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XXXI
之後的歲月,依舊在緩步流逝。似乎每個人都很忙碌,唯獨阿爾斐傑洛過得很空閑。領受到出戰保加利亞帝國清除異族任務的白羅加匆匆上山,又急急下界——據說這樁任務,龍王原本屬意的是耶蓮娜。菲拉斯和許普斯來來去去,不定期地回家住段時間。蘇洛依舊難以相見。對他的思念之情正在逐漸淡化,阿爾斐傑洛已經習慣接受這樣的事實。五天後,白羅加意氣風發地凱旋,仿佛又回到當年極盛時候的英姿。然而,當他不知偶然還是刻意拐過訓練場,看到勤奮練習的雅士帕爾時,卻也是滿面發愁和焦慮。阿爾斐傑洛仍記得他站在另一座山崖,許久都默默不言的落寞樣子。雅麥斯除了在自己獨居的山洞拿家具出氣外,就是和他的幾個擁戴者混在一起,鬼知道他們成天都在竊竊私語些什麼。希賽勒斯上周回來了,決定常住一段時日,照顧病重的母親。尼克勒斯也三天兩頭往母親身邊跑,阿爾斐傑洛很少見到他。不過,這些事都與自己無關。最讓他挂念的,還是那名羸弱的少年的身體。
每天堅持訓練的雅士帕爾,緊湊的日子卻在他來到卡塔特的第四個月,開始松散下來。原因在于,他生病了。
即使沒有阿爾斐傑洛的提醒,奧諾馬伊斯也早就察覺到調整訓練方式的迫切性。所以,在那次談話後不久,他就減輕了雅士帕爾的訓練負擔,以便他的身子能夠适應。五花八門的項目,最後減少到隻留下跑步。
可即使降低了訓練的強度,在一次繞山慢跑的過程中不幸拉傷了大腿肌肉、導緻數周不能活動的事依然發生了。充其量隻是施加幾條治愈的咒語就可恢複到無礙的程度,然而雅士帕爾卻在傷勢治好後不久發起了低燒。病情時好時壞,症狀是間歇性的低熱,總是前一天退燒過兩天又複發。特爾米修斯的草藥和其他長老的治愈術都做不到根除。這才是雅士帕爾一連數周無法下床的真正原因之所在。
擁有着比絕大部分候補生更為龐大的初始魔力值的雅士帕爾,體質卻不及尋常十四歲少年的一半。看來神明在創造凡人的時候,真的是時而給予時而剝奪的存在呢。阿爾斐傑洛常為此感慨。
他仍不忘天天去看望雅士帕爾。地點卻從訓練場變成了病床。阿爾斐傑洛會坐在離床遠一些的位子跟雅士帕爾聊天,給予他安慰。從拖着病軀招待自己的雅士帕爾的透露中,阿爾斐傑洛深切地體會到了這位少年的堅韌品質。
雅士帕爾必須時刻收斂魔力。除了睡覺時,他的精神始終都處于高度緊繃的狀态。這樣非常不利于修養。同時也成為導緻他一病不起的一個次要因素。這個惹人憐愛的少年,始終都在以他的虛弱之軀與自己的力量做抗争。
其實,雅士帕爾早就料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盡管奧諾馬伊斯做了諸多措施确保他不會被累倒,可是每天要完成的跑步訓練課程依然讓雅士帕爾感到非常辛苦。沒有一秒不是在強撐。終于,不堪重負的少年就如他所預料的那樣病倒了。
“為什麼不說出來呢?”阿爾斐傑洛曾痛心疾首地質問他,“明知道自己堅持不下去。”
“不想給你和老師帶來麻煩呢。”擁有蒼白美貌的少年如此回答,“而且啊……我是真的很想确定一下,自己的極限到底在哪裡。”
連續不間斷的低燒在緩慢地削減雅士帕爾的生命力。他時斷時續地休息在住所,其坎坎坷坷的體能訓練之旅,從最初計劃好的一個月的時間,硬是被拉長至将近三個月都未曾結束。奧諾馬伊斯常常因此感到煩惱。雖然,就雅士帕爾令人驚愕到咂舌的魔法天賦來說,他能以快過别人五倍的速度掌握他還未習得的那些魔法,所以即使浪費了幾個月,後面的時間還是很寬裕的。可是,雅士帕爾差勁的體質在連續數月的鍛煉下仍不見一絲提高,一生病就好不起來的狀況,令奧諾馬伊斯感到十分憂慮和愧疚。
原本出于好意,想要添加一項針對體能的訓練用以增強弟子的體質,結果卻事與願違,起了完全相反的結果。雅士帕爾的身體因勞累過度而變得愈發虛弱。自從病倒後,接連低熱,還伴有嘔吐和腹瀉。奧諾馬伊斯為弟子的命運深深地擔憂。這一次,他不再改變自己制定的訓練模式。問題的症結,在于必須盡快舉行人龍契約締結的典禮。事情已經刻不容緩到務必借助龍族強大的生命力,給予雅士帕爾健康保障的程度。
奧諾馬伊斯趕到兩位龍王面前,向他們提出了一個驚人的要求。
“你要馬上讓雅士帕爾和雅麥斯締結契約?他還隻是個學徒。”
火龍王如此吃驚,是因為在畢業前就先與龍族簽約,是完全颠倒的手續,有史以來從未出現過先例。
雖然被送到山上的候補生基本都有出任龍術士的資格,但如果不接受正規的修行,那麼就和流落在民間僅靠歪路子自學成才的雜牌貨沒什麼區别。與龍族子民簽立共生契約,就等于卡塔特認可了該名候補生的龍術士身份,如果在學業結束前就這麼做,嘗到甜頭的龍術士是否還會努力地遵從教導進行訓練,就不得而知了。自從像賈修這樣不學無術的反面教材出現後,對于龍術士候補生的教育,卡塔特的态度已經越來越趨于嚴格。讓雅士帕爾現在就和雅麥斯舉行簽約儀式,怎樣都說不過去。
深知兩位龍王顧慮及現實阻力的奧諾馬伊斯,堅定地回答:
“本來我的看法,是加強雅士帕爾的體質就能提高訓練效率的。然而,事實證明我錯了。雅士帕爾的身體一日差過一日,隻有人龍共生契約能夠拯救他。隻要獲得我族的賜福,他便能具備足夠強健的體魄。任何強度的訓練,就都不再話下了。”
海龍王看着一臉沉重獨自觐見的奧諾馬伊斯。“那孩子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沒有任何規律地不停發燒,就快要消耗掉所有的能量了。特爾米修斯等多位長老每天都來探視,從早守到晚,阿爾斐傑洛也一直在照料他。我們嘗試過許多法子,用了不計其數的魔藥和多種不同的療法,可雅士帕爾的病總是不見好。”
“确定是自然生病嗎?”
對于海龍王意義微妙的問題,奧諾馬伊斯微微怔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就搖了搖頭,否認了這個可怕的猜想。
“如果有人敢使出那種手段,那隻能說可恨!但實際情況是,雖然查不出病因,不過我等的眼睛也不是能随意糊弄的。對于雅士帕爾的保護已經到了密不透風的程度。隻能說,我們對圍繞在這孩子身上的諸多謎團知道得太少了。包括他稀有魔力的成因,危害的大小,防禦或解除的辦法等等。但這些都是次要的。雅士帕爾的病情已經到了不能再耽誤的地步。請你們不要遲疑,早作決斷吧!”
解決問題的關鍵在于火龍王。不僅奧諾馬伊斯始終正對着他,就連坐在身旁另一張寶座上的海龍王都把視線投注了過來。火龍王面色有點難堪地撚了撚胡須,喉中發出一聲模糊的低吟,明白自己必須給個說法。
“雖然雅麥斯早就知道這次與雅士帕爾締結契約的人選必然是他,但是我還沒和他正式深談過。在說服他之前,我需要幾天時間。”
奧諾馬伊斯聽了這個回答,多少有些失望,但他還是态度謙和地點了點頭,然後表示道,“那麼請允許雅士帕爾休息一陣。未完成的修行等雅麥斯這邊徹底敲定了再繼續。什麼時候能夠重啟訓練,完成學業,就要看您的了。”
火龍王有點不滿意地盯着語氣強硬的奧諾馬伊斯。“非這樣不可嗎?”
“必須如此。”奧諾馬伊斯再次點頭,而後擡起雖然已有些混濁但是依舊如年輕時那般銳利的淺色雙眸凝視着火龍王,“而且恕我直言,希望您能夠管束一下雅麥斯。據說他曾跑到雅士帕爾的住處進行過恐吓。對那孩子的心理無疑是一種摧殘。”
不知該如何解釋的火龍王,有些難以啟齒地移開視線。對于奧諾馬伊斯提出的這件事,他實在沒有立場辯駁什麼。雅麥斯自然有錯在先,但其實會出現這樣的結果,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于兩位族長——主要是火龍王自己——更換首席的急切而執着的心理。對雅士帕爾抱有不滿意見的人根本不止雅麥斯一個。對于深居在龍神殿内的火龍王與海龍王來說,想要聽到民衆的呼聲并不難。那個少年恐怖的魔力,始終讓人惶惶不安。守護者沒有一個肯侍奉他,背地裡早就因龍王對他的收容産生過很大的抱怨。龍族對他的态度更是史無前例的冷漠。完全可以這麼說,龍王一意孤行地想要提拔雅士帕爾,是不得人心的舉動。所以,阿爾斐傑洛與雅士帕爾結下的所謂的友誼,在他們看來做戲的成分非常高。早晚要被撤職的阿爾斐傑洛,是不可能真心對那個少年懷有任何善意的情感的。
不過,奧諾馬伊斯那樣的男人,絕不會因為龍王的作法是否受大衆歡迎來決定自己對弟子投入多少感情。既然接受了培養雅士帕爾的任務,他就一定會盡心盡力。他對雅士帕爾的關懷,雖然在龍王眼裡是一種感情過剩的表現,但是他們卻無法對奧諾馬伊斯的這種過度關懷進行任何指責。
“你的意思,我等已經非常清楚了。”用略顯幹澀的表情和語氣,火龍王說道,“就讓那孩子安心養病吧。我會盡快做通我那不肖子孫的思想工作。”
CXXXII
孤高的山崖上,茂盛的樹林環繞着别墅,在甯靜的陽光下生長着。
等在屋外的阿爾斐傑洛感受到熟悉的氣息,對着沿曲折山路上來的奧諾馬伊斯小跑而去。
“龍王同意了沒有?”
“他們要先讓雅麥斯同意。”
“……什麼?怎麼會有這種事?”
驟然睜大的紫眸顯示出阿爾斐傑洛的震驚。看到弟子激烈的反應,奧諾馬伊斯沒有任何表示,隻是暗暗歎息。
“那樣的話,還要等多久?”
“你在問我雅麥斯答應火龍王的時間?我不知道。”
“真該死。難道現在卡塔特是雅麥斯說了算的嗎?”阿爾斐傑洛朝屋子的方向看過去,感覺體内有某種感情在升溫,為正在裡面養病的少年不平。“龍王大人為什麼一點都不關心雅士帕爾的病情,任由雅麥斯胡來?”
“他們隻需要雅士帕爾盡快上位,并不在乎他的身體究竟怎樣。”
“可惡,他們就這麼迫不及待嗎。”
對于阿爾斐傑洛咬牙切齒的嘶語,奧諾馬伊斯好像并不在意。他隻是憂郁地垂着頭。
“我也是太過苛求了,應該早點發現這個問題的。這樣他也不至于病得那麼重了……”
看來奧諾馬伊斯正在為自己對雅士帕爾的訓練過于嚴格而感到自責。這名向來剛硬的訓練師會有如此柔情的一面,也是非常罕見的。
見他這樣,阿爾斐傑洛心有不忍。“老師,這不是你的錯。”
奧諾馬伊斯默默地低着頭,片刻後,他終于說道,“阿爾斐傑洛,你會真心實意地對雅士帕爾好,我是真沒想到。”
阿爾斐傑洛每天都陪着雅士帕爾。他的善舉,奧諾馬伊斯全都默記在心底。
“也許别人會認為我是在博名聲吧。但其實那個少年并不讓我讨厭。”
阿爾斐傑洛隻說了一半理由。在卡塔特的日子,就好像一直處在渾濁的空氣裡。隻有和雅士帕爾獨處的時候,他才感到能呼吸一口新鮮空氣。阿爾斐傑洛想要幫助雅士帕爾,這種話他說不出口。但即使這樣,他的心意奧諾馬伊斯還是充分地感受到了。
“特爾米修斯連着兩天都沒有來,看來對能夠治好雅士帕爾的病,也已經是放棄了吧。”奧諾馬伊斯繼續低着頭,嚴肅地說道,“眼下隻能等龍王的消息了。我會再給他們施壓。”
CXXXIII
沉重的腳步聲邁入室内,面對窗子的老者轉過身。
“你終于來了。請你過來簡直比肅清異族還難。”
火龍王邊說邊使了個眼神,示意奉召而來的雅麥斯把自己寝宮的門關上。
“我知道您要跟我談什麼。”雅麥斯定神看了他一眼,相當怨憤地嘀咕一句後,老老實實地照做了。
“所以你就故意避開我了是嗎?”火龍王踱步過來,直視着這位叛逆後輩的眼睛,“對于我的召見令,你可是不止一次地無視啊。”
雅麥斯對火龍王的高聲呵斥故意裝聾作啞,陰郁的目光對着窄窗邊的一株盆栽。
“那麼,你的态度是——”
“我的态度,您應該早就清楚了啊。”
對于火龍王直截了當的問詢,雅麥斯用不太積極的、又好像理所應當的口氣回答。
聽到他這樣說,火龍王馬上用逼人的目光盯着他。“我遷就你太多次了。可是這一次,絕不。”
雅麥斯沉默了,眼睛始終幽怨地看着别的地方,不與老者對視。過了一會,他才道,“為什麼要給我弄一個病殃子?良禽擇木而栖。還不如當年把喬貞給我。”
“哼,現在說得好聽。當年你可是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雅麥斯對長輩的指責置之不理,憤憤道,“那小子不配當我的主人。”
火龍王似乎同意這點。他的眼神給了雅麥斯這樣的感覺。但他卻強硬地表态,“雅士帕爾如今的身體狀況不用我告訴你你也能知道。有的是耳目飛奔到你的面前傳遞新的消息給你。現在,隻有與龍族共生這樣的奇迹才能夠使他痊愈。而你要做的就是給他活下去為我族效勞的機會。”
不知道是想不出反駁的理由還是默許了火龍王的說法,雅麥斯漠然不語,始終低垂着頭,目光非常灰暗。
看見驕傲自大的後裔如今異常乖巧的表現,火龍王趁熱打鐵一般地說下去,“工具做事前想嘗點甜頭,給他們就是了。我又不會真的把你派到險惡的地方去戰鬥。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啊啊,是這樣嗎?”
好像在一場膠着的戰鬥中終于盼到了對方的一個緻命破綻似的,略有些猙獰的笑容忽然落在了雅麥斯歪斜的嘴角。
“我就在等您這麼說呢。”雅麥斯擡起頭與火龍王對視,“那我的父親是怎麼死的?”
火龍王若無其事地承接下他逼視的眼神,惋惜地苦歎一聲。“你還在為這事怪我。”
“您敢正面回答我嗎?這個您回避了許久的問題。”
“你一直都在糾結這件事,倒讓我有點意外。”
與預料完全相反,看起來既鎮定又平靜的火龍王沒有任何慌亂,反倒是等待着答案的雅麥斯的呼吸急促起來。
“你母親奈洛絲從小就體弱多病。生下你以後,身體就越發不行了,甚至到了再懷孕就會有生命危險的地步,因此沒能給你生出一個本該成為你新娘的妹妹。不久,奈洛絲果然因病早亡。而伊耿斯他,終其一生都未能真正地走出那段悲傷。”
“撒謊!”一開始,當火龍王沉靜地叙述起幼年的雅麥斯早已經淡忘甚至根本不知情的過往時,雅麥斯還一臉憂郁,靜靜地傾聽着。現在,他卻好像被激怒了一樣叫起來,“父親從沒對我提過母親的死。沒有哀悼,沒有緬懷,沒有回憶,好像他根本就不在乎!”
“怎麼可能。他是不想讓年幼的你早早就沉浸在悲痛之中。”火龍王的神情逐漸沉重起來,“你的父親就是太在意了,才會在第二次惡魔降伏戰之前向我請願。”
在火龍王說出無比确信的宣言過後,雅麥斯終于緩緩地側過身子,别過頭凝視着虛空。火龍王把視線追尋過去,訝異極了。他沒想到,此刻雅麥斯的眼中竟含着晶瑩的淚光。雖然這樣難得的感傷僅是稍縱即逝,但是雅麥斯确實在那短暫的片刻回想起了那段他最為悲傷、也最難以理解的回憶。
那時候,父親在出征前,曾經撫摸着死拉住自己衣袖、不停挽留哭泣的兒子說道,「好好生活。」
“可是您沒有阻止他。”雅麥斯重新轉過視線,恨恨地說道。
“我一直都在勸他放下。我好怕他會過度悲傷而死。伊耿斯因為對奈洛絲的思念,放棄了生命,将成為孤兒的你托付給了我。”
“這不是真相。”雅麥斯正對火龍王,用力搖了一下頭。
“真相?呵,試圖尋求真相的人不是蠢蛋就是傻瓜,沒想到你也是其中之一。但是雅麥斯,我沒有騙你。”
火龍王一甩長袖,站到窗邊,斑駁的老臉投影在璀璨的窄窗玻璃上。雅麥斯走向他,但沒有靠得很近。
“該告訴你的,我已經說完了。我沒興趣說服你相信我。”
“而我不喜歡被蒙在鼓裡。”
火龍王回了一次頭。“沒必要多說。這事對現在我們要解決的問題毫無裨益。”
雅麥斯再度沉默了,低垂着看向地面的雙眼猶如一灘毫無生機的沼澤地。這次,他的沉默持續了很久。
“還是不肯答應嗎?就那麼不願意委身于人類,即便隻是暫時的權宜之舉?”良久之後,火龍王折回來兩步,望着雅麥斯昏暗的雙眼,簡單明了地問道,“雅麥斯,我就問你,你想要當族長嗎?”
“您為何突然……”把話挑得如此之明還是第一次。雅麥斯完全愣住了,不太流利地開口,“這樣問?”
“回答我。”如此要求的老者臉部肌肉緊繃,瞳孔中迸發着火光,“你我的血緣最親近。在你父母死後,我有多照顧你,在你犯錯的時候庇護你,你也不是看不見吧。你我之間倘若還要互相打馬虎眼,那我算是白疼你了。”
在火龍王壓抑着真實情感的眼神逼迫下,雅麥斯稍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懷着對這位年邁的祖先的一絲感恩之心,說道,“我發誓,我從未觊觎過族長的位置。我隻想安靜地過我自己的生活。”
表明心迹後,雅麥斯偷偷地瞄他,看見火龍王已經轉過頭重新對着窗外,但是那張倒映在玻璃上的臉孔,原本繃得非常緊緻的臉部肌肉已經松弛了下來。
“我猜你也是這麼想的。”火龍王注視着窗外的景色,輕哼道,“但你執意不肯與人類簽訂契約,可是會讓我産生不好的聯想呢。如果你要證明自己确無貪欲,那就接受宿命,成為雅士帕爾的契約者!”
被火龍王如此懷疑,如此試探,雅麥斯的内心早就氣憤得不能自己,險些就要說出不該說的話。好在他忍住了。等努力把心情平複下來之後,雅麥斯接着最先的話題,以有點委屈的口吻輕聲嚷道,“繞了半天還是為了把我賣給人類。我可是您嫡親的後裔啊!”
“是的,所以我理所當然有權力要求你履行為火龍族延續香火的義務——”
“不,絕不!”雅麥斯氣炸了,倏地一下跳起來,就好像有人拿了一盆滾燙的水潑在他腳上。
仿佛早就預判到雅麥斯的反應,火龍王望着玻璃上的倒影,得意而又殘忍地笑了笑。
“那你就選擇吧。在成婚和接受人龍契約這兩件事之間,你必須做出選擇。”
“為什麼要對我如此威逼?”雅麥斯非常惱火地急步走到窗邊,火龍王的身側。
“威逼?雅麥斯,你确定要用這個詞嗎?”火龍王側過頭,僵硬地說,“我起碼對你還有一絲盼望,一絲耐心。否則我哪裡會召你夜談?直接差人轉告你我的決定了事。”白花花的眉毛原本順着眉骨自然垂落,現在卻震顫了一下。火龍王眉頭緊緊皺起,望着窄窗。見雅麥斯沒有任何回嘴,他便接着說下去,“我要以最低廉的代價保全我族僅有的興盛,沒有義務迎合你的心情喜好。你很倔強,雅麥斯,這點完全傳承于我。問題是你總會對一件事執着到入魔。你看不慣的東西,你會一心反對到底。對于你想要知曉或者得到的東西,在沒讓你稱心如意之前就絕不會罷手。總有一天,你會為這份過度的執着後悔不疊。”
“我今夜來這裡,不是聽您深度剖析我的缺點的吧。”雅麥斯面色看起來有些奇怪。以前從沒有如此焦慮和煩躁。好像火龍王的判斷切中了他的要害。
“當然不是。”老者的話音透露出他相當自信,“我想我們已經談清楚了?”
“要讓每樣工具都最大限度地發揮其專門用途,對吧?這可是您的行事準則呢。龍術士,守護者,密探,他們一個打獵狗,一個看門狗,一個巡邏狗,全都任憑您使用。可您現在把這一套用在我身上了。給我說說,我又是哪種狗啊?”
火龍王扭過頭,嘴巴抿成一條薄線,對雅麥斯譏諷式的俏皮話嗤之以鼻。
“真是無聊。你怎麼像個人類君王宮廷裡的小醜?你要不要穿上五彩禮服給我唱一段走音的小調?”
“您成天都待在這龍神殿,最遠也隻到過彩虹橋,幾乎沒有下過山,怎麼會知道人界的事情啊?”
“讓那該死的迪特裡希閉嘴,别老是說些不倫不類的閑話,我或許會少取笑你一次。”
雅麥斯滿不在乎地聳聳肩,“那個雜碎,這幾年嘴巴可是一直都閉得很緊呐。”
“我知道。你在中間做過不少事。”火龍王斜睨着自己的後裔,眼神意蘊深邃。
“您看,我整治了那個整日插科打诨的聒噪守護者,省得您頭疼煩心,您是不是該對我有所獎勵?”
火龍王點頭表示,“我給你的獎勵,就是讓你體面地做一個首席的契約者。”
雅麥斯簡直要崩潰了。“過個幾十年再把他一腳踢開,好讓卡塔特的人都恥笑我,非常好!”從即将要滾蛋的阿爾斐傑洛的在位時間看,他可不認為今後的首席在這方面能超過喬貞。
“喬貞下台,可沒人恥笑布裡斯。要是有人敢對你那樣,那你煞費苦心經營的威信也算是笑話了。”火龍王冷冷地表示。在雅麥斯提出反駁前,他忙道,“雅士帕爾又乖巧,又孤立,非常便于控制,還有極高的天資,能同時達到上述條件可不容易。據說你曾經威吓過他?以後不許再這麼做。那小孩符合我心目中對于一個首席的全部标準。隻要不出什麼岔子,我保證他不會被别人奪走首席的地位。你的面子也就能一直保全。”
“說得真棒,我幾乎要被您說動了。”雅麥斯譏笑道,忽然把臉色沉下來,“可是您不該拿婚事來逼我。”
“關于你的婚事,我早就跟你讨論過無數回。你何曾接受?”一提起這事,火龍王就氣不打一處來,“芭琳絲從小就愛慕你,眼裡心裡隻有你一個。就血統來說,她雖然不純,但也是目前唯一有資格與你成婚的、退而求其次的對象。真搞不明白你為什麼偏偏對她毫無感覺。”
“她老是纏着我,沒事就跟在我的後面,煩得要命。”雅麥斯一臉不耐煩,用力說道,“她越是這樣,我就越讨厭她。”
“也許她追求你的方式是有點問題,但你拒絕她的時候居然一點也不留情面?”
“我不喜歡說模棱兩可的話,把情況搞複雜。就是為了要讓她徹底死心斷念。那樣對誰都好。”
火龍王斜斜地瞪着說得頭頭是道的雅麥斯,胡子都被氣得吹了起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火龍族的男子,求芭琳絲正眼瞧他們一下?”
“我不在乎。”雙臂抱胸的雅麥斯,用特别悠然的、恨不得叫人扇他兩個耳光的口吻譏笑道,“就讓您說的那些家夥去追求她好了。隻要他們受得了她那脾氣。”
“每次你都這樣說。”火龍王越發不滿起來,“原本多麼美滿的一樁姻緣啊,可你卻狠狠地挫傷了芭琳絲的自尊心,把她逼到去當孤塔守衛,發誓你若不娶她,自己便永不再嫁的地步!”
聽了這話的雅麥斯笑得更得意了。“啊,我會好好看着的,看她是否真能守住除了我就終身不嫁的誓言。”
“你可真是身在福中而不知福啊!”火龍王不斷拔尖的嗓音漸漸低沉下來,最後,他疲憊地搖了搖頭,“罷了,對于讓你接受芭琳絲,我早就不抱幻想了。我強迫不了你的感情,也不想再談早已經磨爛嘴皮子的破事。你愛怎樣就怎樣吧。”
雅麥斯火紅的眸子瞬間一亮,如同竄起了一團希望的烈焰,“如果我同意與那小子簽署契約,就可以徹底斷了你撮合我跟芭琳絲的念想,讓我自由選擇的話,那成!”
“自由選擇?不,我絕不容許我火龍一族的至高血統被平民的賤血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