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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Chap.2:阿爾斐傑洛(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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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秘密。我隻告訴你一個人。”黑發的友人望着他,眼神迷離地笑着,“我不叫蘇洛。蘇洛就像吉安一樣,是我給自己取的一個假名,一個用來埋葬過去的……符号。我早就将那個名字和那個舍棄了我的家一并舍棄了。”

他在阿爾斐傑洛耳畔低語,說出了一個名字。阿爾斐傑洛感到一陣暈眩,剛想回應,身邊的人卻把手指豎在他微啟的唇前輕放着,搖了搖頭。

“将它藏在心底吧,阿爾斐傑洛!記住啊……絕對不要在我的面前把它念出來。蘇洛,我希望你依舊叫我蘇洛。”

他突然那麼認真地請求,說明他對旁人如何稱呼他的這個問題很在乎。而從他的話裡行間可以聽出來的信息是,他真實的名字連盧奎莎都沒有告知。蘇洛的信任,讓阿爾斐傑洛高興得幾乎說不出話。

“嗯!我保證!”他鄭重而又難掩欣喜之情地回應道。

“好,好……”蘇洛似乎頗覺滿意,嘴角帶着微笑閉起雙眼,頭慢慢歪到一邊,安靜地呼吸,任河畔的風吹拂着他的黑發。

“蘇洛,”阿爾斐傑洛怕他就這麼睡過去,輕柔地呼喚他,“老實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或許該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很像。我們都有個混賬父親。”

蘇洛默不作聲,臉龐埋在身後橋欄投下的陰影裡,仿佛還沉浸在自己絕望的回憶中,阿爾斐傑洛也不管他是否願意聽,抱着安慰他的想法訴說起來。

“我的父親是個道貌岸然、衣冠楚楚的禽獸!哈,太諷刺了。當母親臨死前說出她從未向我提及的生父姓名時,我感到非常震驚。因為那與佛羅倫薩當地一個巨商同名同姓。那個男人因時常接濟窮人而在民間獲得極佳的聲譽,不僅事業圓滿,在感情上更是忠誠專一,與妻子結婚十多年從沒有傳過桃色新聞,幾乎是個完美的人,就連諸多同行都因為他既精于理财同時又品德高尚而嫉妒于他。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到底幾世修來的福,竟然能攀上那樣的男人做父親!可你猜,當我滿心歡喜地找到他的宅子向他表明身份,最後得到了什麼下場?那個披着人皮與華麗外衣的畜生,害怕我這個一夜風流降生的産物會影響他多年來在大衆面前苦心經營的形象,在用迷藥迷暈我以後,将我賣給了人販子,想要我永遠消失在他眼前!”

經過那麼多年時間的稀釋,他原以為過往記憶已經失去了傷害他的力量,但是卻不然。阿爾斐傑洛胸膛還是被無處排解的怒氣填滿了,越說越激動。被他激烈的語氣一震,蘇洛的身體明顯晃了一下。他睜開困倦的雙眼,拿手背揉了揉,樣子看起來仿佛睡覺被人吵醒。

“噢,是挺糟糕的。”

原以為蘇洛聽完自己的傾訴,多少會有點反應,結果他隻是敷衍地回了一句。意識到這個男人此刻根本不在狀态,阿爾斐傑洛隻好故作輕松地笑一笑,化解尴尬。

“好吧,你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吧。”

“不,我理解你。”蘇洛搖搖頭,用幹澀的唇擠出苦笑,“可是我和你終究不一樣。你沒有背叛自己的同伴。相反,你才是被背叛的人。不像我……”

在他和盧奎莎的授意下,薩爾瓦托萊命令部下迫害自己的養子。阿爾斐傑洛被迫反抗。在蘇洛看來,這與貪戀生命因而殺戮同伴的自己截然不同。

“我啊,殺死了那麼多戰友,雙手沾滿血污。而這次,曆史又将重演。”

和卡塔特開戰意味着什麼,不用蘇洛說,阿爾斐傑洛也很清楚。因此,他才會以沉默應對蘇洛的話。

“果然,像我這種血債累累的人,已經很習慣幹這種事了呢。”蘇洛垂下雙眼,看着自己的手。柔軟的黑發灑下碎影,碎影後的眼睛閃爍着自嘲的流光。“又要繼續充當殘殺同伴的兇手了啊……”

“蘇洛。”阿爾斐傑洛突然出聲,制止了身旁那哀怨的歎息,聲音無比清冽,就像流過高山的冰泉,“如果你想退出,我絕對不會阻攔和強迫你。今天,隻要今天你和我說,你不幹。”

蘇洛略顯驚訝地擡起頭,看向一臉堅定的紅發男人,然後輕笑着搖了下頭。“你會錯我的意思了。既然我答應了你,就絕對一諾千金。我隻是……不說出來,心裡很亂。”

“是這樣嗎?”阿爾斐傑洛并沒有扭頭看向他,隻是微微側目。

“就算我退出不幹,你也不會停止。不如就幫你一把。”蘇洛的聲音雖然低沉,語調卻十分肯定。

聽到他的話,阿爾斐傑洛朝他望過去。那充滿溫柔和信任的回視,讓蘇洛吃了一驚。

認同的眼神,認同他是自己同伴的眼神,為什麼他會相信這個背負着無數血債的兇手呢?

這個男人毫無保留地信賴着自己,把自己當成他真正的朋友。不管蘇洛的過去有多少污點,不管蘇洛做過多少對不起他的事,都動搖不了他的心意。也許,這就是他選中自己的理由。

既然如此,那便全力以赴吧。

蘇洛觀察了阿爾斐傑洛一會兒,說,“其實,盧奎莎早就告誡我你很危險,叫我不要靠近你了。”

紫羅蘭色的眼中閃過一瞬間的驚訝。“她知道我們正在籌劃的事?”

“不是這個。她一直警告我遠離你。大概是女人的直覺吧,覺得跟你走太近會遭□□線停留在自己逐漸握拳的雙手,蘇洛平淡無奇的口吻,仿佛隻是在談論天氣。“但我沒聽她的。我會為你而戰。”

這句承諾,令阿爾斐傑洛深受感動。“聽到你這樣說,我真的很高興。蘇洛,哪怕隻有你一個人支持我也夠了。”

“就我一個人肯定不行。畢竟我們要對抗的是整個龍族。”

“其實這件事也沒有你想象得那麼難。”手指撥動着鬓角的一縷秀發,阿爾斐傑洛自信昂揚地笑道,“卡塔特常年隻有幾十頭龍和一百多個守護者駐守,而要把散落在四處的龍術士集合起來,至少需要一到兩天時間,又沒有首席龍術士鎮守……如今的卡塔特隻剩下個虛有其表的空架子。隻要聯合異族大軍進行突襲,就可以把他們一鍋端了。”

蘇洛看着他的眼睛,思忖片刻後點了點頭。“你已經取得我和麥克辛的支持,柏倫格也會在不久被你收入囊中。但我想你不會就這樣感到滿足。這些年你之所以沒有行動,一方面是老有探子盯着你,一方面你也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密集,引起龍族的懷疑。卡塔特連續失去了三名龍術士,震驚之後也已經平靜下來了。你想要在刹耶那裡站穩腳跟,就必須拉更多龍術士入夥。現在,差不多該掀起又一場血雨了吧?”

“知我者,莫過于你啊。”見蘇洛的态度變得認真起來,阿爾斐傑洛感到很欣慰。他把酒壺遞到友人跟前,笑着問他,“還要喝嗎?”

蘇洛沉默地接過酒壺,大力抛出,扔到橋下,仿佛是要讓河水發出的撲通聲響回應對方。

“好。”滿意地點了點頭,阿爾斐傑洛從橋面上站起來,輕輕拉扯了一下略有些褶皺的衣物,拍打掉上面的灰塵以保持外觀整潔,“我早已拟定了幾個可以籠絡的人選,接下來将繼續招兵買馬。一定要争取到更多的支持者!”

“下一個倒黴的是誰?”蘇洛擡頭仰視他。

阿爾斐傑洛對上他的目光,莞爾一笑。“你很快就知道了。”

CXCVIII

麥克辛慢慢擡手,将搖晃的杯子擺放在桌上,含着醉意的眼眸微微瞥去,看了看在杯中内壁左右回旋的液體。

他正坐在一張矩形桌子旁。他所在的這個房間被打造成室内酒吧的模樣。不遠處有兩名身着白襯衫灰馬甲的侍從,守在出入口,準備随時聽候飲酒者續杯的吩咐。而在酒吧外還有更多人,他們穿着鮮豔的彩色服飾,打扮得相當浮誇,像是要參加化裝舞會,絲毫辨認不出他們的士兵身份。由于酒吧并不是全封閉式的,可以清晰無礙地看到外面的景觀,因此無論麥克辛将頭轉向哪邊,都沒辦法将這些五光十色的家夥徹底趕出視線。

他搖晃了一下杯子,微顫的手指卻不受大腦控制,使動作比預期來得猛烈。酒液在狹小的圓柱形空間裡不停撞擊,一小片水花最終逃逸出杯口,灑在他的袖子上。

他在想,自己到這個地方究竟坐了多久了呢?他覺得至少有一個下午了,但杯子裡的酒隻喝掉了一半。以前執行任務時,常常要追蹤異族到無人居住的荒郊,為了使水袋盡量保持充盈,他會放慢飲水的速度。但現在,他不是要解渴,當然也不是為了品嘗。他正在做的,是一種他早已經形成習慣、并且生存必須具備的事。

泡酒吧,品美酒,是麥克辛給自己規定的日常任務。每天他都會在固定的時間到這間酒吧消磨。他沒有别的選擇。從被設下陷阱帶到這裡的那一天,他就一直沒有自主命運的權利了。

周圍晃來晃去的都是些什麼家夥,他當然清楚。而自己,是師承龍族大魔導師門下的龍術士,曾經為了維護世界的和平,從遙遠的過去就開始與異世界的惡魔戰鬥。本來他應該毫不猶豫地殺掉任何出沒在他面前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現在卻與他們時刻混迹在一起,彼此間相安無事。

在這個地方看不到天色變化,每天接觸的都是刹耶王軍隊的士兵。在被押送到這裡的那個時候,他很驚訝這群異族居然沒有蒙上他的眼睛。他得以記下所有回程的路。但這些根本派不上用場。在衛兵嚴密的看護下,一個大活人不可能憑空消失。盡管還有類似于“空間轉移”這樣的魔法可以使用,但作為人質的高德李斯卻是麥克辛的死穴。考慮到從者的安危,麥克辛也隻好放棄逃跑的計劃了。

刹耶王在這座宮殿的内部裝潢上揮金如土,把整個地下城造得極其大氣磅礴,内飾無一不是以最豪華的規格進行裝修的。可即使宮殿再怎樣美輪美奂,也無法抹去那令人感到幽閉的窒息感。對麥克辛而言,置身其中,就好像整個人被扔進了一個大鐵爐。見不到太陽、月亮,看不到天空和飛鳥,每天被迫與一幫人模人樣的機械惡魔打交道。

因此,為了使自己忘掉殘酷的現實,麥克辛隻能繼續浸泡在酒精之中。在這六年多的時間裡,每一天他都必須進行這樣的日常行為,在無所事事中浪費時間,苟全性命。

搖搖頭,麥克辛打了個響指,呼喚侍從給他續杯。一名侍從走近了,手捧水晶酒瓶,把桌上半空的杯子注滿。酒紅色液體再次充盈,在杯中輕輕晃動着,與那雙凝視酒杯的紅棕色眼睛交相輝映。

這個異族侍從,包括其他那些人,雖然他們表面對他很客氣,像貴賓一樣招待他,但是背地裡一定在笑話這個被囚禁在敵營的龍術士吧。本來,就算沒有逃脫的希望,麥克辛也應該拼掉這條命殺出血路。可他卻背棄了這個屬于龍術士的責任,整日沉溺于酒精當中自暴自棄。對于這樣的自己,麥克辛沒有任何羞愧的感覺。酒精早已麻痹了他的羞恥感,他反而能心安理得地住在這個華麗的宮殿裡。他能感覺出異族在背後嘲笑他,但他毫不在乎。

隻要一回想起自己被阿爾斐傑洛“招募”的那個夜晚,麥克辛的心就沉入了冰冷的海底。為了遠離那個時候的恐懼,他隻有繼續用酒精麻醉自己。

阿爾斐傑洛有時會出現,來見這裡的王。王會把他迎到隻有他們倆獨處的會客室,避開所有人。就算麥克辛不在現場,他也能從他們慎重而神秘的表情大緻猜到他們談話的内容。他知道,阿爾斐傑洛想要毀滅龍族。

一想到自己淪為那個男人的幫兇,與一直以來效忠的龍族為敵,他就氣得幾乎要發狂,無法再保持清醒了。如今的麥克辛隻是個不得不為一個瘋子賣命的叛徒,一個連存活在世上的痕迹都完全被抹煞掉的“死人”,被束縛在敵人的巢穴裡。如果想在這樣的環境這樣的際遇下繼續保持正常的精神存活,唯一能依靠的隻有酒。

波德第茲已經去了天堂。而自己卻留在了地獄。或許阿爾斐傑洛說得沒錯,是自己害死了他。但麥克辛卻忽然對命運陰錯陽差的安排有些慶幸了。能厚着臉皮苟活在敵人的監視下,這種事恐怕隻有自己這種貪生怕死的懦夫才做得出來。如果成為囚徒的人是自己的那位摯友,他一定會受不了這份恥辱而選擇與異族拼個魚死網破,同歸于盡的……這也就是他與自己最大的不同。

如果死亡是種解脫,而活着卻是痛苦的延續,那就讓自己承擔這份痛苦吧。

麥克辛晃動酒杯,想着今天的自己怎麼還沒有入睡。雖然看不見外面的天色,但若換作平常,這個時間應該早就陷入沉睡之中了。難道酒還喝得不夠?明明想盡快忘掉過去那些事情的,卻偏偏回憶起了那麼多。往事在腦子裡轉啊轉,越來越清晰。啊,要怎麼辦才好呢……

“嗨,還沒喝完噢?嗨,真是好有閑情逸緻噢。嗨。”

一個稚嫩的少女聲音,喚醒了他的白日夢。麥克辛頓時受驚,立刻在座位上直起半癱的身子,直到現在他才注意到那串走進酒吧的腳步聲。

少女的步伐非常輕快,卻帶着很不協調的節奏,經常會十分突兀地頓停一下再繼續走,和她怪異的說話腔調一模一樣。

麥克辛滿含醉意的眼珠轉向那名少女,看着她一步一頓走到跟前。這是個讓人看一眼就無法忘卻的少女,目測十五六歲,美得罕見,天工地雕,日月失色。她身材不高,四肢修長,頭戴蕾絲發帶,身着蕾絲裙和系蝴蝶結的圓頭皮鞋。深藍色的長發滑如綢緞,垂落在白雪鈎織的長裙上。深紅色的眼瞳深邃動人,閃爍着透亮的光芒,仿佛兩顆寶石。在那看似嬌弱溫婉的身上,隐約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陰邪氣質,給她稚嫩的笑容添了幾分神秘,但又讓人說不出哪裡不對勁。

然而,那樣與衆不同的美貌,麥克辛僅是斜睨了一眼,就将脖子扭轉回來,露出滿臉嫌惡和不爽的表情。

“啧,怎麼又是你這個變态啊。”

會本能地流露出這樣的反應,說明他對這個少女很熟悉。麥克辛的屁股在座位上左右挪動,手指一會兒抓抓胡須,一會兒又碰碰鼻翼,眼前少女的出現,令他充滿了焦躁。

那不是别人,正是一個達斯機械獸人族目前使用的形象。那位名叫沙桀的将軍,有一種麥克辛難以理解的女裝癖好——不,現在的沙桀,根本就是個女人。

“嗨,嗨,你這樣說,真傷我心,嗨,嗨,還是覺得我不夠美呢?”甜美的聲音從少女的櫻桃小口裡傳出來。但她說話時故意留下的停頓,卻讓人聽了很不舒服。“嗨,我特地把頭發染成這個顔色的,漂亮嗎?嗨,難道上個月那位阿拉伯少女更合你的口味?嗨,嗨。”

手指卷動着長長的頭發,沙桀故意擺出不高興的模樣,對麥克辛嬌嗔道。現在,不光是外表,就連他尖細的聲音都已經完全是個女人了。除非是知道沙桀真面目的人,否則一定會認為這就是個惹人憐愛的妙齡少女吧。不過,就算聲音再怎麼具有欺騙性,其獨特的吐字習慣卻是任何人都模仿不來的。仿佛一個健談的人勁頭十足地唠叨着,每吐幾個詞都要停下來抽一次氣怪笑一下,如此詭異的說話方式,非沙桀莫屬。

“很有意思嗎?這樣的遊戲已經玩了五六年了,就算你沒有疲倦,我都看厭了。”

麥克辛抱怨的話聲裡,埋藏着一股深切而莫名和恨意。那份恨意不全是指向面前的少女将軍。果不其然——在沙桀身後,他還瞧見了另一個人。

高大健壯的火龍族男子高德李斯,身穿白夾灰的侍從服裝,乖巧地跟在沙桀身後。看到他的身影,麥克辛棕紅色的雙眼一下子變得灰暗了。

從者的表情木讷而順從,仿佛把沙桀認作自己的主人,如一個侍衛保護着千金小姐那樣對她呵護備至,眼睛在偶爾看向麥克辛時,絲毫沒有那種見到熟人的感覺。

他丢失了靈魂,認不出自己了,麥克辛灰心喪氣地想。

盡管在把這對作為俘虜的主從帶回地下宮殿後不久,華倫達因就把火龍的靈魂交還了回去,然而靈魂附着到宿主的肉|體後,并沒有使高德李斯的理智和記憶恢複。刹耶王為阿爾斐傑洛提供的解決龍族契約者禍患的方案是非常完美的。這群狡猾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先是讓華倫達因抽取龍族的靈魂,再讓霏什與被抽取靈魂的龍族精神連通,奪取對高德李斯的思想控制權。那樣一具丢失了靈魂、沒有思想也沒有記憶、宛如屍體的空殼,能任由霏什進行改造,灌輸他希望高德李斯相信的事物和觀念,即使将來把靈魂返還給肉身,高德李斯也不會清醒。他隻會遵照霏什給他預設的命令,服從于刹耶王陣營。

高德李斯沉默寡言地陪伴在沙桀身旁,對自己真正的主人視若無睹。目前他認定的主人是那個異族“少女”,而隻要沙桀不問他問題,他就一句話都不會說。

如今,沙桀高調地領着高德李斯來到麥克辛每日光顧的酒吧,不為了别的,單純隻是為了炫耀她對高德李斯的掌控權。類似的事情早已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她喜歡讓高德李斯扮作她的侍衛,帶他到處晃悠,刺激身為俘虜的麥克辛。

麥克辛灼熱的目光凝固在高德李斯臉龐,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即使這樣,那個契約者都沒有任何反應,全然把他當作空氣,眼裡隻有他侍奉的那位少女。知道再怎樣用眼神發出抗議也是無濟于事,麥克辛郁悶地移開視線,拿起桌上的紅酒。幹脆再多喝幾杯,讓腦子快點昏睡過去,進入夢鄉吧。

他大口大口往胃裡灌酒。棕紅的胡須灑滿酒液,濕漉漉地垂在下颌,拖出一條印記,宛如血的瀑布。

“嗨,今天依舊像往常那樣,打算在酒吧消磨一下午的時間嗎?”沙桀一邊朝麥克辛抛媚眼,一邊走到離他更近的位置,身後,她的貼身侍衛亦步亦趨地跟着她。“嗨,嗨,昔日鎮守一方身經百戰的龍術士,嗨,如今隻是個醉醺醺的酒鬼啊。嗨。”

麥克辛對沙桀的挖苦無動于衷,隻顧喝酒。喝光之後又叫人續了一杯。現在他既逃不出敵人掌心,又無法喚醒高德李斯的神志,這樣悲哀無奈的境遇下,他隻能借助酒精的力量麻痹自己的大腦。其實,如果不考慮身邊永遠監視着他的衛兵,他這幾年的生活,倒像是個因為犯了錯而遭到禁足的貴族。異族給他山珍海味,給他獨立的宮殿居住,美酒、女人随他享用,幾乎像個領主一樣把他供養起來,除了外出的自由,他應有盡有。

在連續幹掉兩杯紅酒後,麥克辛終于把杯子扔到一邊,眼睛瞪向沙桀。如果不回應這個煩人的家夥,隻怕她會一直嗨嗨嗨聒噪個沒完。“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這裡啊!”他大吼,“我想回地面啊。不要待在這個破洞裡!”

“嗨,居然還在做這種美夢。嗨,我勸你還是面對現實吧。嗨,龍王根本不知道你失蹤,早以為你死啦。嗨!”

六年前,解決掉波德第茲和烏路斯後,阿爾斐傑洛故意留下了幾條線索,指引龍族追查。烏路斯和主人化作飛灰,随風而逝,沒能留下屍首,他便割下了幾塊高德李斯的鱗片,丢在戰場附近,同時還把取自達斯機械獸人族身體的一些機械碎片留在現場。這些線索能引導龍族的追尋者得出麥克辛四人全員遇害的結論。隻要尋找一段時間無果,龍族就會判定這四人都已在任務中死去。謀害者,當然指向了達斯機械獸人族。

果然,事發後不久,密探就發現了阿爾斐傑洛留下來的線索,确認波德第茲等四人與異族之間進行過慘烈激鬥。卡塔特視四人一同陣亡。盡管現實裡麥克辛仍然存活,但在龍族看來,他卻是個六年前就已經陣亡的死人。也許就是從知道這個消息開始,麥克辛才不得不說服自己接受現實,夜夜買醉。

“嗨,光喝酒多悶呐,嗨,還是來和我玩遊戲吧,嗨,”沙桀笑容爛漫,仿佛一個不谙世事的少女,用溫柔而又惡意滿滿的話語,刺激着麥克辛的神經,“我嘛,自然是小姐,嗨,侍衛長由你的從者扮演。剩下的角色有,管家,廚師長,家庭教師,嗨,還有馬房管理員,選一個吧,嗨?”

“不要再愚弄我了!”

被沙桀漫不經心的态度激怒,麥克辛劇烈起伏和放大的聲音,就像煮沸的開水。他重重地一拳砸向桌面,酒杯被當場震翻,滾落到地上。

而他面前的少女,則依然面帶嘲弄地看着他,鎮定得一如既往。

“嗨,嗨,真無趣。嗨,看你的從者,多适應他的新身份啊?嗨。”

“混蛋……”麥克辛怒不可遏,想沖上去暴揍沙桀,打爛那張漂亮的臉蛋,但他喝得太醉,身體早已麻痹,沉重而綿軟的雙腿根本不聽使喚,隻得癱在座椅上喘氣,“阿爾、阿爾斐傑洛那個家夥呢?這幾天怎麼老不見他?”

“嗨,他可不像你那麼好命,混吃混喝,受我們保護,還成天發脾氣,嗨,嗨,他有好多事情要忙呢。”

“切,到底在瞎忙些什麼啊?”麥克辛舉起手,對着沙桀一陣亂揮,仿佛一個初學劍術的小男孩,拿着樹枝在空中比劃,“打過去,打過去,直接打過去……”他的聲音很微弱,心靈和生理上的疲倦即将把他拖入睡神掌管的領域。他邊說邊慢慢癱下去,最後完全趴伏在桌上,腦袋枕在兩臂間,看起來像是睡着了。

沙桀卻沒有因此停止對他的羞辱。“嗨,嗨,幸虧不是你和我王籌謀呢,嗨,否則恐怕還沒出兵,就已經失敗了吧。嗨,那個男人就很聰明了,嗨,自願放棄首席的寶座,赢取了很多寶貴的時間呢。嗨。”

有什麼東西梗在麥克辛胸膛裡,讓他的心口一陣作痛。他一邊咬着下唇一邊搖頭,身體不住地顫抖。

阿爾斐傑洛已經不再是首席,在麥克辛看來就隻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他在沒有候補人的前提下向龍王請辭,以退為進,獲得徹底自由的行動力。早晚他會在這群異族的協助下煽動麥克辛和他一起反攻龍族,踏平卡塔特山,等真的到了那個時候,自己能抗拒他的要挾嗎?或許隻要麥克辛稍微露出不合作的态度,異族就會抽掉他的靈魂,也把他洗腦成沒有自主意識的傀儡吧。

啊,不過那些事,都已經不重要了……

“是,聰明,聰明,他聰明,”麥克辛雙眼緊閉,低聲自語,“這個世上,就我最蠢……”在苦歎聲中,睡去了。

CXCIX

雨聲彌漫四下,寒意刺骨。

時間是傍晚。磅礴大雨把廣闊的田畦染成一片清冷的水色。夕陽的餘晖被雨點遮蔽。田野盡頭,荒蕪的山崗更顯孤寂。

狂雨敲打着大地,打折了山腳下生長的枯草。天氣如此惡劣,附近應該不會有人出沒。但在雨霧形成的朦胧簾幕裡,卻出現了兩抹愈來愈大的人影。

按照信上的提示,英格利忒找到了一棵傲立在山崗下的老白蠟樹。它很顯眼,雖然飽經風霜,幹癟的樹皮顯示出蒼老的痕迹,卻無法埋沒它又高又壯的身材,其主幹直徑比附近所有的樹都起碼粗三倍。

就約會地點而言,這個地方選得太荒僻了。但其實這片山崗離英格利忒住的田園小墅并不遠,隻有一英裡多一點路。約他見面的人顯然事先就打探到他的地址,才會選在這裡。

雨勢很大,雨傘難以遮擋大雨從各個角度侵襲。尤蘭納陪同主人前來赴約,一路上雖然撐了傘,手臂處的衣物還是免不了被淋得精濕。這名身形高挑的海龍族女子對必須在暴雨天頂着寒冷的狂風出行感到不滿,柳眉擠弄出兩條蜿蜒的細紋,輕聲抱怨起來。

“為什麼偏要約出來見面呢。有什麼事不能上門說?我們都到了,也不見人來。”

他們剛準備出發,天就下起了雨,由于事先早已經約好碰面的日期和地點,英格利忒隻好硬着頭皮出了門。狂風和暴雨趕跑了勤勞的農民,人們紛紛收工回家。雖然周圍的農田看不到什麼人煙,但為了避免惹出麻煩,英格利忒還是謝絕了尤蘭納變身龍形載他過去的提議,選擇徒步。路上,雨越下越大,幾乎要把整片田野淹沒。

“不要着急,我想不會等太久的啦~”英格利忒擡起手,在從者面前揮舞着,嬌羞的口吻好像一個年幼的弟弟對自己憧憬的大姐姐發嗲。雖然語言是在安撫,可現在他隻想快些回家,吃點暖胃的東西。但在那之前,他得先見一個人。

他們躲在粗壯的白蠟樹下,在寒風中焦急地等待着。終于,憑藉着龍族的超級視力,穿越重重水幕,尤蘭納看到了那位邀請者的身影。

“他來了。就在那。”

聽到尤蘭納的提醒,英格利忒立刻從傘下探出腦袋,朝對方過來的方向興奮地揮手。邀他到這兒來的人——阿爾斐傑洛,正不緊不慢地朝二人走來。他步履輕松,神色淡然,随身沒帶任何傘具,幹淨整潔的衣服也沒有任何被雨水打濕的迹象。

“噢,英格利忒,沒想到你先到了。真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

“首席大人~啊,是阿爾斐傑洛大人~也不對……前輩?”

踩着小碎步朝阿爾斐傑洛身邊靠過去,英格利忒一時間想不出合适的稱謂,隻好不停改口,白淨的臉上逐漸浮出淡淡的紅暈,想要摸一摸後腦勺,手臂卻僵硬地停在半空,顯出局促不安的情緒。

看着滿臉羞怯的金發青年,阿爾斐傑洛幾乎要被他逗笑,這麼多年不見,他娘娘腔的模樣半點沒變,依舊喜歡拖長尾音說話,話音帶着嗲氣,走路姿勢像個鴕鳥。

“沒關系的,英格利忒,你想怎樣叫我都可以。”掩住内心偷笑的沖動,阿爾斐傑洛面容和藹,宛如一個寵溺弟弟的兄長。

“這樣啊,您不介意的話就喊您阿爾斐傑洛前輩吧。”英格利忒緊張的心情稍稍放松,肢體動作也跟着自然起來,用崇敬的眼神望着曾輔導過自己魔法的男子,以一種與生俱來的柔婉語氣,問,“那麼,前輩叫我來有什麼事呢?哎呦,好大的雨啊~”

“真抱歉,早知道今天會下雨,我就改天約你了。”這句話之後,英格利忒驚奇地發現,在自己和尤蘭納站立的位置,密集的雨滴不再被大風吹着斜刮到身上了。三人所在之處,似乎升起了一片能将外界事物屏蔽出去的結界。早在來的路上,阿爾斐傑洛就設下了一道随他移動的防禦結界阻隔風雨,因此衣物才一點都沒有濕。現在隻不過是将頭頂那一小片結界的範圍擴大到把英格利忒他們也涵蓋進來的程度。能将與敵人戰鬥時用來抵禦物理攻擊的防禦結界靈活運用在生活上,也算是一種擴展和變通,體現了阿爾斐傑洛的魔法智慧。“這樣就不會被淋濕了吧。”

“哎~我怎麼就沒想到呢?”英格利忒調皮地吐吐舌,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滿眼欽佩地望着前輩,“我太笨了,學了那麼多魔法,卻還是隻會像教科書那樣死闆地使用,感覺都浪費了~”

“怎麼會呢,”阿爾斐傑洛搖頭笑道,“是人就會有他的用處。哪怕成績再平庸的學生,在老師眼裡也同樣是很珍貴的。”

英格利忒一臉不解,好像對理解這句話有些困難,隻是習慣性地點頭。阿爾斐傑洛說完,轉頭望向一旁的海龍族女性,一直看着不說話,眼神微妙,令人玩味。尤蘭納用警惕的目光回視他。雨滴拍打在結界壁上,滴答滴答,時間在沉默中一秒一秒流逝。

雖然沒聽懂阿爾斐傑洛剛才的話,但他這一刻所保持的沉默和注視,英格利忒還是能及時反應過來它們的含義。

“啊,我和尤蘭納就好像姐妹,不——親人一樣。不管什麼事都可以當着她的面說哦~”

“即使你這樣……”

“英格利忒,我還是回避吧。”

尤蘭納搶在阿爾斐傑洛前面把話說完,瞥了他一眼,擡腳準備離開。阿爾斐傑洛低頭說了句不好意思,她權當沒聽見。英格利忒追上去,貼心地把傘交到尤蘭納手裡,目送她走出五十步開外,才回到阿爾斐傑洛身邊,等待接下來的對話。

“鄉下的風光真不錯啊。”阿爾斐傑洛發出感歎。似乎在進入正題前,他還想再寒暄一番,拉近彼此的感情。“可惜今天天氣不好,不然會更美吧?”

英格利忒家住在圖盧茲鄉下,周圍到處是農田。作為指導過他學習的半個老師,阿爾斐傑洛曾向他打聽過住址。但是為了不讓不必要的家夥插入到他們的談話中,他選擇離英格利忒家一英裡多的這座山崗作為會面地。這座山崗幽靜冷僻,以荒涼和危險著稱,偶爾會有野狼群出沒,侵擾農場叼走家禽,除了狩獵野獸的獵人,連附近的農民都不會靠近這裡。

和阿爾斐傑洛獨處讓英格利忒感到有些拘束。比起這個男人,英格利忒還是更習慣和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尤蘭納在一起。雖然這個人幫助過自己,但自從英格利忒畢業後離開卡塔特,他們就沒什麼交集了,也從無來往。因此,英格利忒對自己會在上周收到阿爾斐傑洛的信感到非常意外。他希望能盡快知道這個男人找自己到底有什麼事,可他卻在繞圈子。

“前輩,如果您喜歡這兒的風景,可以常來我家玩啊~有什麼事也可以到我家說。怎麼樣?”

“不。也不是多複雜的問題。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

阿爾斐傑洛看着英格利忒因好奇而張得碩大的石青色眼睛。這不是個簡單的問題,但他必須開口。

“我要做一番大事業。”他說,“英格利忒,我希望你能夠支持我一把。”

“什麼事業?”英格利忒的眼神更加好奇了。“要我怎麼幫您?”

“征伐卡塔特,打敗龍族,推翻龍王的統治。”

他感到,英格利忒在一瞬間暫停了呼吸,還注意到他不經意間瞥向尤蘭納,然後又立刻回到他面前的視線。

“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是不被允許的吧。”

“我坐過牢。英格利忒,我沒有殺人,他們卻将我監|禁。”

“他們無憑無據抓您是不應該,可謀逆這種事……”

“謀逆?我是要清洗這個政權,将它重建。”阿爾斐傑洛覺得喉頭沖出了一股氣。很多話憋在心裡,花了他太長時間來開口。“卡塔特存在太久了,龍王統治得太久了。他們耳目閉塞卻傲視一切,在他們治理下,卡塔特那衰老的軀體早就腐爛得不行了,不止外部,連裡面都已經生瘡流膿,急需清洗。”

陰雨天本就見不到太陽,現在,随着夜幕降臨,天邊唯一的一絲光亮也徹底不見了。黑暗慢慢侵染天空,浮現出夜色。

“哎呀,這,這——”

英格利忒兩隻手手舞足蹈,不知所措,最後抱住腦袋,從指縫裡露出一雙孩子般無辜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阿爾斐傑洛。

阿爾斐傑洛眼睛直直地與他對視。帶着催促感的冰冷眼神,好似在強逼他做出正确選擇。

“在你看來,你認為兩位族長是怎樣的統治者?他們是否對你大材小用?他們在輕視你,而我會改變這一切。”

“您的意思是,等您将來取代了族長,會給我高于現在的地位嗎?如果我沒會錯您的意思……”

“沒錯。我不會把你随意丢棄在鄉下。我會讓你發揮所長,去見更廣闊的天地。你有我的承諾。我已經準備好一支軍隊,需要你的加盟。跟我走吧。”

阿爾斐傑洛看見英格利忒低着頭,沉思着,看起來似乎陷入了十分困難甚至痛苦的思索。這不是個容易的選擇,因此他能允許自己給對方足夠思考的時間。

但……

“不行。”

這個英格利忒隻猶疑了一秒鐘就作出的答複,簡直令阿爾斐傑洛懷疑自己的聽覺。

“你說什麼?”

“我說不行。這件事我不同意。”他的聲音很低微,卻無比清澈。這個外貌清秀、舉止女性化的青年,褪去了往日的柔弱,表情充滿正氣,像一個剛正不屈的硬漢。他鄭重地朝阿爾斐傑洛半彎下腰,躬身緻謝,“對不起。就算是對我有恩的阿爾斐傑洛前輩的請求,我也不能答應。”

“不,英格利忒,先别急着拒絕我。”阿爾斐傑洛逐漸加快的語速,映襯着他越來越急切的心情。“我保證事成之後,你将作為開國元勳在我的功臣薄裡據有一席之地。我知道你處境艱難。龍王一直都不重視你。”

“和這無關。”英格利忒打斷他,一臉耿直地說道,“龍王對我有知遇之恩,沒有他們就不會有今天的我,如果不是龍族發現了我,我不可能還活在世上,更不可能結識尤蘭納。而且,謀反是不對的。前輩,請您放棄這個念頭。如果您願意聽取我的谏言,我就當今天我們沒見過面。”

阿爾斐傑洛眼睛張大,不可思議地望着他,仿佛認不出眼前的青年。這時,他注意到遠方一個人的動作。

龍族優異的聽力,使尤蘭納即便離兩人很遠,還是能聽到他們談話的大緻内容。氣氛凝滞的這一刻,嗅出英格利忒處境危險的尤蘭納從遠處跑來,抱着解救主人的想法,快速接近他們。

“大人,我的主人已經給予您答複。請您不要再為難他。告辭。”尤蘭納護在英格利忒身前,如同母親守護自己的孩子。她海藍色的雙眸射出冰冷的目光,朝阿爾斐傑洛投去一個涼飕飕的眼神,無言地對他發出警告,說完,拉起英格利忒的袖子就走。

以往待人溫婉和善的這位女性,用那好似鷹爪一樣的五指牢牢扣住青年的手腕,在她大力拉拽之下,英格利忒隻來得及倉促朝紅發男子點了一下頭,就被拉走了,寬敞的結界空間裡,留下阿爾斐傑洛一個人站在原地自言自語。

“真遺憾……真的太遺憾了。”

一直以來,在阿爾斐傑洛的印象中,這個長相女氣的金發青年,從來都是個軟弱沒主見好利用的人。自己受奧諾馬伊斯囑托,指導他魔法,算是他的半個師傅了。原以為憑這層關系,可以輕而易舉說服他答應和自己一同起事,最多也就從者這關麻煩一點,不過有華倫達因和霏什幫忙,控制區區一頭海龍本也是十拿九穩的。沒想到這小子居然有膽量拒絕自己!

毫無任何預兆,阿爾斐傑洛忽然爆發出一陣壓抑的長笑。在寂靜的雨夜,這串笑聲聽起來簡直有如追魂索命的厲鬼。

這令人發毛的恐怖笑聲,促使離開約定地點的二人加快腳步。此刻在他們心裡,隻有一個念頭——盡快回去卡塔特,向龍王告發阿爾斐傑洛的陰謀!

“英格利忒·帕蒂芬克!”

突然,阿爾斐傑洛的高喝穿過稠密的雨點聲,呼喚着金發的青年。

身旁尤蘭納揪住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理睬。同時,碧藍的光暈在她微眯的豎瞳中閃耀,宛若飛星。尤蘭納做好變身的準備,決定立刻帶主人飛走。

英格利忒還是回了頭。他看見阿爾斐傑洛露出惋惜的微笑,邊用帶着沉痛的目光凝望自己,邊朝自己伸出手來,一時有些呆住了,好象全然忘記自己剛剛拒絕了他似的。

然而,就在阿爾斐傑洛擡起手臂的那一刻,一道陰郁的光芒倏地從他那對耀人的紫羅蘭色眸子裡閃過。

英格利忒心頭一震,本能地想朝後退避,這時阿爾斐傑洛的魔力已經迅速在右手指尖集結起來,聚成一團能量波打向前方。然而,這發魔彈沒有命中任何目标,隻在半空劃過一道光就墜地了。

危急時刻,在一股無名力量的帶動下,英格利忒跳躍到海龍尤蘭納的背上,背部的鱗片緊緊扣住他的雙腳,幫助他的身體保持穩定。巨龍眨眼間飛到了空中,避開了魔彈的追襲。

好不容易躲開阿爾斐傑洛的攻擊,與那個殺氣騰騰的男子拉開一段距離,英格利忒正想開口對搭救了自己一命的從者緻謝,腳下冷不防傳出劇烈的震動,差點因站不穩而朝前撲倒。

引起海龍身體震動的,是保守估計為二十顆的魔彈群。阿爾斐傑洛瞅準剛起飛的尤蘭納速度還不夠快的空隙,右臂揮起一個險惡的角度,詭谲的銀色光弧瞬間照亮黑暗的山崗,穿破雨霧,流矢一般直指目标而去。

倉皇之下英格利忒根本來不及布置防禦設施。魔彈群擊中了他們。其中有四顆正中尤蘭納腹部,那是龍族作為護甲而天然生長的龍鱗較為柔軟、因而缺乏防護的地方。盡管龍族近乎無敵的抗魔性防下了這四顆魔彈,使尤蘭納并未出現皮肉傷,但沖擊的力道如此猛烈,還是讓她平穩飛翔的身軀産生了小幅度的顫抖。

受到沖擊,尤蘭納猛低下頭來,但沒有減慢速度,咬着牙把身體扭轉回原來的方向,振翅往高處飛。一股冰冷的觸感突然襲上心頭,包裹住她全身,仿佛霜雪降臨。她隻來得及在一瞬間目睹橙紅色的“飛雪”爬上雙翼,雙唇就已被緻命的結晶緊緊密封起來。

英格利忒初次見識到這一奇觀,面對突發的狀況,完全愣住了。憑空出現的結晶如凝結的雪花,堆積在身體各處,以驚人的速度向四周擴張,根本無法防禦。英格利忒驚慌失措地四下張望,大腦完全混亂,早已将往日所學的魔法抛諸于腦後。他一面勉強将頭轉向尤蘭納腦袋的方向,一面發出微弱的求助聲。就在他想要開口尖叫時,迅速瘋長的結晶已經堵上了他的嘴。

整個身子被包裹得更緊,口鼻全部被封,無法呼吸,連出聲喊救命的機會都沒有,英格利忒和尤蘭納就這樣不可反抗地接受了敵人死亡的長吻。

結晶汲取能量,身體迅速衰竭,在真正死亡之前,恐怕還将經曆數分鐘吸不到氧氣的痛苦。

他們瞪大眼睛,鼻孔與嘴巴都張得很大,掙紮着想要呼吸,然而,他們非但吸收不到急需的氧氣,反而因精氣的不斷流失而感到渾身麻痹和寒冷。這一過程持續了兩分鐘。在生命最後的時光裡,即使是并不漫長的兩分鐘時間,都是極為痛苦吧。

這處荒涼山崗的殘酷争鬥,随着一方呼吸的靜止而靜止。然後,一個巨大的龍形結晶體從空中跌落,倒在了雨幕中。

被包覆在結晶内的兩名死者已經停止呼吸,保持生前痛苦掙紮的表情,悲慘地離開人世。

阿爾斐傑洛慢慢走上前,嘴角綻出邪惡的笑容,抱胸欣賞了一會兒,随後在結晶物上方召喚出高速旋轉的巨型魔法陣,降下火焰之雨,喪心病狂地蹂|躏着二者的屍體。在宛如流星般的火彈群猛烈的擊打下,以海龍外觀為基本形态、依靠二人生命力為養分生長起來的巨型結晶雕塑被轟然炸開,四分五裂。

“哎呀呀,居然不給昔日的同伴留具全屍,未免也太狠心了吧,首席大人。”雙手拍打出一陣并不用心的鼓掌聲,一個男人從樹後的陰影走出,濕潤的深綠眼眸凝望身前紅金色頭發的男子,對他暧昧一笑,“啊,都已經習慣這樣叫你了,老是改不了口呢。”

“奈哲将軍,”阿爾斐傑洛喚出他的名字,“你是來監督我的嗎?”

“我在幫你排除危險。”奈哲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他們萬一回去報信,會提前暴露你的陰謀,可就不好收場咯。”

阿爾斐傑洛保持微笑,望着這個口不對心的異族。嘴角從容鎮定的笑容,證明他早已經發覺奈哲藏在附近,任由他出手截殺那對主從。這家夥說是來幫助自己的,實則卻是在履行刹耶王交給他的監視使命——與龍王派密探跟蹤他的動機如出一轍。

“你們的王對我還是不夠放心啊……”

“别把話說得那麼難聽嘛。畢竟你孤身一人,對付一個龍術士還好說,可如果多一個龍族在旁邊礙手礙腳的,就會變得有點棘手吧?”

“呵。”阿爾斐傑洛喉中發出一聲冷哼,卻沒有回答奈哲的試探,不單單是覺得這問題很蠢——無法同時應對主人和從者的話,隻需全力幹掉主人就好——現在,他已經沒興趣去管一對死人了。

(超字數了,後文貼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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