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說出這種話,不是裝傻就是無知。”阿爾斐傑洛不僅沒有生氣,反而面帶和善的笑容,望着故意挑撥的将軍,“我的契約者一直待在卡塔特。我跟他向來不和,他是不可能到人界追随我的。一旦卡塔特發現他消失行蹤,第一個就會懷疑我。所以,不到最後時刻,我絕不能動他。”
“最後時刻,就是指攻打龍族的前一天吧?”文坎普達耳翡翠色的眼睛眯起來,射出銳利的光,啧嘴道,“可惜啊,就隻有這點龍術士支持你嗎?你的人氣也太慘了。”
阿爾斐傑洛接下他不屑的眼神,擡高聲量,“稍後還會有一個。”
看來他對柏倫格是勢在必得了。蘇洛暗忖。
“阿爾斐傑洛,聽起來你也不像是一時興起,為了幹掉龍族似乎已經籌備了不少時間,對吧?”賈修用粗野的聲音說,在宴會廳響起重重的回音。“可要我說,太墨迹了!既然決定了就去幹,猶豫不決隻會延誤時機!龍族那幫家夥也不是蠢貨,早晚會從這一系列不同尋常的事件中覺察出問題。等他們一旦意識到外部的威脅,加強防備,你就會失去先手機會!”
賈修大膽的發言讓阿爾斐傑洛十分詫異。他之所以如此激進,是因為在來的路上,領會到了刹耶王強盛的軍容。盤踞在這座深山之下的達斯機械獸人族數量,遠遠超乎想象。刹耶并沒有刻意繞路帶他們遊覽軍營,但一路觀察下來,賈修被震撼了。這樣一支無敵軍隊,羸弱的龍族怎麼可能抵禦得住呢。
以賈修的性格,想必會直接拉着刹耶的軍隊朝彩虹橋隧道碾壓過去,發狂般地對龍族進行報複吧。可是對阿爾斐傑洛而言,颠覆龍族,不是玩命的賭博遊戲,亦不是單純的洩憤行為。他還有更多需要考慮的東西。
阿爾斐傑洛保持鎮定的情緒,說,“恐怕現在,他們會認為所有的事都是另一個王幹的。雖然不清楚兩個老東西最終會如何決定,但絕不會查到這裡。”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用顧忌了!趁早殺過去!”
“我同意。”一直沉默的南突然說。她雖面無表情,金褐色的眼瞳卻燃燒着狂傲的戰意。
“哼,一屋子男人,還不如這個女人有勇氣。”賈修望她一眼,撥開座椅站起來。
“嗨,嗨,我也是女人啊。”
無視沙桀的抱怨,直起身子後,賈修圓滾滾的黑眼睛挑釁般地俯視着主座上的王,又歪過頭看了看搭救自己的紅發男子,“吃過了,也聊過了,是繼續揮霍光陰還是在這兒紙上談兵,都随你們便。我就不奉陪了!”
“你要去哪兒?”阿爾斐傑洛頓感不妙。
“出去開心開心。”光頭男子摩擦他粗肥的指骨,嬉笑道。
這家夥指的開心,恐怕就是殺人吧。根據這男人留下的傳聞,他是個連孩童和女人都能痛快宰殺的屠夫,生平最愛殺人取樂。所以卡塔特的人才會厭棄他。阿爾斐傑洛雖然對憎恨着龍族的賈修要比對麥克辛更放心,但就這麼放任一個破壞力十足的殺人鬼到處胡來,就等同于扔了顆重磅定時炸|彈在外頭,萬一讓龍族的人撞見,後果不堪設想。因此,阻止是必須的。
“等大事告成,有你找樂子的時候。現在還是忍耐吧,賈修。最好就待在這裡,不要亂跑。”
阿爾斐傑洛壓低嗓音說出的話語,是暗含着殺氣的警告,為了徹底打壓賈修的氣焰。
然而這樣的警告,根本無法讓一個好不容易嘗到自由是什麼滋味的屠夫屈服。
“我做了七十一年的牢!”賈修團起雙手,用兩隻好似錘頭一樣的拳瘋狂地敲打餐桌,輕薄的銀盤被拍得飛起,彈跳着落回桌面,發出一陣亂響。“七十一年!在一個陰暗潮濕、惡臭熏天的牢房裡!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每天看老鼠拉屎,蜘蛛結網,無聊得簡直想死!現在,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做任何事!沒有人!誰要管我,我就讓他的臉變得和傑諾特一樣!”
阿爾斐傑洛嘴角猛烈抽搐了片刻,身旁的蘇洛幾乎可以聽見他沒說出來的話:不要試圖挑戰我的耐心,傻子。如果你膽敢忤逆把你救出來的我,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龍術士們居然鬧起内讧來了,如此哭笑不得的局面該如何收場呢,餐桌對面的将軍們紛紛抱着看戲的心态,等待鬧劇發展,有些人的表情甚至相當露骨,恣意嘲笑着阿爾斐傑洛對賈修的脆弱控制力,就差沒直接說出來了。
在這氣氛凝滞的時刻,作為宴會廳的主人,刹耶王卻表現得異常冷靜,一副事不關己的态度。他注意到阿爾斐傑洛躁動的殺氣,也聽見了部将們的竊笑聲,卻依然面帶微笑,按原來的節奏享用美餐。
“為什麼要壓抑自己的天性。”刹耶悠閑地說道,好像在自言自語,漫不經心地插入兩名龍術士的對峙,“想做就去做嘛。”
“怎麼能允許——”阿爾斐傑洛瞪過去。
“可以讓他加入我們的劫掠小隊,”即使被那強烈的目光瞪視着,刹耶依然帶着輕松的笑容。他用小刀割下一塊肉,輕咬一口,眼睛慢慢瞟向賈修,“如果他有興趣,我可以馬上通知米竺勒夫。”
阿爾斐傑洛暗自吃驚。想不到刹耶王老辣的眼光一下子就瞧出了這男人的嗜殺秉性。恐怕他是從自己和賈修相近的氣息中,嗅出他倆臭氣相投,故而提出了這個精妙絕倫的建議吧。
果然,賈修一聽這話,兩眼立刻發光。“劫掠小隊?捕殺人類嗎?”
“不是捕殺,是捕捉。我要活口。不準搞出人命。”
“那還有什麼樂趣?”
“你可以随便玩弄捕捉到的人類,但務必讓他們在回到我軍糧倉時保持呼吸,啊……以及正常的生育能力。”刹耶笑眯眯地拿起方巾,輕輕擦拭了下嘴角的油脂。盡管動作十分優雅,舉手投足間卻充滿了危險、沉着的壓迫感,讓人無法違抗他的話。“這是你能夠行動的大前提。有時候,折磨活人遠比直接殺掉更有趣。”
“糧倉?”賈修磨牙冷笑一聲,斜眼朝刹耶掃去,“說得好聽。也就是養殖場吧?”
“吃光一片草原的兔子,鷹就會沒有活路。難道讓食肉動物吃草嗎?”
聽了這個異族的話,賈修似乎很愉快的樣子冷笑了一聲,把手伸向吃剩一半的火雞,撕下一塊肥美的大腿肉送進嘴裡。
他第一次聽說刹耶軍隊用養殖人類的手段維持生計,但是與具有強烈道德感的蘇洛不同,他沒有絲毫憤怒的感覺,隻用了短短幾秒就坦然接受了這極不人道的作法。
“好!我接受!”賈修對刹耶的提議非常中意,興高采烈地一口應下,終于不再鬧事,乖乖坐了回去,“向龍族的老頭子複仇前,就先讓我找點别的樂子高興高興吧!”
他雖是個五大三粗的人,卻還是有心思細密的一面,早就從麥克辛在宴會中的窩囊表現猜到他的遭遇。賈修不希望步麥克辛後塵,被異族軟禁,也不願受阿爾斐傑洛這個所謂救命恩人的管教。比起他的龍術士同伴,他反倒與這群達斯機械獸人族更加志同道合。與他們一起擄掠人類,獲得一定程度的自由外出權,這份美差太對賈修胃口了,不管要他做什麼,都是最好的歸宿。
三言兩語就把這頭危險的野獸馴服住了,刹耶王禦下的本領,不得不讓阿爾斐傑洛拜服。能給賈修安排一個好去處,他也就不會再叫嚣着要立刻對卡塔特訴諸武力,破壞自己的大計了。阿爾斐傑洛頓時像服下了一顆定心丸,面色坦然下來,與刹耶王對視了一眼。
不過,真正讓阿爾斐傑洛在意的人,不是賈修也不是刹耶。紫羅蘭色的眸子看向蘇洛。阿爾斐傑洛注意到,這個男人踏進刹耶領地後,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好像啞了一樣。
蘇洛被自身的焦慮深深籠罩。他正襟危坐,感覺宴會時間無邊無止。在他身旁,一側是與異族侃侃而談的阿爾斐傑洛,另一側是渾渾噩噩的酒鬼麥克辛。賈修與他隔一個座位,但那仿佛金屬和石頭摩擦的粗野嘶聲,卻時不時地闖進他的耳朵。對面有一雙雙眼睛在盯住自己,他們的目光或輕佻,或深沉,帶着玩味和審視,而他始終堅持不與他們中的任何一人視線相觸。時間過得奇慢。蘇洛漸漸感到思緒神遊,無法集中,而等他神遊的思緒飄回來,卻發現自己仍在異族的包圍中。現在,隻要宴會能馬上結束,他願意用任何東西交換。
這群人又拖拖拉拉耗費了一個多鐘頭,耶誕節夜晚舉辦的這場慶功宴終于迎來尾聲。蘇洛松了口氣。刹耶王說完結束語後,他急忙逃離餐桌,快步走出宴會廳大門,誰料紅發友人的身影早已等候在筆直的長廊盡頭。一些人陸續經過他們身邊。等其他人都走遠了,阿爾斐傑洛才靠近過來。
紫眸從上到下,仔細地審視着蘇洛。“怎麼回事?剛剛一句話也不說。你的狀态不太對勁啊。”
“瘋狂,這一切都好瘋狂。”蘇洛好像在極力拒絕着什麼東西似的搖着頭,又求助般地看向紅發的友人,眼睛直盯着他,整個人都陷入了焦躁。“你不覺得嗎,阿爾斐傑洛?”
“在來這之前我就告訴過你的,要你早作準備。”阿爾斐傑洛用半責怪半命令式的口吻低語着,催促猶豫不決的蘇洛,“你也看到高德李斯現在的樣子了。很快桑契斯也将接受洗禮。一切都沒有問題。”
“可我還沒準備好。”
從蘇洛糾結的面部表情窺出他的心理,阿爾斐傑洛能夠隐約感覺出來,這男人似有後悔之意。但他甯願相信這是自己的錯覺。
“你不能猶豫了,蘇洛。必須盡早控制住許普斯。”
“你要我怎麼做?誘騙許普斯嗎?”
“召喚他,裝作你有危險。他一定不會拒絕。在這個随時都可能爆發戰争的敏感時期,我相信卡塔特一定是人人自危,惶恐不安。召喚許普斯到人界保護你,龍族人是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的。還是說,你有更好的辦法?”
聽到這個男人用平淡的口吻說出理所當然的話語,蘇洛感到絕望正在向自己漸漸逼近。
雖然事先早已經勸服自己要對将來可能發生的一切做好心理準備,也無數次幻想過将來可能在刹耶陣營看到自己無法接受的場景,可現實的殘酷依舊超出蘇洛想象。
抵觸與達斯機械獸人族近距離相處甚至合作,抵觸賈修那樣本性兇殘的殺人狂做隊友。這完全是種本能,也可看作是這名男子孤傲的性格裡一種與生俱來的精神潔癖。盡管他不停告訴自己要為阿爾斐傑洛戰鬥,要補償過去欠下的債,他孤高的靈魂卻不允許自己堕落到與異族惡魔、與屠夫賈修之輩同流合污的地步。宴會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太過輕率的憂愁中度過。在親眼見識到異族對高德李斯所做的事情後,蘇洛徹底迷茫了。
之前曾聽阿爾斐傑洛介紹過,異族内部有能夠模拟“吸魂術”的人才,也很清楚這個邪惡的法術有多可怕,然而,真實見到的景象,卻與道聽途說得來的結論完全兩種感受。見到高德李斯淪為異族将軍的奴隸,侍奉曾經的敵人,蘇洛的心狂跳不止,無法想象許普斯将遭受同樣的精神毀滅。不管怎樣,許普斯是無辜的,隻因他是自己的從者,而要受到牽連。這樣的心情,該如何向深刻痛恨着尼克勒斯的這個男人訴說呢?蘇洛與許普斯的關系雖然平平淡淡,可簽訂共生契約并肩走來,已有兩個多世紀,感情是會積累的。無論如何,蘇洛都沒法接受自己對許普斯的背叛。
“不行。我……”
蘇洛話說一半,欲言又止,目光透露出不忍。他的異常反應,進一步加強了阿爾斐傑洛的懷疑。
“這個時候你想退縮?”紫色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完全不認識他。“我竟從沒懷疑你是個立場如此不堅定的男人。”
“盡管你經過了精密的策劃,可你有沒有考慮過失敗的可能?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會讓卡塔特越來越團結。而這裡的人隻會勾心鬥嘴。”
“過去的我遭遇過無數強敵,陷入數不清的苦戰,甚至連自己人都算計我,想要殺我,可每次我都掙紮着扛了過來。面對困難止步不前不是我的風格,不管前面的路有多難走,我都不會放棄。況且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已經不可能回頭了。如果現在回頭,一切就完了。逃避絕不是一勞永逸的辦法。隻有戰鬥。”
蘇洛拼命尋找的借口,被阿爾斐傑洛一句句駁倒。最後,蘇洛無計可施,隻能不斷搖着頭,表達自己的态度。
“可我不該那樣對許普斯。我不能……”
“……”阿爾斐傑洛失望地看着身前的友人。他早已将蘇洛看成自己最重要的人,可他卻不能忍受這個人的優柔寡斷。
如果說麥克辛是因為被他威逼,不得已背叛龍族,立場不太穩定也算情有可原,可那個号稱會全力支持自己的蘇洛,現在卻萌生退意,這讓阿爾斐傑洛難以原諒。
剝離龍族從者的靈魂,讓他們變成純碎為戰争而活的機器,這是達成整個計劃的必要手段。難道他現在才有所覺悟嗎?本來龍術士和契約龍就是各取所需的交易關系,沒有什麼無法舍棄的。
當然,造成他退縮的原因,可能還有一個:阿爾斐傑洛召集的龍術士,都恰好和盧奎莎有過關系。即使是将來要加入進來的柏倫格也不例外。難怪蘇洛無法忍耐,想要出走。
這當然不是阿爾斐傑洛刻意所為,隻能說是命運的巧合。但蘇洛的過激反應卻證明另一件事。這個男人目前思考問題的準則,居然仍是以那個女人為首要因素。他最最氣憤的是這裡。
“真的隻是這樣嗎?還是你另有難言之隐?”紫眸直視蘇洛,阿爾斐傑洛歎了口氣,緊接着别有深意地笑了下。當這樣的笑容爬上臉頰,心中對這個男人的溫情也在一絲一絲剝離。“蘇洛,看來你還是不明白。你可以拒絕我,我也可以要了盧奎莎的命。”
一瞬間說出這忌諱的話語,證明阿爾斐傑洛已經變成了一個冷酷到極點的人。
蘇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瞬息之間屏住了呼吸,動也不動地注視着這名紅金色頭發的男子。“你——”
“我知道那個女人還在佛羅倫薩。這些年一直都在。”
與心慌意亂的蘇洛完全不同,面無表情的阿爾斐傑洛的語氣和剛才一樣沉穩,甚至冷靜。但這份冷靜卻加深了蘇洛的恐懼。
紫羅蘭色眼眸兇狠地凝視着這名說不出任何言詞的男子。“當初約定好的,隻要你幫我,我保證不把盧奎莎牽扯進來。而且我曾經給過你機會退出,是你自己放棄的。現在既然你打算反悔,就意味着你不再需要她保持安全的狀态了。那我就殺了她。相信你不需要我提醒,也該知道憑你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制止我。所以,最好搞清楚惹怒我會招緻怎樣的後果。哪怕計劃失敗,我也要拉她陪葬。”
為了讓蘇洛堅守立場,留在自己身邊,阿爾斐傑洛不惜用這樣卑劣的手段脅迫他。雖然拿對方最珍視的人的性命相要挾,無疑是下流龌龊之舉,但是阿爾斐傑洛已經被蘇洛逼到了絕路。消滅龍族的大業,和自己對蘇洛的感情,如果一定要犧牲一樣,他會不眨一下眼睛地選擇後者。一個愛人的分量,與自己追逐的夢想相比,根本微不足道。阿爾斐傑洛從來都是這樣計算的。
“你可以怪我,阿爾斐傑洛,你可以因為我不信守諾言而責怪我……可是,你不能傷害盧奎莎!”蘇洛哀求的吼聲包含着憤怒、自責與害怕的情緒,“這是我們一開始就說好的!”
直覺果然沒錯。他真的依舊對那個女人念念不忘,到現在都還拼命維護她。
阿爾斐傑洛的内心妒火中燒,徹底惱怒的他,露出魔鬼般猙獰的笑容,冷酷地睥睨蘇洛,好似這個人的哀求對他毫無意義。“無聊!我要挖一個大墳墓,一個埋葬全體龍族的大墳墓。才沒有興趣把時間浪費在一個女人身上!這都是你逼我的。我隻是很遺憾,蘇洛,之前曾有一刻我覺得我們心意相通,現在,我不那麼肯定了。”
光憑語言不可能說動這個男人,而要讓他收手,唯有遵守約定。認識到這一點,蘇洛垂下雙肩,有氣無力地歎息一聲。
“我也很遺憾。”他轉過身來背對阿爾斐傑洛,擦過他的身側緩步離開。低沉的尾音在空氣中緩慢盤旋。“你不該拿盧奎莎威脅我。”
“你要去哪裡?!”看他那頹廢、絕望又心懷怨憤的模樣,阿爾斐傑洛一瞬間以為他要去揭發自己,立刻警覺地對着他的背影大吼。
“地面世界。”蘇洛停了一下腳步,但沒有回頭,用極低的聲音說。搶在阿爾斐傑洛質問他做什麼前,他補充道,“别忘了,我雖然答應為你而戰,表面上還是龍族的戰士,我要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繼續正常生活。至于許普斯,我自會了結。”
蘇洛一口氣說完,大步離去。阿爾斐傑洛别過頭,錯過了那稍縱即逝的影子。等他再把目光望過去,那個男子已經不是他的視線所能夠捕捉到的了。阿爾斐傑洛巋然站立,目光停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盡頭,靜止不動地站了大約一分鐘之久。雖然他們剛才好像失控了一樣大聲沖對方咆哮,但阿爾斐傑洛早已經預感到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在四周及時鋪設了一道隔音結界,不讓外人有機可乘。
不過,就算結界阻隔住了聲音,還是可以從二人對立的表情看出事情端倪。因此,當刹耶經過他身旁,馬上就判斷出之前發生過什麼。
“吵架了啊。”
“你……”
剛才與蘇洛争執時全神貫注,完全沒注意到周遭變化。這實在太不像自己了。看着出現在咫尺之外滿面笑容的刹耶王,阿爾斐傑洛忍不住在心裡痛罵了自己一萬遍。
“被吓到了吧?”停在對方面前,王的兩隻眼睛好像充滿了興趣似的凝視着這位表情驚訝的男子,“啊,我本無意打擾,隻是恰巧經過。雖然聽不全你們談話的内容,不過也是顯而易見的事啊。”
阿爾斐傑洛默默收回結界的魔力。在幾秒鐘的沉默之後,他出聲了。“沒想到堂堂一個王,居然喜歡偷聽别人的私話,太不像樣了吧。”
“從大門出來就這一條路,你倆杵在這裡,任何經過的人都能聽到。怎麼能怪我呢?”他見阿爾斐傑洛沒有反駁,便繼續說道,“看得出來,那群龍術士裡,你最信任的就是那個男人。不,應該說你唯一信賴的就是他。在宴會上,時刻留意着他的心情呢。”
這回,阿爾斐傑洛沒有再流露出驚愕的表情。他的眼裡充滿了然,帶着試探和某種确信,似笑非笑地正視刹耶,“噢?這就是你任他自由離去而不加阻攔的緣由?”
雖是問句,語調卻十分自信,好像他早就知道謎底。既然刹耶王看出他在意蘇洛,那就不需要進行什麼辯駁。阿爾斐傑洛非常清楚,蘇洛正是因為受惠于自己對他的特别信賴與關心,才沒有被這群異族扣留下來,如麥克辛那般作為人質。當然不能排除另一個原因,在還沒有控制住許普斯之前,不能軟禁他的主人。
始終面帶微笑的王,在聽到這句問話後,唇邊的笑容愈加深刻起來。這個男人果然很懂自己。刹耶對他越來越欣賞了。“既然受了我的恩賜,就給我個面子吧。陪我走走?”他伸出一隻手,邀請他。
這家夥又準備帶我去哪裡呢?阿爾斐傑洛心底雖已猜出七八分,依然若無其事地跟随刹耶而去。
豪華壯麗的地下王城,這幾年已經出入過許多次,早就熟悉得和自己家裡一般。他們沿宴會廳外的長廊走下去,走了十多分鐘,一些武器碰撞和聲音夾雜着激昂的叫喝聲逐漸從遠方傳來。事情果然如阿爾斐傑洛所料,刹耶領他進入軍營外的一座塔樓,從樓梯口登上塔頂,來到陽台位置。從那突出建築主體的平台上,可以俯瞰下方整片軍營。遠眺過去,巨大的練兵場攤在下面,可以看到許多訓練木人,武器架,箭靶,擂台。練兵場外是一座座白色營帳,多如天上的繁星;最多的是人,一個個人組成的雄偉軍隊。
二人并肩站立,俯視軍營全貌。
“你看到了什麼?”
刹耶的手并沒有特别指向哪裡,阿爾斐傑洛卻很清楚他的意思。
“權力。”他回答,眼神帶着向往,遠望那雄壯的軍隊。“至高無上的王權。”
“權力可不是什麼好東西。”眼角的餘光瞥向對方,刹耶臉上的笑容慢慢消退,露出難得一見的嚴肅表情,“權力會招來極惡之人,會腐化極善之人。多少人因争奪|權力喪生。權力很危險。”
阿爾斐傑洛不同意。“你否定地輕巧,是因為你早已擁有。”
“我從未想過要獲得權力。權力從來隻會留給那些俯身準備撿起它的人。”刹耶眺望遠方虛空,目光微微閃動,帶着對往事的追憶,“我會得到權力,成為王,是因為我哥哥死得早。他才是理想的王。”
聽了這話,阿爾斐傑洛似乎大感驚訝。“你是從哥哥那兒繼承王位的?”
刹耶并未正面回答。“那是個權傾天下,受萬人敬仰的男人。人人都歌頌他,人人都熱愛他,先知們都說,他将打敗十二個與他角逐至高王榮譽的敵人,最終統治尤古斯星球。人民對他的崇拜超越神明,以至于觸怒天母阿舒-樊拉,降下神罰讓他死于勁敵的暗算。哥哥的逝去,令舉國上下為之悲恸,連敵人都不禁羞愧于自己卑鄙的行徑。”他目光悠遠,看向虛空中的一點,好像要緬懷過去的時光一樣,帶着滿臉的懷念和憧憬。可即使他表現得再傷感,都完全無法給人留下一點脆弱的印象。也許這就是刹耶這個人作為王者的風範吧。“我一直在盡我所能模仿他。成為比他更優秀的王,這一動力始終在激勵我。我不知道自己學會了幾分哥哥的神|韻,總覺得好像偏離他的樣子越來越遠。我隻知道,我要做得比他更好,讓更多人愛戴我,向臣民證明我比他更強。但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我做錯了。一味的模仿是錯誤的。我根本不比他差,為什麼要活在他的陰影裡?哥哥讓每一個人都愛他,我便讓我的子民也愛我,但更怕我。”
尾音終結。說到這裡,刹耶忽然停下,回頭望向身旁的聽衆。阿爾斐傑洛這才發覺自己居然聽得入了迷。
他注意到刹耶唇角那抹苦澀的微笑,周圍的氣氛仿佛都随之憂傷起來。然而這并沒有感染到紅發的男子。這個王的笑容,隻能讓人聯想到一些不安的事情。真正讓阿爾斐傑洛陷入沉思的,是那種奇妙的、似曾相識的感覺。
“有一個太優秀的前任,不是件幸事啊……我可以體會你的感受。”
阿爾斐傑洛剛才還納悶刹耶究竟為什麼突然對自己傾吐心聲,現在想來,也許他早就覺得和自己有很相像的經曆吧。刹耶終生受哥哥影響,讓阿爾斐傑洛回憶起曾經被喬貞壓制的苦悶。過去,他忠實而完美地執行龍族交予的任務,費盡努力,終于證明了自己的價值,雖然把事情做到最好本就是阿爾斐傑洛對自己的嚴格要求,但卻不能排除内心想要超越那個男人的執念一直在無形中推動他前進。喬貞擁有其他龍術士望塵莫及的實力。即使被後生晚輩奪走了首席戰士的榮譽,卡塔特依然流傳着他的傳奇故事,無論是守護者、龍族,還是身為敵人的達斯機械獸人族,都會在提及那個男人的時候不自覺地流露出敬畏。阿爾斐傑洛無法忍受一個離任的前輩永遠擋在身前,壓他一頭,而自己永遠隻能做一個影子、一個替補,被人時時刻刻拿來和他作比較。超越喬貞的心,是激勵着阿爾斐傑洛不斷戰鬥和前進的源泉。
然而,即使付出再多的努力,他都從來沒有真正戰勝過那個男人。如果能在将來與龍族的戰鬥中和他對上,并擊敗他……那将是檢驗自己進步成果的最好手段。
看着若有所思的阿爾斐傑洛,刹耶輕輕哼了一聲,喚回他的神志。“真是種奇妙的感覺啊。我猜你也有這樣的想法吧。居然和原來的敵人産生思想上的共鳴……”明朗的笑容重回刹耶臉龐。他似乎又恢複到平常的狀态,隻是笑中帶了點神秘的氣息。“阿爾斐傑洛,就沒有什麼人用陰謀詭計對付過你嗎?”
“我被欺騙過很多次。每次都是自己信任的人。一度讓我産生懷疑,難道自己真的是個容易被糊弄、被利用的蠢人嗎?”
“你會被騙是因為你在乎他們。你要是蠢人,那這個世界起碼九成的人都不如豬狗了。”
阿爾斐傑洛微微低下頭,再擡起時,眼裡閃動着被背叛的憤怒兇光,“那個男人……蘇洛,就曾經騙過我。”
刹耶王似乎很詫異地微張開嘴巴,然後帶着看透一切的笑意搖了搖頭。“人心難測。唯有權力不會背叛你。”
在輕聲吐露肺腑之語的刹耶眼中,阿爾斐傑洛察覺到一陣令人不安的流光,不由得望向他,卻隻看到他凝固在唇角的那抹淡笑。
真是個不簡單的家夥,一副能看穿别人心事的樣子,還假模假樣地裝成根本沒事。從一開始話題就被他一步步引導着。而且總覺得這家夥的話有前後矛盾之處,卻一時品味不出來,阿爾斐傑洛表情不禁顯現出迷惑。
望着皺眉思考的紅發人類,刹耶淡淡一笑。“其實,像你一樣,我也時常陷入迷惘之中。就如之前對你的同伴賈修所說的,吃光一片草原的兔子,鷹也會餓死。豢養人類隻是飲鸩止渴。環境變了,隻有改變自身、或改變環境兩種辦法。有時我忍不住想,難道要學阿迦述進行改革嗎?推行吃人類食物那樣的節欲方針?這種反思已伴随我度過相當漫長的歲月。而每次,我都找不出答案。”
“你在撒謊。”終于,阿爾斐傑洛抓住了刹耶的漏洞,可以酣暢淋漓地進行反擊了。“你早就找到了答案。因為你選擇改變環境。你想要把世界改造成适合達斯機械獸人族生存的畜牧場。”
“難道我錯了嗎?”赤眸眯起來。
“站在你們族群的立場,你沒錯,甚至是大英雄。”阿爾斐傑洛一臉認真地說。
對這樣的話語倍感驚訝,刹耶卻沒有表現出來。
“身為人類的你竟然會這樣評價我,我很意外。莫非向龍族複仇已成為你未來生命的全部意義,守護世界的理想早被你遺忘抛棄了嗎?”
王城主人故意套近乎的說辭以及那蘊含深意的詢問,并沒有讓這位被奉為王城貴客的男人的心産生任何顫動,隻是鼻子裡發出一聲哼響,平穩地回答,“我什麼都不會遺忘。隻不過要換一種方式了。”
不再是守護,而是統治,是征服。這恰恰也是身邊那名異族之王的理想。擁有同一個夢的兩人,未來會成為敵手吧。這樣的覺悟,雙方早已經具備了。
“看來似乎是這樣啊。”刹耶那赤紅色的瞳眸閃出一絲欣賞的情感,望着阿爾斐傑洛,“你我雖非同族,但卻彼此相知。這就是為何我們能成為盟友。”
可惜盟約無法長存。阿爾斐傑洛想。
幾秒的沉默後,這座地下城的城主問,“你自認是個好人嗎?”
似乎沒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阿爾斐傑洛愣了一秒,緊接着歪嘴一笑,坦然道,“我不配做好人。”
看着這個異常坦率的人類,刹耶似乎很愉快。“你啊,承認自己的内心腐壞了嗎?”
“哼。”阿爾斐傑洛用自嘲的冷笑做掩飾,突然很想知道對方的答案,便問,“你呢?你怎麼想?”
刹耶不置可否地抿唇笑了一下。“我覺得我是。當然,得看衡量的标準。是擁有一個美滿的家,過着平庸卻幸福的小日子?還是攪亂現有的秩序,建立足以流傳于後世的偉業,開創一個新時代?”王的臉上帶着意味深長的笑,瞳孔裡放出妖豔的光芒。“前者我做不到。但如果是後者,我無疑是一個大好人。”
阿爾斐傑洛還在默默咀嚼這番話,突然,聽到刹耶輕叫出聲。
“啊,米竺勒夫回來了。”似乎對部下的到來有所感應,王邁出兩步,意欲離開,“來接你那位叫賈修的同伴。”
“那麼快?”
“剛剛在宴會上我就已經千裡傳音給他了。雖然駐地離這兒不太遠,也算是用全速趕回來的吧。我要去犒勞他一下。”刹耶走到樓梯口,又停止不動,回望對方。“你有興趣認識他嗎?”
阿爾斐傑洛搖搖頭。現在,他滿腦子都是零碎的往事。有關喬貞,有關蘇洛……以及自己為權力奮鬥的一生。
看出他正被煩悶心事困擾,刹耶王沒有強求。“耽誤了你那麼長時間聽我唠叨真不好意思。阿爾斐傑洛,你自便吧。這座地下城,你想去哪裡都可以。”
刹耶走後,阿爾斐傑洛單獨留了幾分鐘,看着練兵場上的刀光劍影,腦子裡想的全是同刹耶進行的古怪對話。
那個男人無疑是整個談話的主宰者,但他表露的心聲,又有幾分真實呢。阿爾斐傑洛不願承認自己的缺陷,但若論看穿人心的洞察力,阿爾斐傑洛雖然超過大多數常人,卻還是及不上那個王者。
想着想着,阿爾斐傑洛感到無趣,決定離開王城回地面。他沿塔樓長長的螺旋樓梯往下走,所經路上的事物沒有任何變化,唯一不同的就是在樓梯口位置旁若無人地倚靠着一位男性,好像等在那很久了。
“奈哲将軍,你在這做什麼?”雖然早就憑氣味覺察出對方在附近,阿爾斐傑洛還是稍顯吃驚地皺了皺眉。
“首席大人,”見他下來了,這個把頭發染成銀粉色的男人立即堆砌起甜蜜的笑容,迎面朝他走去。那雙深綠色的眸仁依舊溫柔似水,深情款款地望着對方,“您好像和我王聊得很開心。你們在說什麼呢?”
這家夥怎麼還是改不掉這個臭毛病,老喜歡用首席的稱謂叫我呢?不知道奈哲來訪何意的阿爾斐傑洛紫眸裡閃出一絲陰霾,冷漠地說道,“我不記得有和你成為聊友。”
這話似在警告他,我沒有義務說給你聽,因此語氣顯得有些強硬。不過奈哲并沒有在意阿爾斐傑洛的态度,隻是喉嚨裡發出一聲失落的輕歎,伸手摸摸鼻子掩飾尴尬。
“不肯分享嗎,真傷我心。嘛,不過也算我多事。”
奈哲側過身子,為想要離開這裡的男人讓道。阿爾斐傑洛毫不客氣地邁開腳步,但是卻在走了五六步路以後停住。
“他剛剛提到了他的哥哥。”他沒有回頭,站在原地問道,“那是一個怎樣的王?”
就在這帶着探索欲望的問話落下尾音,好像為了使空氣不要沉寂,一個斷斷續續的笑聲緊跟着奏響。那密如鼓點的曲調,就揚起在阿爾斐傑洛身後。
“你笑什麼?”似乎感覺到對方笑聲裡有很強烈的諷刺意味,阿爾斐傑洛面無表情地轉頭盯着奈哲,問。
“哈,完全跟我想的一樣。”無視對方銳利的目光,奈哲悠然說道,“又玩那個把戲了啊。”
這名異族将軍的話還未說完,阿爾斐傑洛就感到後悔的因子在胸中蔓延。他從年少時起就非比常人的第六感此時忽然顯靈,在他心底湧起了一個驚人的預感。難道說——
“根本沒有你說的那個人。”奈哲愉快地揭露。
“……”由于片刻前預知到這個答案,阿爾斐傑洛并沒有顯出過多驚訝,然而僵硬的面部表情還是出賣了他陰沉的心情。
被耍了。
那個男人,果然是自己看不透的敵手,或許比龍族還要恐怖。而我居然輕信他了。
觀賞了一會兒這名卡塔特的前任首席龍術士凝重的表情,奈哲好像戲弄欲望得到了滿足似的失笑出聲,擦過他的肩膀,帶着欣喜的笑容趕在對方之前離開了這裡。“先走一步了,首席大人。”
阿爾斐傑洛被獨自留下,聆聽練兵場傳來的陣陣呐喊。
“真是隻老狐狸。”不知過了多久,他在苦笑中咕哝了一句,然後優雅地擡手攏了攏遮住眼睛的頭發。
與刹耶如此正面的交談,即使在過去幾年也并不多見。他們兩人立場完全不同,談話自然虛虛實實,充滿了詭詐,不會讓對方猜到自己的真實心意。讓這兩個本該是宿敵的男人攜手在一起的,是埋葬龍族的心願。一旦實現這共同的夢想,之後兩個人的交流将不再通過語言而隻能通過戰鬥,因為埋葬龍族隻是第一步,統治世界才是二人的最終目标。無論阿爾斐傑洛還是刹耶,都一定會用盡任何手段排除對方。可即使面臨這前所未有的嚴峻挑戰,阿爾斐傑洛也不感到畏懼。在他内心某處,也許正深藏着渴望與刹耶一較高下的鬥志。那将是男人之間、強者之間的對話。阿爾斐傑洛無比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CCV
龍王的召集令将九名龍術士帶到了龍神殿議事大廳。上一次有這樣的盛景,恐怕要追溯到55年前的比薩之戰了。
但是,除去已經無法出席的那幾位,仍有兩名男子不見人影。龍王唯二沒有召喚的,是曾經做過首席的那兩個人——喬貞、阿爾斐傑洛。其餘龍術士都受到傳召,有白羅加,蘇洛,柏倫格,柯羅岑,休利葉,派斯捷,盧奎莎,傑諾特和耶蓮娜。
盡管蘇洛對自己會接到由魔法渡鴉遞送而來的召集令感到頗為意外,這個被龍王冷落了多年棄而不用的男人,仍舊在第一時間啟程去往對他而言已有些陌生的卡塔特山。蘇洛的胸中徘徊着一種天命不可違抗的感慨。他知道這一次他将免不了與盧奎莎重逢,也會見到許普斯,而那将是他順理成章帶許普斯去人界的最好機會。
這些平素為維護人類世界的和平而在外四處征戰的人們,今天齊聚在龍族最神聖的殿堂裡,接受龍王的号令。他們每一位都是英勇的戰士,發誓對龍族忠誠,貫徹着守護的信念,保衛這個脆弱的世界不受達斯機械獸人族侵害。
命令是同一項。由九名龍術士與各自的契約龍一同合作完成。
——讨伐濟伽。将盤踞在地球另一個盡頭的異己勢力全部殲滅,為所有死去的同胞複仇。
能夠下定這個決心,對龍族的統治階層而言,絕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之前,他們有懷疑過這一切陰謀的背後策劃者,是在伊比利亞半島以幻術創造的空鎮為陷阱誘殺龍術士的刹耶王,也懷疑過曾有誘捕龍術士前科的濟伽王是主謀,就連那個比薩城堡被毀後銷聲匿迹了許多年的阿迦述王都無法排除其蓄意報複的可能。敵人的身份,以及敵人的最終目的,都不明确,就像一件命案的真相籠罩在層層迷霧中無法解開。龍王難以做出決斷,就這麼一拖再拖,猶猶豫豫了近十年,反倒讓異族的行動越發猖獗。
但現在,主謀終于浮出了水面。三天前,孤塔遭襲,重犯賈修被劫,其契約從者桑契斯亦行蹤不明。所幸有兩名異族在撤退時被俘,孤塔守衛拷問了他們,終于使真相大白。所有針對龍術士的暗殺,都是濟伽王在看不見的角落偷偷編織的大網。既然一切都很清楚明了,卡塔特一定會粉粹他的陰謀。這個戰略亦正好與龍族掌握的情報相吻合。
其實,自阿迦述敗退比薩後,龍王一直暗中派人搜找這支殘兵的下落。想起當年第二代首席阿爾斐傑洛在他第一次接受的錫耶納任務中,為了找到阿迦述藏匿的軍隊可謂是搜山檢海費盡周折,敵人在比薩戰場兵敗撤退後,一定會更加細心地躲藏起來。要找到阿迦述王和他的族人,隻怕比大海撈針還要難。多年來,對于這群敵人的行蹤,卡塔特一直沒有消息。
刹耶那邊的情況也是一樣。龍族手裡的有限情報,隻容許他們率先對濟伽發起進攻,以謀求之後可能會出現的額外收獲。
暫時将捉摸不到夙敵的行蹤而随之衍生的焦慮感丢在腦後,兩位龍王下達了命令。九名龍術士交由白羅加負責,同時調回被暫派至孤塔的卡缪斯、費揚斯等人,組織一支全員龍族的精銳部隊,協同龍術士作戰。
讨伐隊将于次年元旦出發,直指濟伽領地。
在默默出神聆聽龍王的布置時,蘇洛數度阻止自己去看那個他苦苦想念的女人,盡管如此眼睛還是不受理智所控,好幾次瞟了過去。正因為這個動作,他才發現原來盧奎莎也在時不時地偷看自己。和她視線相遇時,蘇洛迅速移開目光,仿佛心裡有愧。最後,隻能借助劉海的遮擋,把眼神藏起來。
緊張的召集|會議結束後,龍術士們紛紛退下。他們被龍王特許在“龍之爪”山脈的一棟棟華麗别墅住下,度過最後幾天的備戰時光。
衆人走出大殿,誰都沒有說話,在寂靜到唯有零碎腳步聲環繞的凝重氣氛下離開。無論是趾高氣揚的白羅加,善談的柏倫格,親和力十足的休利葉,或者愛耍寶的派斯捷,今天都一反常态地維持着固執的安靜。他們有的在追憶逝去的摯友,有的在回味重拾的榮光,也有的人感受到任務的艱巨,被壓得有些喘不過氣。
蘇洛是這些人裡面第一個走的,沒給盧奎莎任何接近的機會。與他相識相戀多年的這個女人,充分理解這個男人的心情,不想彼此之間難堪,沒有追上去糾纏,隻是用留戀的眼神,默默注視他逃走。
巧合的是,龍王也在無意中幫了蘇洛一個忙。
他們多留了盧奎莎一會兒,詢問她被濟伽王抹掉的記憶是否恢複,想了解敵人可能展開的行動。蘇洛得以脫身,遠離那座有她存在的宮殿。
但是,還有另一道難題,擺在他面前。
他與許普斯一前一後出了神殿大門。許普斯要回住處,便先走一步。現在,那個寬大高挑的背影,還在蘇洛身前約十五米的位置。隻要一聲呼喚,就能讓他停下。
“許普斯,你還是跟我走吧。”
低沉得如同守墓者般的聲音從背後傳了過來。這個熟悉的聲音,和往常相比失去了韻味。
聽到這句話,許普斯回過頭,發現蘇洛已來到他身前。
“走?”海龍的聲音清冷空靈,一雙星眸帶着疑惑凝視主人,“去哪?”
“人界。”
“族長已經準備了住處,讓你們留在山上。再過四天就要出發了。”
“我知道。”蘇洛垂下雙眼,疑似有難言之隐,過了一會兒他擡起頭,目光卻始終不與身邊的從者交彙,“但是,她也在。”
“你要避開她?”藍色的眼眸朝龍神殿的方向瞥去一眼,許普斯在瞬間就意識到蘇洛說的人,正是留在議事大廳的盧奎莎。
與她分手後,蘇洛就離開了佛羅倫薩,這幾年裡,行蹤一直很神秘,好像是要獨自療傷似的。許普斯隻在頭一年找過他,後來也放任他了。
“既然你都懂,又何必再問呢。”蘇洛含混不清地帶過這個話題,“我們下山,找一個最近的旅店住幾天。等到了集合時間,再回來。”
“好吧。”許普斯沒有起疑。短暫的思考後,他點頭答應了。
兩人走在浮空大道上,一路都沒有交談。孤寂的風聲吹打在他們身畔。
在離彩虹橋隻有少許距離的時候,許普斯終于打破了沉默。“我問你個事兒。”
“你想問,我這些年有沒有和阿爾斐傑洛見過面。”
“對,你有沒有?”
“他早就原諒我了。你為什麼還要在意他呢?”
“就算你們為當年之事和解了,我還是覺得最好不要和那種男人扯上關系。而且,你内心其實很厭惡被那種對你有不軌企圖心的男人接近吧。”
“真不愧是許普斯……”
從者的這個回答,讓蘇洛的心有了片刻動搖。他微微低頭,那閃爍着灰綠色光芒的瞳孔之中,帶着憂郁的陰霾。
“你們都這麼說。你和盧奎莎都這樣勸我。可是我早已經和阿爾斐傑洛解開恩怨了。所以,不用為我擔心。”
聽着主人強調的話語,許普斯似乎作出了讓步。“真是這樣,就最好了。”
他們踏上薄如蟬翼、微微拱起的天空之橋。缤紛的弧光給他們的身體塗上夢幻的色彩。通過時,蘇洛的雙眼始終凝注橋面。
守護者杜拉斯特上前問候,目送二人。
在被那溫柔的光暈吞噬的那一瞬,蘇洛忽然回了一下頭,用耳語般的聲音,感謝身旁陪伴着自己、直到現在都信任着自己的海龍。
“謝謝你,許普斯。謝謝你關心我。”還有一句話堵在心裡,卻怎樣都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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