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
阿爾斐傑洛閉着眼,把身子埋在溫水裡,雙手擱在木頭浴盆的邊緣。
一陣敲門聲響了起來,之後是門把轉動的聲音。守護者莫伊甯端着餐盤進入客廳,伸頭朝視線盡頭那個大門微開、有絲絲白霧和水氣冒出的房間探了一眼。
他負責送達今天的三餐。這會兒,已經是第三次朝那兒觀察了。毗鄰卧房的淋浴室,從早晨開始就一直飄散出蒸騰的熱氣,顯示着房間裡的人一整天都沒有出來,一直在裡面泡澡。
将可口佳肴一一放在桌上,然後關門離開的過程中,莫伊甯一句話沒說,淋浴房也未傳出任何話聲。雙方都默默遵循着這種怪異而冷漠的相處模式,不打破由沉默所維持住的微妙的和平。
在芭琳絲的親自護送下回到卡塔特前,阿爾斐傑洛得到準許,在孤塔守衛們居住的東塔的浴室,從頭到腳地進行過一次針對個人衛生的清洗工作。他終于褪下了一身臭哄哄髒兮兮的衣褲,修剪了過長的指甲和幹燥枯黃的頭發,如願以償地浸泡在溫暖的洗澡水裡。等把全身都洗得幹淨利落一絲不苟了以後,換上芭琳絲備好的嶄新服飾。
現在的自己算什麼呢?實際上,在滌盡積攢了數年的污穢,以嶄新的面貌穿越彩虹橋隧道登上卡塔特山脈後,兩位族長并沒有召見他,讓他直接回首席的住所。
他們釋放了他,卻沒有赦免他的罪,因為阿爾斐傑洛首席龍術士的身份始終沒得到恢複。他們隻是将他丢回過去的住所。或許懶得再給他布置一個新住處。
這棟花費了阿爾斐傑洛當年不少心思裝潢的豪宅,和印象中的樣子幾無差别。每一個房間都打掃得半點塵埃也不染,所有的擺設都和離開前一樣。時間仿佛倒流回那三場審判大會前,自己從未被定過罪,雅士帕爾從未到過卡塔特,也從未死過。
變化當然有,畢竟時間曾切實地流淌而過。但變化不在于那些無感情也不會表達感情的家具和陳設,而是人。服侍他用餐的依舊是那群被瑟蘭崔斯寫在排班表上的守護者。他們為他端來每天的吃食,見到他,全都避免和他說話,有些人甚至喪失了與他視線接觸的勇氣。
那些叛徒,服從雅麥斯的指示把我推向深淵的畜生……阿爾斐傑洛曾經恨他們恨到入骨。可是現在,他慢慢發現,自己的内心竟無比平和。在看到他們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并不恨他們。就好比今天為他送來膳食的莫伊甯。這名守護者當年并沒有直接參與到出首阿爾斐傑洛的惡毒行列當中,但在第三場審判會上,衆人聯名揭發他罪行的時候,卻也是确确實實地站在了他對立面的那一方。阿爾斐傑洛理應連同莫伊甯和其他人一起憎恨的,可他發現,自己空虛的内心,沒有比冷漠更激烈的情感了。他隻是不想見到莫伊甯,僅此而已。因為他對他根本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對他來說,莫伊甯隻是個「東西」。
好像不管對方怎樣傷害過自己,自己都能将對方當成「東西」一般對待。這種冷酷得近乎于機械程度的漠視,在比莫伊甯可惡百倍千倍的某些特定者的身上,同樣奏效。
五天前,阿爾斐傑洛重回卡塔特,再一次看見了那座屹立在山巒之巅的輝煌殿宇。
由淡金色宮牆砌成、散發出神聖氣息的龍神殿,組成它的真實部件是殘酷和霸權。能一擲決他生死的龍族統治者時刻端坐在那裡的寶座,從不輕易為他人挪動他們尊貴的腳步。而受他們奴役擺布的守護者們,則三三兩兩地聚集起來,來到各個山道,觀望那位被廢的首席。
多數守護者都躲他遠遠的,因當日的落井下石而感到無地自容。少數人則絲毫不見羞愧,啾啾唧唧地在一起低聲議論。随他們去吧,阿爾斐傑洛嫌惡地想,隻要别再恬不知恥地湊到他跟前尊稱他“首席大人”就好。他不會再相信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也知道他們并非是來迎接自己。隻因耐不住寂寞,無法抵抗一窺這樁特大新聞的好奇。他們嘴裡的碎語,眼底的竊笑,對阿爾斐傑洛而言實在不值一哂。從他們蠕動着舌頭的牙床裡,他才确定,原來龍王并沒有再立首席。可是,這與我又有何關系呢?就在這毫無一絲感想的麻木心境中,阿爾斐傑洛跟在芭琳絲身後,沿浮空的山路朝正中間巍峨聳立着的主峰走去。
在盤踞于“龍之颠”山腳的人群裡,他隻消一眼就看到了那四個緊挨着的身影——奎特爾梅、艾德裡安,克萊茵還有迪特裡希。他與他最憎恨的那幾人逐一打過照面。在他看來,艾德裡安隻是盲從克萊茵的膽小鬼,奎特爾梅則是個無腦的蠢人。真正令他可恨以及無法原諒的,是另兩個家夥。克萊茵和迪特裡希,他們對他陽奉陰違,把他當蠢豬般愚弄。由于這兩人的出現,阿爾斐傑洛跟随的步伐停止了。
“怎麼了?”芭琳絲回過頭,不滿地催促他。
“芭琳絲大人,”克萊茵圓潤的臉上顯露出嚴謹的表情,往前跨出一步,迎向二人,鞠躬道,“族長吩咐您送到這裡就可以了。接下來的路程,由我和艾德裡安護送。”
做完說明後,克萊茵面向阿爾斐傑洛。他看他的眼神毫無感情,仿佛不記得他曾作僞證陷害他的事。
艾德裡安擠出人群,走到阿爾斐傑洛面前,唯唯諾諾地說道,“阿爾斐傑洛大人,請您……跟我們走。”
将已是自由之身的男人交給兩名守護者之後,芭琳絲邁步離開。但阿爾斐傑洛卻始終站在原地,無動于衷。尴尬立刻降臨。一時間,仿佛有寒冽的風拂過四季如春的山間,把每個人的心都包裹在一片涼意之中。
周圍又開始有人窸窸窣窣地議論了。“大人,”克萊茵看着他,“您是在拒絕嗎?”
“如果我拒絕,族長有沒有吩咐你再把我重新扔回孤塔?”
“從未接到過這樣的指示。我必須将你完好無誤地送回。”
“送回哪裡?”
“首席的居所。”克萊茵擡起下巴,乖戾地問,“您預備遵從嗎?”
看着他挑釁的神情,阿爾斐傑洛有一瞬間好想瘋狂發怒,讓他血濺當場,但下一秒就将心中的憤怒抛擲到九霄之外,平靜地對他說,“我将謹遵兩位龍王的旨意。”
阿爾斐傑洛看見,艾德裡安聽了這話,面孔從顴骨一直漲紅到耳根。奎特爾梅似乎覺得這場面很好笑,齒間不小心側漏出笑聲。迪特裡希粗魯地撞了撞他的肩膀,警告他閉嘴。唯獨克萊茵什麼表情也沒有,因為他毫不在乎,根本就沒有羞恥感。
“我也是。”他回答。
阿爾斐傑洛将目光從那張死人臉上挪開,投給後方的壯漢,“你呢?”
“别問我。”迪特裡希的眼神四下遊弋,始終都沒能聚焦在提問者的臉上,“這不是我的差事!”他低吼道,沙啞的嘶聲就如金屬和石頭摩擦,仿佛是在痛恨自己的無能。
阿爾斐傑洛毫不在意那壓抑在言語中的複雜情感,“是的,永遠不要做多餘的事。”他冷冷地說道,“你我皆應遵守這條準則。”
這男人在影射什麼?衆人的議論聲猶如漲潮的海水不斷漫溢,卻随着一個人的出現泯滅無蹤。
“這裡的人好多啊。”奧諾馬伊斯踏着陽光的腳印來到諸多守護者集聚的山腳,穩重的聲音回響在阿爾斐傑洛耳畔,“我今天沒事,也來湊湊熱鬧。”
“老師……”阿爾斐傑洛的舌頭僵住了。
一出馬就控制住局面的奧諾馬伊斯,與一臉訝然還有些感動的弟子對視了一眼後,立刻對以克萊茵為首的幾名守護者說道,“阿爾斐傑洛不是犯人,不需要押送。行個方便吧。”
“這恐怕……”遲疑了片刻,克萊茵低了低頭,恭謹地表示,“好吧,我明白了。如果族長問起這事兒,就說是您接走了他,可以這樣答複嗎?”
“無論什麼事,照實說即可。”奧諾馬伊斯冷淡地目送克萊茵一幹人等離開,伸手按住阿爾斐傑洛的肩頭,堅毅的面容流露出一抹淺笑,欣慰道,“阿爾斐傑洛,終于看到你了。”
“是的,老師。我回來了。”阿爾斐傑洛想給恩師一個微笑。可臉部的肌肉卻僵硬得不聽使喚。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沒有擠出笑容。或許孤塔的歲月早已經使他遺忘了如何微笑吧。
奧諾馬伊斯安靜地凝望了他一會兒,手掌在他肩上重重地按了兩下,然後抽開。“如果你覺得累了,可以向族長請辭。”他溫和地對他說,硬朗的臉頰略有些沉痛,“你不是非要做囚鳥不可的。”
“不,不……還沒到退縮的時候。”阿爾斐傑洛嗫嚅着說出并非違心之論的話語,“我已經決定了,要好好幹。”
聽了他的表态,奧諾馬伊斯先搖了搖腦袋,而後又點頭道,“如果這是你的選擇,我會尊重。”他本以為會得到回應,但弟子始終沉默,于是他問,“龍王有傳召你嗎?”
“沒有。”他垂下眼簾。
“既然這樣,”奧諾馬伊斯的記憶裡,閃過了這位勤奮好學、刻苦耐勞的年輕人無數次纏着自己陪他練劍的畫面,不禁感慨起來,“走,去訓練場,讓我瞧瞧你的劍術生疏了沒有。”
“這……”面對師父誠摯的邀請,阿爾斐傑洛卻顯得相當猶豫,最終,頹然地搖了搖頭,“……不必了。老師,陪我散步吧。”
弟子這會兒興緻不高,因此委婉地謝絕了自己。盡管如此,奧諾馬伊斯還是非常大度地點頭表示理解,“也好。”
他們特地繞了條遠路,多花了點時間用來攀山。期間,靜默始終主宰着這個總喜歡拿各種問題向奧諾馬伊斯虛心求學的弟子,連樹上歡唱的鳥兒都比他活潑有趣。
阿爾斐傑洛的眼睛隻看得見腳下的路,沿途的一切美景都無法吸引他擡頭看一眼。熟悉的建築物的輪廓慢慢浮現出來。陽光躍動着落在牆頭,别墅的磚石在金燦燦的光束的照耀下閃閃發亮。當注意到目的地已經近在眼前,這名呆闆的紅發男子終于做出了一個除了埋頭走路之外的動作。
他側過頭,望着安靜地陪了他一路的導師,問出當年監獄裡的賈修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句話,“現在是哪年?”
奧諾馬伊斯看看他,平靜地回複道,“1235年七月。”
原來如此,阿爾斐傑洛愣愣地想了一想,合起雙眼。力道很重,仿佛要把眼珠子壓碎。他靜靜地祭奠自己逝去的五年光陰。過了半晌,睜開眼睛,看到的依然是那片不變的光景。
與老師分别後,回到與自己相伴了三十年左右的高檔住所的阿爾斐傑洛,放下床邊的帷帳,拉上每一扇窗的窗簾,阻隔卡塔特終日不褪的陽光,讓一個個寬敞的房間沉寂在隻有微弱光源幸存的黑暗裡。
守護者們送來食物,他一概置之不理,因為在做完上述的事情後,他就把自己鎖進了浴室。
一碟碟碰都沒碰的飯菜在客廳的桌子上越堆越高,最後發臭發酸,守護者不得不将之收走。在這段日子裡,陷入禁食狀态的阿爾斐傑洛仿佛要挑戰自己的饑餓極限似的滴米不進,僅以自身的魔力滋養自己。孤塔的生活已使他有了些營養不良的症狀,但他依然固執地什麼食物也不吃,隻是偶爾喝點水。餓了,就用魔力填充胃部的空虛感。
即使已經在回來前清潔過身體,阿爾斐傑洛仍覺得,那點分量的水,不足以将黑牢裡沾染的穢物徹底抹除殆盡。于是,在某種執念的催動下,他開始了連續五日的瘋狂清洗。
從起床開始,就将自己掩埋在潔淨的溫水中,一直到爬上床睡覺為止。水涼了,就一遍又一遍地反複加熱,使它永保熱量。有時,他會精疲力竭地睡過去,直到被冷醒,渾身顫抖不已。身上的皮膚經過那麼多天,早已經泡得過于柔軟、又皺又浮腫了,但他依然紋絲不動地坐靠在浴盆的彎角,情願它們泡爛也不想它們被沉積的髒東西布滿。
在東塔洗澡的那次,待他刮盡滿身的髒污後,留在木頭澡盆裡的水有多惡心,他簡直不願回想。而今,洗剩的水,一鋪比一鋪幹淨。最近兩日,已經清澈得能看清盆底的紋路了。
感受到胳膊的涼意,阿爾斐傑洛移開暴露在空氣裡的臂膀,把它們放進水中。呆坐了不知多久,他慢慢下潛,以鼻尖為分割線,除了半顆腦袋,身軀其餘的部分都在水下,幾乎是以蜷曲的姿态團縮在木盆深處,祈求直觸肌膚的柔弱液體保護自己。原本還有些波蕩的水面漸漸平穩下來,變成一種沉着、死寂,仿佛要與他的脈搏同化的節律。
靜靜地待着、不動也不說話的男人,他的思緒和他的身子一同沉浸在死水裡。
将自己徹底投入到黑暗中,與外界隔絕,不想跟任何人接觸,也害怕聽到任何非議自己的聲音。阿爾斐傑洛在洗澡盆裡或睡或醒,腦中所思所想的,或者做夢夢到的,必定與那五年的牢獄生活,以及更早時候的審判大會有關。
那些背叛他、嘲笑他、冷眼目睹他獲罪的人的臉,在他的眼前幾度閃爍。可不知怎地,他就是無法去恨他們。胸腔中的恨,躲哪兒去了呢?阿爾斐傑洛試圖尋找。可是它們,就如同周圍環抱着自己的溫水那般平靜,靜得他幾乎要忘掉它們的存在,仿佛它們從未正式出現過。他很茫然。因為他發現,自己居然不恨那些守護者,不恨雅麥斯、尼克勒斯,甚至連至今都不曾召見過自己的龍王,也不恨。
就在這一瞬間,阿爾斐傑洛突然深切地體會到,龍王的結界摧毀了他的恨意。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悲哀的懲罰了。作為一種負面情緒,恨,縱然偏激,但也屬于人類的感情範疇。一個人如果連基本的感情都不再具備,那麼他,還算是一個「人」嗎?
自身情感缺失的現象,本應是個令人不安的問題。但是現如今的阿爾斐傑洛,卻比之前在黑暗裡絕望地苦等出獄時平靜了許多。行動不再受到牢房的限制,是最讓他安心的收獲。他願意舍棄任何東西,來求得解放。即使犧牲掉自己憎恨的能力……
在不連貫的思緒中,他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他的睡眠非常淺,做了一個又一個夢,等醒來時,卻什麼都不記得。整夜的夢使他筋疲力盡,甚至比合眼前還要累。局限在并不寬敞的空間裡,渾身的骨頭更是僵化得又硬又痛。阿爾斐傑洛翻出浴盆,抖落水珠,擦幹濕漉漉的身子後裹上浴袍,回到卧房柔軟的大床一頭栽倒,想要再睡一會兒。
一陣節奏頗快的聲音響起來了。那是一種鞋底與石頭摩擦的噪音。有人正一步一步朝他的住所靠近。阿爾斐傑洛蜷縮在毯子裡,聽它越來越響。他感到,那熟悉又有點陌生的腳步,應該在哪裡聽過。疑慮了片刻後猛然想起,一定是自己那該死的契約從者。
在夢裡,他可以盡情想象自己怎麼宰了那個雅麥斯的幫兇。他記得他一邊起床一邊用寒冰制成長劍,手握在身後,當房門緩緩打開時,冰劍的尖端穿透門縫,結識地戳進尼克勒斯的肉|體……
等對方當真找上門的時候,阿爾斐傑洛最先聽到的,卻是帷帳被扯開的撕聲。強光突現,他連忙把毯子拉過頭頂遮擋。等眼睛适應了周遭突變的環境,微微撐開一條細縫後,他才發現闖進他屋子裡的人。雖然同樣是海龍族男性,但并非尼克勒斯,而是他的老師奧諾馬伊斯。
奧諾馬伊斯立在床邊,背向晨光的身影顯得有些暗淡。“别睡了,阿爾斐傑洛。”他眉頭微皺。顯然,弟子的消沉令他不太滿意。“不要再封閉自己。該起床到外面走動了。”
“老師……”阿爾斐傑洛驚起之後,在床上虛弱地挪動着,從包裹全身的毛毯中探出小半個頭,“您怎麼來了?”
“我知道守護者叫不動你,隻好親自跑一趟給你傳話。”奧諾馬伊斯拉開他的毛毯,“龍王要你到龍神殿議事。你必須在九點前趕到。”他說,“快穿衣服,洗漱吃飯。桌上的早餐都涼了。”
“是……任務嗎?”阿爾斐傑洛眨了眨眼睛,不可思議地顫聲問道。
“我不清楚詳情。但似乎是挺棘手的事情。你想知道,就自己去問吧。”
說着,奧諾馬伊斯捉住他的手腕,想拖他起床。毯子滑落地面,露出隻穿了一件浴袍的弟子縮成一團的身影。他側身躺在床上,雙臂懷抱住屈膝的腿腳,猶如緊縮在母體裡的一個胎兒,那樣無助和軟弱。
“真不敢想象,“看到他頹靡不振的模樣,奧諾馬伊斯怔了一怔,“你竟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睡了整整五天。聽說你連飯都不吃?快起來穿衣服,打扮得有點人的樣子。”
在老師的強拉硬扯之下,阿爾斐傑洛隻能痛苦地撐起身,但始終沒有坐起來。他低頭看着床單,面色蒼白,一臉消極。奧諾馬伊斯的訓斥聽得他頭疼難捱,大腦嗡嗡作響,一片亂音。他顫抖地伸出一隻手,摸了摸由于睡得過多而有些發沉的額頭。這些天,他一直沒吃東西,隻喝過水。如今,空虛的胃部不停抽搐着。絞痛感幾乎要攪翻他的腸子。
“我知道了,”他有氣無力地說,“我照您的話做就是了。”
“你這麼說,并不會讓我高興。”奧諾馬伊斯用好像很失望的表情,斂容看着他,“那天,你曾向我表示,要繼續為龍族效力,好好幹下去。我本以為你已經走出了陰影。”
“我确實那樣說過。”阿爾斐傑洛聲音凄楚,“可族長……并沒有恢複我的身份。”紫羅蘭色的眼眸之中閃露出失落的暗光,“現在的我,不是首席龍術士。恐怕連普通的龍術士都算不上了吧……”
奧諾馬伊斯神色一凜。“你很在乎這個?”
“沒有他們的認可,我怎麼在卡塔特立足呢?”阿爾斐傑洛頹喪地垂下頭,“而且,我實在不明白,他們……到底想讓我怎樣?請您告訴我。”
“他們要你規規矩矩地當他們體面的首席,而不是一個自暴自棄、毫無用處的懶漢。”奧諾馬伊斯用無比嚴格的語氣告訴他,“他們要你既能上陣殺敵,又要受制于他們。”
似乎是從老師的話中聽出些苗頭,阿爾斐傑洛的精神稍稍振奮了一絲,将自己側躺在床上的身子坐直起來,發神地看着他。
“聽着,”這位健朗剛毅、威嚴如山的中年海龍族男子,用自己的拳頭在床柱上輕輕捶打着,每說一個字就捶打一下,仿佛是要将所說的話都加以确認一般。“你若一心離開,就趁早向龍王表明心迹。你若執意留下,就收起你的自哀自憐。雖然龍王企圖掌控你的人生,可你并非全然沒有選擇。無論你選哪條路,我都會在背後支持你。”
阿爾斐傑洛聽了這席話,本想回應些什麼,不過又咽了下去。在他面前,老師的淺藍色眼睛好像充滿了沉痛和傷感凝視着自己。
幾秒鐘的沉默之後,奧諾馬伊斯出聲了,“我當然知道你所受的苦難。”他的聲音有着些許苦澀,但語調依舊心平氣和,“我也絕非鐵石心腸之人。可我真的見不慣你如今的這副模樣。阿爾斐傑洛,你變得不像你了。”
“……”阿爾斐傑洛注視着這位不僅輔助自己成才、還教育了自己許多為人處世之道的授業恩師,而自己卻從未真正發自内心地崇敬過他,對他的愛戴和仰慕都隻是做表面功夫而已,想着想着,似乎覺得他的存在太過耀眼,自己這輩子都難以企及,而越發地感到羞愧。
現在,再也不會有人幫着自己了。守護者全都是阿爾斐傑洛的冤家對頭,龍族也從來不與他一條心,在他經曆了首席身份被廢的劇變後,自命高貴的他們隻會更加瞧不起坐過監獄、背負污點的自己。而本應與阿爾斐傑洛相輔相成的從者,胳膊肘也總是一個勁地朝外拐,幫襯着外人對抗自己。偌大的卡塔特山脈,竟無阿爾斐傑洛的立錐之地,隻有奧諾馬伊斯還願意站在自己身邊。而他的話,無疑是由衷之言。
于是,阿爾斐傑洛點點頭,表示會聽取老師的忠告,以最飽滿的精神到龍神殿谒見。
“……變得不像我自己了嗎?我很明白。”望着奧諾馬伊斯關上的門,這名紅金色頭發的男子咕哝自語地說着,“在孤塔待過之後,我就一直是不正常的。”
奧諾馬伊斯離開後,他用十分鐘的時間喝完一杯蜂蜜檸檬水,一碗黑芝麻粥,吃下兩片白面包,三塊煎餅,讓翻江倒海的胃舒服一點;然後花費五分鐘,穿上縫有精工金線的寬松絲質紫袍,和系有交叉鞋帶的輕便皮革涼鞋,打扮得猶如一個最普通的龍族子民,精神抖擻地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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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自從五日前回到卡塔特山脈以來,龍王的第一次召喚。
省掉了阿爾斐傑洛原以為會進行的慰問和寒暄的步驟,兩位神情嚴峻的老者一見到他便直奔主題,說出他們召他前來的原因。
“還不錯,”看見阿爾斐傑洛神采奕奕的臉龐,海龍王白須密布的嘴唇掠過一抹短促的笑意,“看來五天的休息把你精神氣都帶回來了。”
他們記得自己把我關進了監獄嗎?他們對孤塔,對審判會,對雅士帕爾的命案隻字不提,仿佛那一頁已經翻篇,但是阿爾斐傑洛也沒什麼可抱怨的。他不想回顧那些事。此刻,心髒鼓動着昂揚的節奏。他隻想知道,他們想讓他做什麼。
“是的,族長大人。”阿爾斐傑洛溫順地應道。為表忠心,他單膝下跪,“如果你們需要,我即刻就可以出戰。”
“閑話短說。”火龍王拿起手中的一份羊皮紙書信,向他示意了一下,“這是淩晨收到的求援信,出自波德第茲之手。他在東歐執行任務受到困阻,急需支援。我們決定派你去。”
幾小時前,彩虹橋的盡頭飛來了一頭隻比信鴿大一點的神秘的遊龍,通體銀白,閃爍着皎潔的光芒,由魔力塊相互交錯、結合而成,就好像複雜的藤編工藝品一樣。照道理說,龍王鋪滿卡塔特山脈的結界是不會讓尋常動物闖進來的。因此,由魔力編織成形、熟知彩虹橋隧道的這頭魔法遊龍,一定是與卡塔特密切相關的人制作并且投放過來的。最關鍵的是,它的嘴中還叼着一小張卷起的羊皮紙。守護者杜拉斯特判斷出這是某位龍術士大人的急信。取下後,遊龍的魔力散盡了,在他的面前消失。杜拉斯特看完信件的内容,不敢有半分耽擱,立即将之送達龍神殿。
從火龍王的三言兩語中,瞬間理清楚了思路,阿爾斐傑洛立刻進入狀态,果斷地問道,“具體在什麼位置?”
“黑海以南,一個叫帖必力思的城市。”海龍王說,“我們已經給你備好了地圖。”
“任務的難度?”
“根據密探偵測到的情況,有一支異族小隊在東方的遊牧民族依靠武力征得的土地上犯案,最近一站是在波斯西北邊陲的古城帖必力思。雖然是連環作案,但充其量也隻是十名左右的異族罷了。然而奇怪的是,波德第茲和烏路斯在這項任務中已經投入了一個星期,到現在都沒能得勝歸來,實在是可疑。信上稱,活躍于那一帶的異族,近兩日有逐漸增多的趨勢。”
“是援兵嗎?”聽完海龍王的陳述,阿爾斐傑洛驚疑道,“難道,敵人又用上了當年設計殺害亞撒和澤洛斯的那套把戲,想要誘殺波德第茲前輩?”
“不是。”火龍王的斷言否定了敵人故技重施的可能,“目前還不知道那群異族聚衆在那片地區的理由。但如果是為了引誘捕獵者上鈎,恐怕烏路斯他們的死訊早就傳過來了,而不會拖那麼久。我想,波德第茲也不至于連這點狀況都判斷不出來,把自己和從者置于危險之中,死賴着不肯走吧。”
火龍王用相當苛刻的語氣說完後,海龍王接過了他的話。
“越來越多的異族現身,一定有什麼事吸引了他們。現在,事态正逐漸朝失控的邊緣發展。與波德第茲聯絡的密探泰勒,已經在昨天打探進一步的消息時陣亡了。”
海龍王叙述時,阿爾斐傑洛始終恭敬地聽着。這時候,他發現火龍王向他投來了一道目光。
“這件事愈發撲朔迷離,說不定能調查出某些重要的結果。”撫了撫胡須,火龍王用好像要測試什麼東西的奇妙眼神,凝視着台階下的男子,“阿爾斐傑洛,你能受此重任嗎?”
阿爾斐傑洛馬上就明白了。龍王讓他重新做任務,是給予他将功贖罪的機會。就從這一次開始——
“如果能把這件任務擺平,你就能重新建立威信。”似乎是覺得沒有遮遮掩掩的必要,海龍王直接将彼此間心照不宣的事情點穿,說道,“把握住這次的機會吧!不要辜負我們對你的信任啊。”
聽到海龍王隐含着殷切期盼的命令,單膝跪地的紅發男子,這位渴望着重返頂峰、東山再起的前首席,高昂地回答道,“感謝兩位族長。我絕對不會叫你們失望的!”語畢,他深深地埋下頭,讓腦門抵到膝蓋。
CLII
從彩虹橋光怪陸離的隧道出來,雙腳碰觸到地面,阿爾斐傑洛站在阿爾卑斯山的某個山頭,眺望着遠方一成不變的素白景緻。
流雲在灰色蒼穹的布幕中,被風吹動着疾走。雪山上的溫度依然低得讓人忍不住狂打哆嗦,但是在他的心底,卻湧動着一股任何寒意都無法侵蝕的欲望及鬥志。如果能交上任務順利完成的答卷,自己就可以苦盡甘來,重獲榮耀和龍王的青睐了。
為了盡快趕到遠在東歐的戰場增援波德第茲與烏路斯,阿爾斐傑洛吟唱了借助火星引力的空間轉移法術的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