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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Chap.2:阿爾斐傑洛(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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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XXVII

雖然并沒有任何人逼迫她,盧奎莎還是在一堵高牆下面壁般地站着,盡量把自己隐藏在陰影裡。她的前方兩米處有一扇小窗,隻要微揚起頭,就可以欣賞到外面世界射入的月光。而她的雙眼,就這麼一直目不轉睛地凝視着那朦胧淡白的柔光,看得好似入了迷,忘卻了周遭的一切。

常年不見天日的這個地方,異常昏暗和陰冷。除了鑽進鐵窗的月光,就隻有樓道裡挂着的火把閃動出幾縷微弱的光。

“你該知道,我已經盡力了。”

身後,有一個男人對她說。聲音裡有一些抱怨的意味,輕弱得好似根本不打算讓她聽見。她沒有轉身,但她知道那是誰。

說話的那個男人,正是将她一路護送過來的白羅加。他離她不遠,中間卻被分布密集的鐵條所隔離。鐵條紮進地面,刺向頂棚,在黯淡的月光下,就像一根根巨大而冰冷的手指,要把掌中的一切都封鎖起來,宣示着孤塔對犯人的絕對控制力。

這就是她的終途,她未來的靈魂與肉|體的被縛之所,西塔四樓的半月形牢房。

她仍穿着那件處決蘇洛時候的精美白裙,宛如新娘禮服的白裙,然而她的歸宿,卻是孤獨死寂的囚籠。

這裡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味道。不是血,不是潮濕,也不是死亡,而是明知無法逃離的絕望。關在這裡的人,可能一輩子都出不去了。

“你就在這裡,好好地反省吧。”

白羅加沒有再說更多。他似已看出她并不想理會自己,而他也不願再多逗留片刻。盧奎莎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鐵欄外的男子已經動作快捷地轉身移步樓梯,離開了這個令人壓抑的空間。

直到白羅加的腳步再也聽不見,盧奎莎那始終遙望窗外的視線,才終于慢慢偏轉,僵硬站立的身體随衣裙翕動的聲音而轉動,正對向身前的鐵欄。她的目光幽深而炙熱,凝固于牢門上挂着的鐵鎖。

區區一把鎖,根本阻擋不了龍術士想要出走的心,但她卻沒有嘗試。這兒的一切都是用龍王的魔法閉鎖起來的。與這兒相連的東塔,住着數名龍族的看守。新犯初來,他們一定會比任何時候都提高警惕。叛亂平息後第一時間就回到孤塔當班的典獄長芭琳絲前不久剛剛送别了白羅加,此刻正帶着她的左右手陶瑞斯和金荻斯嚴密地監視着盧奎莎的牢房。他們在先前的戰鬥中損耗了不少體力,卻沒有進行任何休整,立即投入了工作。盧奎莎甚至能聽見他們在樓道間交頭接耳談話的聲音,聽見芭琳絲正譏諷地嘲笑自己,這個自作自受的叛徒同黨。盧奎莎咬了咬嘴唇内側。恐怕在她的有生之年,都不可能逃得掉了。

尋了塊月光照得到的地方,她提起裙沿坐了下來,雙手搭着膝蓋。稀疏的月光努力地穿過窗戶上的鐵栅欄,落在她披散在背部的卷曲紅發上,沉默地将她擁緊。

隻要稍微想到和蘇洛有關聯的事,心口就會莫名疼痛起來。盧奎莎把一隻手移至左胸,輕輕按了按,感到指尖下的皮膚一鼓一縮地抽搐着。

心髒仍在跳動。接着,她又伸手摸向自己的半邊臉頰,反反複複地摩挲着,發現那裡沒有一滴淚水,就像用水晶線取走他性命的時候那樣,盡管悲傷到了極點,卻哭不出來。

是這樣嗎?這就是我的本性嗎?

那個男人直到最後都愛着自己。即使再生氣,至少仍願意與她争吵拌嘴,仍然會憤怒地向她訴說他的苦悶,而不是連最起碼的交流機會都不給予。

而自己,同樣也是愛着他的吧。所以她成全了他的願望,将他的生命終結在自己的手裡。

可是,她卻辜負了他的一片心意。

在那一天到來前,把疑惑藏在心裡——這也就意味着,要在風暴來臨之時,坦明一切。

蘇洛留下的那番告誡,并不難理解。他希望她前去告密,把心中認定的事情,禀報給龍王。

至于日期……毫無疑問是阿爾斐傑洛起兵的那一天,也就是龍王第二次派大軍出征攻打濟伽王的那一天——

整件告密行動的重中之重就是要掐準時間。蘇洛要她趕在那緻命的錯誤出現前提醒龍王。這樣,他既能保全盧奎莎,又不失他對阿爾斐傑洛的忠義——他自認為在愛情與友情間能做到兩全其美。

恐怕蘇洛早就預感到,阿爾斐傑洛會趁龍族大軍遠征、内部空虛之際向龍族發難,于是提前找到盧奎莎,對她作出了這條指示,以保障他和阿爾斐傑洛倘若不幸失敗了,盧奎莎也不會受到株連,被龍族清算。

其實,蘇洛早已經意識到她之前提過的兇險,意識到将來可能會與阿爾斐傑洛共同走向毀滅,所以才會決絕地和她分手,目的就是要把她排除在計劃外。

這個男人,用他那愚笨的方式保護着盧奎莎。他既不想辜負所愛,又不願坑害同夥。所以,蘇洛要求她必須等到阿爾斐傑洛起事之後,才能向龍王舉報他們謀反的事實。

然而,柏倫格的洩密,打亂了蘇洛的安排。沒想到他居然是白羅加布置在阿爾斐傑洛身邊的一個眼線。在竊取到重要的情報後,這條毒蛇先于盧奎莎把一切洩露了出去。

盧奎莎還來不及向龍王禀明,龍王就已經從白羅加那裡得知了叛賊的計劃。這麼一來,她就沒辦法撇清嫌疑了!

“在讨伐逆賊的戰鬥中,你要親手斬殺阿爾斐傑洛最大的幫兇,也就是你曾經的戀人蘇洛。隻有這樣,你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我也可以借機替你向兩位龍王大人美言,保住你的安全。”

那日在彩虹橋上,白羅加帶人截住了她,作勢要将她逮捕起來。那時,盧奎莎就已經猜到了他的意圖。支開吉芙納後,白羅加果然開出條件,要求盧奎莎戴罪立功,證明自己絕無謀逆之心,以此獲取龍王的諒解。

沒有任何拒絕的權利,盧奎莎答應了。她完成了這筆交易,在剿滅叛軍的過程中,親手誅殺了蘇洛。事後,白羅加沒有食言,确實有在龍王面前為她争取。

可最終,她還是被關進了孤塔。

龍王不會輕易原諒她,執意要懲處這個與反叛者關系過密的女人。白羅加無法忤逆,隻能接受龍王的旨意,親自把她押送過來。今後的歲月,她将終生待在獄中忏悔,在殺死摯愛的無盡悔意裡,痛苦煎熬。

這座牢籠,也許正是對她“玩弄愛人情感、擺布他者人生”殘忍而又深刻的懲罰吧……

CCXXVIII

離開監獄,回到卡塔特山脈,在通過彩虹橋的時候,白羅加像是要掃除掉沾染身上的晦氣似的,使勁甩動着自己的衣袖。

明亮的月光照亮他的身形,與外界别無二緻的月光,讓他想起了孤塔監牢裡盧奎莎凝望窗外的那一幕,想到這裡,白羅加的心緒更加煩躁,猛然加快了行走的步伐。

短短兩日,彩虹橋的看守者幾度易主。先是杜拉斯特被阿爾斐傑洛打傷,随後臨時接替他的紮傑斯又在先前的平叛戰鬥中被龍炎嚴重燒灼,不得不回去休養。刹耶的軍隊早已撤退,所有叛徒盡數被誅滅,但是龍族剛剛經曆過一場大戰,不敢有絲毫懈怠,龍王便派了資曆深厚的守護者莫伊甯前來站崗,代替紮傑斯,認真把守着這座由凡間通往龍族聖地的橋梁。

莫伊甯恭立以待,向白羅加發出殷勤的問候。過橋的男子卻根本沒有理會他。匆忙的腳步聲在透明七彩的橋面上敲打着。看得出來,白羅加正被煩悶的心情所困擾。

“你回來了。”橋的另一頭,柏倫格正等在那裡,笑臉相迎。月光給他鉑金色的卷發鍍上了一層銀。“那個女人沒用指甲撓你吧?”

“撓我做什麼,”白羅加憤憤地回答,“又改變不了結果。”

“那她有沒有罵你?”

“她一句話也沒有說。”

“啊,真是意外。”

以前在卡塔特總是故意裝作關系很疏遠的兩人,在阿爾斐傑洛死後,終于沒了顧忌,開始頻繁成雙出入。他們沿着筆直的山道,一條通往“龍之爪”最近的空中小路,邊走邊聊了起來。叛亂結束後,龍王特邀所有參與平叛的龍術士在山上暫住幾天,以防刹耶王出爾反爾,再派軍隊過來侵犯。如果不出意外,明天下午将舉行一場論功行賞大會,晚上還有盛大的慶功宴等着衆人出席。龍術士們的住所都安排在“龍之爪”,彼此之間成了鄰居。

山風吹過白羅加略顯淩亂的黃白色長發。他急急而行,一路無言。柏倫格側眸注意到身旁好友憤懑的情緒,仿佛渾身上下籠罩着一股随時要下暴雨的烏黑雲團。

“叛徒已經伏誅,幫兇也都處置妥當,一切都井井有條地進行,你怎麼反倒看上去好像不太高興?”

“和一開始說得不一樣。”白羅加頹廢地歎了口氣,“我之前向她保證一定能免除她的罪,可是事情的結果,你也看見了。”

“你竟然真的想放過盧奎莎?”柏倫格為好友的表現深感訝異,眨了眨眼睛,“她可是那兩個男人的同夥啊。”

“有什麼比親手殺死自己最愛的男人還要痛苦的懲罰呢?”白羅加想起一小時前在龍神殿議事大廳因為替盧奎莎說情而被兩位族長嚴厲訓斥的場景,不禁感到胸口的郁氣更加深重了,“可是龍王不肯松口,還派我去押送盧奎莎,等于讓我背了個黑鍋。那女人雖然什麼都沒說,心裡一定在痛罵我沒用。這比說我不守信譽更讓我憤怒。”

“我真沒想到,你竟會對她動了恻隐之心。”

“不,盧奎莎根本不是重點……”二人經過廣闊無垠的“龍之影”。岸邊的淺灘山石上,有三名人形的海龍族戰士正坐着小憩。他們身上有戰鬥留下的可怖傷疤,用雪白的繃帶緊緊纏繞。慘烈的大戰結束了,終于有了休養生息的時間,之所以變成人類的形态,應該是為了方便包紮傷口。再往稍遠位置的“龍之軀”眺望過去,一頭火龍纏繞在山腰的四株龍心果樹上,頭枕在尾巴上曬月光浴。一長條形似樹枝的巨疤清晰地分布在他腹側的軀體,從肚腹一直蔓延到尾部,傷處的鱗片被外力剝落,斑秃秃一片,看樣子是被高熱的雷電劈灼所導緻的。當二人從高處走過時,較近的三名海龍族族人立刻擡起了頭,遠處那頭打瞌睡的火龍也突然睜開緊閉的雙眼。他們看似疲倦,耳朵卻依舊靈敏,眉宇間帶着警戒的神色。白羅加意識到,下面的話不能讓這些家夥聽見,于是壓低了說話聲。“跟你實話實說吧,我趁機試探了龍王的态度。他們似乎對當初設立首席的目的産生了懷疑,所以并沒有要再立一個首席的意思。至少短期内沒有這個打算。”

“為什麼?就因為阿爾斐傑洛之亂?”

“龍族此番的損失太慘重了。光是受那家夥牽連而死的龍術士,算上他自己,就有八個。龍裔就更不用說了,陣亡者高達十三名。這還沒算上守護者。”

“他們也不想複立喬貞?”

這個名字讓白羅加憤怒,但他沒有發作,隻是搖了搖頭。

“不立喬貞,也不提攜你。你們倆可都有不小的功勞啊……對了,修齊布蘭卡呢?這家夥的戰功不比你和喬貞低。”

“不知道。自從他中途離開戰場後,就再也沒人見過他了。故作神秘的家夥!”

撇開行蹤不定的修齊布蘭卡不說,沒想到就連光榮回歸的喬貞都沒能挽回龍王的歡心……明明他們曾那樣懇切地希望他回來穩定大局,撲滅阿爾斐傑洛的叛亂之火。柏倫格不禁在心裡歎了口氣。龍王的心思,比危險的深海還要難以捉摸。

“首席的位子,看來要空懸喽……以前從來沒有這種情況。”

“阿爾斐傑洛的動亂,給了他們非常大的刺激。他們的自尊心被深深地傷害了。”

柏倫格覺察出白羅加的怒火,溫潤的金眸劃出一絲暗光,“那個逆賊,死了都依然能夠壞事,阻礙你的晉升之路。這個世上,再也沒有比他更令人不快的惡徒了吧。”

“不,不是的!不是您說的那樣!”

一個突然響起的激辯聲,把柏倫格尖酸刻薄的罵聲給蓋過去了。

循着這個聲音望過去,相談甚密的兩人這時才注意到,有一名男子路過了他們身邊。他就是彩虹橋原來的守護者杜拉斯特。先前因為被夜襲到山上的阿爾斐傑洛打斷了肋骨,因此并沒有參加平叛,這兩天一直在後方休養。

“杜拉斯特,你的傷那麼快就痊愈了?竟能到處亂跑。”柏倫格攏了攏頭發,眼睛朝周圍亂瞟,假裝不去在意對方出言反駁自己的事實。

杜拉斯特沒有理會他陰陽怪氣的态度,向他鞠了一躬,道,“首席……阿爾斐傑洛大人他,不是你們所說的那種人。”

盡管意識到自己的稱呼不太妥當,立刻改了口,然而杜拉斯特有意為叛徒開脫的态度,還是惹惱了一旁的白羅加。

“你憑什麼這樣說?”

“我的存在,即是最好的證明。”杜拉斯特的眼神毫不動搖,“他本可在大開殺戒之時輕取我命,但他卻沒有那樣做。”

這番言語徹底惹惱了白羅加。他倏地把臉貼近杜拉斯特,離他隻有一英尺之近,憤怒的琥珀色眼睛近距離斜視着他,企圖用駭人的氣勢威逼他改變說辭。

“噢,我猜你大概是想提醒我,你是他的一個爪牙,沒有被肅清幹淨的潛在擁護者?随時準備複辟他邪惡的事業?”

柏倫格在邊上笑而不語,仿佛在看這名守護者的洋相。

“我……”杜拉斯特的臉變得比雪人還要白,就在他喘息不定之際,白羅加再次發出連續的斷喝,壓下他想要申辯的話語。

“别自作多情了!你沒有死是因為那個男人把目标對準了我,才會漏掉你!你隻不過是命大而已!事實是,你在同情一個叛徒,一個害死了衆多龍族戰士的罪人!杜拉斯特,你曾被公認為卡塔特最富資曆和經驗、同時也最為忠誠的守護者,但是非常可惜,那些人隻判斷對了前面兩點。”

杜拉斯特感到胸腹一陣絞痛。斷掉的兩根肋骨才剛剛接上,然而白羅加暴風驟雨般的喝叱聲,卻仿佛一個鐵錘猛擊向他的胸口,要将它們硬生生地砸斷似的。在那強大的氣場下,他不得不深深地低下頭,表示屈服。“我沒有為叛徒辯解的意思……”

“你已經在做了!”

“我很慚愧,白羅加大人……是我失言了。我為自己的輕率,向您、向柏倫格大人緻歉。”

白羅加銳利的豹眼緊緊盯着躬身賠罪的守護者,一直望了有半分鐘,才終于态度松動,同意他離去。

杜拉斯特從白羅加身邊走過,但是柏倫格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了回來,紅軟的嘴唇湊近他的耳廓。

“回答我一個問題。一定要誠實。阿爾斐傑洛·羅西兵敗身亡,最終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你覺得他可憐嗎?”

杜拉斯特被迫回過頭,臉龐的肌肉微微抽搐。“……就像您說的,他是逆賊。我不會可憐一個逆賊。”

“很好。”柏倫格笑着松開了手,“但是,光說空話還不夠,我會一直注意你的行動。要是再讓我發現你有心袒護那個逆賊,我就把你扔進孤塔。”

CCXXIX

山風輕捷地拂拭而過,迪特裡希下意識地閉了一下眼睛。一小截從樹上飄下的斷葉貼在他右眼角附近的皮膚。他伸出手,把它拿掉。

餘光瞄到T走了過來,迪特裡希向他揮舞胳膊,讓他坐到自己的身邊來。

低矮的守護者宿舍木屋就在身下,但他們卻很自然地在山坡上休息。大概是兩個人都不知道該進行怎樣的開場白,他們安靜了一會兒,直到迪特裡希覺得無聊了,才挑起了話頭。

“好靜啊。除了風刮動樹葉的聲音,别的什麼都聽不見。”

“嗯。你說得沒錯。”

“其實,平時的卡塔特也不喧鬧,但是今夜,格外甯靜啊。”

T側過頭,看着身邊的壯漢。“你好像在感慨些什麼。”

“卡塔特的夜晚,可不多見喲。小子,你來這兒時間還太短,等超過十年,你也會懷念月亮的。”

讓這名粗糙的大漢如此感慨的東西,居然是外面世界再尋常不過的黑夜。不過,像現在這樣的景緻,在卡塔特山脈卻是千年難得一見。兩位龍王在平亂的戰鬥中消耗了太多精力,已經非常勞累了,無力再繼續維持結界的運轉,但是保護卡塔特的結界又不能全撤,因此思慮再三,他們僅僅消除了其中的一項功能。本來,覆蓋卡塔特全境的結界就有着多重作用,制造太陽一直淩空照耀的假象,應該是這諸多的功能中最沒有實際意義、可以暫時關閉的形象工程。就這樣,阿爾斐傑洛叛亂平息後的當晚,卡塔特迎來了一個難得的月明之夜。

月亮——那美麗的銀盤,正高架于柔軟的雲絮間。而那輪平日裡永不墜落、意寓卡塔特永不敗亡的太陽,此刻卻悄然下場,消失了蹤迹。真實的晚景裝飾着卡塔特山脈的天空。所以,他們才能如現在這般靜靜地坐在山坡上擡頭賞月。

月光透過樹葉,在地上灑下銀色的光斑,猶如一個又一個美麗但脆弱的夢。迪特裡希用自己僅存的左眼癡迷地望着它們。鮮有的柔和笑意,流淌在他的嘴角。

“對了,我還沒正式向你緻謝呢。”獨眼大漢蹬了蹬有些坐麻的左腿,換了另一個坐姿,“你的劍術相當不錯。才剛入門,就已經練到這個程度了。”他一邊誇獎道,一邊用粗實的拇指指向自己的右眼。那裡正被黑色的眼罩包覆着。乍看之下,着實像個海盜。因為瞎了一隻眼,他沒有參加白天的作戰,一直在宿舍裡休息。“那天若不是你救我,我丢掉的絕不隻是這隻眼睛。”

“這沒什麼。”對方的稱贊讓T渾身不自在地扭動起來。從小到大,他被人稱贊的次數寥寥無幾,而他從來都不曾習慣。他來卡塔特還不到三周,照正常程序,必須在奧諾馬伊斯門下練習劍術滿兩年才算畢業,卻因為叛亂的爆發,使修行不得不暫停。“我師承奧諾馬伊斯。是他傳授給我劍術。你要謝就謝我的老師吧。”

“傻瓜。奧諾馬伊斯是這裡所有人的老師。”

“也包括龍術士?”

“當然。每一個長老都是大魔導師。但那些人的劍術跟奧諾馬伊斯相比,可就一個天一個地了。不過要是變回龍的形象,劍這種東西,也就不再需要咯。他們自己的爪子就是劍。”

T沒有接口。他本來就想把話題岔開。既然迪特裡希這麼做了,他自然覺得很安心,不會再多嘴多舌地繞回去。

“瞧我,扯到哪兒去了。”壯漢苦笑着撓了撓自己鳥窩一般的亂發,回過頭來看着他。“總之,你這家夥給我的印象很不錯,除了那古怪的代号。雖然你不肯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但是你這個朋友啊,我交定了!”

“随你高興。”T深知拒絕無用,便放棄了掙紮,撇過頭咕囔一句。

“作為你的朋友,給你一條忠告。”迪特裡希一向爽朗的話聲,忽然變得苦澀起來,“永遠不要和首席扯上關系。否則,你将來就隻能用一隻眼睛看月亮喽。”

類似的告誡,他從前就說過,如今又一次舊話重提,足見他對首席的忌憚。而他的眼睛,正是被前任首席給刺瞎的。一想到這兒,對任何事物都無比冷淡的T,紫色的瞳眸忽而閃過一絲驚訝之色,終于再也止不住心中的好奇。

“你是怎麼惹到那個前任首席的?”

“是反賊。”迪特裡希強調,神經質地四處張望了一陣,“别亂叫。除非你活膩了。”

“好吧,你給我說說,你和那個反賊有什麼淵源?”

望着T突然變得興趣盎然的面龐,迪特裡希心裡暗自驚奇。他覺得自己沒什麼可隐瞞的。或許,他早就想找個機會發洩了吧。在被迫做出那些違背本心的事之後……

“他啊,以前也算是我的朋友,雖然我知道這關系比橡皮筋還要脆弱。托他的福,我能離開這裡到人界去。我們經常結伴出行,喝酒,睡覺,沉醉在溫柔鄉。你知道的,那種能尋歡作樂的地方。”他神色暧昧地朝青澀的紫發同伴擠眉弄眼,盡管後者一臉懵懂無知。“那段日子真快活啊。後來發生了一件事……他被誣陷殺人。而我則在審判他的法庭上,做了假證。在害他坐牢的衆多推力中間,也算有我的一份功勞。這隻眼睛,”話到此處,迪特裡希以掌心輕按住眼罩,“就算是為當初的行徑賠罪吧!”

“所以你才會那樣說,叫我不要和首席來往。”T低聲呢喃,臉上的表情仿佛在思考人生,又像是為迪特裡希感到難過。

“吸取我的教訓吧,小子。對你沒壞處。你以為上帝是個瞎子,殊不知祂什麼都看在眼裡。”

上帝?他說的究竟是哪個宗教體系下的上帝呢。T不是一個虔誠的信徒,盡管他出生的地方也曾經充滿了福音,但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他就被上帝遺棄了。因此,他從來隻相信命運。而命運之神又是誰呢?“他殺了誰?又是誰誣陷他殺人的?”

“哎,這話說起來可就長喽。你最好不要知道太多。我隻能告訴你,那是樁冤案,公認的冤案。但沒人會給他翻案。再也不可能了。總之,他被人構陷,在孤塔白受了五年的罪。”

“如果是這樣,那他反而是一個受害者了?為了反抗龍族對他的壓迫,才會走上反叛的絕路?”

“話可不能這麼說。許多人為奸作惡,都是從自以為是受害者開始的。那個男人心懷異志,勾結外族,發動叛亂,給龍族造成了難以估量的損失,不要說足可抵消之前所有蒙受的冤屈,他就算死上十次,百次,也挽不回那些因他而逝的生命。”迪特裡希黑色的左眼異常深邃,臉上有着與粗犷的外表不太相稱的冷靜與缜密。他正躊躇要不要把原委一并說出,一抹人影卻忽然在視野的遠端一閃而過。獨眼立刻瞪圓,看了又看,當确定來人的身份後,放射出不可思議的光亮,“那個人——”

T順着壯漢的視線,也發現了那個男人。身穿高檔質地的天藍色連體衣褲,套着修長的墨藍色毛邊拖地大衣,肩披淺黃色褶皺圍脖雲肩,胸前墜着一個簡約的、木制的十字架,這名好像貴公子般優雅的男性,一頭褐色的頭發被月光照得發白,年齡約莫三十出頭,此刻正在二人眼前的浮空山道上款款通過。這人一定來頭不小,否則不可能會有一名守護者特地在前方為他開路。同時他一定是名稀客,不然迪特裡希不會那麼吃驚。他看那人看得幾乎着了魔,瞪大的眼珠子一轉也不轉,讓T不禁想要知道對方的身份。“這人是誰?”

迪特裡希從地上站起來,以便自己伸長脖子去眺望。“沙卡西爾特。”他回答。

“不認識。”

“你當然不認識。連我都沒見過幾次。”

“他是誰?”

“在卡塔特被稱作‘那一位’。我給你講得通俗點,他就是人龍契約的始發人,所有龍術士之父。人類與龍族簽訂契約共生共死的計劃,就是他最先提出來的。”

“哦,那應該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吧。”T附和道,不禁朝男人的方向多看了幾眼,卻沒有站起來。

“可不是麼。”盡管對方已經走遠到隻留下一個指甲般大小的背影,迪特裡希依舊沒有收回遠望的視線,始終行注目禮,“那男人對龍族的意義絕不僅僅是戰略上的貢獻那麼簡單。畢竟除了呂尼基昂家族的贊助外,那男人同樣也是出資不少啊。”

“呂尼基昂家族?”這家夥怎麼盡說些叫人聽不懂的東西呢。

“就是龍術士派斯捷·德·呂尼基昂大人的家族!喂,小子,能不能稍微了解一下曆史再問話啊?”

“我不是很了解。原來龍族的背後還有這些人在支持。”

“沒有這些龐大的貴族财團,你以為密探的工錢是誰發的?還有龍術士大人們外出公幹的差旅費。真以為他們會免費給龍族賣命啊?”迪特裡希一屁股坐下來,雙手抱在胸前,說得頭頭是道,“我可是聽說,這個叫沙卡西爾特的男人是布拉班特公國的一名高官,時任布魯塞爾神廳的廳長一職,與羅馬教廷有着非常緊密的聯系,在當地算是個相當有頭有臉的人物了。他一般不會來這兒。沒想到今天居然會大駕光臨。難道是被阿爾……那個叛徒的事吸引過來的?”

T安靜地聽着獨眼的壯漢自說自話。離大戰完結隻不過幾個小時,那個主謀的姓名,居然已經成為一種禁忌了。大家仿佛達成了共識,沒有人敢直呼這場騷亂策劃者的名諱,好像隻要從口中說出它,就會招緻更大的災禍。向來不拘小節、大大咧咧的迪特裡希,如今居然也變得這般謹小慎微,為迎合輿論的風向而壓抑自己的天性。T想,自己應該也要學習。

這個表面和平甯靜的世外桃源,内部湧動着看不見的可怕暗流。T有足夠多的時間去感受它們。而他要學習的東西,也還有很多,很多。

在二人看不見的地方,守護者已将貴客帶至雄偉的龍神殿。外貌氣宇軒昂的男子踏上台階頂端,分立兩旁的值班守護者訓練有素地向他行禮,并目送他進入殿堂。

入夜已經有五個小時了,兩位龍王卻沒有安歇。他們忙碌了近一天,修補被異族軍隊擊破的結界裂隙,征調族人回收陣亡者的屍骨,并在祭壇舉行葬禮,告慰亡魂。處理完這些事務後,他們回到議事廳,接見了一個個戰後幸存的龍術士,以及所有的臣民。疲乏的身子越發沉重,身下的椅子也似乎變得堅硬刺骨起來,股間早已坐得麻木,但是等候觐見的那個人非見不可,因此直到現在他們都沒有退朝就寝。

因為一直沒空用餐,他們便派人去膳房取來兩碟面包幹,脆棗,還有兩杯剛熱好的核桃牛奶,一邊小口咬着食物,一邊迎接貴客的到訪。

“噢,你來了。”寶座上的海龍王看到對方緩步走進大殿的身影,立刻放下手中的食物,熱情洋溢地直起了上半身。

男人個子很高,雙眼碧綠,鼻梁挺拔,皮膚白皙。他鮮少踏足龍山,不是龍族子民也不是龍術士,但兩位龍王卻對他尊敬有加。

火龍王擡手示意,很快就有人把舒适的座椅放置在大廳中央,供他就坐,同時搬來的還有一張長方形的小桌子,上面放着和兩名族長同一規格的睡前餐點。

“你們太客氣了。”沙卡西爾特彎腰回禮,感謝兩位族長的盛情款待,端正地坐了下來,拿起桌上的杯子,飲了一口溫熱的牛奶。

雙方的交談,由例行的寒暄開始。先是沙卡西爾特對卡塔特失去了一名首席級别的人才表示遺憾,禮貌地詢問了一下有關數小時前那場激戰的過程。海龍王盡可能平靜地回答他的問題,感謝了他的關切之情,言語中卻似乎在懷疑他如此提問的用意。沙卡西爾特謙和地表明自己絕無窺探兩位龍王是否打算另立首席的想法,随即獻上承諾,将會一如既往地對卡塔特進行資助。

每年,沙卡西爾特都會向卡塔特進貢金銀、玉璧、香料、布匹、美酒、糧食、種子以及陶瓷等貢品,但每次都是派手下拉車送來,本人幾乎從不出面。今年的貢品,已經在路上了,算算時間,明天上午就會抵達。沒想到居然正巧趕上二代首席叛變……還在朝聖之路上的沙卡西爾特得到這個消息後,立即改變行程,馬不停蹄地趕來觐見兩位龍王,安撫他們的心。

“太感謝了。”直到沙卡西爾特許諾将繼續在經濟上支持龍族的這一刻起,火龍王苦悶了一整天的心情才終于有了些許起色,“你一直以來的慷慨,使我們受益良多。有你和呂尼基昂家族作為後盾,卡塔特就能永存,不會走向滅亡。”

不會滅亡嗎?一路走來看到的情景,聽到的議論,都讓沙卡西爾特難以忘懷。從彩虹橋開始,到龍神殿結束,這一路上,所有眼睛接觸的面龐,耳朵接收的聲音,都與積極無緣。族人的歌聲缭繞山間,并非為贊美英雄而唱,是為了追念死人。無數傷者哭喪着臉,踉跄地走過他身邊,眼角含着拭不去的疲倦和淚水。

永不落的太陽,落下了。龍族戰勝了對手,可是,這一夜,沒有人為此高興。因為他們的傷亡太過巨大,超乎想象,而教訓又是那樣慘痛。他甚至聽見有人說:龍族完了。

“明晚我們将舉辦一場慶功宴,犒賞所有在這場戰鬥中為我族出力之人。如果你肯賞光出席,一定能使晚宴的氣氛更添一層紅火。”

海龍王飽含熱切的邀請之語,終于讓沙卡西爾特邈遠的思緒返回到這場正在進行的交談。

“不了。”他連忙溫和地回絕,“我本該去朝見教皇,中途聽聞噩耗,才轉道趕至這裡。今年的貢品已經在運送過來的路上了,不出意外的話,會比我本人晚些時候到。”

“我們該如何回報你的誠信和熱情呢?”火龍王竭力挽留,“至少,請留宿一晚。”

沙卡西爾特站了起來,對他們鞠了一躬,“朝聖之旅恐難耽擱。我很遺憾。等吃完這些點心,我就會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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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來了。”

貼着門這麼關照了一句後,派斯捷輕手輕腳地進了屋。大門沒有上鎖,門裡空無一人。他哼着走調的歌,大步流星地穿過客廳,直奔卧房。推門而入後,床邊椅子上坐着的丹納,正一臉局促地望着他。

“她……怎麼樣?”

派斯捷搓了下自己的大拇指根,緊張得好似一名在求婚現場等待戀人回複的示愛者。他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床上的人背對自己,一動不動,似乎還沒有蘇醒。丹納的舉動證明了這一點。她把指頭放在唇邊,小小地噓了一聲,提醒他不要喧嘩。

由于在戰場被敵人施以了精神攻擊,回到卡塔特後,耶蓮娜沒有和其他龍術士一起谒見龍王,身體不适的她,早早地在安排好的住處睡了下去。已經過去了好幾個小時,還沒有醒過來嗎?派斯捷忍不住朝隆起的羽絨被張望過去,卻隻能看到耶蓮娜肩頭散落着的奶油顔色的長發。如果丹納沒有守在這裡,他一定會繞到床的那一端,凝視她的睡顔。

“主人還沒有醒。”丹納盯着派斯捷。後者正無精打采地靠着門背。“你不要吵她。”

“睡了那麼久,該不會是精神狀态還沒有穩定下來吧?”

“不好說。應該隻是單純的肉|體疲累。”

“如果她醒了,你可以通知我嗎?”

“我不會通知你。不過我可能會和亞爾維斯說。”

“啊,太好了。”派斯捷右手握成拳,暗自鼓勁,然後指了指門,“那麼,我先出去了?”

丹納點頭同意,派斯捷又朝床的方向望了一眼,确定躺着的人沒有動靜後,終于認命般地轉過身,關上房門離開了。沒過幾秒,丹納的超強聽覺便告訴她派斯捷已經出了别墅的大門,一雙美眸流露出歎息的神色,轉向“熟睡中”的主人。

“好了。他已經走了。”

話音剛落,被褥就發出了細碎的蠕動聲,接着,床上的女子緩緩轉身,靠着床背坐了起來。她兩眼朦胧,頭發散亂,肌膚卻是健康的櫻色,臉上的神态找不到半點憔悴,可見她的身體已然恢複無恙。

耶蓮娜自己就是個治療的高手。即便是再有針對性的精神攻擊,經過這些時間的治療也早就根除,不會留下任何後遺症。

“我都聽見了。”她看着丹納。“你說,你會告訴亞爾維斯。”

“就算我不說,這男人待會兒還會過來的。你總不能一直裝睡。”

耶蓮娜目光低垂地望着被子,好久都沒有說話,隻是慢慢地用手把頭發梳理整齊。

丹納眯着眼睛打量她,“不去向他道謝嗎?不管怎麼說,他救了你。”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可是……”苦惱地沉默了一會兒,耶蓮娜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兩隻手一直就這麼放在上面,好像害羞的少女企圖遮掩爬上皮膚的紅暈。“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可以答謝他的方式。”

她沒有辦法去面對那個男人,所以才會想出裝睡的昏招。因為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于是隻能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看到主人又露出了那熟悉和常見的猶豫表情,就連丹納都不禁感到無語了。她很少幹涉主人的事,盡管二人幾乎形影不離地生活在人界,但是經過了這麼多年,對主人在處理派斯捷這個追求者的态度上所表現的優柔寡斷,丹納一向很不耐煩。

“嗯,大概隻剩下以身相許……了吧?”美麗的火龍族女性單手捧住腮幫子,說道。

盡管隻是句調侃的戲言,耶蓮娜纖細嬌柔的身體還是忍不住猛地震了一下,眉頭劇烈地跳動着。但很快,她就冷靜下來,好像認真思考起一件人生大事一般,去想丹納的話。

似乎從兩人認識的第一天起,派斯捷就對耶蓮娜産生了難以言喻的好感。他為她的美貌所傾倒,曾多次向她送花表白,卻又在追求她的同時,與諸多名門淑女保持往來,旁若無人地亂搞男女關系。盡管至今仍是單身一人,但若要算起所有交往過的正牌女友的數量,恐怕手指和腳趾加在一起也遠遠不夠。

有關派斯捷身上的桃色新聞,耶蓮娜就算不去打聽,那些消息也會像風兒一樣自動飄拂到她的耳中。這樣一個花心、不自愛且厚臉皮的男人,耶蓮娜當然不可能會接受他,因此一次也沒有回應他的求愛。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在戰場多次受過他的眷顧和救助,像這種喜好漁獵女色的纨绔子弟,耶蓮娜除了深深的厭惡外,不會有第二種感情。更不用說他還知道自己那麼多不光彩的事。

偏偏,他又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正是因為他可以毫不計較地在自己需要他的時候出現并幫襯自己,耶蓮娜才會在對待他的問題上顯得如此糾結。就這麼一糾結,六十多年過去了。

相識那麼多年,派斯捷仍然沒有忘記她。明明可以來者不拒地和年輕貴婦們約會,卻又始終對她保留着一份深情,隻要一有機會,就會像蜜蜂盯着花朵那樣圍在她的身邊打轉獻殷勤。耶蓮娜看不透派斯捷那分裂而又統一的本性,同樣,她也看不透自己的心。

猛力掐了一下臉上的肉,疼痛的觸覺終于讓耶蓮娜剝離了思緒。她發現,她在生自己的氣,為自己滿腦子想念着那個男人而感到憤怒。她一方面認定派斯捷過于輕浮和放蕩,但一方面又十分依賴他,把他當作自己遇到危難時可以去尋求扶助的人。奇怪的是,她自己都不知道這莫名其妙的依賴感,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建立起來的。

她想,自己對他的那份虧欠,也許會一直背負下去吧……

派斯捷從耶蓮娜在“龍之爪”的臨時住宅裡出來,腳下生煙一般直接奔向了彩虹橋。他沒有去找亞爾維斯,因為他大概知道對方的去處,多半是找他的老朋友雅麥斯去了。而派斯捷自己,也有要尋找的人。

在他所行進的山道的左手邊,一個山坡上的圓形涼亭裡,派斯捷看到了兩個海龍族的人——奧諾馬伊斯和托達納斯。

雖然知道偷聽别人說話并不是君子的行為,但他還是沒忍住放慢腳步,用魔力強化了一下聽覺,想聽聽看那兩人到底在聊什麼。保重、告辭之類的龍語,乘着風鑽入派斯捷的耳中。原來,他們隻是在互相道别。

多年的交情,造就了無懈可擊的默契,使他們能通過彼此的表情得知對方想要說的話。奧諾馬伊斯和托達納斯其實并沒有說多少,在周圍溢滿悲傷的山風中,在剛剛結束了一段慘痛的内鬥與外戰之後,這場短暫的重逢,給兩人帶來的寬慰,遠遠大過喜悅。

奧諾馬伊斯的心情不言而喻。自己親手教出來的弟子,向自己的族群掀起了叛旗。無論用怎樣的語言去安慰他,都是徒勞的。倒不如給他時間,讓他自己慢慢走出來。

讓他深感欣慰的是,失蹤十年之久的摯友,竟然奇迹般地“複生”了。在龍族遭遇危難之際,他來到戰場進行支援,算是這段灰雲密布的黑暗時光中為數不多的一項佳訊。奧諾馬伊斯覺得,至少,在托達納斯站在身前、與自己雙目相對時,心中所有的痛苦都得以撫平。他是那樣真實,仿佛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

托達納斯在海龍族的資曆與最年輕的長老奧諾馬伊斯大緻相當,年長布裡斯一個輩分,在族人中間廣受尊敬,卻因為常年跟随在主人身邊,而長時間地遠離卡塔特,同時,他還是一個喜歡到處漂泊流浪的旅行家,骨子裡的不安定基因讓他最痛恨過循規蹈矩的生活,是守舊而不知改變的龍族中少數具有探險精神的人。不過,就算再怎麼放浪形骸、我行我素,像這種長達十年不與族群聯絡的失蹤行為,在過去也是絕無僅有的。

但是奧諾馬伊斯并沒有詢問這其中的緣由。如果托達納斯覺得有必要向他說明,就不需要他來詢問。既然他不說,那自己的擔心也是多此一舉。他們就是這樣親密而又默契的朋友。

隔着老遠距離的派斯捷感覺空氣中有兩道微弱卻不失犀利的餘光向自己射過來。二人早就發現他在偷聽,這讓他不好意思再繼續待着了。他尴尬地擠出一個抱歉的笑容,揮了揮手向老師他們告别。如果托達納斯在這裡的話,那就說明自己要找的那個家夥,盡管不在卡塔特,但是并沒有離得很遠。

彩虹橋隧道的出口外,是一片白雪紛舞飄拂的寒冷世界。沿尚未開辟的小徑,翻過兩座低矮的小山,沒費多少工夫,派斯捷就找到了他要找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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