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I
吩咐八名守護者留在孤塔待命,守衛隊長芭琳絲便帶着三名龍族部下,追擊進犯的敵人,追到兩英裡外,發現了達斯機械獸人族的蹤影。
敵軍正在一個低矮的山坡下集結,帶隊的長官還在給屬下部署任務,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行蹤已經暴露。危險在頃刻間降臨。
這座由龍族建造在勃朗峰的軍事高塔,此前還從沒有被敵人圍攻過的先例。過去,龍族的兵力如此強盛,達斯機械獸人族根本不敢踏上受龍族直接庇護的阿爾卑斯山脈與他們正面交鋒。現在,這群惡魔居然打起了孤塔的主意,還是在大白天,讓芭琳絲等人感到非常不可思議。他們體内好戰的血,徹底被激發起來。抱着為逝去的同胞們複仇的決心,他們勇猛地吹響起戰鬥的号角。
火龍噴吐龍炎的巨響壓下了山間猛烈呼嚎的風聲。在敵人驚覺前,芭琳絲、金荻斯和桑契斯已經化身為巨龍,彙聚體内的力量,随即轟然一聲,三張巨口吐出火舌。與此同時,由陶瑞斯傾灑出深海的吐息,圍剿因受到猛擊而向四周狼狽奔竄的漏網之魚,作為收尾工作。
沖天的烈火伴随無垠的海浪,席卷敵方全體。達斯機械獸人族的身軀在慘叫中化為碎片四處飛散。劇烈的沖擊,使無數積雪在漫天的煙霧中崩落下來。但是,這連續發動的二連擊,雖然準頭很完美,規模卻不足,而敵軍人數過百。四頭龍形成的火浪水流,很難使敵人瞬間斃命。盡管距離較近的敵人被龍息的力量碾成了碎片,但仍有一些獸人族幸運且艱難地避過了攻擊,在煙塵的遮蔽下逃離出來。
不過,由于突襲行動被整個打亂,計劃受阻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已不可能再對孤塔發動襲擊,幸存者不得不考慮撤退問題。
“這群家夥中看不中用啊。”極清晰的冷笑聲從金荻斯喉中傳出,“居然就這樣逃了?未免也太不經打了吧。”
“一個都别想跑!”芭琳絲怒吼一聲,飛身迎上。她強壯的身軀掃過幹瘦樹桠上堆積着的白雪,升騰到高空,緊咬敵人不放。
三名部下緊跟其後。他們報仇心切,根本無需隊長授意,也誓要将敵人趕盡殺絕。
四龍馳騁在雪山上空,前方是落荒而逃的數十名機械獸人。他們一面伸出前肢和龍尾不斷對敵人進行騷擾,一面等待第二發龍息的醞釀。
異族部隊不僅在遭遇戰中一敗塗地,就連逃跑的步伐都很淩亂。為了使追擊者的力量分散開來,灰溜溜的逃兵隻好選擇分開行動。奇奇怪怪的灰色生物一股又一股地往不同方向飛,幹擾了四名守衛。在追擊過程中,金荻斯和陶瑞斯飛到了一路。另兩名同伴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天空的巨幕中。
二人前方有十五個敵人,他們被直抵心肺的恐懼支配着,飛行的動作和步調越來越慌亂無序。雙方距離被一分一分拉近。陶瑞斯揪準角度,噴射|出波濤洶湧的巨大海浪。轟隆隆的水流聲響徹天空,敵人被擊落了。十三人當場死亡,隻剩兩人沒有喪命,但卻墜落高空,慘烈地摔在雪地裡。
有積雪作為緩沖,他們僥幸存活下來,然而力量的耗盡卻使他們無法再維持本體。
金荻斯和陶瑞斯穩穩降落,恢複便于行動的人類形态。對付這兩個失去變身力量的達斯機械獸人族,人類的身體已經綽綽有餘。金荻斯本想立即殺掉他們,陶瑞斯卻阻止了他,對他投去微妙的目光。金荻斯立刻領悟到同伴的意思,是想要拷問出敵人的幕後指使。
幸存者一個黑發方臉,左腿在墜地時摔斷了,雙手捂着傷處,痛苦哀嚎。另一個金發尖臉,表情剛毅不屈,雖然看不出外傷,但胸口劇烈的喘息卻反映出他此刻的虛弱,隻是在用強韌的意志力硬撐着不讓敵人識破罷了。盡管二人都受了傷,卻不願就此屈服,他們口中發出不甘的叫聲,艱難地爬起來,想要繼續逃。
方臉男子拖着斷腿,在雪地上一瘸一瘸地奔跑。靈敏性和體能都勝過對方的金荻斯迅速追上前,擡起腳用力踢向他沒斷的那條腿。伴随着一陣勁風,粗糙的鞋底強烈地掃過男人的右腿,響起撕心裂肺的骨折聲,徹底失去行動力的男人痛苦地倒在地上,被金荻斯制服。
另一邊,陶瑞斯撲向尖臉男子,将他重重壓在地上,一隻手緊緊扣着他的手腕不放,為了防止他反擊,甚至拗斷了他的手腕骨。男人吞下哀嚎,不斷掙紮反抗,卻被陶瑞斯用力壓着,一動也不能動,憋紅着臉僵持了十幾秒後,終于放棄了逃跑的念頭。
不費吹灰之力制伏住兩個俘虜,他們開始了審問。
“說出你們的計劃。你們集結軍隊到孤塔做什麼?是誰指使你們的?”陶瑞斯繼續壓着那個男人,扯住他的劉海,把他腦袋往上提,逼迫他看向自己。
金發男人的臉上滿是凄絕的表情。盡管性命被握在對方手裡,他的意志力依然堅韌得可怕。
“去死吧,可惡的龍族!休想從我嘴中套出話!”隻見他奮力朝陶瑞斯吐出一口唾沫。雖然海龍族男子敏捷地歪頭避了過去,那雙含着恨意的眼睛卻始終怒瞪着他。
陶瑞斯為他的嘴硬而惱火。沉悶的聲音響起,兩顆門牙混着血水從男人口中掉出來。
“聽好了,我是孤塔守衛陶瑞斯,審問過無數犯人,熟知幾十種刑訊逼供手法,每一樣都足以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不介意向敵人展示我的憤怒和殘忍,如果你想嘗試,那就用你的身體好好體會吧,我保證你會後悔!”
“你最好相信他的話。我的這位同伴,有的是辦法不讓你死但可以一直折磨你。”金荻斯沉下眼睑,擺出一副令人畏懼的兇相,與陶瑞斯一唱一和,恫吓異族,“我也常常做出一些驚人之舉。譬如把你的手指一根根剁掉,再喂進你嘴裡……勸你最好别惹我們生氣。”
“現在,給我張口說實話!”陶瑞斯逼問道,“為什麼要攻打孤塔?你們到底服務于哪個王?”
“咳,咳……”被自己的血沫嗆到,男人一邊咳嗽一邊嘔血,模樣悲慘至極,盡管如此,依然堅強地扭過頭仰天長嘯,“王,請您原諒,我們失敗了!我這個無能的屬下無法完成您交付的使命……要讓這群雜碎下地獄可能還需要幾年時間……”
“說什麼鬼話!”金荻斯怒道,“就憑你們這種不堪一擊的貨色,也配跟我們龍族叫闆?”
陶瑞斯打了他一巴掌。被揍的腦袋在地上不停晃動。金發的異族男子卻好像感覺不到痛意似的,仍自顧自地咬牙低語,“是屬下力量不夠。屬下這就向您賠罪……”
“糟了!不能讓他死!”
趕在金荻斯大聲呼喊之前,陶瑞斯就已經覺察到這個男人的意圖,兩手掐住他的咽喉,想要阻止他咬舌自盡的舉動。然而,終究還是遲了一步。一心求死的尖臉男子下巴微微動了動,毫不猶豫地咬斷了舌頭。鮮血溢出唇角滴下來,染紅了潔白的霜雪。
望着同伴那始終圓睜但卻逐漸失去焦點的雙眼,被金荻斯扣在地上的方臉男子流露出敬佩的眼神目送他離開,随即狠狠地朝敵人瞪視過去。
“呵呵,我們是不會白白犧牲的。”男人喉中發出一陣陣令人發毛的幹涸笑聲,喃喃說道,“終有一天我們會找到那個入口。一旦威武的大軍登上卡塔特山脈,就是你們的末日——”
“原來這就是你們的目的?”陶瑞斯扔下手裡的屍體走向他,驚疑地問道,“你們是來偵查地形的?想找到上山的入口?”
确實,在兩位龍王升起的結界保護下,卡塔特山脈永遠都是敵人無法攀登的一座奇峰。龍王的結界将達斯機械獸人族侵略的野心阻擋在外。藏在面紗後的卡塔特始終無法被敵人摸透它的位置。敵人縱然有心攻打龍族,最終也隻會是徒勞而返。
由此看來,這些異族之所以神神秘秘地出現在孤塔附近,一定是奉了首領的命令尋找登山入口,既然了解到他們此次行動的目的,那麼就隻剩下一件事沒搞清楚了。
“說,究竟是誰派你們來的?”金荻斯把臉貼近黑發男人的面孔,作勢要恐吓他的樣子,“非要吃點苦頭,才肯老實交代嗎?”
這些異族似乎個個不懼死亡,坦白講,金荻斯威脅的底氣并不足。誰知,方臉男子聽了他的話後,突然仰起腦袋,什麼都不在乎了似的大聲爆笑起來。
“哈哈哈!說給你們聽又怎麼樣,我軍的防備是天|衣無縫的!不僅有王親自設下的屏障,還有‘緩沖地帶’這一天然防護空洞作為保護|傘,你們根本打不進來!”
“緩沖地帶?”這個新鮮的名詞,讓陶瑞斯眼睛一亮,“難道說……”
“啊,我王……濟伽王會替我們報仇的!”留下這句遺言,異族男子果斷咬碎了自己的舌頭,帶着完成任務般的自豪笑容死去了。
“濟伽王——果真是他!”放任那具屍體慢慢滑落到地上,得到了答案的金荻斯滿心雀躍地叫起來,轉頭與同伴對視一眼。
就在這時,近處傳出一陣轟鳴的聲響。在他們注視下,火龍芭琳絲收攏羽翼,從空中降落。
她一落地就恢複人類女性的妙曼身姿,跑到二人身前。馬尾辮在風中甩動。“我追到十多個,沒留下活口,你們呢?問出來什麼沒有?”
“我們有重大發現。”金荻斯激動地告訴她。“主謀是濟伽王!”
“幹得好!”聽到這個消息,芭琳絲大為振奮。
陶瑞斯也非常欣喜,但他忽然注意到另一個問題。“桑契斯人呢?”他轉動眼珠,朝隻身前來的芭琳絲望去,“你沒跟他在一起?”
“沒有。我和桑契斯在追敵人的時候分散了。我還以為他會找你們呢。”
“那他到底……”
陶瑞斯正要回答,一陣巨響突然傳到他耳裡。這驟然迸發的響聲迅速向四周擴散,回蕩在廣袤孤寂的雪山上,不斷撞出回音,比閃電還要讓人驚心動魄。
“怎麼回事——?!”
三人赫然轉身,朝聲源望去。那裡,恰好是孤塔的方向。
沖擊波一般的巨響,應該是類似火炮一樣的東西瞬間爆炸發出的聲音。他們為了追蹤逃跑的敵人,離開駐地已非常遙遠,怎麼說也有五英裡了,爆炸的聲音依然這樣響亮,證明孤塔受到了極其猛烈的攻擊。
“不好,敵人在攻擊孤塔!”金荻斯高吼的聲音裡充滿了懊悔。
恐怕直到這一刻,他們才發覺自己被高漲的複仇心理蒙蔽住理智,忽略了整件事很多可疑的地方。
假如異族的目标是卡塔特,實在沒必要先打草驚蛇進攻孤塔。就算他們有信心全滅孤塔守衛,也不該隻派這些人來。真實情況是,這些達斯機械獸人族的戰鬥力并不強,幾乎可以說是不堪一擊,而且他們隻有一百多号人,這樣的兵力如果是正規交戰,顯然太少,如果是作為勘察敵情、尋找上山入口的偵察兵,又會因人數過多而容易暴露目标。除非他們另有任務。
“該死!真該死……”後院失火的焦躁感折磨着芭琳絲。她緊咬下唇,痛斥着直到現在才發覺敵人真正目的的自己。
敵人确實是沖着孤塔而來。若想襲擊這座龍族設立在人界的前哨站,要麼強攻,要麼把守衛引誘到别處。孤塔最強悍的守衛就是四位龍族。而他們全部上當了。
顯然敵人的兵力不止他們看到的這些。還有其他敵人在他們乘勝追擊時,對後方空虛的孤塔發動偷襲。而若要說起孤塔裡有什麼東西能夠吸引這些異族……
“——賈修!”以像是被狐狸戲弄了的表情沉默了兩三秒之後,芭琳絲滿臉通紅地鼓起臉頰,朝同伴大喊,“他們的目标……是賈修!”
“快回去!”沒有絲毫抱怨,陶瑞斯隻是冷靜地這麼低吼着。
話音落下,三人立刻化身龍形,如一股旋風朝遙遠山峰之上的孤塔疾馳而去。
CCII
頭火辣辣地疼。
即使離開孤塔結界的範圍,他仍感到那些嗡嗡亂叫的小蟲在舔噬他的大腦。它們咬破頭皮,鑽進中樞神經,撕扯腦核,肆無忌憚地吸食着他的腦髓汁液。
他經常受傷。殺豬宰羊時,與機械怪物戰鬥時,甚至屠戮人類時,都會受大大小小不同程度的傷。但從沒有一種痛苦比得上這令人發瘋的精神折磨。
莫非我的生命,就隻剩終日與腦袋裡的小蟲子作伴?他經常這麼絕望地想。為什麼在這裡隻有我深受其害,那些看管我的守護者、龍族,為什麼他們卻可以大搖大擺地站在牢門外,嘲笑我,對我頤指氣使,絲毫沒有一點痛苦呢?就因為我的罪孽?因為我殺了太多的人?上帝啊,難道這就是你對我的懲罰?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更要活下去。将我承受的痛苦,十倍,百倍,奉還給這個世界。
不能等死。活下去,活着,戰鬥,複仇。向那些日日夜夜折磨他的家夥,複仇——
賈修睜開眼睛,最先看到的是一條溪流。
又長又窄的溪水蜿蜿蜒蜒伸展在河床上,如同一根孤獨的琴弦鑲嵌在大地。溪邊生長着許多高大的樹,結滿豐盈的果實,樹枝盤曲糾結向上延伸,好似要把天空擁進懷裡。遠處是重重疊疊的山峰。霧霭升起乳白色的面紗,把群山遮蔽起來,隻留下迷蒙的碎影。青色的峰尖宛如一顆顆懸挂天際的小星星,遙遙漂浮于視野盡頭。
他發現,眼前是一座山谷,然而四周的景緻卻不像是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看來自己真的離開了孤塔。可這個地方到底是哪裡呢?
他記得那幾乎要劈開他腦袋的爆炸聲。牢房鐵門破開一個大洞,他還沒能夠看清楚,一雙手就把他拽了出去。他被龍王的結界折磨得精神萎靡,整個人都神思恍惚,昏昏沉沉,又被拉扯着跑下樓梯,隻覺得世界天旋地轉。待他踏出孤塔大門,隐約記得自己踩中了某具守護者的屍體。
然後,他就墜入了一個黑暗的空間,空間裡隐隐透出星系的背景在遠處閃爍。就算大腦再迷糊,他也知道,那是有人在使用空間魔法護送他離開。再然後,他就來到了這裡。
他把目光投到身側。在他剛清醒時,他就感覺有人的氣息。
模糊的視線慢慢清晰,視網膜上顯出四個人影。一位是穿着雪色皮草大衣的銀發男子,而他正要離開,賈修隻瞧見他的背影;一位是黑發綠眼的男子,賈修一時間沒認出來;另兩位,都有着十分顯眼的紅發,區别在于一個紅得非常純正,猶如燃燒正旺的烈火,一個紅中摻金,顔色嬌豔得好似深秋楓葉。
空氣凝固了。賈修木讷地定住了身子。他呆呆地望着那個純紅發色的男人,看了幾乎有一個世紀那樣久,突然,一腳踹向他的腰腹。
男人的身體頓時後仰,滾着弧線摔倒在地,麻木地側躺着。賈修依舊不依不饒,追過去猛踢他的身體,一腳一腳,狠狠地踢在他的背脊上。骨骼受到猛擊的清脆聲回蕩在山間,聽起來是那樣鑽心刺耳,令人心悸。
男人承受的所有痛苦,最後都會還在他自己身上。即使如此,賈修也沒有停止。此刻他隻想宣洩心裡積壓多年的怒火,腳下的力道絲毫沒有留情。
這個被賈修無情毆打的男人正是桑契斯。這樣的場景,與當初桑契斯在孤塔牢房教訓賈修正好相反,仿佛二人角色對調。
賈修肆意宣洩着滿腔的怒火,暴戾地踢踹着桑契斯的軀體,一下又一下,動作一次比一次遲緩,直到沒力氣踢出下一腳,癱坐在地上氣喘籲籲為止。桑契斯全程沒做反抗,仿佛他根本沒有痛感。
“哈,哈,真蠢,真蠢,我真是個蠢貨。”累到幾乎連話也說不清楚,賈修擡起酸痛的胳膊,擦拭了一下額頭的汗水,譏諷的口吻,仿佛在嘲笑明知道揍桑契斯隻會徒增痛苦卻還是不肯撒手的自己,“哈,以前還總說他蠢,沒想到能痛揍一頓自己憎恨的家夥,感覺是這樣爽快。”
“總算是出了一口惡氣啊,賈修。你應該很滿足吧?”阿爾斐傑洛冷漠地看完賈修單方面的毆打,沒有勸阻也沒有失去耐心,語氣反而還好像在鼓勵他。
“确實解氣!可惜我殺不了他。要不是被這該死的契約束縛着,我保準砍下他的狗頭!”
“我相信你會這樣做。但你最好省點力氣。待會兒還要靠你自己把他擡走呢。”
“為什麼是我?”
“他是你的從者。難道還要别人為你代勞嗎?”
阿爾斐傑洛的聲音,含着嘲弄的輕笑。被他的話吸引,賈修轉過頭,出神地看向地上的男子。
桑契斯神情呆滞地平躺在那裡,安靜得好像一具屍體。數分鐘前,他還曾雙拳緊握,橫眉怒目。那時賈修剛被帶出孤塔大門,等待阿爾斐傑洛念完“空間轉移”的咒語。他記得那個銀頭發的男人突然出現在桑契斯身後,伸出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臉頰,就是這麼個簡單的動作,便迫使桑契斯放下了拳頭。
對賈修深惡痛絕的這頭火龍,一直都警惕地留意着主人的動向。這是他養成多年的習慣。就在不久前,憑借共生契約,他發覺自己的主人在移動,立刻領悟到這群敗退的異族隻是幌子,真正的企圖是為了劫獄。但由于追擊時與同伴走散失聯,桑契斯隻好獨自回大後方阻攔。他飛回孤塔,恢複人形,剛要進入,就在門口遇見賈修和曾經是階下囚的前任首席。幾乎同一時間,華倫達因從背後偷襲了他。
現在,那雙失去焦點的眼睛無神地面向天空,照不出任何人的身影,再也無法用充滿憤恨的眼神怒視自己了。賈修突然覺得有些不習慣。
“他到底怎麼了?”
“他丢失了靈魂,今後将任你擺布。”阿爾斐傑洛擡高聲音回答。
桑契斯的靈魂已被華倫達因帶走。等霏什與這副空殼精神連通之後,他就會變成高德李斯那樣的傀儡。
“聽起來不錯!”賈修努了努嘴,吐出一口痰。無邊的疼痛還在敲打他渾身的骨頭,但一想到桑契斯獲得的報應,他就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我要把他擡去哪裡?”
“我盟友的領地。翻過前面那座山就到了。你就堅持一下吧。”
賈修沒有回話,維持着古怪的沉默,轉過視線看向阿爾斐傑洛。這好像是他清醒後第一次正視起這個紅金色頭發的男人。
二人互相對視。彼此都是初次見到對方的模樣。之前,他們被關在不同樓層的牢房無法碰面,隻聽過對方的聲音,至于外貌,全靠自己想象。
阿爾斐傑洛曾無數次幻想過賈修的樣貌,此刻他發現,賈修并不是自己原本想象的那種滿臉橫肉、兇神惡煞的屠夫或劊子手形象。他是一個圓圓胖胖的光頭,有一雙烏黑發亮的大眼睛,臉蛋有些嬰兒肥,全身體|毛稀少,隻有嘴巴周圍密布着一圈長久未刮的胡渣,皮膚因常年曬不到陽光而顯得蒼白。不過,若要仔細看,會發現他身上的膚色其實深淺不一,因為有很多髒泥一樣的東西堆積在上面。長時間沒有清洗過身體的賈修,渾身遍布污垢,散發出來的巨大體|味,使他就好像剛從糞坑裡爬出來一樣,臭得讓人想要避開。
賈修睜得圓圓的黑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看阿爾斐傑洛,從頭到尾把他瞧了個清楚,直到安靜的四周,突然響起他瘋魔般的狂笑聲。
“哈哈哈哈哈……首席,不簡單,哈哈哈哈……真不簡單。沒想到你真的辦到了!”
在他們還是獄友時,他曾經對有望重獲新生的這個男人說,要他出獄後為自己而活,不要再當龍族的傀儡。想不到他真的照自己的話,擺脫了龍族的掌控。不僅如此,還做了遠比這更了不得的事。這怎能不讓賈修興奮得放聲高笑呢?
“哈哈哈哈!阿爾斐傑洛,你居然偷襲孤塔,把我這個終生監|禁的罪犯放出來,而且還是跟異族合作完成的!首席大人,你腦子裡究竟裝的什麼啊?!”
他大笑的聲音依舊那樣狂放和粗啞,仿佛鋸子與鐵棍互相摩擦,讓人厭煩。雖然阿爾斐傑洛很反感這個男人,但不管怎麼說,在獄中,兩人也算結下了一段特殊而古怪的友誼,也隻好忍耐一下了。
幸好他們離刹耶的領地夠近,否則他一直這樣大笑不停,還真讓人擔心會被龍族的爪牙發現呢。不過,阿爾斐傑洛也不想再放縱他胡鬧下去了。
“在你面前的我,早已不是首席。隻是一個被仇恨驅使着的命運的抗争者罷了。”
“終于,你下定決心,要向迫害你入獄的龍族讨回公道了嗎?”賈修黑色的眼眸透着狂喜與贊賞交織的色彩,饒有趣味地看向這個曾與自己做過五年獄友的男子,“可我真沒想到,你居然會選擇和我們的敵人聯手。我是不會看錯的,那個銀色頭發的男人,是達斯機械獸人族!我實在好奇,他就這麼稍微擡了一下手,我那個張牙舞爪的契約者,就變成了一條挨揍也不叫的乖乖狗!哈哈哈哈!”
“如果我所看中的盟友連這點兒本事都沒有,我又怎會選擇委身于他們呢?”阿爾斐傑洛反問的語氣裡,滿是不屑。
“太好了!我們什麼時候動手?”
賈修一臉亢奮,忍不住摩拳擦掌,一副急着要行動的樣子。一個鐘愛殺人的狂躁型瘋子,和一個冷靜而有着周詳計劃的理智型瘋子,這樣兩個人結合在一起,一定是這個世界最危險的組合吧。
阿爾斐傑洛用了近兩周時間,做了兩件事。他衡量了全體龍術士,覺得英格利忒和賈修最有策反的可能,于是把他們劃定在自己試圖招募的名單裡。不料出師不利,英格利忒謝絕了阿爾斐傑洛的邀請,他便将他殺掉滅口,把希望放在賈修身上。接着,他與刹耶合謀,定下劫獄計劃,決意救出賈修,遊說他加入自己的隊伍。現在,終于取得了一點有意義的成果。
“别急。”阿爾斐傑洛舉起一隻手,做制止狀,“我要先把你們引薦給這群異族的首領。”
經由這句話,賈修終于将目光投向在場的另一個男子。這位黑發如炭,眼珠灰綠的男子,正是蘇洛。他一直都在這裡,隻是賈修之前一直沒在意他。
“噢,你是——你也是龍術士吧?”賈修走近蘇洛,瞧了又瞧,好似早已不認識他。“哈,我應該見過你,可我想不起來了。”
比起賈修記憶錯亂的問題,阿爾斐傑洛更在乎蘇洛的心情。蘇洛沒有參與劫獄行動,一直等在這個會面地點。盡管他忠誠地等待阿爾斐傑洛的佳音,但他從沒有贊成過他的作法。
阿爾斐傑洛見蘇洛眉頭不展,面容冷峻,隐隐猜出他對自己劫獄救出賈修感到不滿。于是走到他跟前,開口解釋。
“我們要想推翻龍族的暴|政,就必須打開孤塔,釋放裡面的囚犯。這樣我就能争取又一名龍術士到我的麾下。而我們的勝算才會更大。”
“是嗎?”蘇洛神色幽怨地看向他,“你事先可沒跟我這麼說。”
“怎麼了,難道你後悔了?”阿爾斐傑洛不禁懷疑。
“當然不是……”
蘇洛壓低聲量,還想辯解些什麼,話頭卻被對方打斷。
“隻可惜,把這個家夥弄出來的話,就沒辦法拉傑諾特入夥了。”
像開玩笑一樣,阿爾斐傑洛說道,但他心中确有遺憾。
“未來的這場戰鬥,不僅要終結龍族,更是為了解放全體龍術士。那個男人早就看透龍族的本質,可我卻沒有及時領悟他的想法,不但如此我還怒斥他,死命維護把我們當作奴隸趨勢的龍王,現在想想,真是蠢到家了。會得到如今這個諷刺的結果,也許正是命運的捉弄吧。”
曾經有一段時間,阿爾斐傑洛非常瞧不起傑諾特,打從心底鄙視着這個思想悲觀态度消極的男人。隻是因為受到了一點點龍族的冷待,發現理想與現實的不對稱,就将一切全盤否定,喪失了過往的鬥志,那種半吊子的家夥,是從前的阿爾斐傑洛完全無法忍受的存在。可到了後來,現實無情地扇了這個将全部希望都寄托于龍族的男人一個大巴掌,徹底将他打醒。在被龍族統治者一次次舍棄後,阿爾斐傑洛終于發覺,這個男人才是自己的知己。他有想過要在傑諾特身上下功夫,說服他跟随自己,加入這場神聖而又正義的戰鬥。可惜的是,傑諾特與賈修勢不兩立,而阿爾斐傑洛權衡之下最終選擇了更容易控制也更恨龍族的賈修,這個做法,等于無形間葬送了與傑諾特合作的可能。
“傑諾特……傑諾特……”沒有去管阿爾斐傑洛的大段獨白,賈修的腦海裡,隻有這個名字一直在回蕩。“那假惺惺的畜生!”
回憶起那個自己最讨厭的男人,賈修的身上突然迸發出一道殺氣。他厲聲咆哮着,肥厚的臉部肌肉好似癫痫了似的劇烈抽|動,呲牙咧嘴的模樣就像條發狂的野狗。如果不是因為他不知道傑諾特人在哪裡,看這個架勢隻怕會當場沖出去殺人吧。
“好了,适可而止。我知道你複仇心切,但最好别在我面前撒野。”
阿爾斐傑洛冷視賈修,用強硬的語言制止這頭急不可耐的野獸。也許是顧及到這男人救助自己的恩情,賈修暴躁的情緒稍許收斂了一點,但眼裡的桀骜卻沒有消散。
“切,先說好,我可不會聽從你的指揮。而且,我這人喜歡單幹。”他擡手指向蘇洛,“絕不和這種不明身份的家夥合作!”
“真是的,就算要立志殺光龍族,也得先分清楚誰是自己的敵人,誰是自己的朋友吧。”
心想着這家夥的腦子八成被孤塔的結界弄壞了,阿爾斐傑洛不禁露出憐憫的目光,譏笑的語調中帶着無奈。被他這麼一頓嘲弄,賈修再次将狐疑的目光投向那個黑頭發的男人,皺起眉頭苦苦思索着,面容痛苦得好似分娩中的女子。這家夥是挺眼熟,可他就是想不起來。到底是誰呢……
“哦,對對,對了!”
一記清脆的彈指聲,突然沖散了寂靜的空氣。光頭大漢凝視對方的眼神,慢慢帶上了幾分淫|邪。
“你是蘇洛!”一面說,一面露出猥瑣的笑容,賈修舔舐嘴唇,好像嘗到了美味的東西。“嘿,能與你再見面真讓我愉快!你也被這家夥拉下水了?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哈哈哈……真引我發笑啊,沒想到還有點血性!”
賈修挑釁般的舉止,讓蘇洛内心的火一下子就竄了起來。此刻他真想立即掉頭離開,不願與這樣惡心的男人相處超過一分鐘。他冰冷着面容,渾身肌肉緊繃,雙拳在腿邊顫抖。其真正的内心糾葛,恐怕還是在于盧奎莎。一想到這頭臭氣熏天的肥豬曾經占有過他最愛的女人,他就氣得幾乎要殺了他。
洞察到蘇洛的情緒,阿爾斐傑洛立刻站在二人中間,用催促他們行動的話語弭平氣氛。
“廢話少說。我們最好不要耽誤。賈修,你負責背桑契斯。我帶你們過去。”
賈修沒有立即聽從。透着譏笑的眼睛緩緩地瞟了蘇洛幾眼,欣賞完他的怒容後,才慢慢落到阿爾斐傑洛身上。
“我不得不說,你很厲害。你不但委曲求全赢得龍王的寬恕,讓他們一時心軟放了你,現在還騙取了異族的信任,讓他們出力協助你,我真的太佩服你了。但是啊,首席,你就算再厲害,也不可能連續滿足一百個妓|女。”
這話雖粗魯,卻直戳阿爾斐傑洛心窩。他覺得我不可能推翻龍王。但那隻因說出這話的人無知,愚蠢。
“糾正你兩件事。”紫羅蘭色的瞳眸裡燃燒起寒意十足的冷焰,瞪着光頭男子。“第一,我已經辭去首席的職務,别再拿那個稱呼叫我。”
“有意思。”賈修咯咯笑道,“那麼第二件事是什麼呢?”
“等你見到我的盟友,你就會自覺收回所有輕蔑我的妄語。”
CCIII
孤塔遭到異族襲擊,賈修失蹤。消息傳遍卡塔特。
火龍王和海龍王當時正要用午膳,卻見孤塔守衛隊長芭琳絲踏着匆忙的腳步闖進膳房。他們心急火燎地來到議事大廳,靜坐傾聽,隻覺怒氣在胃裡翻江倒海。腹中的饑餓感被遺忘在角落。
察覺到異族的真實目的是要劫走賈修,芭琳絲立刻帶人回去支援。仔仔細細一番檢查後發現,除了霍蘭特當時正在廚房忙碌,沒來得及出來應戰因此躲過一劫外,其他七名反抗的守護者都被敵人殺死了。
芭琳絲留金荻斯和陶瑞斯駐守孤塔,命令他們不得離開半步,随後獨身趕到卡塔特山,向兩位龍王大人如實詳述事情經過。雖然目前的孤塔已經沒有敵人觊觎的目标,但是龍王在得到消息後,依舊派遣了火龍族的翁忒斯、費揚斯,海龍族的俄彼斯,卡缪斯以及二十名守護者前去加固防備。
其實,孤塔的守衛陣容,本就非常浩大。短期徒刑的犯人早已釋放。那裡的常客隻有賈修一人。看管一個龍術士,用了四個龍族和八個守護者,都有些浪費人手的嫌疑了。照理說,孤塔的防護措施應該是相當完備的。
也就是說,在襲擊孤塔的異族部隊當中,有力量不可小觑的能人。
孤塔本身并沒有被炸毀。龍王鋪設的結界堅不可摧,保持這座古老建築完好無損。但防不住賊從外面進來。
唯一出現損傷的是賈修待過的牢房。鐵栅欄門被炸得粉碎,犯人不翼而飛,仿佛從來沒這個人。龍王鋪設在牢門上的多重結界,其中就有應對物理攻擊的防禦性結界,能将堅硬的牢門炸爛,一定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
可以很清楚地判斷出襲擊者用的是火焰魔法,但這個指向非常模糊。在達斯機械獸人族中間,本身就有不少人因為吞食過術士而使發射的雷電中含有火焰屬性。初步判斷,至少是将軍級别才有能力打碎牢門上的結界。
令人欣慰的是,陶瑞斯、金荻斯抓獲的俘虜,臨死前供出了他們效忠的首領。當芭琳絲道出濟伽的名字時,火龍王氣得幾乎要把扶手拍斷。看來孤塔被襲一事,可以基本确定是濟伽王派出的将軍所做的。
這個處處與龍族作對的惡魔,究竟意欲何為?他捕捉龍術士的理由,突襲孤塔的理由,到底是出于怎樣的目的?他要得到這些龍術士,卻隻選擇活捉一部分,而将另一部分除掉——波德第茲、麥克辛、修齊布蘭卡、英格利忒——為什麼要殺這些人?難道他們知道濟伽什麼秘密?盧奎莎、賈修——這兩人又有什麼值得濟伽留意的地方,使他沒有痛下殺手?他要從他們身上拿到什麼東西?龍王無法參透,識不破當中的規律,覺得濟伽抓人殺人完全是看心情。難道這些龍術士和濟伽之間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惜死無對證。被濟伽盯上最終還能保住性命的人,除了不知去向的賈修,隻剩下盧奎莎。但她的記憶被抹得幹幹淨淨,什麼都問不出來。
賈修是否還活着,目前尚不知曉,有待後續調查。但濟伽王既然肯為他勞師動衆地大鬧孤塔,應該不會就這樣簡簡單單殺掉他的。賈修對濟伽王究竟有什麼用途呢?龍王實在猜不透其中的玄機。
如果賈修還活着……
不管怎樣,都不能排除最壞的可能。龍王感到憂心忡忡。他們共同釋放的“甯神結界”,旨在消磨囚犯的意志力,讓他們漸漸喪失自我,成為行屍走肉。其效力以三至五年為最佳,超過五年,力量就會越來越弱。因此,受“甯神結界”侵蝕越久的犯人反而越容易找回自己的意志。随着時間推移,賈修被吞噬的神志會慢慢回歸他的大腦,他對龍族累積的仇恨與日俱增,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化解了。賈修距今被整整關押71年,龍王早已打算要将他終生監|禁。而現在,一個瘋狂憎恨着龍族的怪物,被放出了囚籠。
近幾年發生的事,簡直不可思議。仿佛原本井然有序的一首曲子,出現了越來越多失控的音符,演變成一篇狂亂的樂章。波德第茲、麥克辛在任務中被殺,修齊布蘭卡憑空消失,英格利忒沒出任務卻離奇死亡,賈修更是被濟伽王部下劫走,兩位龍王感到莫大的危機,不能再坐視不管了。
盡管濟伽王的所作所為讓人捉摸不透,但他必須付出代價。火龍王高聲呼喚殿外值勤的守護者。“快發出召集令!”他情緒激動地說道,“我要全體龍術士上山——立刻過來!”
CCIV
“來,讓我們共飲此杯,慶祝白天的勝利。”豪華寬敞的宴會廳裡,刹耶王端坐主席,拿起手邊的紅葡萄酒,邀請衆人幹杯。
從性質上說,這場由刹耶組織的宴會,等同于慶功宴,為慶祝孤塔行動大捷所設。他麾下的将軍和阿爾斐傑洛招募的龍術士們齊聚一堂,分坐在餐桌兩排的客席。這些平素分屬于不同陣營、理應是仇敵的人們,今天都盡最大努力做出了禮貌謙和的姿态。他們紛紛響應刹耶,舉杯抿酒後把水晶杯放回原處。不過麥克辛的反應卻明顯慢了一拍,直到耳邊傳出清脆的碰杯聲響,他才如夢初醒般把酒杯緩緩舉起。蘇洛沒有舉杯,仰頭就喝,列席的三位龍術士中間,就屬阿爾斐傑洛最捧場。在這排最右,有一個空位,是為賈修準備的。他一進入地下城,阿爾斐傑洛就建議讓霏什先給他進行精神治療,清除龍王結界留在腦中的病毒。之後賈修便提出要洗澡,此刻還沒有過來。
今天正好是耶誕節。似乎是為了迎合節日的氣氛,地下城的大部分房間都布置得比以往更華麗。侍者們搬來更多的蠟燭台,把宴會廳照得璀璨而閃亮,給陰冷的地下宮殿增添了幾分溫馨。巨大的矩形餐桌上鋪有紅色桌布,擺滿各種珍馐美食,精緻的水晶花瓶裡還裝飾着馥郁嬌嫩的鮮花。這本該是一個讓人心情愉快的夜晚。
同時,這也是蘇洛參與阿爾斐傑洛密謀那麼長時間後,第一次親臨刹耶王的宮殿。在他身旁的兩人中間,阿爾斐傑洛似乎很适應這場由異族操辦的宴會,時不時與刹耶王和那些将軍們交談幾句;麥克辛則陷入另一種狀态,他沉默寡言,不關心旁人的交談,沉醉于酒香之中,好像什麼事都與他無關。蘇洛無法像阿爾斐傑洛那樣坦然地融入宴會的氛圍,也不想學麥克辛靠酒精給自己安慰。他厭惡這裡的一切,隻想快些應付完這些異族,快些離開。可現實常常不遂人願。
這時候,賈修踏着重重的步伐走進宴會廳。他原是個肥胖的人,然而數十年的監獄生活使他的體重急劇減輕,全身上下隻有肚子微鼓,其他地方隻剩精肉。他浸泡了足足一個小時,換了一桶又一桶水,直到渾身聞不到一絲臭味。清水洗盡污穢,好似被囚禁的歲月已成過去。
穿着刹耶事先備好的紫色絲綢長衫,賈修興緻勃勃地出席宴會,一坐下來,就像餓狼似的抓起雞肉牛肉大口大口往嘴裡塞,還沒細嚼就咽下肚去。賈修饑不擇食的吃相引得周圍人紛紛矚目偷笑。桌上的葷食,幾下就被他風卷殘雲般消滅了。
就連一向從容淡定的刹耶王,看到那滑稽的模樣也不禁掩嘴而笑。“今天真是個好日子。聽說這是基督徒信奉的救世主降臨人間的生辰。”他舉起閃閃發亮的水晶杯,再次邀衆人共飲,“在這裡,我要恭喜我們又新得一位盟友。”
“哈,少來這套。你們這群家夥也信教?”搶在任何人之前,賈修張口說道。
空氣一下子變冷。衆人用餐的動作停下來,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他。他的嘴裡塞滿了還沒來得及下咽的大塊烤火雞肉,使他看上去像個餓昏了頭的乞丐。
也許正因為這強烈的形象反差,讓這個大大咧咧的光頭壯漢譏嘲的話語顯得不那麼刺耳,在場的諸位将軍才沒有立即翻臉。
“我們當然有自己的信仰,不過既然來到異鄉,就要随俗嘛。”絲毫沒把賈修的譏諷放在心上,刹耶王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擡手示意衆人繼續暢飲。“今天難得大家那麼高興,不要讓一些口舌之争攪了興緻。”
“王,此戰我軍一共損失‘綠色禱告者’66人。僅有44人逃出生還。”在一片歡騰的背景聲中,霏什低沉的話音顯得如此微弱,卻又無比清晰,“我想您應該知道一下。”
從孤塔看守者手中救出賈修,誤導龍族濟伽王是主謀,把所有事嫁禍到刹耶的死對頭身上,指引卡塔特去複仇,一切都是阿爾斐傑洛和刹耶的得意之作。他們倆是這一方案的總設計師,執行人是一百多位普普通通的“綠色禱告者”士兵。在他們通力合作下,一切都進行得幾近完美。原本這是值得慶賀的事,可霏什卻為同胞的犧牲感到心痛。他會挑這個時候提及傷亡人數,好像是為了要提醒刹耶不能因小小的勝利得意忘形。霏什始終認為,一個臣子對自己的君主負責,最好的體現便是在君主自得自滿時進行勸誡,隻有這樣才不算辜負君主對自己的信任。這個一心奉公的男人,一直這麼要求自己。哪怕他的進谏會惹王不高興,他也不會改變。
充分理解霏什的心,刹耶眼神微斂,嚴肅地朝他投去一個充滿敬意的凝視,“每一個犧牲的人,我都記得。”他慢慢把頭轉向右手邊。那裡是四位龍術士坐的方向。“為了實現戰勝龍族的大計,龍術士大人們也都有所犧牲。”
“或許是賜福也不一定呢。”敏銳地覺察出話題的過渡方向,阿爾斐傑洛立刻接話道,“畢竟高傲的龍族大多數都不服管教。對了,桑契斯的靈魂,還安然無恙吧?”
“對對,我那個混賬從者的靈魂,在哪裡啊!”賈修突然一拍腦門想起這件事,擡頭朝刹耶左手邊第一個位置的華倫達因看去。
“靈魂,真美啊……不經過人工造作,是世上最純淨的東西。”完全沒在意龍術士的逼問,華倫達因把刀叉放在一邊,用指尖捏起餐盤裡一塊松軟肥厚的肉,動作中透着慵懶。與刹耶特别為龍術士們準備的大餐不同,将軍們今天依然以人肉為糧,以人血為酒。那肉還很新鮮,透着腥氣,紋理遍布血絲,紅得像要滴血。華倫達因尖長的指甲掐進去,摳入肉質中,滲出幾絲血珠,把銀制餐盤染紅得好像摻進了雜質。“男童的肉雖然鮮美,讓人欲罷不能,但我最喜歡吃的,依然還是靈魂啊。”銀光閃閃的眼眸陶醉地看着淌血的肉塊,将軍喃喃自語,唇角綻放出純真的笑靥,“而龍族的靈魂,相比人類的更加強大和純粹,也更讓我心動。真想忍不住咬上一口。”
“嗨,嗨,拿下那頭火龍的話,我的侍衛隊又可以擴充啦。嗨。”沙桀睜大那雙深紅的眼睛,朝麥克辛直眨,甜膩的笑容中帶着興奮,仿佛一個天真無暇的少女得到了她最喜歡的玩具。
“你也太貪心了,沙桀。好資源要大家分享嘛。”奈哲朝同伴輕笑,眼珠子卻看向賈修,“我也想要個龍族當跟班。想想都爽。嘛,隻要正主不介意……”
華倫達因故弄玄虛了一陣也沒說出桑契斯的靈魂所在。賈修仿佛遺忘了這個問題,又一心撲在吃上面,這回把爪子伸向了美味的羊棒,全然沒有理會将軍們的調侃。倒是麥克辛低沉地嘟囔了一聲,“混蛋。”
蘇洛瞅了瞅他,看見那張臉面色陰沉得難看無比,五官都團縮在一起了。麥克辛口齒模糊地低聲咒罵幾句後,又低下頭來喝悶酒。
隻要一看見沙桀後面站着的那個男子,怎能不讓他心情抑郁呢。蘇洛目光瞥向高德李斯,他正守候在那位深藍色頭發的少女身後。其他人的酒杯或餐盤空了,侍者自會服務,沙桀的吃食卻是由高德李斯負責為他添置。在場那麼多人,他隻關心沙桀,就像一條愚忠的狗,無條件地服從自己的主人。蘇洛對高德李斯印象并不深,卻還記得這頭傲慢的火龍在卡塔特隻臣服雅麥斯一人,連主人麥克辛都不怎麼放在眼裡的,現在居然會讓一個異族淩駕于自己,就好像得了失心瘋。
這群惡魔對龍族的意志操控,竟然能徹底到這種程度……看到真實發生在高德李斯身上的變化,蘇洛不禁背後一涼。
“那位龍族的生命,與我的貴客相連。”刹耶王從容地化解部下們的胡鬧。他眨動着那雙宛如紅寶石的迷人眼睛,朝銀發的心腹愛将投去寵溺的目光,“華倫達因,你可不要貪吃哦。”
被王這麼要求着,華倫達因隻好不情不願地龍術士們解釋,“那頭龍在我房間裡,由我保管很安全。你們就放心吧。我隻想多把玩一會兒,不會真的吃掉的。”
“要怎樣才能控制他,還不使我丢命?”賈修停止啃咬的動作,問。
桑契斯現在正處于靈魂出竅的狀态。隻要靈魂不滅,軀殼就不會死亡,也就是所謂的行屍走肉。可一旦靈魂離開肉身太久,還是會死。賈修也不得不重視起來。
“隻有靈魂的狀态是最無防備的。”華倫達因說,“通常一天棄之不顧,靈魂就會消失,宿主的肉身亦走向死亡。不過,龍族的靈魂應該會比人類支撐更久吧。但也不能超過三天。”
“超過三天,我就會嗝屁吧!”賈修拍桌子嚷道,“這難道就是你們的計謀?”
“在我軍地盤殺掉你們這幾個家夥,用得着繞那麼多圈子嗎?”華倫達因微擡下颚,蔑視般地朝這個舉止粗俗的男人抛去一個白眼,“放心好了,我會妥善保管那頭龍的靈魂之火,等恰當的時機讓它回歸身體。”
“什麼恰當時機?”
“等由我出馬,接管後續工作的時候。”霏什說道。
賈修聞言,把臉轉向這個不久前為他精神治療的男人。他被孤塔困的時間遠超阿爾斐傑洛,神經受創程度卻輕于對方,因此僅一次治療就宣告痊愈。現在他的大腦已經不再有殘留的病毒,不會被龍王扭曲思想了。
“我會與你的契約者精神同調。”霏什一本正經地說,“靈魂如果被剝離的話,肉|體也就成了無思想的空殼,同調他的精神簡直就跟拍個手那樣簡單。最開始我可能要持續引導他的思想,充當司令塔給予他詳細的指示,等過了一星期,他就會完全照我設定的模式思考、行動,到那時我也就完成任務,不必再幹預了。”
原來如此,這就是他們控制高德李斯的辦法!
感覺到身旁不同尋常的呼吸聲,阿爾斐傑洛偷瞄過去,看到蘇洛的側臉肌肉緊繃,眉頭緊蹙的弧度好似刀鋒。他能感覺出來,蘇洛在很用力地呼吸,好像極力控制着怒氣。捏住刀叉的手指隐約傳出傾軋的聲響,嘎啦嘎啦。
“這算是威脅嗎?把我們龍術士的命握在你們這群家夥手裡?”突然響起的質問聲,來源于麥克辛嘶啞顫抖的聲帶。他邊吼,邊打了一個響嗝兒,“真狡猾啊……呃!”
“嗨,一個變了心的奴仆,總賽過兩具屍體吧?嗨。”沙桀無趣地朝山羊胡男子晃晃手,呼喚身後的侍者。
接受到她的旨意,高德李斯立刻拿來酒瓶,半躬身子,為她添滿血酒。
麥克辛臉一沉,縮起肩膀,默不作聲。看到同伴受辱的場景,賈修卻興奮得大笑出聲來。
“哈!沒有思想不是最好嘛。看那個混蛋還敢不敢揍我!不瞞你們說,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那家夥死。隻不過因為被迫和他捆綁在一個契約裡,做不到而已!”
“先不要管那個火龍啦,我倒覺得,這裡最狡猾的,是首席大人啊。”似乎總忘記阿爾斐傑洛早已不是首席的事實,又或者是故意不改口想要以此刺激對方,奈哲依然保持着對阿爾斐傑洛的敬稱,“到現在都沒見你獻出自己的從者。你這樣做,是想讓其他人先當試驗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