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一直不見好的病要了他的命。族長大人,我很确定。”
“我要先聽取特爾米修斯的報告,随後再由你陳述辯詞。”火龍王不悅地斥道,“沒有我的允許,不得打斷在場任何人的發言。給你一次警告。”
阿爾斐傑洛隻有遵命的份。
努美索尼斯長老氣貫長虹的高音忽然橫穿大殿。“那小孩死得這樣突然,莫非中毒了?”
“他雖死得離奇,但沒有中毒的迹象。”特爾米修斯慎重地回答,“我解剖了他的身體,内髒裡都是正常的食物殘渣,沒發現任何奇怪的東西。”
瑟蘭崔斯聽了,立時松一口氣。他是膳房的管理者,龍術士候補生的一日三餐皆由他負責。如今撇清了責任,他也安定下心來。隻見他捏捏胡須,語帶輕松地說道,“那就是自然死亡咯?”
“也不是。”特爾米修斯斜眼看了一下阿爾斐傑洛,好像在顧慮他的感受。
長老們陸續發言的聲音好似有銅钹回蕩在阿爾斐傑洛耳邊。每個人都能插嘴,隻有我不行。阿爾斐傑洛隻能咬緊牙關聽下去。
特爾米修斯停頓了片刻,才往下說,“雅士帕爾的屍體在半小時的時間裡就已經萎縮得不像樣子了。皮膚枯槁,呈碎片狀,到處都是褶皺。我可以斷言,他是在極短的時間裡,迅速丢失了所有的魔力,衰竭而死的。”
“噢?”康德奈斯長老一驚,“和那個密探鮑勃的死狀一樣?”
“世事無常。”門德松提斯輕吟一聲,好似在說風涼話,“雅士帕爾吸幹了鮑勃的魔力,沒想到自己最終也落得相同的死法。這真是極大的諷刺啊。”
“……”奧諾馬伊斯掌心按住座椅把手,表情一臉忍耐。
“特爾米修斯,我不是太明白你的結論。”火龍王要求,“你再說得清楚一點。”
“我已經說得相當清楚了。”這名驗屍官在衆人的注視下,再次行了個禮,“雅士帕爾是被人迅速吸走了體内全部的魔力……”
“特爾米修斯!”阿爾斐傑洛不顧兩位龍王和諸位長老的權威,厲聲質問道,“你莫非想說,是我吸走了雅士帕爾的魔力?”
特爾米修斯驚得一愣,立刻平靜下來,涼涼道,“有這種可能。你是最後見到他的人。對于有你這種本事的龍術士來說,抽取别人的魔力并不難。那是連柏倫格都能做到的事情……”他又一次向族長深鞠一躬,“雅士帕爾的病情已有所好轉,不可能走得如此倉促。他下午還好好的,怎會突然之間就暴亡呢?除非……有人惡意加害。”
“一派胡言!”阿爾斐傑洛實在無法忍耐,怒道,“我根本沒做過那種事。雅士帕爾的魔力是自己耗盡的!”
“你有行兇的能力和條件,更有動機。”
“我與雅士帕爾素來交好,絕沒有傷害他的想法,更别提殺死。”
“這是你故布疑陣,用來迷惑我們大家的。”
“不,這是衆所周知的事!你不要信口雌黃誣蔑我!”
“哼……那才是你的真正狡猾之處啊!”
兩人争鋒相對的這段時間,龍王沒有再對阿爾斐傑洛加以斥責,好像默許他與特爾米修斯唇搶舌戰。二人越說越急,争執越來越激烈。特爾米修斯為了打壓嫌疑犯的鋒芒,不惜拿出陰謀論來鞏衛自己的陣地。阿爾斐傑洛覺察到自己難以在一時半會間推翻對方的污蔑,隻好另辟蹊徑。
“如果你當真精通醫理和魔導,就應該很清楚,雅士帕爾是自散魔力身亡。他的屍體就在現場,完全可以查驗。就算是手法再高明老道的術者,也不可能在剝奪完他人的魔力後不留下一丁點施法的痕迹。哪怕隻是非常細小的差别,以你的能力也應該能輕松分辨吧?”
專業素養受到質疑的特爾米修斯面孔一紅,支吾了一會兒後,用比之前更強烈的口吻說道,“他為什麼要自尋短見呢?他馬上就能與雅麥斯簽訂契約,迎來燦爛人生,在這個時候最應該耐心養病才對!他是不可能自取滅亡的。”
“他也不想。”阿爾斐傑洛眸色一暗,辯駁的語氣依舊堅決,“可是他病危的狀态根本無法再支撐他将奪取自他人的龐大魔力穩住。歸根結底,會有今日的猝亡,實在是因為他的身體素質太弱了。”
“阿爾斐傑洛,”海龍王呼叫疑犯,“你堅持自己沒有殺人,那麼你是不是對雅士帕爾說了什麼,導緻他自己放棄了生命?”
“絕沒有。我一直都在安慰他,鼓勵他,就和往常一樣。雅士帕爾會突然死在我的面前,連我自己都始料未及。但我确實有錯。如果我能早點發現他的異狀,及時禀報的話,悲劇或許就能避免了。”
海龍王介入進來後,特爾米修斯瞪了阿爾斐傑洛一眼,坐回到座位上。他感到有股帶着重壓的視線在注視自己,扭頭一看,才發現是隔着幾個位子的奧諾馬伊斯。他不情願地與一臉懷疑的奧諾馬伊斯對視了一會兒,直到響起火龍王強硬的話音。
“阿爾斐傑洛是最後一個見到死者的人。而且他有行兇的一切條件和動機——”
奧諾馬伊斯終于忍不住了。沒等火龍王說完,他就嚯地一下站起來。“族長,不能就這麼斷定他是殺人兇手。”
火龍王眼睛一斜,“但起碼他有最大的嫌疑。”
“就憑嫌疑定罪?”奧諾馬伊斯皺眉道,“阿爾斐傑洛若想保住首席的地位,何必如此冒險,在這時殺人。事情很容易就會敗露。他就不怕被所有人懷疑百口莫辯嗎?”
“那你說是誰殺的?”火龍王已有些不耐煩,“雅士帕爾就死在他的眼前。隻有阿爾斐傑洛在場。”
“那也無法證明就是他所為。卡塔特什麼時候變得這樣不講求真相了?”
“真相?你的弟子可不會告訴我們真相。”火龍王略略想一想,又道,“奧諾馬伊斯,我提醒你一點。出事的兩人都是你的弟子。我不清楚你更偏愛哪一個。但此事,你最好避嫌。”
奧諾馬伊斯一時僵住,正要大聲反駁之時,突然看見高台上的海龍王對自己搖了搖頭。奧諾馬伊斯緊抿雙唇,雙拳緊握,悶悶不樂地坐下了。結實的座椅發出充滿怒氣的聲響。
見他火氣這般大,火龍王也不想使場面過于難堪,态度有所退讓。“就這麼斷案确實倉促了點。但也不能放過任何身懷嫌疑之人。雅士帕爾是我與海龍王欽定的首席接班人,如今卻在我族的庇護下慘死,我一定要給他主持公道。此案涉及現任首席及預備首席兩位重要人物,茲事體大,甯枉勿縱!但是現在證據仍不足……”火龍王特意看向阿爾斐傑洛,看到他神色黯淡,無精打采。“把嫌疑人關在住所裡,嚴加看管。時候不早了,明日再審。”
當天晚上,阿爾斐傑洛孤零零地躺在住所卧房的床上,心中彷徨不安,不知這套屬于首席榮耀的豪宅還能住多久。門外的守護者通宵達旦地巡邏,不放一隻飛蟲出入。沒有任何人過來探望自己,一切又回到了從前被罰軟禁的狀态。阿爾斐傑洛徹夜未眠。
第二天的審判,參與者的規模擴大了。雅麥斯、布裡斯、許普斯和菲拉斯,這幾名血統高貴的上位龍族都來到議事廳。但他們不得入坐,位置在諸長老的座椅之後。一看雅麥斯在場,阿爾斐傑洛就料定大事不妙。可是許普斯怎麼也來了……他會把自己狼狽的遭遇帶給他的主人嗎?阿爾斐傑洛害怕地移開視線。
殿門外的走廊有幾名守護者等候,剛才進來的時候,阿爾斐傑洛就看到了。他們理應沒資格出席,為何會出現在此,難道是誰找來的證人?
阿爾斐傑洛猜得完全正确。首先上殿作證的是屍體的發現者克萊茵、艾德裡安兩人。他們繪聲繪色地描述了阿爾斐傑洛在雅士帕爾斷氣時是如何對他的屍體進行捶打、侮辱的。
“雅士帕爾是族長大人指定的預備首席。我們雖不敢靠近他,但也不能對他有所怠慢,所以時常會在他的住處附近巡視以确保他的安全。那日我和艾德裡安剛剛巡視到屋外,就聽見裡面傳來吼聲和打鬥聲。破門而入後發現,嫌疑犯正拼命地用拳敲擊捶打死者的遺體,好像對他懷有強烈的憎恨。雅士帕爾死時甚至都沒有瞑目,是我們倆把他瞪着天花闆的眼睛合起來的。”克萊茵嚴肅地陳述道,艾德裡安沉痛地點頭附和。
守護者奎特爾梅接着上場。他的病早已痊愈,此時面容紅潤,一臉神氣,銀铠打磨得光亮無比。他此前因下山接應雅士帕爾而大病一場,險些喪命,理應對少年懷有仇恨,但他卻在衆目睽睽之下揭露了阿爾斐傑洛的一樁醜事,聲稱他經常濫用首席權利,幹涉膳房的侍者名單。“有一回本應由我當差,為首席送去晚餐,”奎特爾梅面向龍王,聲音洪亮,表情鎮定地作證,“但是首席大人……嫌疑犯臨時叫克萊茵代替我。”說罷,他瞅瞅克萊茵。
“是有這回事。”克萊茵上前,“我沒記錯的話,大約是在比薩之戰的慶功宴後。”
“噢?真的嗎?”火龍王挑眉。
“是的,”瑟蘭崔斯長老輕撫胡須,為兩人的發言做了補充,“他們倆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我記得,的确是有這麼一件事。阿爾斐傑洛讓艾德裡安遞話給我,換克萊茵伺候他晚膳。我念他指揮比薩之戰有功,就準許了他的要求。如今想來,是我太縱容他了。”
“隻不過是打勝了一仗,建立了一點成績,就自恃有功,越俎代庖,幹預本該由長老執掌的事!”海龍王怒喝道,“不像話!”
當初為了測試克萊茵的忠誠度,阿爾斐傑洛授意瑟蘭崔斯臨時調換了侍者,卻不想這件陳年舊事如今被抖落出來,害了自己。他見兩位龍王的臉上都挂滿了恚憤之色,也隻能把怒氣壓在心裡。
奎特爾梅之後,又陸續進來了幾個作為證人出席的守護者。他們有些是以往阿爾斐傑洛忠實的崇拜者,有些則與阿爾斐傑洛來往甚少。他們紛紛提供證詞,說阿爾斐傑洛表面與雅士帕爾締結友誼,背地裡卻總有妒忌之語,常常诋毀對方。還有一兩名守護者說得更為誇張,宣稱自己曾聽見阿爾斐傑洛威脅死者。他們對各種細節都描繪得極其豐富,好像他們當真親耳所聞。由于證人太多,他們講了整整兩個鐘頭,效果頗為顯著。火龍王不住地點頭,時而憤怒地看向阿爾斐傑洛;海龍王以手撫摸眉心,眉頭的皺紋幾乎沒有松弛過。阿爾斐傑洛對此氣憤驚愕至極,不明白為何轉眼間這些人全成了自己的敵人,自願出庭作假證。我嫉妒、威脅雅士帕爾?他們是看我陷入困境于是牆倒衆人推,還是集體被人收買?
阿爾斐傑洛竭力穩定住情緒,為自己申辯,“昨天不就已經證實膳房送出的食物沒有問題了嗎?就算人員的安排有變動,又能如何?”
“對呀,對呀。”瑟蘭崔斯悄悄嘀咕。
“其實,完全可以在食物離開膳房後動手腳。”克萊茵冷靜地開口,“具體的銷毀證據的手法,就要問兇手本人到底耍什麼把戲了。”他極短地停頓一下,而後用提醒的口吻繼續說道,“嫌疑人每天都出入死者的房間。在雅士帕爾用完膳到侍者們收回餐具前有一段充裕的時間,他完全可以利用那段時間清理掉殘餘的毒|藥,使我們無從查證。”
“你真會編。”阿爾斐傑洛狠狠地瞪着他,“但你别忘了,侍奉雅士帕爾的那些人,是瑟蘭崔斯長老集結的龍族子民而非守護者。龍族我是使喚不了的。而我要布置那麼精密的局,沒有幫手接應根本辦不成。可是從你們如今連成一條心咬我的情況看,”他苦苦一笑,“我是不可能會有幫手的啊……”
在阿爾斐傑洛的瞪視下,克萊茵除了一雙茶金色眸仁折射出嫌厭的光芒外,幾乎面不改色。
“的确,”他朝紅發男子眨眨眼,“但這改變不了事實。我敢肯定你是以這種毒辣的手段來對付病中的預備首席。你就别再狡辯了。坦白地承認罪過,請求龍王大人寬恕吧。”
“我沒做過的事,要我怎麼承認?我也能誣陷說是你們的想象力殺了他!”
“呵,我的想象力可殺不了你。”
克萊茵幽幽地低吟一句。看他那陰陽怪氣的樣子,阿爾斐傑洛氣得直想發飙。
“你住口。”火龍王呵斥住他,對殿外呼喚,“傳下一個。”
在等又一個騙子入場的時候,阿爾斐傑洛陷入了深沉的思考。這場審判對他越來越不利了。再不設法調整策略,證明自己的清白,就要淹沒在這諸多騙子的口水裡了。可是,該怎麼做才能扭轉乾坤呢……
他忽然覺得,在這充斥着窸窸窣窣議論聲、鬧劇接連不斷上演的現場,有一個人異常安靜,安靜到不合情理。
雅麥斯沒有冒頭。審判進行到此,他一句話也沒說,讓阿爾斐傑洛深感怪異。不過,有那麼多守護者順着他的心意說,也夠他事先忙活好一陣子的了。
阿爾斐傑洛覺得自己已經識破了他的奸計。失算的是,除了火龍族的馬西斯、高德李斯等那幾個家夥,他沒想到雅麥斯還在守護者中間培植了一群狗。
然而他更沒想到的,是接下來登場的這名證人。
迪特裡希表情沉重地步入大殿,铠甲長靴在地面踩出沉悶的聲響。他邊走邊瞧阿爾斐傑洛,粗犷的臉頰肌肉繃緊。他一來到議事廳中央就止住腳步,站在同僚們的身旁,用他向來中氣十足的嗓門問候道,“火龍王大人,下一個作證的是我。”
隻消看他一眼,阿爾斐傑洛就知大事不好。這個大大咧咧的壯漢,此刻恭謹得仿佛身體裡換了一具靈魂。怎麼他也來湊這趟熱鬧?
“迪特裡希,”火龍王面目嚴肅地審視這位壯漢,“你有什麼證詞要向我等闡明?”他微妙地停了一下,“你知道的事應該不少。在嫌犯還握有‘假期’特權的時候,你每年都跟随他外出。想必,是他的心腹吧?”
“我對首席大人也就是如今的嫌疑人十分尊敬,但我忠于的永遠是兩位族長大人。”迪特裡希規規矩矩地應道,“我發誓自己絕對誠實。”
“很好。”火龍王不再質詢,“那你開始吧。”
阿爾斐傑洛不可置信地看着這個即将送自己入地獄的大漢,好像頭一次才把他瞧個清楚。這家夥一向精打細算,看來為了徹底把自己扳倒,雅麥斯下了大功夫。阿爾斐傑洛用恨不得将對方拆骨煎皮的眼神瞪向雅麥斯,看到他露出一閃而逝的邪惡微笑。
迪特裡希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嫌犯經常帶我到人界。我們喝酒,逛妓院,尋歡作樂。他把我當作他的心腹,對我言無不盡。但我的忠心永遠隻獻給龍王。”他向來是個話多的家夥,又啰嗦又聒噪,此時,他厚厚的嘴巴一刻不停地阖動着。“嫌犯是個貪圖享樂的人,早已把龍王給予的一切恩賜視作理所當然,認為那是自己該得的。他對自己的首席身份充滿優越感的同時,還懷揣有一份蠢蠢欲動的寂寞,時常在我面前言及對現狀的不滿,渴求龍王賜予他更多特權。”
為什麼他要編造這些莫須有的事?他是見自己大勢已去、迫于壓力才說,還是他早就成了雅麥斯的走狗?不管真實情況屬于哪種,阿爾斐傑洛都不能夠原諒他。
接下來,迪特裡希開始作證阿爾斐傑洛早就擁有殺人動機,把他描繪成一個善妒而兇暴的惡魔。當迪特裡希說出“嫌犯曾在酒後吐露真言,告訴我,說他永遠不會讓其他人取代自己。隻要是敢搶走他首席桂冠的家夥,他都不會放過”時,阿爾斐傑洛的理智徹底被怒火壓倒了。
“迪特裡希,連你也背叛我!”他移動兩步,沖向對方,“你這無恥之徒,我要殺了你——”
周圍人見狀,連忙沖過來拉住阿爾斐傑洛,不讓他傷害迪特裡希。
自從在大廳中央、紅發嫌疑人不遠處的地方站停之後,迪特裡希就沒再朝這名慷慨好施、昔日他曾效忠的對象看一眼了。此刻對于他聲嘶力竭的咆哮和失控的舉動,自然也全不理會。
阿爾斐傑洛的手臂被人輕松一拽,拖回到原來的位置。“别動。”有人低聲警告他。他詫異地扭過頭,看到将自己控制住的人竟是許普斯。阿爾斐傑洛一時間羞憤難當,慢慢停止掙紮,别過了臉。
“看到了吧,兩位族長,這男人究竟是個多麼兇殘的東西。”雅麥斯滿臉得意,卻假裝很緊張,語氣重重地說道,“為了安全起見,我建議給他拴上鐵鍊。”
“不需要那麼嚴厲,”火龍王擡了擡手,“但你必須安靜!”他大聲訓斥嫌犯,“再肆意咆哮公堂,威脅證人,我就把你的嘴堵起來。”
阿爾斐傑洛咬牙切齒地閉上嘴巴。許普斯松開鉗制住他的手,但始終不離他左右,以防止他再次失控。
海龍王在阿爾斐傑洛沉默之際開口,“指向你有殺人動機和手段的證據有很多,”他溫和地詢問,“你還有要為自己辯護的嗎?”
“證據”是有很多,可沒有一個是真憑實據。他們拿不出我殺人的确切證據,隻好借其他事審判我。但是這些話說出來沒人信。面對孤立無助的現狀,阿爾斐傑洛無聲地慘笑了一下,默默不語,好像放棄了辯解。
“事情已經很明顯了。”雅麥斯催促,“還望兩位族長早做定奪。”
雅麥斯,果然是他。他見大局已定,終于把狐狸尾巴露出,翹上了天。阿爾斐傑洛陰郁地想。來卡塔特的第一天,我就該把他推下陡峭山路,讓他摔成爛泥!
布裡斯看了一眼迫不及待的雅麥斯,臉上充滿懷疑,但他并無話說。阿爾斐傑洛知道,布裡斯由于喬貞的緣故,從來沒待見過自己,隻是不如雅麥斯那樣明顯。這種時候,他不對自己落井下石,就已經很夠意思了。
在長老座位上聽審的奧諾馬伊斯滿臉凝重,為雅麥斯設下的騙局而窩火。他緊壓扶手的指頭微微發白,好像要極力忍耐着心中的怒氣,才能使自己不馬上離席而去。盡管如此,他卻沒有像昨天那樣,向被冤枉的弟子施以援手。阿爾斐傑洛頓時明白了,并非老師也和那些作僞證的家夥同流合污,隻是他的分量并沒有自己想得那麼重。
“此事還有疑點,恐怕不能草率地下結論吧。”這是菲拉斯的聲音。他泠然而立,神情恬淡,眉宇間散發着正氣。“我聽到現在,也算聽明白了。除了不能直接證明阿爾斐傑洛下殺手,其他的情況倒全都一清二楚。可即便這樣,也不能因此治他的罪。”
阿爾斐傑洛茫然擡眼,朝他看去。事先完全沒有料到,菲拉斯會替自己說情。自己栽倒以後,遠方的白羅加應該樂見其成才是。難道他的從者跟他不是一條心?對了,自己怎麼就忘了,這頭海龍曾在雅麥斯毆打尼克勒斯的時候出手相救。由此看來,菲拉斯要比他那狼心狗肺的主人通情達理得多。
海龍王聽了那麼多證人的發言,早已有些倦怠。他揉揉前額,緩解頭疼,側過身對着火龍王,“不如今天就到這裡吧。”
火龍王接納了。“指證阿爾斐傑洛是殺害雅士帕爾的兇手的證據仍然不足,的确不能妄作判斷。不過,我也不想再拖太久時間。”他最後說,“明天進行終審。大家退下吧。”
好極了,鬧劇還将繼續。阿爾斐傑洛心裡默念,好想狂笑。
然後,他又在守護者的監視下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冰冷的牢籠,蜷縮在床上,發了一下午的呆。到了晚餐時間,一名守護者端來了培根煎蛋,炸面包片,外加一碗清炖鴿子湯放在桌上。他麻木地把它們送進嘴,感覺胃裡膽汁翻湧。一小時後,守護者回來收走餐具。
阿爾斐傑洛木然地聽着銀質餐具被一個個擺上餐盤的清脆聲音,不對焦的眼睛裡全是桌子的虛影。當開門聲傳來時,他下意識地呼喚道,“等等。”
手托銀盤的守護者在門前停步,回頭看着他,面無表情。
“人不是我殺的。”他急切地表達。
守護者沒有出聲,望了他一眼,把門關上。
阿爾斐傑洛精神頹靡地回到卧房床邊,讓身子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倒下去。
他想起了那個精靈般美貌的少年,驚訝地發現自己竟對他毫無恨意。明明他沒選對時機的猝死把自己連累得那麼慘。
雅士帕爾……他輕聲念他的名字,沉浸在哀思裡。他是那樣年少,一生都未享受過快樂的滋味。眼看就能盼來嶄新的人生,卻匆匆夭折,撒手人世,就連他的死都被奸險的小人利用成扳倒自己下台的陰謀。
思及審判,阿爾斐傑洛就不禁灰心。兩場審判進行到目前,已經對自己非常不利了。照雅麥斯網羅“證據”的速度,恐怕等今夜過去,我就要被判罪了。阿爾斐傑洛當然竭盡全力地否認一切,然而所有的證據都指向自己。作為雅士帕爾死前最後與之獨處的人,自己确有最大的嫌疑。會出現奇迹嗎?他苦思哀歎。自己被關禁閉,自由受到局限,而他的敵人卻得以在外舒舒服服地召集爪牙做人證。阿爾斐傑洛咽不下這口氣。龍王擺明了是要借機整自己。可是除了等待明日審判的到來,現在又能怎樣呢?無論内心有多抗拒,還必須忍受第三場審判大會。
阿爾斐傑洛漸漸失去清醒。昨日夜裡的失眠讓他困倦難當,他在思緒恍惚間昏昏睡去。夢裡,一片黑暗。
第三天的審判一大清早就開始了。族長高高地坐在寶座上,長老和幾名上位龍族仍位列于高台下。十幾個龍族和數十個守護者圍在殿外觀看。阿爾斐傑洛的耳邊時有細碎的議論聲,還有輕浮的竊笑。
證人與龍王、長老及嫌犯間的問答毫無新意,都與前一天審判差不多。實際上,菲拉斯早就總結過,證人準備的内容雖然詳細,可是并不能直接證明阿爾斐傑洛殺人。全程聽下來,都是些帶猜測性的推論罷了。
審判過程無比枯燥,時間又長,聽得人昏昏欲睡。你就這點能耐嗎?阿爾斐傑洛與雅麥斯幾度對視。你就這點手段嗎?他死死地盯住那雙傲然凝視自己的血眸。盡管你隻手遮天,但你摧毀不了我。
他看見雅麥斯走前一步,朝火龍王和海龍王行禮。
“兩位族長大人,還有一個重要的證人沒上庭。請通傳。那将是決定性的證據。”
“是嗎?”火龍王頓時來了精神,揮去臉上的疲倦,擡起手作個手勢,“叫他進來。”
阿爾斐傑洛感覺人們對他的注視全都移向了門外。他也看向大門,胸中莫名不安,納悶雅麥斯在搞什麼鬼?
證人進入議事廳,龍族和守護者們紛紛為他讓路,然後把頭湊一起竊竊私語。
阿爾斐傑洛的目光黏在他臉畔,渾身冷顫。
——尼克勒斯。自己被軟禁的這兩日,他都不見蹤影,此刻卻忽然現身于此。難道他也……
想一想,這段日子,他和希賽勒斯一直都陪在病重的母親跟前伺候,和自己許久都未碰面了。所以說,他并不能證明什麼呀。
尼克勒斯走上連接高台王座的長地毯,全場目光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他僵硬的臉上帶着刻意維持的鎮定。即使數次調整呼吸,都不能掩蓋他的緊張。
他一路走來,目光和大廳中央的嫌疑犯主人數次交彙。那雙純藍的眼裡裝着的是什麼?阿爾斐傑洛試圖瞧清楚。是愧疚,是歉意,還有些許恐懼,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阿爾斐傑洛絕望了。一陣寒冷瞬間揪住了他的心。尼克勒斯出賣了我,他心想。不,是雅麥斯要挾他。可他從前還奮力反抗,發誓要與他劃清界線。難道他早已重投舊主,再次唯雅麥斯馬首是瞻?亦或許他從未背叛過雅麥斯,這些年的行為都隻是在欺騙自己?該死!事實到底是怎樣?阿爾斐傑洛試圖勸自己冷靜,且聽聽他如何說……
“我的主人一直在暗中密謀,除掉雅士帕爾。他不甘心被那個少年奪走地位,因此起了殺意。”尼克勒斯逐字逐句地陳述道。蓦然靜下來的大廳裡,隻有他一個人清晰可聞的聲音。“我的主人嫉妒比他有才能的人。凡是有能力與他争奪首席之位的對象,他都憎恨,将其視為死敵。我深知他狹隘善妒的個性,時常苦口婆心地勸誡他。可是他不但不知悔改,還對我惡語相向,責怪我不為他考慮,稱我不配做他的從者。而比這更過分的是,他還在心中怨恨定下這門契約的族長,經常在背地裡污言穢語辱罵。我見他始終執迷不悟,便漸漸跟他疏遠了關系。這一次,自從雅士帕爾被帶上山後,他就深感威脅,如臨大敵。打聽到雅士帕爾攜帶的魔力使他被所有人疏遠,我的主人便采取與他假裝交朋友的策略,趁他麻痹大意的時候痛下殺手。我敢打賭,如果喬貞沒有離開,或修齊布蘭卡答應繼任,恐怕他下一個謀害的目标就是他們。幸好這次事發,他的魔爪再也無法伸向那些無辜的人了。”
廳内一陣騷動。當所有人都因尼克勒斯的指控震驚到互相對望、碎聲嘀咕的時候,隻有一個人最冷靜也最為安靜,他就是作僞證者的主人。
阿爾斐傑洛的雙眼直直地凝望自己的從者,眼神沒有任何掩飾,透徹得仿佛要穿過他的皮膚,射入到内髒,看看他的胸腔裡究竟裝着怎樣一副黑心腸。
“你怎會知道得那麼清楚?”胡戈蒂斯長老詢問,“嫌犯為何要向不受他信任的你透露他的計劃?”
“他不得不求助于我。沒有我從旁協助,為他處理餐具及殘羹剩菜上的毒|藥,他根本完成不了毒殺雅士帕爾的心願。他知道我必然會反對,但他同樣知道身為與他同享契約共生共榮的我,即使被他擺布也無法将他出賣。用我,總比用外面的守護者來得靠譜。”
聽完尼克勒斯猶如念書一般機械化的回複,海龍王的臉色陰沉得無以複加,“雅士帕爾的死,你也有份?”
“海龍王大人,尼克勒斯是被脅迫的。”雅麥斯站了出來,如此及時,“他是在那男人的要挾下才會鬼迷心竅,鑄下大錯。看在他良心未泯、舉報有功的份上,請饒恕他。再怎麼說,他也是海龍族的子民啊。”
“那你呢?”火龍王用冷傲的淺紅眼瞳望向首席,“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說?”
“滿口謊言,漏洞百出!”阿爾斐傑洛大叫,“特爾米修斯早就證實雅士帕爾的體内沒有毒,何來毒殺一說?!”他的情緒雖已近瘋狂,頭腦卻依舊清楚,“還有,尼克勒斯最近不是一直跟哥哥、母親在一起嗎,哪有時間做這些事?為何不把他們一同傳進來問話?”
“希賽勒斯沒有參與密謀。他毫不知情,怎麼作證?”尼克勒斯義正詞嚴地回答,沒有半點耽擱,“母親重病在身,就更不可能了。”他的氣勢不再如先前那麼足,聲音漸漸輕微,“你别亂咬人,把他倆扯進來。”
“哈,證詞準備得好充分啊。”阿爾斐傑洛隻看他一眼,就把視線轉向舉座震驚的大廳,嘶吼道,“你們都瞎了嗎,看不出來這是有人蓄意栽贓陷害,在光天化日之下演戲嗎!”
阿爾斐傑洛的聲音覆蓋了議事廳的每一處。他美好的嘴型在悲憤中扭曲,雙唇打着顫,唾沫從口齒間飛濺出來。
“你們不能判決我!我是卡塔特的功臣——大功臣!”為了打動他們,他将聲音提高一倍,痛心疾首地呼喊,“我拯救過你們所有人!我在錫耶納和比薩以寡敵衆,拼死奮戰,為你們抵擋異族的鐵蹄。我救過卡塔特和你們每一個人的命!”
議事廳内和門外走廊的數十人中間,但凡參與了審判大會、聽到阿爾斐傑洛痛訴的,都陷入深思。有的人面色蒼白,有的人默默低下頭,還有些人流露出羞愧的神色。尼克勒斯不安地攥着拳,目視大理石地闆,視線始終不敢上揚。奧諾馬伊斯十指緊緊纏握,面露哀痛,連連搖頭歎息。兩位龍王端坐在高處,如岩石一般沉默。寂靜仿佛瘟疫四散傳播,直到整個龍神殿比鬼屋還要靜。
阿爾斐傑洛還想再說些什麼,喚起他們的良知。“族長大人!”他高喊。突然間——
“阿爾斐傑洛!”雅麥斯一聲斷喝,壓下他的聲音,緊接着流露出憤怒與痛苦并存的表情,向阿爾斐傑洛發出強烈的控訴,“你這混蛋,破壞了我即将履行的契約!你就那麼恨我嗎,要把怒氣發洩在我未來主人的身上?就算你為卡塔特立下過戰功又如何?怎麼能抵去你如今戕害雅士帕爾的罪?!”
雅麥斯三言兩語,便将先前衆人幾乎要向阿爾斐傑洛傾倒的憐憫心理一下子沖淡了。
“哼,雅麥斯說得對極了。”火龍王順坡下驢地說道,“功與過不能相抵。不要再妄想着倚仗過去的功勞跟我們談價碼。你以為我們會和人類講條件嗎?”他重重地拍打扶手,“到了現在,你還要抵賴?”老者已快沒有耐心,“快招供。别說我不給你這最後一次機會!”
阿爾斐傑洛徹底心死了。“好!”他應道,随即猛沖上前,狂亂地擡手對着尼克勒斯揮舞,“讓這個畜生滾,”他大喊,“我認罪!”他邊揮邊吼,好像瘋了。許普斯再次過來拉住他。這回,他全然不顧。
海龍王保持沉默,火龍王白眉緊蹙。倒是門德松提斯挑眉一問,“你承認了?你承認自己毒害了雅士帕爾?”
“不,這一項我永遠否認!你們休想把這盆髒水潑給我。但是現在,我已經不在乎你們信不信了。因為我要認的是更可怕的罪!”
“不要故弄玄虛。如實交代罪行即可。”
“我有更大的罪!”阿爾斐傑洛對門德松提斯的要求置若罔聞。他不顧許普斯的拖拽,不顧匆匆擦身而過的尼克勒斯的去向,不顧雅麥斯的嘲弄,以及餘光裡那片由慘白構成的海洋,決絕的眼神自始至終都直視兩位龍王,“我最大的罪,就是來到了這裡!這個充滿了虛僞和罪惡的地方!你們号稱世界的保護者,可我卻在這兒得不到公理和正義!”
“荒謬!”海龍王的臉龐刷的變白,惱怒得幾乎無法言語,“你、阿爾斐傑洛,你瘋了嗎!”
“不。”阿爾斐傑洛挺起胸膛,昂首宣告,“我前所未有的清醒。”
半晌間,海龍王的怒意如此高漲,好似海上的風暴正團繞在他周身。他“砰”地一拳砸在寶座堅實的尖角上,把手上的老皮都磕破到流出血來。看到他的反應,雅麥斯簡直不能更開心了。
原本還算平靜的議事廳氣氛被徹底打破了。騷動聲響起,頃刻間就發展成震耳欲聾的程度。火龍王馬上舉起手來,卻沒能讓周圍立刻安靜。最後,海龍王不得不起身離開座位、作勢要從高高的階梯上下來,才使躁動聲漸漸平息。
“我們自然會念及你往日的功勞,以此為考量,慎重地作出判決。”海龍王站在高高的平台上俯瞰下方,對恢複平靜的大廳宣布,“但不要以為,我們的寬容便是你有恃無恐的資本。”他在人群裡找到阿爾斐傑洛,給了他一個冷絕的眼神。
阿爾斐傑洛帶着異樣的平靜,無所畏懼地與之對視着,一個字也不回。對如今的他而言,無論被判了什麼罪,都已無所謂。
海龍王回座後,與火龍王低頭商議。鴉雀無聲的大殿裡,每個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最終結果。令人難熬的片刻時間過去後,他們站了起來,走到階梯前,俯視下方衆人和在人群中間最為醒目的嫌疑犯。火龍王稍微站在海龍王前面。
審判的結果由火龍王宣布。“先不追究你在此大放厥詞的過錯。”他洪亮的嗓音震蕩在空氣裡,“嫉恨同僚,居功自傲,越權幹涉膳房事宜,即使位居首席仍欲求不滿,貪得無厭,甚至公開謾罵诽謗我族,每一項都是可惡至極!如今,脅迫從者,毒害預備首席,更是罪惡滔天,不可饒恕!”他說出那天留在阿爾斐傑洛記憶裡的最後一段話,“你首席之名即刻廢除,剝奪龍術士身份,關押到孤塔,立刻執行!”
……從痛苦的回憶裡抽離出來,阿爾斐傑洛環顧四周高牆,看着火炬在牆上留下的晃動陰影。
龍王沒有判他死。那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們總要顧及尼克勒斯。因此自己才撿了個便宜,沾了那無恥從者的光。而這,讓阿爾斐傑洛最為痛苦。
如今他已非常确定,尼克勒斯重新投靠了雅麥斯,再度成為他的鷹犬。審判會上的種種鬧劇,都是雅麥斯一手促成的詭計。龍王默認了他布下的局,借他的手鏟除了一個被他們猜忌的首席。以往對自己沒有好感的長老逮着機會推波助瀾,共同将阿爾斐傑洛逼至萬劫不複的懸崖邊。這就是三場審判大會的真相。
然而雅士帕爾殒命的真相,至今依然困惑着他。雅麥斯在這事上幹淨嗎?他在第一場審判結束後展開行動,居然在一夜間火速聚集了那麼大一批證人對付阿爾斐傑洛,效率之高着實令人驚歎。難道說,少年會不偏不巧地死在那個時候,果真是他從中搗鬼?
其實阿爾斐傑洛心底有個角落,一直都藏着這樣的懷疑,總想着事情還不至于會那樣巧。他與雅麥斯之間的積怨如此深,因此事情一出,他就自動将對方代入到幕後兇手的角色裡,認為是他設計害死了雅士帕爾。然而這幾日在監獄裡反複追思回顧,阿爾斐傑洛不得不承認,雅麥斯根本就沒有犯罪的機會。他隻是在雅士帕爾死後坐享其成,順手把“殺人”的罪名推到自己身上而已。慢慢地,阿爾斐傑洛想清楚了,雅士帕爾會暴斃身亡,多半還是他自己身體的緣故。他死的那天,中午吃了些前段時間吃不下肚的葷食,阿爾斐傑洛當時還以為他的病情好轉有望,由衷地為他高興,如今想來,竟是回光返照的征兆。
如果說,雅士帕爾自然死亡的結論已經确定無誤,那麼另兩人的行迹就十分可疑了。克萊茵和艾德裡安,這兩人關系向來不錯,經常在一起行動。可是這解釋不了他們出沒在雅士帕爾居所附近、還死咬阿爾斐傑洛不放的原因。他們會在出事後的第一時間就趕到現場,隻能解釋為他們早就在那監視。他們究竟是抱着碰運氣的心态守在那裡,等雅士帕爾什麼時候猝死,還是雅麥斯早就算好雅士帕爾會死在那段時間,派他們過來誤導?然而雅麥斯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未蔔先知,把時間掐得那麼準,除非他是兇手。可是這樣,不就又出現前後矛盾之處了嗎?事情到底是——
“啊……”
阿爾斐傑洛沉吟一聲,雙目緊閉。又是這種感覺……自從踏進孤塔監獄,在這間囚室落腳後,這種詭異的不适感便開始伴随他,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發作,如今已是越來越頻繁。阿爾斐傑洛艱難地伸伸手,抵住腦門。好像頭顱裡有根筋繃開一般的劇痛,緊密地将他環繞。他用掌心适當揉按痛處,以求緩解不适。
隻要一分析案情疑點,頭就會不自覺地疼起來,仿佛有千萬蟲蠅在腦中嗡嗡飛旋,擾亂自己的思考。他的大腦瞬時空無一物,所有的線索盡成碎片。現在不能凝神去想,那樣做,頭隻會更痛,阿爾斐傑洛對此深有體會。
“哈——哈——”他背靠石牆,無助地喘息一陣,仿佛剛經曆過一場生死大戰。等稍微舒服一些後,他才敢放下按住額角的手,緩緩把眼睛睜開。
連這不詳的監獄都阻礙我,跟我作對!但是,阿爾斐傑洛這樣的男人,絕不會輕易就折腰屈服于命運。
柏倫格說得對,我要設法出獄。但我出去不是為了重獲什麼重用和賞識。狗屁賞識。我要宰了雅麥斯,殺了兩個老東西,迪特裡希,克萊茵,所有該死的守護者,和那些趁我虎落平陽時跳出來欺辱我的家夥……殺光他們,血洗卡塔特,讓龍族聖潔的神殿在鮮血與烈火中哀鳴,就好比當年将薩爾瓦托萊的家付之一炬——
阿爾斐傑洛逐漸染上複仇之光的眸子暗了下來,神色由狂熱變為木讷。
每次一有報複的念頭,就會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安撫,無端地平靜下來,好像有人給自己打了一劑麻醉藥。身體軟軟的,提不起一點精神,腦中思緒被完全清空。複仇的欲望,也在霎時間随之散盡。
他抓抓頭,搓搓臉,驅走困倦,決定想些别的事。
恍惚之中,少年的臉再次晃到跟前,猶如一片枯朽的殘葉。他在自己懷中氣絕的樣子,阿爾斐傑洛至今無法忘懷。在那個号稱要守護世界的卡塔特,有人真正地關心過他嗎?有人真正在意他的死嗎?盡管目的不純的自己并不比其他人高尚一分,但……
思緒再一次被截斷,被那個聲音。嗞,嗞,嗞。頓時讓阿爾斐傑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是陣陣粗糙的、尖利的摩擦聲,來自于樓上。粗聽之下,會被誤認為是老鼠在細縫裡到處啃咬。但是阿爾斐傑洛知道,那絕非如此簡單。然而他也不願意浪費心思在這上頭。
距離上次睡覺有多久了?阿爾斐傑洛有些記不起來第三場審判完畢後的晚上,自己有沒有合眼。這兩天反正是沒有好好睡過,所以現在,他才會身心俱疲,一會兒頭痛難忍,一會兒又精神不振。無論憎恨還是思念,都是極費心力的事。不知期限的監|禁生活有的是漫漫長夜任他揮霍。現在,該閉眼,睡個好覺。隻有養足精神,才有精力忏悔,複出,報仇。
那聲音吵個不停。阿爾斐傑洛歎口氣,讓自己盡量不去在意它。然後,他雙手環膝,側躺下來,抛開所想的一切,在它有規律的節奏中漸漸失去意識。嗞,嗞,嗞……就連夢裡都在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