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XXXV
塔頂的龍翼在陽光下伸展,好似天空的布幕中憑空撕扯出來的幾道不規則傷口,在勃朗峰瑩白的雪地上投下深色的暗影。
高山上的飛雪四處飄揚,舞得漫天都是。但它們并不是被風吹動的。
一個面容幹淨的人形态雄性火龍,伫立在鬥氣怒吼的雪地裡,注視着正前方。有兩名同伴就在他的數米外,一位是火龍族女性,一位是海龍族男性,正在以拳腳功夫相拼。肆舞的霜雪被一層一層掀起,從身處在漩渦鬥氣中間的兩人腳底向上盤旋、飛升,再随着剛勁強烈的旋風,紛紛零落于四周。遠遠望去,就好像冰雪有了生命力一樣,在自己翩翩起舞。
不過,和雪峰中的奇景正相反,就觀戰者的角度而言,這絕不是一場賞心悅目的較量。激鬥的雙方實力相差懸殊,一方始終壓制着另一方,隻要是稍有格鬥經驗的看客,都會知道結局毫無懸念。
盡管最終勝利的歸屬,金荻斯早就猜到了,但是他的注意力仍然不可自拔地沉浸在同伴們的對戰之中,興趣濃厚地觀看着。如烈焰般耀眼的紅色尖瞳始終充斥着贊賞和憐愛的情感,随那位火龍族女性靈巧的身形移動。
“唔哦——”
在被對方的重拳打中小腹之前,陶瑞斯就已經大汗淋漓,逐漸抵禦不住了。他的喉中因吃痛不由得發出一串不自然的悶哼,但是卻連淩亂的步伐都沒有調整,就擡起拳準備還擊。
“太慢了!”
女人高亢的斷喝,夾雜在呼嚎的風聲中響起。當發現揮出的右手打到的隻是輕盈的雪花時,陶瑞斯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被對方完全看穿了。這時候,早已經閃身到他背後的芭琳絲,用浮現出青筋的手,準确地抓住了那隻襲向自己的拳。
痛苦的尖叫從陶瑞斯嘴中溢出。芭琳絲将他擡拳的右手拗到身後,使力一掰,然後絲毫不給他喘息機會地擡腳踢中他的後背。在此期間,陶瑞斯隻能不斷地扭動身體掙紮。
一拳一腳的二連擊得手之後,芭琳絲一甩宛如紅鞭的馬尾,飛身追上,抓住陶瑞斯重心不穩往前傾倒的破綻,以閃電般的速度黏上去繼續進攻,每一擊都命中他的□□。
在芭琳絲毫不留情的攻勢下,陶瑞斯終于徹底喪失抵抗的能力。芭琳絲行雲流水的動作讓人應接不暇,眼花缭亂的攻擊又穩又準,招招兇狠。真難想象身材如此曼妙的女性,其體術竟強悍到這等地步。
沒過多久,二者的對決便以陶瑞斯倒在雪地裡為最後一幕結束了。身為敗者的海龍族男子後仰倒下時,芭琳絲随身體猛烈晃動的馬尾辮還重重地扇在了他的臉上。
“陶瑞斯,你真沒用。”
扭了扭頭,把逃逸到肩前的辮子甩往背後,芭琳絲站停在離陶瑞斯兩三米的位置,擡起下颚傲視着他。經曆過剛才的一番激戰,這頭強悍的母火龍連氣都沒喘一下,仿佛陶瑞斯所有的攻擊都隻是隔靴瘙癢。打量了幾眼手下敗将滾落得滿身是雪的滑稽摸樣後,她歪過頭,把視線對向了置身在戰局外的另一位同伴。
“一個一個收拾好麻煩。喂,金荻斯,你也加入進來吧?”芭琳絲明豔銳利的紅眼睛得意洋洋,彎成峨眉月狀,挑釁般地望着兩個男人,宣示道,“你們兩個一起上!”
“哈,口氣好大啊。芭琳絲,你也太小瞧我……”
金荻斯話音還未落,一陣豔麗的色彩便急速朝他逼近,在茫茫一片白的環境裡顯得尤其出挑。
紛飛的白雪之中,紅色的馬尾劃出蜿蜒的弧線。芭琳絲閃身到金荻斯面前,右臂揮出,正對他腰部。當注意到女人纖長的手臂攔腰朝自己襲來時,已經根本無從躲避。腰腹被抽中的金荻斯在那股怪力下,整個人都離開地面,飛了出去,完全無法避免和陶瑞斯同樣被撂倒在地的下場。
“芭琳絲,你……”以極其狼狽的姿勢仰面摔倒的金荻斯,被芭琳絲出其不意的一擊完全打懵了。直到聽見對方不可遏制地大笑起來,才總算有了反應,半是困惑半是無奈地發問,“哎,你做什麼啊,還沒開始呢?”
芭琳絲收起笑容,走過來兩步,“教你一課。”她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戰鬥的時候,永遠都不能放松警惕。”
“可現在隻是打着玩啊。”金荻斯爬起身,一會兒揉揉腰,一會兒又拍拍身上的雪花。雖然表情充滿了埋怨,但語氣裡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
“活該。”芭琳絲不客氣地白了他一眼,側過身,“下次要是再讓我逮到你盯着我看超過十秒,我就把你的眼珠摳出來。”
“那我就太冤枉了。你跟陶瑞斯在切磋,我的眼睛不朝你們看怎麼可能?”
金荻斯一臉委屈地為自己辯解,然而芭琳絲卻不為所動。見這兩人又要鬧起來了,陶瑞斯苦笑了一下,過來解圍。
“芭琳絲,你每次都說要挖金荻斯的眼珠,可沒有一次真的付諸行動。”
“多嘴。”芭琳絲冷哼一聲,“你還嫌被我揍得不夠慘嗎?”
聽到她的警告,陶瑞斯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至今仍有些痛的臉頰。那裡也和身上一樣挂了彩,但卻絲毫看不出受傷的痕迹。
“這點傷,根本就難不倒我海龍族的自愈力。不過,你那麼野蠻,我和金荻斯是沒辦法再跟你對練了。恐怕要讓雅麥斯來治你!”
在陶瑞斯看來,這隻是一句非常普通的玩笑話,但是芭琳絲的臉色卻突然暗沉下來,之前連勝兩局的昂揚感一時間蕩然無存。在她赤色的尖瞳裡,原本就十分細長的眼黑頓時緊縮成針形,變得比以往更細了。
金荻斯留意到芭琳絲的面部表情變化,看見她雙瞳激蕩着憤怒的火焰,立刻對懵然不知的陶瑞斯擠擠眼。看到金荻斯對自己示意過來,陶瑞斯才感到後悔。所幸,在二人想着打圓場的措詞時,忽然出現的一個身影打破了僵硬的氣氛。
最先覺察到來人氣息、轉過身的是芭琳絲。一名雄性火龍從遠處靠近,同樣也是人類男子的形态。他體态輕盈,步履堅定,劉海很長,幾乎蓋住了雙眼。但一陣夾帶着霜雪的風正好在這時吹過,稍稍掀起了他的劉海。遮掩在紅發下的眼睛和表情,還是能夠依稀看見。他就像平常那樣面目冰冷,溢滿肅殺之氣。
“桑契斯,”芭琳絲喊出他的名字,“你要不要也跟我打一場?”
“我沒這份閑心,就不奉陪了。”桑契斯透過劉海的縫隙看着她,聲音就如他的身姿一樣孤冷,“我過來隻是想告訴你,有人探監。”
“知道了。”她瞅他一眼,冷淡地回應,“我早就聞到人類的臭味了。”
對于芭琳絲蔑視的話語,桑契斯沒有任何回應。不如說,在說完報告的那一刻,他就已轉身離開,隐入風雪中。
“這個家夥,簡直比冰還要冷。”望着桑契斯清冷的背影,金荻斯悶悶地嘀咕道,“真不像一頭火龍。”
芭琳絲的關注點卻不在桑契斯身上。對于這個同族的冷漠,她向來不以為然。此刻,她最感興趣的是對方帶來的消息。
這位孤塔守衛隊長挑動了一下眉眼,朝隐沒在雪中的高塔眺望過去,随後又把視線轉向身旁的兩人,唇角微微一翹,“你們倆跟我走。我要去看看,是哪個家夥敢來探監。畢竟,那可是一個罪大惡極的犯人啊。”
CXXXVI
當身為隊長的芭琳絲及她的兩名部下一同回到駐地時,一個似乎早已經在塔前站立了一會兒的男子立即轉過身,朝快步返回的三名孤塔守衛微笑。
雖然是個僅有着幾面之緣、從未往來和了解過的人類,但是芭琳絲一見他紅潤的薄唇和鉑金色的頭發,便認出他來。“竟然是你。”她有些驚訝地審視他。
“芭琳絲大人,您好。”孤塔的來訪者柏倫格朝她點了點頭,顯得很尊敬,帶着虔誠的金眸凝視她的同時,還不忘朝她身邊的另兩人緻意。
來者的禮數非常到位,讓人無法诟病,然而芭琳絲還是能挑出刺來。“你的消息倒靈通嘛。”她上下打量他幾眼,語氣帶着刻薄,“那男人才收監兩天,你就獻殷勤來了。由此可見,那個男人私下和其他龍術士拉幫結派搞小團體的傳聞,果然是真的啊。”
陶瑞斯和金荻斯互相對視一眼,顯露出看好戲的表情,好像遵循着某種慣例似的,任由芭琳絲盡情挖苦對方。
柏倫格溫潤如玉的臉頰上,一點表情變化都沒有。“您教訓的是。能不能帶我過去呢?”他謙卑地請求,低頭鞠了一躬。“請您諒解,但我必須看到他,确保他沒事。”
這個人類竟然就這麼恬不知恥地承認了,倒讓芭琳絲頓時啞然。以不知該如何接口的表情愣了幾秒,她最終甩甩頭,僵冷地表示,“你那麼想跟一個犯人為伍,我當然成全你。随我來吧。”
柏倫格輕輕點頭,跟着她向大門走去。然而就在踏進入口的那一刻,一陣奇異的不适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心神。大腦突然暈眩起來,眼睛看東西出現疊影,迫使柏倫格擡腿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剛想發問,這種奇妙的感覺就消失了,恍如夢中的幻覺。柏倫格放下疑問,若無其事地繼續走。他探視的心情太過急切,完全沒留意到在他失神的那一秒,幾名孤塔守衛對視的眼神。
塔樓進出的大門形似巨龍的大嘴。從入口往裡走,柏倫格一直都緊跟在芭琳絲後面。金荻斯及陶瑞斯走在最末。四人一起登上塔内的盤旋階梯。
龍族安置罪犯的孤塔,共有東、西兩座塔組成,屹立在終年積雪不化的阿爾卑斯山最高峰——勃朗峰之巅。東塔是守衛的住所,西塔是犯人的關押地。高塔垂直向上,塔身修成龍形,由黑石砌成的牆壁外,雕刻着群龍騰飛的裝飾。兩頭貼地躺卧、仿佛在沉睡的石雕巨龍正好處于東、西兩座塔底層的大門,人們從它張開的巨口進出。塔頂設計成扁圓形,一頭蜷縮成團的巨龍停立在東塔,西塔頂端的龍則好似在乘風高飛。龍尾形狀的橋梁在空中拱起,連接着東、西二塔。巨大的黑翼裝飾翻飛在空中,時常能夠将陽光遮蔽。塔内的樓梯狹窄而曲折,采光不佳,終年昏沉陰暗,特别是西塔,空氣裡總有股難以揮發的酸臭味。粗糙的石牆上伸出龍爪和龍牙模樣的火炬台,給陰森的監獄帶來一絲明亮和溫暖。
囚禁罪犯的西塔内,每一層隻建有一間牢房。牢房經過巧妙設計,每一間都是半圓形房間。除鐵欄密如蛛網的牢門外,僅有一面狹長的窄窗開在高牆上。上面有兩位龍王親自施予的魔法附着。粗實的窗欄和鐵門上的欄杆,其硬度堪比最強壯的成年龍族的龍骨,想從那裡逃脫,根本就是天方夜譚,更不用說石牆上還有龍王鋪下的無數道結界。卡塔特該有的結界,這裡幾乎樣樣俱全,甚至還有額外的加碼。就算沒有這些精密的防越獄措施,也無人能夠突破由四名龍族的守衛以及八名守護者共同鎮守的孤塔牢籠。
沿階梯往上攀的四人,已走到相當高的樓層了。除了交替的步伐和壁台火炬的燃燒聲,塔樓内一片寂靜,無人說話,就連之前惡意譏諷自己的芭琳絲都默不出聲,仿佛變成了啞巴。柏倫格不問她要帶自己去哪兒,或者犯人囚室的具體方位,隻顧埋頭走路。身後的金荻斯、陶瑞斯也是異常安靜。正因如此,突然傳出的一陣持續的聲響,就顯得非常突兀和容易聽見了。
噪音剛響起時,柏倫格便仰起頭,朝塔頂望去。那聲音起初還很遙遠,随着距離的接近逐漸變大。仔細聽,那是從最頂層傳來的摩擦聲。嗞,嗞,嗞,就好像在用指甲摳石頭一樣,讓人有股難以忍受的鑽心之感。柏倫格憑借龍術士優異的聽力,能勉強分辨。他回過頭,看看四周,在他前後的三人仍無動于衷地走着,好像對這刺耳的聲音早已習慣。難道是他……柏倫格不禁暗忖。他才在監獄待了兩天,就已經受不了這裡的重重高牆、冰冷的鐵窗、密緻堅硬的栅欄、污濁的空氣還有冷酷刻薄的看管者了嗎?龍王這樣對他,好殘忍啊。
嗞,嗞,嗞。不知不覺,在斷斷續續傳來的摩挲聲的陪伴下,衆人所處的高度已上升至從塔頂往下正數第二層的位置。就在柏倫格心裡猜測還要走多久時,終于,前方的守衛隊長把腳步停下了。
尖銳的摩擦聲就在這時戛然停止。“到了。”芭琳絲說,語氣帶點微妙。她紅色的眼睛在火炬的光輝中閃爍,顯現出邪惡的色彩。
順着她不懷好意的目光,柏倫格尋過去,視線穿過欄杆,在一片昏暗中看到了他。
一個人影低頭蜷縮在圓形牢房的暗處,靠牆而坐,不動一下,身上樸素的灰毛衣和黑馬褲已有些髒。他紅金色的頭發緊貼肌膚往下垂落,将面部的表情保護起來。柏倫格突然感到一陣哀傷襲上心頭。若非那頭顯眼的紅發,哪裡瞧得出這頹廢的罪犯有一點點首席的影子。
囚室依傍弧形的塔身石壁而建,開門處砌起圍牆,因此房間呈現半圓形。牆并未砌全,留下兩扇大門寬度的空隙,豎滿鐵欄。其上有魔法的章紋,閃動着微弱的銀白光暈。從鐵欄之間向内望去,可将裡面的設施一覽無餘。柏倫格還是第一次踏足孤塔監獄。在他的觀察下,發現占地寬敞的囚室内空空如也,沒有床,沒有桌椅,除了一個散發着異味的木制便桶放在角落。
“謝謝你,芭琳絲大人,我可以進去嗎?”柏倫格走向欄杆,壓抑住心中的感傷,問道。
領柏倫格到阿爾斐傑洛所在的囚室後,金荻斯和陶瑞斯就離開了,唯獨芭琳絲沒有走,留了下來。
“哼,我還以為,你隻是看一下就走呢。”她将雙手抱在胸前,毫不猶豫地搖頭否決了柏倫格的請求。“念你初來,我就不追究你不懂這裡規矩的錯了。聽清楚,想要通過鐵欄進到牢房裡與犯人接觸是不被允許的。有話就在這兒說。就算隔着一點距離,也沒什麼不方便。”
“首席為何會被囚禁?”柏倫格态度誠懇地詢問。
“首席,哪來的首席。”芭琳絲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他,擡手指向裡面的男人。“噢,你說這個男人吧?”她的嘴唇向上一卷,笑容惡毒,“被廢除的首席根本就不算首席。名号被褫奪的現在乃至以後,他都隻是個罪孽深重的囚犯。在沒得到族長的寬恕前,就得一直爛在這裡。”
“他犯了什麼罪?”
“這個男人嫉妒即将要取他而代之的雅士帕爾,搶在雅士帕爾與我族子民締結契約的儀式前将其謀殺。你對族長的判罰有哪裡不滿嗎?”
牢房深處陰影中的男子沒有任何反應,不說話,也不擡頭看看他們,但柏倫格知道他不是聾子。可不管芭琳絲說出怎樣惡毒的言辭,他都一動不動,毫無所謂。柏倫格總有一股奇怪的希望,期待他能為自己辯解點什麼,但最終還是隻能靠自己應對那頭刁鑽的母火龍。
“芭琳絲大人,你剛剛說,阿爾斐傑洛謀害了身為預備首席的那個少年。請問,這是官方的說法嗎?”
“三場審判,鐵證如山,”芭琳絲斜睨着他,擡高聲音,“你竟敢懷疑?”
“萬分抱歉,是我多言了。”柏倫格低聲緻歉,“那麼犯人俯首認罪了嗎?”
“他在審判會上态度狂傲,公然咆哮,至今仍舊執迷不悟,對兩位龍王心懷怨恨。不管對他說什麼,他都不予理睬,完全看不到反省的态度。我看,他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吧!”
盡管這女人一如傳聞所言那般目中無人,但她的頭腦似乎不怎麼靈光,很容易因為對方的示弱而大意,被套出話。柏倫格決定順着她說。
“族長的判罰自然有他們的道理。阿爾斐傑洛犯下不可饒恕的重罪,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單獨和他談談,規勸他早日認罪悔過。”他禮貌地笑着,用懇求的眼神注視她,“我記得,孤塔應該沒有禁止探視者與犯人談話的規定吧。”
沉默了兩秒,芭琳絲眼珠一轉,“好,我就給你十分鐘時間。”她的态度有所緩和,聲音卻依舊尖銳,“有悄悄話可得快點說。我耐心有限。”
幸好,這頭傲慢的母火龍隻想在嘴上讨些便宜,挖苦兩下就心情順暢了。她抛給柏倫格一個兼有妩媚和淩厲氣息的飛眼,腦後大馬尾一甩,撇下他走掉了。
柏倫格目送她下樓的背影,前一刻彬彬有禮的凝視已轉為涼涼的一瞥。這個女人對雅麥斯的迷戀可謂瘋狂,她所交代的事情的可靠性,柏倫格不會輕信。不管怎麼說,自己認識的阿爾斐傑洛也不是個心浮氣躁、有勇無謀之人,會做出直接謀害下任首席的蠢事……有關雅士帕爾離奇死亡的真相,還得親自向他問個明白。
柏倫格的金眸透過欄杆打量他。阿爾斐傑洛保持蜷縮的姿勢從剛才起就沒變過,似乎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如此。這時,柏倫格驚訝地發現他露在外面的兩隻手上,沒有灰塵沒有血,指甲也沒有缺損。這是理所當然的,柏倫格暗想。雖然自由被奪走,一身的本領卻沒遺忘,或許阿爾斐傑洛聽到有人來的腳步,早就用治愈魔法把傷治好了吧。可是再往地面看去,黑石地闆上根本找不出一絲被尖細之物抓撓過的留痕,柏倫格不禁狐疑起來。
不過,他還是決定先把這些小事放一放,直奔主題。“阿爾斐傑洛,我們沒多少時間。”
他叫喚他,提醒他時間緊迫,希望他能有所回應。可是森冷的囚室裡隻有自己的回音。坐在那裡的男子依舊紋絲不動。
從被人仰望的雲端跌下來,淪為階下囚遭人羞辱,不論阿爾斐傑洛是否殺害了雅士帕爾,他都必然無法接受這突來的打擊,所以他才會拒絕一切,自暴自棄吧。阿爾斐傑洛此刻的心情和他拒人于千裡外的态度,柏倫格完全能夠體諒。
“現在這裡隻有我們倆。我覺得芭琳絲還不至于派人監聽我們,但她隻給了我們十分鐘。”柏倫格往前跨出一步,“長話短說。你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
沉默。
“我知道你聽得見。不要假裝無視我。這一點都不好玩。”
沉默。
“我一直以為,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的人會特别害怕寂寞,渴望聽到聲音,渴望跟人交流。”柏倫格的口氣極有耐心,“你不想嗎?”
沉默。
“好吧,既然你什麼都不想說,我就陪你坐着。等時間一到……”
“多說無益,”阿爾斐傑洛終于開口了。他打斷對方,語氣卻出乎意料地平靜,隻是頭依然低着。“事情已成定局。”
“這隻是暫時的境遇。”柏倫格同樣平靜地答道,仿佛他倆還在卡塔特的長橋或庭院裡閑談。
“暫時?”阿爾斐傑洛沙啞地低吼,“不,我已經完了。龍王不信任我,剝奪了我的首席龍術士身份,把我當垃圾一樣處理,任我在這兒自生自滅。”
柏倫格聲音一低,“這是冤案。”
“噢?”阿爾斐傑洛擡起頭,抖落額前礙事的碎發,充血的紫眼睛緊盯對方,似乎這兩天都沒有合眼睡過一覺。“你這樣覺得嗎?”
“對,冤案。”柏倫格毫不猶豫地确認。
“你不信我殺了雅士帕爾?”
“我不信你是個輕易犯蠢的人。”
“就憑這個下判斷嗎?那你簡直比判我入獄的老東西還要蠢!”阿爾斐傑洛掩在發絲縫隙間的雙眼迸發出極惡的兇光,整個人突然暴躁起來,毫無一絲征兆。他用指甲死死地撓着膝蓋,手掌不斷傾軋,渾身的骨頭好似都在打顫,“他們應該防範我。可是他們漏算了一點,隻把我扔進監獄還不夠。因為我要報仇!為自己洗刷冤屈,用他們的血!我要——”
阿爾斐傑洛的喉結有節律地脈動着,聲音卻愕然終止,兇光盡露的眼眸亦在同時黯淡。這停頓來得太過唐突,柏倫格不禁側目。或許他害怕被潛伏在暗處的守衛們聽見,亦或許他知道這隻是一時的氣話,因此及時收住了聲,阿爾斐傑洛未盡的咒罵終結在一片突兀的空白裡,僅留回音在周圍沉澱。
柏倫格伸出手指抓住牢門欄杆。五指縫間銀光流動。這欄杆握起來有點硬,看似非常堅固,柏倫格暫時分析不出這上面結界的成分,但是再牢固的東西也能用魔法摧毀。片刻之間,他起了劫獄的心思,不過這沖動的邪念僅在他的腦内滞留了半秒。有四個骁勇善戰的龍族和八個守護者守在孤塔,稍有動靜就會引出大亂,對方人多勢衆,柏倫格可不想嘗試與他們同時為敵。
“我明白,你很生氣,你的胸中被怨恨充滿,這些我都理解……”他輕聲撫慰,“我不會用大道理要求你坦然接受這樣的處罰,但是咒罵對問題的解決毫無助宜。我想聽經過。阿爾斐傑洛,無論如何,請你冷靜地回憶一下事發前後的疑點。”
“經過,經過……”怒氣和恨意一下子就不知去向,仿佛先前的情緒失控都是一場幻覺。阿爾斐傑洛無神地望着地面,緩緩地說,“那日,雅士帕爾在我去看望他的時候,就已經性命垂危。我應該早點注意到他的狀況,這樣就能避免後面的事情了……”
“後面發生了什麼事?”
“艾德裡安,還有克萊茵……他們倆指認我是兇手,就因為暴斃的雅士帕爾躺在我懷裡。”
“那個少年死去時,你恰好在他身邊?”
阿爾斐傑洛低頭凝視地面,一眨不眨地看了很久,又變回之前不說一句話的狀态。
柏倫格歎了口氣。“我明白了。族長并沒有确鑿的證據判你為殺人兇手。”看到紅發的男子略一點頭,他便接着問,“那個少年是怎麼死的?難道是……中毒?”
“不是中毒。他是自然死亡。”
“飲食,還有服的藥什麼的,沒問題嗎?”
“沒有。雅士帕爾的飲食一切正常。特爾米修斯反複檢查過。藥是特爾米修斯親自開的,更不會有誤。”阿爾斐傑洛目光黯然,“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
“你覺得,會有人在背後操縱這起命案嗎?”柏倫格眼睛微閃,仿佛在暗示什麼,“我知道在侍奉雅士帕爾的龍族侍者裡,有幾個雅麥斯的狗腿子。”他見阿爾斐傑洛沒有接話,便繼續道,“他們要想搞小動作,隻能在食物或藥劑裡下功夫,不可能明着來。”
阿爾斐傑洛一聽,倏地擡起頭瞪視對方,吼道,“我已經說了雅士帕爾是死于自然。這是我親眼所見!你既然不相信我,就不要問!”
受到驚吓的柏倫格臉色一白,無措地僵在原地,正準備解釋的時候,阿爾斐傑洛卻又像剛才那樣自己住了口,不再嘶喊。他反常的情緒波動使柏倫格倍感詫異。印象之中的這個男人,不會那麼脆弱的。難道這一次的牢獄之災給他的刺激真有那麼深?阿爾斐傑洛曾因催眠密探被罰軟禁在住所九個月,不應該這樣承受不住打擊啊……
“不是食物的問題。”阿爾斐傑洛的聲音輕了下來,低頭這麼說了一句之後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又道,“雅士帕爾是全身魔力散盡而死。我沒有撒謊,但這很容易被心懷叵測的家夥添油加醋。”他猛地仰起腦袋,樣子一驚一乍,“你明白嗎?”
柏倫格再次歎一口氣。“原來如此。我以為兩位族長都是明察秋毫、公私分明的統治者,可是他們不調查清楚就草率判案,實在是把人命當兒戲。”
隻有一種可能。他們不想查明真相。這份心裡的疑慮,柏倫格沒有說出口。阿爾斐傑洛已快到崩潰的邊緣,現在,絕不能再刺激他。
柏倫格收斂了心思,轉移話題,“那兩個守護者,為何會一口咬定你是兇手?他們是剛巧從雅士帕爾的居舍路過嗎?那天的巧合未免也太多了吧。”
阿爾斐傑洛經他一提醒,神情立刻認真起來,望着虛空的眼睛轉來轉去。思索一陣後,終于還是惘然擺手,“我不想再回憶那天的事情了。”
柏倫格略略颔首,深表理解,“對你而言那是最糟糕的噩夢。我也不逼你。”
“既然如此,”團縮于地面的男子,被激憤之色充滿的紫羅蘭色雙目猶如火炬一般炯炯發亮,一直盯着柏倫格,仿佛望進他的靈魂,“你走吧。”
“在芭琳絲不差人催趕我之前,我不會走。”
“那你就是個蠢貨!”
“噓,小點聲。你不想把他們都引來吧。”
阿爾斐傑洛的視線再度低垂,執着地盯着厚重的黑石地面,好像試圖穿過去,看看另一端會有什麼。“我不管龍王是有意讓真相埋沒也好,故意拿我做替罪羊也好,還是早就有了把我廢黜的打算,我不管這些……總之,如今說什麼都晚了。”他的嗓音始終沙啞,嘴唇一直繃得緊緊的。“我已是戴罪之身,要在這暗濁陰冷的地方度過餘生,長滿青苔,被蛀蟲環繞……你如果還有點腦子,就該遠離我。”
“我确實聽到不少閑話,所以我才會執意前來探視。”柏倫格堅決地表态。
“……閑話。”阿爾斐傑洛輕聲呢喃,卻不敢問。
“他們說你嫉賢妒能,說你辱罵從者,”柏倫格面露擔憂,緩緩道來,“還說你巴結龍術士、收買守護者,勾結密探,滿肚子陰謀詭計。”
“他們,”阿爾斐傑洛喉頭一縮,“他們是誰?”
“我碰見的每個人都這樣說,誰第一個講的反而不重要了。可我認為,他們全都在胡扯。”柏倫格的雙手握緊鐵欄,“你的榮耀早已超越前任,連龍王都忌憚你,怕你功高震主。現在,我不能向龍王進言,以免進一步激怒兩位老人家。我必須裝作對你漠不關心。我相信龍王隻是一時被蒙蔽,以他們的老練和精明,遲早會把一切都想透。又或許,他們心裡比誰都清楚,隻是迫不得已才将你囚禁。畢竟死了人,而你又是疑兇,一定要有人承擔罪名。如果力排衆議為你擔保,難免會被人非議他們的昏聩。于是他們隻好出此下策,暫且把嫌疑最大的你推出去以平息衆人的議論。等風浪過去,再找個理由釋放你。不管哪種情況,我敢保證,你都不會在孤塔終老。所以,阿爾斐傑洛,你記好,要想得到龍王的仁慈,你就得先服軟。你必須向這兒的看守流露出你請求寬恕的态度。不用明着告訴他們,申辯也好懇求也好,都不會有人理睬,隻需要忏悔的時候讓他們聽見就可以了。總會有人把你的忏悔帶給族長,隻有這樣,你才能獲得被赦免的希望,重回卡塔特。這裡的隊長芭琳絲絕非善茬,我就算有心幫你,也不能來得太頻密。你自己一定要調整心态,管住情緒。未來還長着呢。”
大概是意識到談話進行到現在已經耗去了不少時間,柏倫格的語速忽然加快,洋洋灑灑地交代着。然而他的勸慰,阿爾斐傑洛卻不打算領情。
“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柏倫格,我不是叫你走嗎?”
“我柏倫格不是那種見風使舵的人。你救過我的命,對我有恩,我是你永遠的追随者,直到你哪天願意當我是一個真正的朋友。”
即使沒有擡頭,阿爾斐傑洛也能夠想象,此時在柏倫格的臉上,一定挂着他往日最常露出的暖陽一般的笑容。
這個男人在自己入獄後那麼短的時間就橫跨半個歐洲趕來慰問。他對自己是敬畏也好,感激也好,欣賞也好,總而言之他是真心的。這份真心對衆叛親離的阿爾斐傑洛而言,比任何寶物或者賞賜都要珍貴。阿爾斐傑洛不禁有些後悔,過去的自己對他存有太多的猜疑了。事實上,他并不想放柏倫格就此離開,哪怕隻有幾分鐘的陪伴也好……畢竟,在自己锒铛入獄、徹底失勢的現在,還肯靠近自己的人,已是寥寥無幾。
“如果我剛才說的話你聽進去了,就請盡快振作起來。”柏倫格隔着鐵欄,激勵道,“無論未來怎樣,無論今後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一直站在你的背後支持你的。”
“可是我……已沒有值得你支持的資格。”
深陷囹圄的這幾天,阿爾斐傑洛反複思索,假如自己不是首席,就不會遭遇現在這場劫難。然而直到這一刻,阿爾斐傑洛才忽然發現,不當首席至少會有一個損失。他再也聽不到這男人親切地尊稱自己為首席了。自從柏倫格探監見到自己為止,就沒再喊過他一次“首席大人”。
“不要這麼說。”柏倫格勸道,“不必如此悲觀。你還能出去,重新得到族長的賞識。會有那麼一天的。”
紅發的罪犯拂去身上的灰塵,将坐姿改變為雙臂抱膝之後,心灰意冷地朝地面搖搖頭,“我不再是首席,也不會再是了。”
“那可不一定。沒準你能重獲首席龍術士的殊榮呢。”柏倫格笑了一下,“有沒有興趣跟我打個賭?”
“妄語。”阿爾斐傑洛皺緊眉頭,“你要我如何相信你所說的?”
“雅士帕爾死了。族長沒有可用的人才。能擔任首席的,隻有你。”
“喬貞,修齊布蘭卡,備用的家夥多的是……”阿爾斐傑洛無力地擺擺手,目光愈加灰暗,看不出一絲能夠振作的迹象。“甚至,連白羅加也……”
“你列舉的三人,都有缺陷。我看不行。”柏倫格神秘地笑笑,一副很有把握的樣子。他捕捉到阿爾斐傑洛眼中細微閃過的一絲關切和好奇,深知他頗為在意,便娓娓道來,“喬貞是龍王要求他退位的,而且已經是數次退位了,這證明龍王早就厭倦了他,想啟用新人。修齊布蘭卡,我雖與他來往不多,對他的脾氣還是有點了解的。這家夥從不把兩位龍王放在眼裡,對龍王的提攜拒不從命,龍王心裡非常嫌惡他。那個白羅加,就更不用放在心上了。他根本就沒有與首席相匹配的才能。龍王隻會輕視他。要真想提拔他的話,早就給他機會了,根本不會等到現在。所以啊,再把身負命案的你算上,你們幾個都有欠缺。老實說,大家都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以後公平競争,各憑本事,誰的機會都一樣。但我依然看好你。”
“你說得不對。”阿爾斐傑洛認真聽完後,搖了搖頭,“我的‘欠缺’最大。”他消沉地說道,“我殺了人……”
“哎,”柏倫格無奈地歎口氣,“怎麼連你都開始把自己當兇手了啊?”
樓道裡傳出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打斷了二人的對話。聽腳步的輕重,不像女性。鐵欄内外的兩人都明白,一定是芭琳絲讓手下的人過來催趕了。
這裡的空氣格外污濁,讓人很不舒服。腦袋顯得非常笨重,眼前往往出現重影。守衛就算不來,柏倫格也有離開之意,隻是不便啟齒。
“你憎恨卡塔特,憎恨龍王大人,但你曾為之效力、奮戰,或許将來還會繼續效力。”柏倫格迅速組織好語句,對阿爾斐傑洛莊重地說,“請好好斟酌我之前的囑咐。”他微微一笑,移步到樓梯口下去了,很快就踏出對方的視線。
離别來得非常突然,阿爾斐傑洛立刻站起來,卻什麼都來不及講。不一會兒,他聽見牢房外的樓下有說話聲。柏倫格在向守衛緻謝道别。随後便是兩陣方向截然相反的腳步。突然,樓梯位置探出一顆腦袋。金荻斯上來察看了一下,确認沒有異常之後旋身離開。阿爾斐傑洛背靠石頭牆,聆聽了一會兒他們嘈雜的腳步,仔細分辨哪個屬于柏倫格。沒過多久,聲音漸漸消失,隻有老鼠窸窣翻爬的響動仍然餘留。阿爾斐傑洛默默地回到冰冷的石地闆重新坐下,雙手環住膝蓋,呆怔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樓梯口牆壁上搖曳閃爍的火炬。
柏倫格走後,他再次感受到孤獨的可怕之處。他把頭埋在膝間,呆滞地注視火炬良久。凝視火光的眼睛始終睜大,不閉一下,看着火焰搖動變幻。過了一會兒,瞳孔開始酸澀起來,一些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出。
阿爾斐傑洛放棄了。他疲憊不堪地合起雙眼,回憶就在他最困頓時乘虛而入。黑暗中,熟悉的面龐依次浮現。孱弱的雅士帕爾微笑着,臉上血色漸消,在他的臂彎裡安然離去;白羅加的身姿霍然出現在山崖上,陰郁地注視着訓練場,神色幾度變幻;艾德裡安踢開房門,呼吸急促,大聲朝他質問;克萊茵面容緊繃,眼裡迸出火星,用手指向自己……他還看見尼克勒斯的眼睛,迪特裡希的嘴巴,想起審判會上雅麥斯邪惡的笑容……無數張臉孔和無數個場景忽而疊加在一起又忽而分離,在阿爾斐傑洛眼前變化莫測,晃來晃去。他很絕望,空虛的腦海裡,不斷地閃回接受審判的那一幕幕……
第一次審判,始于兩名守護者推開案發地點的房門、發現阿爾斐傑洛抱着死去的少年以後。艾德裡安叫來幾個人看護雅士帕爾的屍首,維持房間原貌。克萊茵将阿爾斐傑洛送到龍神殿大門外,快步進去通報。
在去往龍神殿的路上,已有不少人感覺出氣氛的詭異。被驚動的龍族和守護者們自發聚在“龍之巅”山頂遠遠觀望,面目沉重地注視着好似在罰站一樣的首席。太好了,阿爾斐傑洛苦澀地想,壞事傳千裡。雅士帕爾才剛死,他們就知道了。傳播的速度可真夠快的。是誰那麼多嘴?
很快,從殿内出來的克萊茵返回阿爾斐傑洛身旁,要他在門口等候,自己則在他身前站崗。他是第一個将雅士帕爾的死與阿爾斐傑洛聯系在一起的人,自從他在少年屍體邊高聲宣布結論的那一刻起,他對阿爾斐傑洛的态度就變得格外生分。阿爾斐傑洛瞥他一眼,僅看到他側臉的一部分。克萊茵面朝大殿,無法完全看清他臉上的表情,盡管如此,阿爾斐傑洛還是能夠窺見,他的側臉寫滿了冷漠和疏遠。
在龍王召喚前,他等了将近一小時。特爾米修斯正在驗屍。阿爾斐傑洛能做的,就是用還能夠維持不顫抖的兩條腿站好,耐心等待結果。克萊茵陪他一塊站着,卻像僵屍一般不說話。周圍的人越聚越多,已逐漸有紛雜的議論聲湧起。
阿爾斐傑洛精神低迷地站在神殿大門外,苦惱于該如何證明自己沒有殺害那個病弱的少年,盡管身邊的這個家夥還有艾德裡安親眼目睹我抱住他的屍體……
這時,他的眼角瞥到了一個體格特别強壯的男人。
迪特裡希站在人群裡。今天不是他當班,但他卻趕到了龍神殿。雅士帕爾的死訊,看來已經傳遍了卡塔特上上下下。這下,每個人都知道我跟雅士帕爾的死脫不了幹系了。
“迪特裡希,你的同伴說是我幹的。你認為呢?”
阿爾斐傑洛淡淡地問道。健談的大漢猶豫着低下頭,嘴裡嘀嘀咕咕的,試圖回答,最終卻隻擠出了一排模糊的低語。
看到他的反應,阿爾斐傑洛在心中長歎一聲。他認為是我做的。龍王大人會怎麼看呢?
特爾米修斯神色匆匆地趕到,去見族長和早已經在殿内聚齊的其他長老。艾德裡安跟在他後面,臉上寫滿不安。也許是走得太急,特爾米修斯直接無視了阿爾斐傑洛的存在,進入大殿。長老到齊了,對我的審判即将開始。還好他沒叫人把雅士帕爾的屍體擡過來,阿爾斐傑洛蒼涼地想。
在克萊茵和艾德裡安的護送下,阿爾斐傑洛進入他來過無數回的大殿。但隻有這次,他想返身就跑。議事大廳依舊莊嚴肅穆,他卻感到很冰冷。明亮的白光從頭頂的天窗射下來,照在紅毯與大理石上。平時聖潔的光束,此刻卻給人一種刺痛感。阿爾斐傑洛稍稍把眼睛半閉起來。
璀璨的寶座上,火龍王與海龍王依舊居于其間,和往常幾無變化。但是他們眼底的怒火……長老們也都坐在侍者搬來的一張張座椅内,包括他的恩師。可是那八人的眼神都好陌生。視線移到奧諾馬伊斯的時候,阿爾斐傑洛幹脆回避了。他不敢再四處張望,生怕見到任何對自己失望的眼神。就讓一切都快些開始,早點結束吧。
“阿爾斐傑洛,是你殺死了雅士帕爾嗎?”火龍王單刀直入的問詢宣告初審的開始。
“不是。”阿爾斐傑洛幹巴巴地回答,“我沒有殺人。請族長明察。”
“沒有哪個犯人願意主動認罪。好在我們有專業人士。”火龍王朗聲道,“特爾米修斯,你在醫學方面的學問是最權威的。你都查驗妥當了嗎?”
特爾米修斯應聲站起,謙恭地朝族長作揖行禮之後,答道,“雅士帕爾死亡的時間确認在一小時前,也就是阿爾斐傑洛探望他的時候。”
“死因呢?是正常死亡嗎?”海龍王問。
特爾米修斯正要回答,阿爾斐傑洛卻急不可耐地踏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