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樣子,這好似得了癫狂症一樣的家夥終于笑夠了。阿爾斐傑洛用極輕的不屑聲哼了一下。“你我素不相識。怎麼會知道,我當過首席?”
這話問得有點别扭。我早已不是首席,他無數次地提醒自己,等待對方這次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你當我白癡?”樓上的男子噗哧一聲,對他發出嘲笑,“上回你跟柏倫格的對話,我可是聽得毫無遺漏,一清二楚!”
我低估了這男人,阿爾斐傑洛想。他畢竟是個龍術士,耳聰目明。而這裡的結界并沒有隔音的效果。阿爾斐傑洛自打進來的那一天,就通過鐵欄上微微浮動的魔力流,感應到這裡鋪設着的結界非比尋常,十分複雜。雖然魔力很稀,但無疑有着多重強力的結界混合在一起。從日月光能不受妨礙地透射進來的樣子看,這裡并未設置卡塔特山脈的那種使時間錯亂、好似永遠定格在白日幻覺一類的結界;外面的蟲子能輕易翻爬進來,因此也沒有隔絕外部世界的結界。盡管較為常見的這兩種結界在這座孤塔都不存在,但卻多了些别的東西——某種更緊要更關鍵的、阿爾斐傑洛說不清的東西……
“你就是新首席?”見對方不搭理自己,賈修突然發出一陣幾乎要讓阿爾斐傑洛厥倒的高吼,聲音洪大得仿佛能掃蕩整片樓層的灰塵。“你是第幾任?犯了什麼事被關進來?我記得柏倫格叫你阿爾……阿爾斐傑洛。喂,你怎麼又不說話?”
在這近乎封閉的囚室裡,隻能聞其聲,無法見其人。阿爾斐傑洛隻好全憑想象去猜測他的模樣,他這一刻在做的動作。他一定踮着腳尖,一邊用手捶打牆面一邊對遙遙在上的高窗吼叫。厚重的黑石牆壁正發出啼哭,震顫通過阿爾斐傑洛倚靠着的石牆傳到他身邊。
自己若不回答,他就會一直這麼吵鬧下去。可阿爾斐傑洛已有些後悔跟他交談。
“你該回答我。”賈修聲明,“我比你年長得多。無論是當龍術士的年頭,還是被關在這裡的歲月。”
“如此算來,我也該喊你一聲前輩。”阿爾斐傑洛盡量使自己的口吻顯得有禮貌。
“前輩?不,你心裡鐵定在想,一個臭名昭著的囚犯,哪配讓首席開尊口敬稱一聲前輩?”他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安靜後,又開始用那好似能鋸斷鐵欄一般的粗犷聲音說道,“可你現在跟我一樣淪陷在這裡。你就說實話,你是為了什麼事進來的?”
阿爾斐傑洛咬了咬牙,不說話。周圍短暫地陷入了一陣令人難堪的死寂。
賈修坐不住了。“我知道,大多數進來的人都選擇回避這種問題。其實我也聽到個大概。不妨換個問題好了。”他粗啞的聲音通過窗口清楚地傳來,“現在是哪一年啊?”
哪一年。阿爾斐傑洛估摸他這麼問的意圖。他想算自己被困在這兒多久。也許我也應該早做準備。
“我的計數不靈了。”在阿爾斐傑洛回答之前,賈修便旁若無人地嘀咕起來,“他們給我換過六次牢房。之前刻的數字都白刻了。從關進來的第三年起……也許是第四年,我的記憶就混淆不清。”
“你不記得自己被關了多少年?”阿爾斐傑洛用略帶了些幸災樂禍的語調問。
關在他樓上的囚徒猛歎了口氣。“哈,早記不清咯。我服刑的年頭,比我做龍術士還要久。”
或許我會是下一個。阿爾斐傑洛神色恍惚地看着自己按在黑牆上的手。“記着,現在是1230年。”
“噢。”
男人粗率地應了一下,就沒了下文。阿爾斐傑洛還在等他計算的結果,卻聽到手指摩擦頭皮的聲響。
“說了也沒用。”賈修猛撓了一陣頭,好像在和潛伏于毛發底下的虱子們較量。“我連我哪年進來的,都沒啥印象了啊。”
頹喪地說完後,賈修再度毫無征兆地狂笑起來。他粗重的嗓音使那震耳欲聾的笑聲更顯可怕,猶如山洪爆發,堤壩決裂。阿爾斐傑洛感到整座西塔都在劇烈晃動,仿佛危樓一般搖搖欲墜。
“那你就慢慢想。”阿爾斐傑洛不得不為他渾厚如鐘的嗓門感到苦惱,“說來也是奇怪。塔牆的石頭那麼厚,你的聲音我卻聽得如此清晰。”他掩耳盜鈴般地用手遮一遮發脹的耳朵,好像這樣做,住在東塔的守衛就不被驚動。
“哈,因為在我的腳旁,有一個小孔。”賈修止住笑聲,愉快地回答,情緒裡充滿了戰士得勝而歸的那種喜悅,“這個角落的牆已經被我削薄了,中間打了一個深深的洞,現在,就差最外面的那塊石頭。隻要把它推開,我就能重見光明。但眼下不宜打草驚蛇。”他的聲音轉為沉痛,依稀帶着一絲隐忍,像在憐憫和鼓勵自己,“這雙手的指甲斷了又長,用魔力催生了五十次不止,終于勝利在即。”
“你在刨地?”阿爾斐傑洛聽完,驚奇地問道,不禁想象他那樣做的姿勢。奧諾馬伊斯曾經介紹過,賈修是個胖家夥。他無數次地趴伏在黑牢隐蔽的牆角,用他脆弱的指甲割開堅硬如鐵的黑石,企圖鑿穿它,渾身的贅肉都因發力而顫抖。阿爾斐傑洛盡情地在腦中描繪出賈修徒手鑿石的場景,差點被逗得發笑。原來,這就是攪擾着自己多日好夢的尖銳摩擦聲的真相。
“傻子,是鑿牆。”賈修粗聲更正,“我要打穿這堵牆。外面就是雪山。雖然能把人的卵|蛋凍掉,也總好過這裡!”他的聲音忽遠忽近,在他下面一層的阿爾斐傑洛猜想,可能是他的身體太過肥胖,受不住他長時間俯身趴在牆角,嘴巴對準小孔與自己說話,所以時不時地坐起來緩兩口氣。“上帝一定體察到我的辛苦,才讓我成功的。”
一個屠夫,竟也會贊美上帝,阿爾斐傑洛差點笑出來。而且要想打通塔身的牆逃到外界,得把洞挖得多大才能讓一個胖子通過?你就不怕尺寸沒算好,卡在石頭縫裡動彈不得,在進退兩難之中被哄笑的守衛們撈回去?
他想提問,賈修卻仍在自顧自地唠叨。柏倫格曾對他說,人在黑暗中待久了,會變得寂寞,害怕孤獨,渴望交流。阿爾斐傑洛覺得自己應該耐得住寂寞。然而賈修此刻的喋喋不休,恰恰驗證了柏倫格的說法。
“第一次花了我兩個多月才打通。每天隻幹一小會兒時間,積少成多。守衛來的時候,我就坐在它前面蓋住它,一直沒讓他們發現。可惜啊,有次守衛要倒糞便,叫我把便桶遞給他。那時候,洞已有十公分寬。我一離開,就暴露了!當晚,芭琳絲那臭婆娘就派她的跟班把我辛辛苦苦挖成的洞填補起來,整修得比我動手前還要堅固。我換了牢房,繼續挖,可總是挖不了多久就被發現,每次最多隻能挖成拳頭大小。該死的看守!”賈修用他跌宕起伏的聲音,狠狠敲擊着牢房内的每一塊黑石每一根鐵欄。“我知道他們卯準了我,隻好收手作罷,消停了一段時日。今年春天,我重操大業。為避免重蹈覆轍,進展一直都很緩慢。他們看見了,也沒當回事。不過,我也該停手了。再這麼挖下去,隻怕到不了明年,又要換牢房喽。”
阿爾斐傑洛仰頭看着鐵窗,尋找月亮的身影。“這個洞直徑多少?”他的詢問聲就如透進來的月光一樣淡。
“直徑?”賈修煞有介事地低吼,“你可别小看我。我已經吸取上回的教訓。這次打的孔,就跟我的大拇指一般粗細。守衛絕不會看到。”
“你指望從這拇指粗細的小洞逃出生天?也許它隻夠你的卵|蛋逃命。”
“這——”
阿爾斐傑洛不管話音停滞的賈修,繼續發問,“你是要打通塔牆,逃出監獄嗎?”他把聲音壓低,面頰離牆壁更近,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你何不使用魔法?”
“傻子,傻子,”賈修嘶聲咒罵起來,“自大的傻子。”
“可是龍術士的魔法更快捷更有效,不是嗎?”對于賈修的咆哮,阿爾斐傑洛回以冷冷的幹笑,“雖然龍族傳授給我們魔導是拿來防身禦敵給他們賣命用的,可是他們遺棄了我們,我們也不必再墨守成規,替他們做牛做馬了。”
“你要我用魔法越獄?居然……這麼教唆我。”這個策劃過無數次逃亡大業的男人,忽然用一種特别不可思議的語氣問道,好像阿爾斐傑洛開了一個不得了的玩笑。
“總好過徒手打洞穿牆。”他樓下的獄友為他的反應而笑,“你失敗了那麼多次,腦筋怎麼就轉不過彎來呢?”
阿爾斐傑洛話語剛落,上方的牆壁便發出了雨點般的悲鳴。
“我沒想越獄!”賈修大聲否認,使勁捶打着牆面,“我怎麼會想要逃跑呢,”他刺耳地質問空氣,激烈而又快速的語調仿佛是要讓自己信服。“我這麼做,純粹隻是無聊……無聊……”
“可你剛才還說——”
“我說什麼了?你懂個屁!”
賈修的吼聲如此粗蠻嚣張。一瞬間,阿爾斐傑洛竟覺得自己在跟迪特裡希說話,隻不過是瘋子版的迪特裡希。
可是,如此叫罵了一聲後,賈修又突然斂聲息語,好像失去了語言功能的死人一般,半晌間不說一句話。阿爾斐傑洛聽見他撲通一聲跌坐在地,好久都沒有再動一下。
他被這暗無天日的鬼地方折磨得瘋了,被無邊無際的孤獨和黑暗弄得精神失常思維混亂了。阿爾斐傑洛隻能這麼想。就在他因悲哀的思緒搖頭歎息的時候,賈修粗野的聲音又開始傳來。
“唉,我真的是在這裡住得太久了,糊塗了啊……”他重重地一拍膝蓋,語氣竟柔和了一分,“我怎麼會想要越獄呢?好犯人就該老老實實地待在牢裡,不讓龍王和看守操心,你說對不?”
這話聽在阿爾斐傑洛耳中,簡直就跟啞巴說笑話一樣。怎麼可能會有不想逃走、不想要自由的犯人呢?阿爾斐傑洛低頭望着自己模糊在月光中的倒影,靜靜思量。或許是他嘗遍了不計其數的方法,皆以失敗告終,因此徹徹底底地絕望了?
“那就要問你破破爛爛的指甲了。”阿爾斐傑洛也坐在地上,身體微傾,避免後背碰觸到冰涼刺骨的牆壁。
“哈哈哈哈……”賈修又一次笑了,不過這一回要比之前收斂了許多,笑聲和正常人無異。“逃出去,”他低沉地說道,“對,這就是我的目标。可我不該有這種危險的想法。”他停頓須臾後又道,“孤塔監獄沒人逃得了。”
沉悶的話聲逐漸停息在空氣裡,二人的談話首度出現了中斷。到這時,都沒有一個守護者或者龍族過來探探究竟嗎?阿爾斐傑洛為此深覺訝異。難道他們真的對孤塔的防禦工事信心滿滿?不管那些冷酷無情的看守怎麼想,他都已經受夠和這個說話前後颠倒矛盾的家夥溝通交流。
阿爾斐傑洛凝視斜射進牢中地面的月光,黯淡的紫羅蘭色眼眸深處一片虛無。時間的溪流在黑夜裡緩步流淌。樓上樓下緊挨為鄰的犯人,坐在相近的位置上,彼此間除了一片既作天花闆又為地闆的厚重黑石相隔,還有巨大的沉默橫亘在中間。
初步接觸下來,賈修已經被長時間的監|禁生活折騰得半瘋半傻,被望不見盡頭的等待逼得快要崩潰。可在阿爾斐傑洛的前方,何嘗不是被同樣的黑暗和絕望所籠罩,看不到任何獲赦出獄的希望。他好害怕長此以往下去,自己終有一日也會步他後塵,變成這副瘋瘋癫癫、又癡又呆的樣子。阿爾斐傑洛必須排斥他。于是,他本能地厭惡賈修身上每一個令他厭惡的部分。但其中有一個原因,或許是他對這個男人感到厭惡的根本。
阿爾斐傑洛依舊望着月光流連在地上的暈影,淡然出聲,“賈修,你為什麼要與傑諾特私鬥?”
這句問話懸在空中,直到十幾秒後才被賈修接起。
“嗯?”他用他粗厚如石磨的嗓門狐疑一聲,“傑諾特?”
“你已經不記得他了?”
“傑諾特、傑諾特……”賈修不理會對方的詢問。他又像之前回憶自己的名字那樣反複念誦起來,最後,恍然一拍腦門,“是啊,傑諾特。”
“你燒爛了他的臉,還能想起來嗎?”
“當然。我怎麼會忘記那個混賬東西呢。”賈修的語氣充滿敵意,“我被關在這屎臭熏天的髒地方等死,他卻在外頭的花花世界自在逍遙。該死的畜生,多年以前我就該宰了他。”
“你們之間有什麼積怨?”
“積怨?不,去他媽的,我就是看不慣他。那副自诩正義的嘴臉,看一眼都想吐!”如果說,剛才的賈修像是個神志一半清醒一半糊塗的瘾|君子,那麼現在的他,無疑已經變成了一個被切斷毒|品供給後徹底發狂的暴|徒。“燒他!耶稣在上,我要燒他個夠!讓他嘗嘗被火烤熟的滋味!我早該那麼做了。”
賈修語調中的偏執與錯亂,讓阿爾斐傑洛背後升起了一陣無以名狀的惡寒。眼下,他隻能盡量保持住鎮定。
“我還是不明白。傑諾特與你無怨無仇。我聽人說,你們年紀相仿,出師時間很近,家也離得近。不僅是同齡人,還算同鄉。”
“沒錯,他是布臘加人,而我出生在阿馬蘭蒂,離他的家不過二十多英裡。我比他早受封四年,他一直把我當師兄看。可那又怎樣?”賈修發出一聲暴喝,“卡塔特的每一個人見着我都要讓我三分,就他偏不。他最喜歡用那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教訓我,管這管那,對我的喜好指手畫腳,每一次非要說得我啞口無言沒法還嘴才肯罷休。那個白癡,想把我培養成聖人嘞!”
一隻老鼠竄入阿爾斐傑洛眼簾,灰溜溜的身子甚是肥大。它在月光照耀得到的地方貼牆爬行,而後飛快地沒入便桶下的陰影。阿爾斐傑洛目不轉睛地盯着它靈活地在木桶蓋上來回攀爬。“我還聽說,你酷愛殺人。不管老幼|男女,貧賤富貴,異族還是人類。”他的聲音平穩無波,像一片不流動的死湖,“甚至還有守護者說,每次任務執行完,你都要殺幾個人慶祝,犒勞自己。”
“哈,首席,你知道得倒多啊。”賈修笑了。他就連笑聲都好似咆哮,“平常向你溜須拍馬的臭屁蟲一定很多吧?整日圍着你叩拜行禮,低頭哈腰,一口一個首席大人,哄得你飄飄欲仙。可惜,今時不同往日咯。”
阿爾斐傑洛厭惡他的說話方式,包括他譏諷自己的語調,尤其讨厭他的笑聲,總是那麼鑽心刺耳,怒火沖沖,帶着一股子殺氣。
“我對傑諾特做的好事,有沒有人告訴你啊?”他讪笑道,“那次,絕對是我的畢生傑作。我總想再聽一次那家夥的皮膚被烤得脆脆發響的聲音。”
老鼠滋溜一下鑽入牆縫,消失了蹤影。阿爾斐傑洛沉着臉,一聲不吭地聽憑賈修呶呶不休,陶醉地叙述着那段往事。
“那個白癡,瞄準與我結伴做任務的機會,又想對我說教。我早就準備好對付他的辦法了。我把他按在熾熱的火焰裡,不松手,就那樣緊緊按住,任由他慘叫不停,直到那張令我生厭的俏臉跟烤乳豬一樣香得流油。要不是我的那個混蛋契約者及時趕到,阻撓了我,我已經要了他的小命!”說到最後,賈修幾乎是在呼喊。他的聲調異常兇惡,帶着興奮,情緒無比激昂,阿爾斐傑洛幾乎可以看到他的唾沫正從齒間飛濺。“老天有眼,燒它,燒掉那張說教的嘴臉!”他狂嘯道,“不自量力的家夥,會有這下場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老天确實有眼,把你送進了孤塔。而傳言果真絲毫不虛,賈修就像他人描述的那樣窮兇極惡,不可理喻,就連尼克勒斯那個缺心少肺的家夥都評價他難以用正常人的邏輯進行溝通。對有些人而言,傷人害人根本無需緣由,隻憑個人好惡,賈修便是這類惡棍中的一個。就阿爾斐傑洛所知,傑諾特雖然正直高尚,但也有固執的一面,甚至是一個在精神領域有着嚴重潔癖的人。伊比利亞半島執行任務期間,傑諾特曾試圖改變阿爾斐傑洛對于理想的追逐,連自認彬彬有禮、寬宏大度的阿爾斐傑洛都被他惹得火冒三丈,遑論粗魯蠻橫如賈修這樣渾身戾氣的莽夫。可即使再怎麼氣惱,毀壞他人的樣貌也着實太過歹毒,何況若不是賈修的從者及時出手阻攔,他原本是打算取了傑諾特的性命。傑諾特雖然識人不明,交友不慎,但他的俊臉總算沒有被白白燙壞。賈修如今落到連自己入獄多久都已忘卻的地步,才真是咎由自取。
阿爾斐傑洛強咽下對這男人的厭惡,冷靜地指出他話裡行間的疑點,“普通的火怎麼傷得了龍術士?就算傑諾特不慎中招,也不至于留下那麼大一片難以愈合的瘡疤。”
“我用的是龍火。我封存起來的、我那個從者的龍火!”
賈修回答得格外豪爽,口氣中滲透着無以倫比的自豪感。聽到這個答案,阿爾斐傑洛卻感到渾身發涼。
“火龍族的龍炎?這一手真夠狠的。”
龍炎能夠焚毀萬物,沒有東西可以抵擋,何況人皮。龍炎造成的創傷通常很難愈合,即使是最優秀的治愈高手,都無法将傷疤完全去除。賈修用他封存着的龍炎打在傑諾特的臉上,然後緊緊地按住他。傑諾特因而錯過了最佳的治愈時間。龍炎就此在他的臉上留下了永恒的醜陋烙印。
這在阿爾斐傑洛看來無比毒辣的報複手段,到了賈修這裡,卻成了足以令他驕傲的戰果。
“因為我恨他。我從不隐瞞自己的真實情感。你呢?你又藏了什麼心思,要為那個白癡打抱不平?感激他平時拍你馬屁,當你馬仔?”
傑諾特會那樣待我?那個把我的理想貶得一文不值的家夥?恐怕我們彼此都不想再見對方一面。然而,就在這一瞬間,阿爾斐傑洛确實想為傑諾特叫屈鳴冤。“你覺得殺人很令你愉快?”
“這就是真實。”賈修坦然告之,“你想怎樣批判我都行。那些正人君子的大道理,我聽得夠多了。但最好别在我的面前故作虔誠。還是你準備告訴我,堂堂的首席大人從沒殺過人啊?”
“我确實手染鮮血,為了生存而殺戮。但我從沒有喜歡過。我不像你,是個嗜殺成性還為此自鳴得意的屠夫。”
阿爾斐傑洛沒能一下子控制住情緒,怒罵道,言辭頗為激烈。賈修聽了也不生氣,隻是嘲諷地笑笑。
“那你真是個呆瓜。要不就是裝腔作勢、道貌岸然的僞君子。你以為殺過人還能回得了岸?”賈修再次大笑,“就讓我來告訴你這世界的真谛吧。殺戮是一門藝術,是世上最妙不可言的事。我自幼就将屠宰豬狗牛羊視作家常便飯,十一歲便開始殺人,刀下之鬼早已數不勝數。你覺得我恐怖?不,我很誠實。強|權和暴|力統治着這個世界,你若狠不過别人,就是死路一條。你覺得我造了太多罪孽,死後該下地獄?那你就蠢透了。恐怕你得跟我去同一個地方。慈悲有什麼用?弱者生來就要被強者踐踏愚弄!”
我怎會落入這般田地,和這樣一個瘋子關在一起,成為樓上樓下的獄友。聽完賈修的歪理邪說,阿爾斐傑洛不禁憤恨地感慨起來。
這一切都是卡塔特的錯,是他們讓自己蒙冤受辱。阿爾斐傑洛灰暗的心底再次湧起了要讓卡塔特付出代價的決意,可是安撫的清風就如解救大旱的雨露那般來得恰逢其時。并不陌生的那股力量,掃空了他滿腔的複仇烈火,将甯靜與祥和帶入他的胸中。殘破不堪的心再一次得到撫慰。所有的決意都在頃刻間消逝無痕。
阿爾斐傑洛感覺自己正被一股奇異的力量支配着大腦,主宰思想,可他無法抵抗。“你沒下地獄,但是無限期的監|禁處罰跟這沒什麼分别。”他無力地張嘴,輕聲說道,心中倦意滿滿。
賈修開口咆哮,“我早該把那群腐朽的龍族都殺了!”
這話倒很符合阿爾斐傑洛的心意,但是他卻怎麼都回想不起來方才在胸中熊熊燃燒的複仇之火。昔日的夢,也早已破碎。阿爾斐傑洛壓下心頭的郁悶,疲憊地伸出手,輕揉自己脹得酸疼的額角,但隻揉了兩下,手就僵住了。猛然擡起頭的阿爾斐傑洛,陡然淩厲起來的視線朝樓梯的方向直射而去。促使他這麼做的,是一陣從塔底傳來、逐漸擴大的腳步聲。
阿爾斐傑洛立刻拂去衣褲上的灰塵,謹慎地站立起來。聲音越來越大,他離開牆角,走到欄杆旁,斂容屏氣地等待守衛的到來。這會兒時間已過午夜,根本不是送飯的時候,也沒有人會挑半夜給囚犯倒馬桶,來的人會是誰呢?
樓上的賈修忽然變得焦躁起來,不安分地在寬敞的牢裡踱來踱去。不一會兒,一頭外表年輕的火龍族男子,手拿一串繁雜的鐵鑰匙出現在樓道裡。他高壯的身形投在牆上,放大成一片黑影。這頭面容冷肅、氣質寒冽的火龍,阿爾斐傑洛對他非常陌生。他經過阿爾斐傑洛的牢房外,但顯然不是為他而來。他沿曲折的樓梯攀向塔頂,在格格階梯上踏出結實而急促的步伐,迅捷得就像一陣疾風。又過了一會兒,阿爾斐傑洛聽到賈修粗重的喘息聲,知道他倆碰面了。
咔嚓,龍族守衛把鐵鑰匙插|進鎖裡一擰,拉開牢門。沉重的鐵欄門尖銳地叫喊着。
“你又來?”賈修的聲音。“你打算教訓我?”
“你驚擾了守衛們的休息。”火龍的聲音。“我不得不教訓你。”
“你敢?”
“有何不敢。如果沒有契約的阻礙,我早就打死你無數次。”
“虧你還知道我是你的主人啊!”賈修厲聲的叫喚幾乎要刺穿阿爾斐傑洛耳膜,“混蛋桑契斯,在契約名分裡,我可是占據着主宰地位!”
賈修看似氣焰熏天,但他的叫罵卻不怎麼有底氣,隐約帶着一股悻然,與之前宣揚那套殺戮哲學時的模樣判若兩人。阿爾斐傑洛甚至從他的鞋底與地面發出的摩擦聲判斷出,他實際上是在退縮。
“你是懦夫,是騙子,是魔鬼,唯獨不是我的主人。”
桑契斯壓着嗓音回複期間,賈修一直都沒插嘴。與此同時,阿爾斐傑洛頭頂的天花闆上,響起了一陣混亂的腳步聲。他據此推測,桑契斯已把賈修逼到了牆角。為了更清楚地知曉二人的動向,阿爾斐傑洛幹脆移步到高窗下,關切地擡頭仰望。
“你又開始挖洞了。”桑契斯憤怒地奪口而出,無疑發現了賈修留在牆上的秘密。“冥頑不靈。”他啞聲嘶吼,“你逃不出去。我會看着你發黴發爛!”
沉重的響聲嘎然劃破監獄的空氣,聽得人為之心悸。那是拳頭捶在□□上的擊打聲,偶爾還糅雜了幾次踢踹。賈修沮喪的叫喊充斥塔頂。桑契斯第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第二下是腳踢,踢中他的大腿。之後的重擊,阿爾斐傑洛就再難判斷了。
“停手,停手啊!你、啊!你這頭長翅膀的臭蜥蜴——”
石壁隆隆作響。看來這頭嚎叫的肥豬完全招架不住,已被揍得撞上了牆。桑契斯毫無停手的意向。他總共揍了賈修多少下,阿爾斐傑洛根本數不過來,隻聽見他落下的拳頭猶如傾盆的暴雨一般密集,每一拳都沒有打空。他狠狠地對賈修暴揍一頓,聽得阿爾斐傑洛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讓他幾度擔心,賈修會被他活活揍死。
突如其來的打鬥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兩分鐘,單方面的蹂|躏就宣告結束了。但在這短短的時間裡,阿爾斐傑洛完全不知道賈修究竟挨了多少次拳腳猛擊,隻覺得,他至少丢了半條命。
“你是……白癡嗎?!明知道自己也會痛……還要這樣做!”賈修一邊痛苦地咳嗽,一邊用顫抖的話音發出控訴,仿佛隻剩下這最後一絲吼叫的力氣,“早晚有一天,我要殺、殺……殺了你。”
桑契斯沒有任何回應,維持着駭人的靜默。片刻後,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跨出牢房,把鐵門關上,牢牢扣好。門鎖發出铿铛的響聲。
再次經過阿爾斐傑洛的牢門時,桑契斯用他透着涼意的紅眸,朝試圖窺視自己面目的紅發犯人遞去一瞥,眼神寒徹入骨,然後在阿爾斐傑洛帶着忌憚和疑慮的注視下,悶聲不吭地沿螺旋的樓梯下了樓。阿爾斐傑洛發現他的步履相較之前略顯蹒跚,不再如來時那般迅捷如風。至于樓上慘遭暴虐的賈修,幾乎已經沒有了聲息。
桑契斯離開後,阿爾斐傑洛回到他經常待着的空地上,遠離便桶,靜靜地坐了很久。
又是一對不睦的主從。他想。互為契約者的桑契斯和賈修,彼此對另一方的仇視度,簡直史無前例。阿爾斐傑洛已經無暇去猜想二人反目的緣由,隻覺心中有陣陣悲風吹拂。人龍共生契約究竟造就了多少悲劇?對捆綁在契約牢籠中的另一半的憎惡,恐怕唯有到死亡的那一刻方能解脫。
上下樓之間,兩名至今都未曾謀面的犯人,首度的交談就以這樣的方式終止了。盡管賈修被他的契約從者揍得氣息奄奄,但是當阿爾斐傑洛朦胧入睡時,他似乎又聽到了賈修罵罵咧咧的自言自語。指甲深深刺入牆洞縫隙,頑強地摳在堅硬石塊上的聲響,又開始在寂寥的塔樓裡響起,經久不散。
CXL
夜晚,天空蒙着輕柔的雲霧。月亮高挂于天際,灑下溫柔而皎潔的銀光,照耀大地。夜空無比晴朗。僻靜的鄉間,空氣既清新又舒爽。一切看起來是那樣的美好。
可若仔細嗅聞,能發現空氣裡其實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氣,絲絲入鼻。再把視線轉到茂密纖長、随風輕擺的雜草叢,會看到斑斑血迹黏糊在野草和泥土上。橫陳在草叢裡的屍體,流淌着未幹的黑血。有些屍體是一招緻命,保存完整,有些則被切碎成難以辨認的肉塊。巨大的機械殘片散落在四周,昭示着不久前這裡發生的事。無疑是有人與達斯機械獸人族激烈地戰鬥過。
一身藍袍的龍術士白羅加,望着堆積在月光下的異族屍體,棱角分明的方形臉上挂滿了輕蔑的笑意。他将逐漸退去魔法光亮的白桦木神杖收回,固定在腰間的褲帶上。隻有散發出迷霧的空間結界的魔力依舊維持,對剿敵的現場進行封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