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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Chap.2:阿爾斐傑洛(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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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XCVI

“那麼,我回去了。你自己小心。”

“我知道了。”

與德文斯分别後,柏倫格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陰天裡,太陽怠惰地躲進灰白的雲絮,忘記了給萬物帶去光明的職責。鎮子上,視野所及的一切都灰蒙蒙的,毫無生機。

自從被調去東方的波德第茲與麥克辛的慘案發生,為了主人的安全問題着想,每次任務結束後,德文斯都會把他護送到家門口,确保沒有任何異情才離開。

在這位海龍族青年眼裡,龍術士哪怕力量再強,都隻是人類,與龍族相比算是弱者,所以,他經常關照柏倫格,不要單獨行動。德文斯的舉動雖然有些誇張,讓柏倫格覺得有些小題大做,他還是非常感激地領下了從者的心意。隻不過因為前面再拐一個彎就要到自己家了,才沒讓德文斯繼續送下去。

修齊布蘭卡,麥克辛,波德第茲……接二連三的悲劇,使卡塔特每一個龍術士都處于憂慮之中,唯恐同樣的遭遇發生在自己身上。作為修齊布蘭卡下落調查者之一的柏倫格,也時常因想到這些事情而感到心煩意亂。他在心情低落時喜歡獨處,不希望被人打擾,哪怕再親近的人都不行。他給人的印象總是那麼友善、溫和,實際上,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面。比起和朋友或同僚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柏倫格更享受一個人獨處的時光。當隻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可以完全不用顧及别人的想法,也不用為了迎合他人而時刻保持樂觀和健談。他喜歡把大腦完全放空,任思緒盡情馳騁。隻要這樣就可以了。

他隻希望回到家的時候,能有人給他熱好一盆溫暖的洗澡水,好好沖洗一下疲乏的身子。可自從妻子過世後,他就一直保持獨身,再沒有娶過女人,生活起居全靠自己。他無法在同一個地方住太久。搬家搬得多了,也就沒興趣再花精力和時間與鄰居打交道了。過慣了獨來獨往的生活,街坊四鄰對他而言完全是陌生人,這也許就是龍術士這類人需要習慣和忍受的寂寞吧。

總之,回家先洗澡,煩心事留以後再思考。六年多的奔波,隻為調查一件事,找尋那對主從的蹤迹,就像沒頭蒼蠅一樣跑遍了整個西歐大陸。柏倫格覺得自己至少蛻了兩層皮,全身的骨頭都快要斷了。

任務終于告一段落。雖然結果不盡如人意,可柏倫格已經覺得萬幸了。什麼都比不上和一個脾氣古怪的書呆子共事六年更折磨人。能與柯羅岑那張陰沉的臉龐說再見,就已經是莫大的運氣了。

回到獨居的小屋正要開門,柏倫格好像想起了什麼,退回屋前的信箱,掀開蓋子看了看。果然,裡面躺着一封信,算算日子确實差不多了。

柏倫格所住的這個城鎮,有一群專門替人跑腿送信的人。這是一種私人職業,不受任何機構管理。這些信差大多沒有正經的工作,通過給人傳遞信件賺錢謀生。他們個個都有強健的筋骨,熟知周圍一帶的地形,能徒步在好幾個城鎮村莊裡往來穿梭。

由于當地郵政業并不發達,加上信差大多徒步送信,因此,往往會有時間上的延遲,效率非常低下。每隔一個月,就會有人從一個固定的地方寄信給柏倫格,已經成為一種慣例了。作為業務上的常客,附近的信差對柏倫格家的住址非常熟悉,不僅會優先給他服務,運資上也常常提供優惠。碰到屋主不在家,信差就直接把信塞進信箱,等下次再來收費。這個信箱本來是沒有的,自從與對方頻繁通信後,柏倫格害怕遺失,于是特地安裝了一個信箱在門口。

寄信者是同一人,信總在月末抵達柏倫格的家。就這樣,柏倫格漸漸養成了看信的習慣。每逢月底,他都引頸企盼着對方的來信。

把信揣進懷裡,進屋,點上燈,柏倫格擱置下洗澡的原計劃,拉過一張椅子坐下來,拆掉信件背面的火漆,開始認真地默讀起上面的内容。

這是一份出自前任首席阿爾斐傑洛手筆的信。自他退位,兩人一直保持書信來往,距今已有五六年了。信的内容與之前寄來的沒有太大區别,禮節性的問候結束後,是大段大段關于山川河流的叙述。離開卡塔特山脈的這些年,阿爾斐傑洛似乎一直在各地遊山玩水,過着閑散惬意的生活。柏倫格有時不禁懷疑,這是準備把他在旅途中的所見所聞和心得都分享給自己嗎?

信的末尾還是像以往那樣詢問了柏倫格最近的生活。柏倫格拿出紙筆,思考如何回信。通常他會在簡述完自身的近況後,把卡塔特的時局動向也簡要地寫在信裡。阿爾斐傑洛從不提及關于卡塔特的任何事情,仿佛他與龍族從無瓜葛,不知道他是故意避開,還是已經抛下了過去的宿怨。柏倫格把這視為一種矜持,認為對方是在保全自己的自尊心,因此在分享卡塔特最新情況這件事上幾乎毫無保留。對于柏倫格多此一舉的行為,阿爾斐傑洛一次都沒有在回信中流露出不滿。

寄信地址沒有變化,依舊是馬賽。柏倫格曾有一次偷偷找過去,想确定地址的真實性,結果不僅沒見着人,還從屋内陳設品蒙灰的程度發現,這屋子其實根本沒人常住。柏倫格不禁猜想那也許隻是阿爾斐傑洛用來收信的地方。至于他本人平時究竟住在何處,沒人知道,恐怕連監視他的密探都不知道。

濕潤的筆尖,在羊皮紙上時而停頓時而劃動,柏倫格開始回顧近階段發生的事。卡塔特在阿爾斐傑洛卸任後,出現了許多變故。波德第茲、麥克辛及他們的契約者被發現死在與異族的戰鬥中。盡管現場找不到一具屍體,卻留下了疑似高德李斯頭部鱗片的紅色破碎物以及灰黑色的達斯機械獸人族機械碎渣。這一切都揭示出他們在巡邏時遭遇異族部隊,并發生慘烈的戰鬥。兩位龍裔和兩名龍術士遇難的消息,使卡塔特蒙在哀傷和絕望的陰雲裡,相比之下,修齊布蘭卡和托達納斯的事反倒擱置了。

起初,龍王還是抱有幻想的。他們多次派守護者到出事地點附近尋覓,希望能找到烏路斯等人的蹤影。接連尋找數月無果後,終于放棄了希望。下落不明的四人,被正式宣布死亡。

圍繞着首席位子的競争及最終歸屬,也是柏倫格需要向阿爾斐傑洛說明的諸多問題之一。龍王在這件事上的處理出乎所有人意料,即使阿爾斐傑洛離任後首席之位出現空缺,他們都沒有召回喬貞,也沒有拔擢白羅加的打算,再加上修齊布蘭卡也已經在不久前被龍族官方宣稱死亡,恐怕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卡塔特都不會有首席龍術士坐鎮了。

當書寫到「首席」這個詞,柏倫格執筆的手停了下來。這些由黑色墨水勾勒出來的字眼,讓他回想起年輕時候的自己滿懷憧憬來到卡塔特山脈學藝的那段時光。投身奧諾馬伊斯門下,刻苦鑽研魔導,曾經柏倫格也希望能超越所有前輩,登上屬于首席龍術士的那個寶座,但是不管他怎麼努力都做不到,因為總有人比他更強,擋在他身前。

迷失在記憶的海洋裡,過了一會,柏倫格才回過神,想起手頭還有未完成的事兒。他打算在十分鐘内把該寫的統統寫完,然後去洗澡,于是加快了速度。靜谧的房間裡,回蕩着筆與紙親密接觸的細碎聲。柏倫格将自己對遠方那個人的敬仰和思念,凝入那厚重的、一筆一劃的字迹中。

CXCVII

在那團血紅的火焰升起來前,他已經在積雪的荒地上不停歇地奔跑了一個夜晚。逃亡的這些天以來,除了啃過些樹皮和野生的漿果,他沒有吃上一頓像樣的飽飯。但他覺得這些并不需要抱怨。什麼都沒有比逃命更要緊。

一小時前,他用火燒死了七個人。赤色的烈焰冒出他的掌心,仿佛煉獄之火被賦予了形态。一小隊裝備精良、身懷武藝的士兵被吞沒在自身凄慘的悲鳴中。火焰燒盡後,在地面留下斑駁的黑印,被燒糊的人體散發出惡臭的焦味,掩蓋住雪的清香。

火焰在指間熊熊燃燒的觸感已漸漸習慣,殺人後留下的罪惡感卻很難平複。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敢動彈,直到确認火海裡沒有人生還。這不是他的錯,他不停安慰自己。這些人不分晝夜地追捕他,把他逼到絕路。如果再給他一次選擇,他依然會燒死他們。不能讓任何人阻礙自己回鄉的路。

當他撥開燒焦的野草、檢查那七個追兵的屍體時,他看見了褴褛衣衫下的真實畫面。猩紅色的精肉掙脫被燒爛的皺皮,無規則地堆疊在一起,溢出令人垂涎欲滴的肉香味。

他感到腹部一陣抽動,卻不是因為反胃。喉嚨也抽動了一下,卻不是因為作嘔。他一面痛斥自己,一面咽下口水,轉身繼續逃亡。屍體升起的濃煙在他身後逐漸消失。

饑寒交迫之下,他又累又餓又冷,盡管如此還是堅持跑了一個小時,直到前方再沒有路。他喘着粗氣停下來觀察地形,發現身前是一座令人眩暈的斷崖。從那兒往前看,隻有茫茫一片的海水。

他連滾帶爬往前跑。哀鳴的風,将海上的灰霧吹向崖邊。銀灰色的礁石露出海面,附近漂浮着遇難船隻的殘骸。望着波濤洶湧的海浪,他激動到渾身發抖,泫然欲泣。

那是回家的路。他不介意跳下懸崖遊回去。與家人團聚的渴望一直是支撐着他亡命奔走的最大動力。隻要過了這片海,就能實現這個願望。

渡海以後,他或許會後悔自己為逃生所做的一切……

……蘇洛從獨租的小屋裡醒來。從卧室的窗戶往外,可以看見人群攢動的街道正被午後的暖陽籠罩着。

他又做了那個夢,卻不是被它喚醒的。饑餓感促使他飛快地起床,洗臉,漱口。屋子裡沒有可供他填飽肚子的東西。當他打開門上街覓食前,不禁懷念起盧奎莎烤的面包。

蘇洛在街上踽踽獨行,身影顯得孤單而落寞。往左拐過兩個路口,有一家他最近常去的飯館。這家店以奶酪幹和黑香腸為招牌菜,賣得最好的卻是自釀的黑啤酒,吸引着鎮上最難趕走的一群酒鬼每天都來光顧。蘇洛常常因為被誤認為是他們中的一員感到苦惱。事實上,他并不貪杯。一杯啤酒足夠他打發一下午了。通常他會點兩塊面包再要一根香腸。老闆見他是熟客,有時會少收一隻面包的錢。

起床後解決餐飽問題,是日常生活中一個必要的環節。每天都重複着相同的步驟。但是,在去飯店的路上,蘇洛卻感到今天的氣氛有些不同尋常——

有人在跟蹤自己。

蘇洛的感官一直很敏銳,一旦出現這樣的感覺,就絕不會錯。甚至可以判斷出對方在他剛出家門沒走幾步路,就盯上了他。

正思索着要不要按原定路線繼續走,還是改道先假裝去别的地方,試圖把跟蹤自己的家夥引出來,就在這時,對方似乎洞察到他的意圖,先他一步行動了。蘇洛覺察到危險,手指反射性地蜷縮成拳,眯起雙眼。

一抹明亮的紅發輕晃而來,劃過他的臉畔。

紅中帶金,雍容而又明豔的這抹色彩,宛如秋日的楓葉。擁有這樣一頭豔麗秀發的男子,在蘇洛認識的人當中,隻有一個。

“不愧是蘇洛。你好像早就發現我了啊。”

阿爾斐傑洛用熱切的口吻說出開場白,言語中隐藏着一絲激動。他俊美的臉龐挂着喜悅的笑容,紫眸一動不動地凝視着這個身影寂寥的友人。

“我就知道是你。”看到是熟人,蘇洛警惕的面色稍有緩和,但冰冷的表情始終不變。對于阿爾斐傑洛的突然出現,他感到有些煩躁。

絲毫沒注意到蘇洛的心情,阿爾斐傑洛自顧自地表達對他的思念,話中帶着一絲挑逗,“自從你離開佛羅倫薩,行迹就越來越神秘了啊。不會是故意躲着我吧?”

“我躲你做什麼。”

“沒有嗎?那最好了。我好不容易甩開粘人的密探來到這裡。終于給我找着你了。”

聽出阿爾斐傑洛話中的含義,蘇洛有些無奈地搖搖頭,發出一聲冷笑。阿爾斐傑洛現在隻是個沒有頭銜和階位的龍術士。這樣一個沒有任務在身的男人,會有密探跟在附近,除非是出于監視的目的,沒有第二種可能了。派密探監視曾經擔任過要職的前任首席,像是龍王的作風。對于阿爾斐傑洛被龍王派來的監視者跟蹤這一點,蘇洛并不覺得奇怪,因此沒有提出疑問。

在阿爾斐傑洛眼裡的那個男人始終蹙着眉,眼簾低垂,看向别的地方,一副懶得搭話的樣子。阿爾斐傑洛還以為他在沉思關于密探的事情,便安靜地等待着,但随後他發現,蘇洛似乎是真的不願搭理自己。眼下隻有一個辦法能調動起他的積極性了。

“你是不是正要去吃飯?蘇洛,難道你才剛起床?”

蘇洛終于有了反應,鼓起眉頭,一臉不悅地看着他,“如果不是你,我這會兒已經吃上飯了。”

“我也沒吃。正好一起。去哪家好呢?”

在一臉笑眯眯的阿爾斐傑洛的邀請下,蘇洛不好拒絕,便帶他去了那家店。

老闆見老顧客來了,還帶了朋友,立刻熱情萬分地向他們推薦起這周新推出的菜——馬肉餡餅。蘇洛婉言謝絕,還是照平時的老樣子要了面包、香腸和一杯黑啤酒,倒是阿爾斐傑洛想嘗嘗看馬肉做的餡餅,點了新菜。

老闆肥胖的身影靈活地穿梭在密集的人群中,擠回廚房。阿爾斐傑洛觀察了一下店裡的客流和環境,左顧右盼一陣後,視線轉向對面的蘇洛,好奇地望着他,“看樣子你是這裡的常客啊。一定就住在附近吧?”

“不管我換多少地方,你最終都會找到的。”用抱怨的語氣,蘇洛悶悶地說道。

“說得好像我在監視你似的。你根本不知道,真正被人監視是什麼滋味。”

“那些蒼蠅還老是跟着你?”

“雖然辭職是我主動提出來的,其實離被廢也隻差一步。以這種方式退出舞台的首席,會有這種下場再正常不過了。算起來,已經離開六年了啊……我都有點想不起來最後一次接的任務是什麼了。”

“我記得我最後的任務。”蘇洛目光緊緊地瞪着他,語氣不善,“那次,你暗算了強尼。”

“哎,不要那麼記仇嘛。那事兒已經過去好久了。”阿爾斐傑洛擺擺手,用不正經的痞笑化解蘇洛的不滿,“噢,我想起來了,我最後一票幹的是刹耶的将軍,那個叫蔔朗彭的笨蛋!哈,之後就沒再接到過任務了。”

阿爾斐傑洛的感慨,仿佛引起了蘇洛的共鳴。盡管這個男人企圖以自嘲的語氣掩蓋情緒,蘇洛還是能感受出他心中的不忿。和自己一樣,他徹底失去了龍王的青睐。

“我也沒有。”

在其他菜還沒上來前,服務生先送來了酒。蘇洛拿起酒杯就往嘴邊送,好像急着要把自己灌醉似的。

阿爾斐傑洛對酒沒多大興趣,他期待着馬肉餡餅。等其他東西陸續上齊後,他撕下一片餡餅,塞進嘴裡。

“我倆真是難兄難弟。”口中咀嚼着食物,讓阿爾斐傑洛的聲線聽起來有些沉悶,“他們提防着我們,不再信任我們,或者……他們不願面對你我的憤怒。”

蘇洛沒興趣反駁阿爾斐傑洛,也不想插嘴,隻顧埋頭喝酒,一口又一口。酒杯眼看就要見底了。

“盧奎莎怎麼樣?你有她最近的消息嗎?”

阿爾斐傑洛鬥膽問出這句話。他對蘇洛與盧奎莎分手後的情況實在好奇,冒着明知道會惹蘇洛生氣的風險,問了出來。

蘇洛沒有回答。與盧奎莎分開的這幾年,他一直在控制自己、強迫自己不去見她。他即将跟随阿爾斐傑洛做一件必死的事。所以,他不敢去想象未來。而在他所能想到的未來裡,不會有她的位置。

“你不會還記挂着那個女人吧?”把蘇洛的緘默視為一種默認的态度,阿爾斐傑洛不禁猜測起兩人藕斷絲連的可能性,心裡産生了一絲妒意。“你們這樣,也算分手嗎?也就是分開住而已。”

這個男人的再三試探,終于讓蘇洛不耐煩起來。“一定要寫下書面證明才算嗎?”

被他這麼一吼,阿爾斐傑洛的氣勢反倒弱下來了,“好好好……我的錯。你也不要這麼郁郁不振啦。擺脫那種女人是好事。”

話音還未落,他就感到了懊悔。這個話題仿佛是一個死胡同,隻要一提起來,蘇洛就會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對他的态度特别冷酷,好像自己碰觸到了他的逆鱗。不過,正因為蘇洛異常的反應,才證明他根本沒有忘記過盧奎莎,心裡面一直為她留了個位置。都已經分開那麼久了,他竟然還沒有放下。

蘇洛狠狠地瞪了一眼阿爾斐傑洛,便不再理會他,仰起頭,咕噜咕噜把酒往喉嚨裡倒。阿爾斐傑洛一臉驚奇地看着他把一大杯酒就這麼一股腦地灌了下去。

杯中酒被蘇洛一飲而盡。過去他能品上一下午,今天不到五分鐘就喝完了。紅暈立刻爬上臉龐,占據着他的雙頰,仿佛紅色的墨水在紙上洇開,有一種别樣的美感。

這家店的黑啤酒之所以銷量高,除了味道好,還因為它的量非常足。店裡的酒杯是特大号的,一杯啤酒能抵别人家三杯,酒量欠佳的人隻需半杯就會醉得滿口胡話,癱成一團。蘇洛雖然很能喝酒,但他喝得太快,因此才一杯下肚就醉了。

“喂,你都沒怎麼吃東西就喝酒,會傷到身體的。”

但他沒有停止,也沒有理會阿爾斐傑洛的勸告。他叫服務生繼續上酒,這次不是用杯子裝,而是容積更大的壺。阿爾斐傑洛勸他不要喝,卻拗不過蘇洛的堅持。

服務生很快拿來了酒,把陶壺放在桌上。阿爾斐傑洛無奈地看着蘇洛把酒當成水一樣一口接着一口喝,心裡盤算着該怎樣才能讓他注意到自己。

于是他另開話題。“你對柏倫格這個人了解多少?喂,蘇洛,有沒有聽見我的話?”

大概也是覺得自個兒一個人喝沒意思了,蘇洛終于放下酒壺,作出回應,“柏倫格?我從沒和他建立過交情。你向我打探是白費功夫。怎麼,突然問起他,你還跟他保持聯系?”

“我和他的聯系一直沒斷過。蘇洛,你這麼問,難道是吃醋了?”

蘇洛聽到這話,立刻扳起臉,眼神像刀子一樣朝他瞪去,即使是滿臉的醉意都無法掩蓋他眼中的殺氣。

在他的瞪視下,阿爾斐傑洛立刻屈服,滿臉堆笑地打圓場道,“玩笑,玩笑,别生氣。談正事。不瞞你說,我和柏倫格一直保持私信來往。”

“你把你的計劃告訴他了?”

蘇洛眯起雙眼,表情變得警惕起來。雖然頭有些發昏,腦子還不至于完全糊塗。不管怎樣,就算阿爾斐傑洛信任柏倫格,他們正在密謀的這件事,知道的人還是越少越好。

“隻字未提。”阿爾斐傑洛說道,“别擔心。隻是在聯絡感情。”

蘇洛聽罷,放下心來,抿了一口酒。“你們交往那麼多年,不會隻進展到這個程度吧?不太像你平時的風格。你準備什麼時候給他暢談一下你的大業啊?”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阿爾斐傑洛覺得蘇洛的問話雖然語氣很平淡,卻充滿了怨念,仿佛在故意嗆自己。他究竟是在挖苦阿爾斐傑洛沒有用威脅麥克辛時那個簡單粗暴的方式去處理柏倫格,還是在責怪自己把他拖入這趟渾水呢?亦或者兩者皆有。

“你可不要低估我,蘇洛。這種機密的事隻能當面談。不能讓把柄落在信裡。”

“我從來都沒有低估過你。不過聽你說的這些,似乎你和柏倫格的關系,也沒我想的那麼好嘛。”

這次是真的在挖苦。阿爾斐傑洛卻沒有辯駁。他想起記憶中那個鉑金色頭發的男人,反思自己對他的防備是否有些多餘。

在他遭遇了這麼大的人生起伏後,柏倫格都沒有遺棄他。無論在他锒铛入獄,還是丢掉了首席的位子,這個男人對自己的态度始終不變。這是阿爾斐傑洛在别人身上很難體會到的溫暖。

他有時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陰暗太複雜,也把柏倫格想得太陰暗和複雜了。

吞下一口餡餅以掩飾思緒,阿爾斐傑洛再次岔開話題。“之前他一直在執行尋找修齊布蘭卡的任務,脫不開身。不過最近好像空下來了。看來龍王已經覺得沒什麼希望,徹底死心了吧。”

“修齊布蘭卡還沒有找回來?都那麼多年了……”

“估計他真的死了。”談論起那個曾被認為有實力威脅到自己首席地位的男人,阿爾斐傑洛的口氣始終帶着點幸災樂禍的感覺,“卡塔特損失了三個龍術士,首席的位子又一直空懸,力量已經大不如前了呢。”

“離開權力中心六年多的你,居然會對卡塔特的形勢知道得那麼清楚。是柏倫格告訴你的?”

“對。他向我透露了很多。他說龍王既沒有啟用喬貞,也沒有考慮白羅加。他們為是否對濟伽勢力用兵召開過多次會議,結果都不了了之。卡塔特頹敗成如今這個樣子,真是連上天都在垂愛我呢。”

阿爾斐傑洛沉浸在自我營造的美妙氛圍裡深深陶醉着,忽然,眼睛裡閃過一道光。一股低微的魔力飄入他的感知範圍。不僅他察覺到了,就連醉眼迷離的蘇洛也頓時一驚,睜大了雙眼。

一個細長的身影出現在店外,影子搖搖晃晃往裡面挪。帶帽的黑鬥篷就像塊破舊的船帆布挂在那人身上。

“哎呀,那家夥追上來了啊。腳上功夫還挺不賴的嘛。”紫羅蘭色眼眸向店門外瞟了一眼後,又神色悠悠地轉回視線,阿爾斐傑洛放下吃到一半的餡餅,拍打掉手上的碎屑。“蘇洛,你看,該怎麼辦呢?”

對面的人已然心領神會,因此沒有接話。

幾乎是不約而同地把錢往桌上扔,他們迅速起身離開座位,趕在跟蹤者進店前邁出大門,動作連貫快速得就像兩陣風,店裡的人根本沒反應過來。

不管對方是第幾等級的術士,其腳力都不可能追得上兩名有心逃離、全速奔馳的龍術士。阿爾斐傑洛和蘇洛靈活的身影穿梭在街上密集的人流中,左拐右轉,最後跑出鬧市區,停在郊外的一座石橋邊。四周的街道非常清淨,還有河畔美景可以欣賞,不失為一個密談的好地方。

“那個密探,是誰啊?”雖然确信對方不可能追到這裡,蘇洛還是相當厭煩地朝他們跑來的方向遠遠瞪去,“該不會是……”他話到一半,停止不說,面容嚴峻地看着阿爾斐傑洛,似乎意有所指。

“不會。”阿爾斐傑洛立即否定,“龍王比刹耶更渴望掌握我的行蹤。看他這賣力的勁兒,一定是龍王派來的爪牙。不過連你都不認識他,我就更沒有頭緒了。反正這家夥最近一直跟着我,像個變态跟蹤狂似的。”他聳聳肩膀,自嘲起來,“我也早就習慣了。這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明明是來追你的,為什麼我要跟着一起跑。”蘇洛好像不理解自己的行為,搖頭苦笑着了一下,“你看見他就躲,不會讓那個家夥更加起疑嗎?”

“哪管得了那麼多。龍王不鼓勵龍術士深交,被人看見我們這兩個郁郁不得志的家夥聚在一起才麻煩呢。起碼他現在什麼真憑實據都抓不到,最多也隻能說我行迹詭秘,而我完全可以用讨厭被人跟蹤來解釋——前提是,龍王願意傳喚我,給我辯解的機會。”

阿爾斐傑洛洋洋灑灑分析了一大堆,蘇洛隻覺得頭暈耳鳴,想找個地方休息,于是他慢慢下滑身子,倚靠石橋,坐在地上。

阿爾斐傑洛在他身旁坐下來,這時,才注意到他手上的東西。“你怎麼把酒壺帶出來了。還沒喝夠啊?”

蘇洛沒搭理他。阿爾斐傑洛隻好把話題繞回他們被打擾前談論的柏倫格身上。不管怎麼樣,擺脫了跟蹤自己的密探,轉移到人流相對稀少的郊區,終于不用再擔心被人監視了。可不能白白浪費這麼好的獨處機會。

“我總有一個感覺,柏倫格也想做首席。”阿爾斐傑洛的這句話,讓蘇洛的視線立刻落在他臉上。“他跟我說了很多事,尤其對首席的繼任問題特别關注。從他回信的内容裡,我能隐隐感覺出他很渴望得到那個位子。”

“他也算龍術士裡的老前輩了,有點野心很正常。”

“你比他資曆還老,你卻毫不動心。”

“因為我有自知之明,知道龍王看不上我。”

“可是他不一樣。他渴求着那份不屬于他的榮譽,但同時又能将自己的野心藏得那樣隐蔽,其城府之深,讓人感到可怕。”

“所以你懷疑他别有居心,對你的示好全都是建立在想要麻痹你的基礎上?你擔心他接近你的真實目的是想擠掉你的位子?”

阿爾斐傑洛感覺到蘇洛話裡的嘲弄。他怪裡怪氣的說話态度,讓他有些不滿。雖然可能是因為他喝醉了,說話才會那麼沖,但阿爾斐傑洛甯願相信這不是酒精的作用。今天他已經不止一次這樣明嘲暗諷了。

“……蘇洛,你不要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該不會是因為沒了女人,就把氣撒在我頭上吧?”

被戳中心事,蘇洛一瞬間露出受傷的表情,随即狠蹙眉頭,死死地盯着阿爾斐傑洛,咬牙切齒地低吼道,“開什麼玩笑!都過去那麼久了,我早就已經……”他劇烈地搖了搖頭,不願承認自己的軟弱,愈漸輕微的尾音慢慢模糊起來,消弭在仰頭痛飲啤酒的流水聲之中。

看到這樣的蘇洛,阿爾斐傑洛默默閉上了嘴,不知道該如何寬慰他。隻有這件事他無能為力。恐怕隻能借助于時間,讓這個失戀的男人走出陰影了。

阿爾斐傑洛站起來,看着橋下的水,想等身邊的人平複心情,但他等了好幾分鐘,蘇洛都沒有反應。他不說話,也沒有再喝酒,隻是坐着。

無奈地歎了口氣,阿爾斐傑洛坐回蘇洛身邊,叩了叩他的肩膀。“不管怎樣,我會想方設法把柏倫格也争取到我們這邊。他不像麥克辛那樣頭腦簡單,容易糊弄,跟我的交情也不如你我牢靠。在他身上我必須下更多功夫,才能徹底将他攻克。”

“啊,聽起來不錯啊……看來他就是你下一個瞄準的對象了。”蘇洛臉頰紅潤,神色迷離,聲音飄忽不定,帶着輕喘,“但是,為什麼要會選中我呢……為什麼你們都要選中我……”

“你們?”阿爾斐傑洛狐疑地看着他,“蘇洛,你喝得太多了。”友人的神志越來越不清楚,于是阿爾斐傑洛沒收了他手上的酒。

即使酒壺被搶走,蘇洛都沒有反抗。現在,他反應遲鈍得就像個老人。“是……嗎?”

“是的,我非常确定。你看,你都開始說胡話了。”

完全沒有在意對方說了什麼,蘇洛旁若無人地咕哝道,“最近,總是想起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阿爾斐傑洛挑了挑眉,“你如果不介意向我傾訴,我也不介意做你的聽衆。在我面前,你什麼都可以說的。”

就在這時候,他感到右肩被壓上了某個東西。沒有任何預兆的,蘇洛腦袋一歪,枕在阿爾斐傑洛肩上,兩眼微閉起來。似乎很中意被蘇洛依靠的這個姿勢,阿爾斐傑洛都不敢太用力呼吸,生怕他忽然醒來。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蘇洛還記得回話,證明他并沒有睡着。不過阿爾斐傑洛也沒有動,讓他安穩地靠着自己。

“那是盧奎莎講述的版本,我很希望聽你親口講。隻有坦然把過去的事說出來,才證明你真正放下了。”

“我承認,我沒放下。”額頭抵住阿爾斐傑洛的肩骨輕輕摩擦,蹭得他有點癢,蘇洛邊搖頭邊說,“一直都沒放下。”

“喔,這樣啊。”輕歎了一口氣,阿爾斐傑洛擡頭望着天。這個拒絕的理由,讓他無法再追問下去了。

“但是……我可以告訴你。”

“哎?”

刹那間,阿爾斐傑洛感到欣喜若狂,激動得難以抑制身體的顫抖。直覺告訴他,等今天過去,他會和蘇洛拉近距離。他們的關系将進入一個全新的階段——不僅僅是共同推翻龍族的戰友。

“你知道我那麼多事,也不差這點兒了,不是嗎?”

蘇洛坐直身體,不再靠着阿爾斐傑洛,自嘲地反問道。當肩頭的重量減輕的那一刻,阿爾斐傑洛的内心感到一陣空虛。他連忙轉過頭,看向蘇洛。

當他們眼神交彙時,那雙灰綠色眼睛裡閃動着阿爾斐傑洛從未見過的情緒。是畏縮,還有怯懦。能讓這個孤僻冷傲的男人心生怯意、想要逃避的過往,一定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酸楚。

蘇洛沒給阿爾斐傑洛插嘴的機會,開始念叨起他的故事。“在我還是青少年的那個年代,波蘭戰争頻頻。當家作主的國王是一個惹事精,生活在他治下的人民非常不幸。終于,國王的自大招來禍端。波西米亞人和匈牙利人氣勢洶洶地入侵,想要瓜分我國的領土。戰争在所難免,而我們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抵抗。國王于是下令放寬征兵年限,要求全國十五到六十歲的男性全部參軍拱衛國家……十三歲的我便這樣應征入伍。”

“你沒到最低年紀呀。”

“登記時,父親謊報了我的年齡。噢……我應該先給你介紹一下家裡的情況。我是父親唯一的兒子,在我上面還有四個姐姐,父母親生我的時候,年紀已經很大了,可以說是老來得子。父親對自己的年齡超過征兵範疇,不能為國家服役感到遺憾,就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獨子身上。他覺得我們家至少得有一個人入伍,便積極鼓勵我參軍,對我寄予了極高的厚望。我的表現卻比他消極得多。事實上我本想逃兵役。我不喜歡打仗,厭惡任何形式的暴力。但是我沒有違背他。我知道,父親企盼着我為家族帶來榮耀。”

“可你才十三歲。也太小了。”

“我比同齡人高、壯,十三歲看上去像十五六歲,混在一群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孩子裡完全看不出來。戰争很快打響。而我們備戰的時間隻有可憐的半個月,可以說什麼都不會就被推上戰場了。我和我年輕的戰友們被派到斯洛伐克,在那裡阻截敵人的精兵,結果一下子就被打敗了。所幸小命沒丢,完整地撤了回來。可有些戰友就沒那麼幸運了。國王戰敗,隻能割地賠款,斯洛伐克被匈牙利人奪走。軍隊解散回家。父親見到我非常生氣,指着我的鼻子斥責我,哪怕戰死也不該貪戀生命逃回來……我常常想,自己究竟是不是他親生的。”

“冷兵器作戰的戰場是什麼樣?一定和我們與異族戰鬥見到的很不相同。”

“啊,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訴你,那是我見過的最像地獄的地方。可能現在聽我這麼說,你身為龍術士早就身經百戰,會覺得非常好笑。但當時的我隻是一個十三歲的小毛孩,雖然驅趕過叼走家禽的野狼,但殺人卻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我想你父親不會輕易放棄的吧?”

“你猜得沒錯。而我們那個愛惹是生非的國王,居然蠢到與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結仇。這不,父親又有盼頭了。”蘇洛故意用略顯滑稽的語調,來掩飾他的無奈,“過了四年,噢,也就是1031年,我十七歲了,德國人和丹麥人又打了過來,一同起兵的甚至還有國王那不甘寂寞的兄弟和一大群企圖獨立脫離他統治的貴族。父親再次催促我入伍,為國為家族争光。我所在的部隊登陸苦寒的波美拉尼亞,開始了長達數月的艱難戰鬥。”

蘇洛雖然整個人木木的,條理卻很清楚,好像講述的事昨天才剛經曆。偶爾會有行人經過,奇怪地瞅一眼這兩個坐在橋上的年輕人,卻無法阻止他們繼續攀談。

“戰場是地獄,沒人真正想去。”他繼續說,“榮耀和财富盡歸國王。沖在前面的卒子全成了枯骨,沒有人會譜曲寫詩歌頌他們。盡管我們奮勇作戰,最終還是不敵。那一晚,我們死的人真多啊。身邊的同伴越來越少,屍體越堆越高,到最後,腿都泡在滿是腥臭血水的泥地裡拔不出來了。”

戰場是地獄。阿爾斐傑洛想起他的第一任劍術老師伊凡對他說的話。“可你活下來了啊。”

“活下來?如果我能未蔔先知,看到後面發生的事,可能會聽從父親的建言,選擇直接戰死吧……”

“别這麼說。梅什科二世最後應該取勝了。”

蘇洛麻木地點了點頭,随後又搖頭。“他從波西米亞公爵手裡借來一支軍隊,艱難地擊敗了入侵者,把所有敵人都趕出國外,但卻付出了十分昂貴的代價。戰後回來的人不足軍隊總數十分之一。原因在于國王被迫将軍隊分成好幾股去應對不同的敵人。而這麼做的結果就是每一支部隊都是孤軍作戰,面臨被分化擊破的危險。我所在的這支部隊,就遭遇了這樣的困境。我們沒有後援,敵人的援軍卻越來越多。那一戰,我們抵抗得非常頑強,而我們越是頑強,敵人在打敗我們之後,就越是痛恨我們。”回憶使蘇洛的胸膛溢滿無名的怒火,他用幹裂的唇發出暗啞的低吼,“我們與丹麥人周旋了四天,寒冷與孤獨使士氣降到冰點。戰友一個接着一個倒下,死傷慘重。每天我都活在覺得自己撐不到第二天的恐懼中。丹麥人最終擊破了我們脆弱的防線,數不清的人慘遭屠戮。最後他們殺不動了,就将剩下的人押解北上,渡過波羅的海,放逐到貧瘠荒蕪、遠離故鄉的北地。你覺得他們沒有将我們全部處決,是因為上帝教導他們要仁慈?不,他們簡直是魔鬼!出于報複和羞辱,他們想出了一個遊戲。你聽說過十一抽殺制嗎?”他把頭歪向阿爾斐傑洛,咧嘴一笑。“那是古羅馬人最早用來懲處逃兵所發明的一種手段。但是那群丹麥人可不會這麼‘好心’,十個裡頭隻殺一個。作為戰後慶祝的餘興節目,他們把俘虜編成小隊,十人一組,強迫這些人互相殘殺,承諾每組最後的優勝者将被釋放。地上的石頭也好,腰上的皮帶也好,或者靴子,拳頭……都可以拿來當武器。我們當然不會遂他們的願,可一旦有第一個家夥受不住誘惑先動了手,後面就全亂套了。”蘇洛的聲音逐漸輕微,話中帶着強烈的喘息,叙事變得愈發艱難,“……為了讓自己活下來,把他人排除出去,曾經是戰友的我們扭打在一起,全然忘記當初并肩戰鬥建下的情誼。一些人打起自己人來毫不手軟,甚至比與敵人作戰時還要兇狠。局面完全失控……”

“為什麼不反抗?用你的能力。”阿爾斐傑洛握拳怒道,氣憤于友人曾經的遭遇。“你可以輕而易舉殺死他們的。”

“你指的這個?”蘇洛讓火焰在掌上燃燒。眼睛一直看着。“第一次覺醒這能力,是在十三歲那年參軍。有一次,我在營地外生火。我當時想,要是哪裡有團現成的火就好了,就不用打火石了,然後,火就真的冒了出來,吓得我連忙把它撲滅,生怕被周圍同伴看到。之後我偷偷試了十幾次才熟練掌握生火的技巧,但始終不敢跟任何人說,也從不濫用,試圖遺忘自己是一個怪胎。也許就是因為疏于訓練,當我想起來我可以用這個超能力殺掉那群丹麥惡魔,擺脫被他們玩弄的命運時,火焰并沒有回應我。”

紅焰被賦予生命般,在術者掌心跳動着,變化出無數形态。二人隔火相望,臉頰被襯得一片橙紅。火燒得很旺,蘇洛的皮膚卻一直完好。過了一會兒,他靠意念使火焰熄滅。

“如果我能靈活自如地操控火焰,我就能逃脫。可我當時連這能力是什麼都不懂。我怕極了,又拼命想要活下去,再見家人!”他大叫一聲,和怒吼相比更像哭泣。悲憤模糊了他的聲音,“你說我活了下來,是啊,我确實活了下來,踩踏着昔日同胞的屍體,保存了卑微的命。我用拳頭打爛同伴的臉,打斷他們的手、腳,解開腰帶勒住他們的脖子,直到他們的臉和熟爛的李子一個顔色……而周圍的人哈哈大笑。阿爾斐傑洛,你一定無法相信,我簡直有如神助,無人可敵!等我回過神,腳下已經躺着九具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的屍體了。就這樣,我殺光了那一組全部的人成為優勝者,獲得被釋放的權利。所有被俘的一百多個士兵裡,隻有11人脫圍而出。那些和我在飄着狼煙的星光下一起吃着早飯,互訴衷腸,共同憧憬着回鄉之路的夥伴們,全部都——”

“蘇洛……”

阿爾斐傑洛剛剛出聲,蘇洛就語調僵冷地打斷了他。

“但是,丹麥人并沒有放我走。他們将11個優勝者手腳捆綁丢進沼澤,讓這群畜生自生自滅,包括我。那片沼澤是隻要一條腿陷入就會一直往下沉。我聽到凄慘的呼救聲。潮濕的淤泥在不停把那些人拖下去。面對死亡的呼喚,我發揮出驚人的求生意志,終于燃起火焰。等我燒斷繩子爬出來,周圍已經連一個活人都沒有了。我很悲傷,但我歸心似箭,什麼都阻止不了我回家的決心。我不知道該走哪條路,也因此走了很多彎路,但我告訴自己,隻要找到那片海,渡過去,一直向南,就能回到家。”蘇洛微眯雙眼,聚起一束光,眺望着橋下的水流。“路過的丹麥士兵發現我成功逃脫,便一直死追着我不放。我啃樹根,吃雪,嚼發馊的食物,一路往南逃,所有追殺我的人都被我燒死了。通過殺人,我的能力被鍛煉得越來越成熟。過海之後,我終于徹底擺脫了追兵。等我曆經千難萬險回到家,我的追思會已經結束三年,連國王都換人了。”

“不管怎麼說,你也算順利回到家了。”阿爾斐傑洛苦笑着勸慰他,有些不忍再聽下去。雖然他在盧奎莎那裡了解到的故事,與當事者本人的說法略有出入,但他知道,即便是盧奎莎叙述的版本裡,蘇洛的父親最終都沒有接納他,冷酷地把這個一心返鄉的兒子攔在了門外。

蘇洛面龐緊繃,冰冷得沒有一絲表情。“戰後,國王感激為國捐軀的士兵,慷慨地允諾給每戶有男丁犧牲的家庭贈送一筐雞蛋,三磅豬肉,并增添一頭耕牛。雞蛋和豬肉每個月就能領取一次,非常慷慨,隻不過這條施恩令在他退位後就廢除了。當然,新國王的涼薄根本無法澆滅父親那顆狂熱的愛國心。哪怕撫恤品不再發放,寬裕的生活不再有所保障,他也不會因為把自己唯一的兒子送上絕路而感到一絲一毫的後悔。”

灰綠色的眸子直直向前,好像在盯着什麼,但阿爾斐傑洛看不到。從他的角度望過去,隻有另一側的橋欄,和平鋪在橋欄縫隙之中的遠方的天。

蘇洛的眼睛裡,此刻如幻覺般閃現出一樣東西。那道門,那道他壓抑着狂喜叩響的門,那道父親轉身後緊閉起來的門,那道屏蔽了他所有希冀的門……

「你不是我的兒子。」

這句話,一直深深紮根在蘇洛的腦海裡,就像一塊烙在皮膚上永遠擦不掉的胎記。

長期的流亡生活使他變得黝黑精瘦,渾身污垢,形容憔悴,但他無疑是老人的兒子。然而,在見到親生兒子活着出現在門外的那一刻,父親老邁的臉上所流露的表情,卻不是欣慰、激動或者驚喜。直到現在,蘇洛仿佛都能看見那個表情倔強的老人,在風中顫抖,嘴唇發白,對他怒吼。

「我的兒子不會那麼肮髒,那麼懦弱。他是個英雄,幹幹淨淨,勇敢無畏,但是他已經犧牲,為理想而死,為國家捐軀。不是你這個假冒英雄的髒東西!」

不知名的情緒使父親的怒吼顯得十分費力,整個人直發抖,哆哆嗦嗦得話都說不連貫。那是害怕?還是憤恨?他到底怎麼看待這個掙開敵人的魔爪、不惜一切從流放地逃回家來的兒子?

「我沒有作為懦夫的兒子!我的兒子是個英雄,烈士,不是逃兵!」

絕望瞬間充滿了他的胸膛。他本以為父親會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以為父親會後悔當初送他參軍的決定,會激動地哭着接納自己。

沒有人敢違抗這個威嚴的一家之主,躲在門後面的母親和姐姐,沒有一個站出來替蘇洛說話,像望着一個鬼魂那樣望着他。

「你為什麼還活着,為什麼要回來?你應該死掉的!如果你死了,我們全家都會緬懷你,為你的靈魂祈禱,你永遠都是我最驕傲最勇敢的好兒子。為什麼要出現,破壞這美好的一切?!走,走。你不是我的兒子。」

父親的話就像一道霹靂,對着蘇洛的腦袋直劈下去,針針見血,刀刀入肉。在父親咆哮着怒吼完所有拒絕的言語之後,蘇洛徹底因失望而崩潰了。三年來,腦中緊繃的弦猛然斷裂。他所有關于回家的念頭,所有為回家做出的努力,瞬間煙消雲散,如同他當真死在了那場戰鬥中。他被洶湧而來的情感淹沒了。胸膛裡好像裝上了一個生鏽的撞鐘,一下一下地撞擊,鈍痛一次比一次清晰。在遭受那麼多□□和精神上的磨難,他本以為自己能不帶任何感情地面對任何人的冷言冷語,可是他錯了。父親的話,摧毀了蘇洛最後的希望。

「那你就當我死了吧,當我沒有回來過,當我在天堂福佑着你們。對我而言,你們也已經死去。」

決裂的言語,自然而然地從唇間流淌而出。在那扇父親重重叩上的屋門前,這個被至親抛棄了的男人背身離開,再也沒有踏回故鄉一步。

離家的最初一段日子裡,他無數次想過去死,但每一次都在厭棄自身的邊緣挺了過來。他驕傲的靈魂不允許他這樣自輕自賤。他要好好活着,比那個靠他的“犧牲”換來富庶生活的家庭活得更好。

盡管他發誓要堅強地活下去,他卻将自己裹藏進僞裝的面具裡。這麼多年,蘇洛一直在掩蓋他的傷口。這不是勇敢,恰恰是一種怯懦。他害怕自己在旁人同情或嘲笑的注視下再受傷害,從來都是靜靜地躲藏起來,在無人處悄悄地舔舐傷口,權當治愈。

被至親之人背叛,蘇洛離家遠走,茕茕孑立,獨行于世,拒絕任何人走進他的心。本以為這輩子就這樣在悲傷和孤獨中虛度,但在離家兩年後,二十二歲的他遇到了龍族的密探。密探向他描繪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引領他去探索。當餘生裡隻留下絕望和寂寞,人世間已經沒有可以讓自己眷戀的東西後,龍族的召喚無疑成為了一個很好的選擇。心想着新的環境和新的生活方式或許能給這黑暗的人生帶來轉機,蘇洛果決地跟随密探登上卡塔特山脈,開啟了他的龍術士生涯。但他又是一個不喜歡暴力的男人,他不崇拜力量,亦沒有追逐名利之心,于是很快就厭倦了打打殺殺、靠戰功争奪龍王喜愛的日子。

最終改變蘇洛的,是愛。一直到盧奎莎出現在他的世界裡,帶給他前所未有的溫暖,他才感覺這冰冷絕望的生命有了些許意義。然而,盧奎莎的愛,終究無法給予這個男人完整的救贖。家族的陰影,始終如一道詛咒時時糾纏蘇洛。他抗拒不了自少年時期就終生刻在他骨血裡的那道陰影,拒絕與盧奎莎成婚組織家庭,逃避身為一個男人的責任,最終失去了她和她的愛。

“其實,蘇洛不是我的名字。”

突如其來的這句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讓阿爾斐傑洛感到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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