥斯眯起眼睛,他銳利無比的龍眼,看到了雅士帕爾回眸對阿爾斐傑洛一笑的表情。昨晚被自己下通碟時的那種惹人可憐的驚惶之色,現在一點都看不到了。他把那事告訴了那個男人。那個男人挑動他不要害怕自己。如今已經可以完全确認了。
沒有人敢出一下聲音。雅麥斯憤怒的因子明顯充斥在周圍。甚至依稀可以聽見他在磨牙。在這股壓力下,高德李斯、馬西斯還有翁忒斯、費揚斯都不說話。
凝視着那兩人一前一後遠去的身影看了一會兒,雅麥斯松開始終緊攥的拳,把手探向了一根膽敢在這時懸在自己頭上的龍心果樹的樹梢,使勁往下拉。臂膀粗細的樹梢在他的手裡就好像嬰兒柔軟無骨的指頭,被咔嚓一聲折斷,扔在腳下了。
“那個人類真狡猾啊,”在震怒的火龍王後裔的背後,忽然傳出了帶有諷刺意味的話聲。翁忒斯貼在雅麥斯的耳邊說,“竟然扮作一副無害的嘴臉,假模假樣地跟那小子套近乎。這麼做真是一點都不會臉紅呢。論臉皮之厚,放眼整個卡塔特都找不出第二個。”
“哼,一隻臭不要臉的狐狸罷了。隻會惺惺作态。”接着傳來又一個聲音,在雅麥斯身後。這次是高德李斯說道,“我從來就沒把他當回事兒。”
“你别說,這隻臭狐狸還挺難對付的。”費揚斯緊接着說,“完全抓不到他的把柄。不僅如此,口碑還相當不錯呢。真是見鬼了。”
這幾名火龍幻化而成的人類外貌與體型都各有區别,但是臉上的嘲弄和不屑卻毫無二緻。無疑都将那兩人當作敵人在看待。
緊緊捏住粗糙的碎木屑在手心裡摩擦的雅麥斯沒有回答。無論是三人表面怨氣沖天實則安慰自己的話語,還是掌中皮膚被割破的痛感,對現在的他而言都是微不足道之物。
“族長大人找你談得怎麼樣了?”還算沉得住氣的馬西斯問道。
“——閉嘴。”
雅麥斯終于有反應了,他用異常冷澀的聲音低吼一句。得到這個回答的馬西斯頓時咂了咂嘴。
諸人面面相觑,互相搖了下頭,不再開口。周圍一下子變得非常寂靜。無時無刻不被陽光充分照耀着的山間,霎時如同籠罩在永冬的寒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