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上你中文

繁體版 簡體版
恋上你中文 > [西幻]The Mists of Dragon Masters 迷霧中的馭龍者 > 第111章 Chap.2:阿爾斐傑洛(91)

第111章 Chap.2:阿爾斐傑洛(91)

章節錯誤,點此舉報(免註冊),舉報後維護人員會在兩分鐘內校正章節內容,請耐心等待,並刷新頁面。

因為提前感知到對方的魔力,當派斯捷以一個造作的滑步登場方式出現在自己身後時,修齊布蘭卡一點都沒覺得驚訝。

飄逸卷曲的銀藍色長發随身體的轉動被甩到背部,修齊布蘭卡回過頭,不是立刻,而是在大概想清楚對方會質問些什麼、自己又該如何應對他的質問後。

“果然沒有走遠啊。”兩人的肩頭灑滿月光。“我就知道,你在附近。”派斯捷的聲音,在風雪的侵蝕下,染上了一絲清冷的低溫。

“我在等托達納斯。”長發的神父表情漠然,跟任何時候一樣。“你看見他了沒有?”

聽上去,他還準備走。這讓派斯捷有些生氣了。“閉嘴,該我問你才對。”他雙手環胸,以一副檢察官審訊犯人的姿态,問道,“十年了,修齊布蘭卡,你到底去哪兒了?龍王派人發瘋一樣地找你,找托達納斯。”

“我知道。為了甩掉柏倫格和柯羅岑,我也算用盡全力。”

“噢?聽你的意思,你是故意跟我們玩捉迷藏?為什麼不想讓别人找到你?我需要一個解釋。”

“你真的想知道?”

“别廢話了。快說。”

“行,那我就說了。”修齊布蘭卡直視着他,“但你必須保證,你不會告訴其他人。包括亞爾維斯、耶蓮娜、龍王。誰都不能說。”

派斯捷皺眉想了兩秒,“這我可說不準。我得聽完再做決定。”他聽到對方發出了冷嘲似的輕笑聲。

“我在為達斯機械獸人族做事。”修齊布蘭卡毫無預兆地說,“我現在是濟伽王的部下了。”

派斯捷的後頸,頓時一陣針刺般的劇痛,仿佛有無數根尖物在紮他的頸椎。眼前的這個男人,他的身姿,容貌,聲音,無疑是自己相識數十載的至交。可是,他卻忽然開始有些不認識他了。

“濟伽王派他的将軍找到我,要我幫他做事。他們人多勢衆,我别無選擇。但是在成功之前,這事兒決不能聲張。否則,我就是第二個阿爾斐傑洛·羅西了。”

為什麼他可以如此淡定而又坦然地、若無其事地說出這些話?“沒錯。龍王絕不會饒恕你。”派斯捷萬分肯定地說道,驚訝于自己竟沒有大聲質問他通敵的原因,在短暫的思索之後,隻是僵硬地問了一句,“托達納斯知道嗎?”

“你覺得呢?”神父冷笑着反問。

哎,我真蠢。派斯捷簡直想罵自己。他當然知道。他陪他消失了十年。也就是說,托達納斯默許了他的作法。他們主從共同守着一個秘密。何其的膽大包天……

“真是難以置信,他竟然沒有阻止你?”

“我費盡口舌才終于說服他暫時不要上報。”修齊布蘭卡的語氣裡有一種不合時宜的輕松感,像是解決了一樁煩擾自己多年的棘手問題而感到滿意。他用冷漠的銀藍色雙眸盯住派斯捷,眼裡卻沒有任何表示懇求的誠意。“我希望你也可以為我保密。”

派斯捷沒有馬上搭話。他久久地凝視摯友熟悉的臉龐,想透過那雙眼睛望盡他的心底。他覺得,自己看見了一些修齊布蘭卡試圖隐藏的、讓他深感欣慰的東西,但最終他發現那隻不過是自己的錯覺。修齊布蘭卡的眼睛沒有一絲波動,猶如一汪死水。派斯捷想要尋求答案,卻一無所獲。

這個曾與自己背靠着背殺敵奮戰、性格迥異但卻無話不談的男人,不知從何時起,和自己漸行漸遠,越來越沉溺于他自己的世界。這種傾向讓派斯捷忽然産生了想要避開他的念頭。但他必須弄清楚,這個男人甘心投身于敵營的目的,以及他正在進行的事。他從來都不會放棄拯救自己的朋友。

“難道這些年,你一直都在‘緩沖地帶’?”

修齊布蘭卡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天呐,我們曾經去攻打濟伽,而你居然就窩藏在他的宮殿裡……”派斯捷一臉震驚,“濟伽要你為他做什麼?”

“我不能說。”

“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面?”

“不知道。”

“有什麼是你知道的,或者可以跟我說的?”

“沒有。”

至少從目前的情況看,修齊布蘭卡的立場依然向着龍族。他被困濟伽王領地整整十年,為敵人所差遣,卻在阿爾斐傑洛舉兵颠覆卡塔特的時候趕到戰場,殺死了文坎普達耳,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忠誠。不……也可能是因為,那個将軍是濟伽王宿敵的部下。他的忠誠,究竟歸屬于誰,就連派斯捷都吃不準了。

“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不向龍族求救?”

修齊布蘭卡表情麻木,毫不動容,仿佛早已預料他會這麼提問。

“你這次回來支援,是你擅自做主溜出來的,還是異族放行?我猜是後者,因為他們到現在都沒派人來追你。他們相信你會回去。但是他們為什麼會對你有這種信任?”

“我向濟伽承諾過。”

“你現在地處龍族勢力保護範圍。就算你撕毀承諾,他們也沒法拿你怎麼樣。”

神父再次發出冷嘲的輕笑,但這次給人的感覺卻像在笑自己。“你這家夥,眼睛很毒嘛。居然能發現這個盲點。”

“我果然沒猜錯……”見對方不打算進行反駁,派斯捷迅速作出反應,“修齊布蘭卡,你是自願受異族擺布的嗎!為什麼要為龍族的敵人服務?!”

“因為那裡面,有我不能放棄的東西啊。”

銀藍色長發的男子,那張有着中性化之美的白淨臉龐,突現出一種讓派斯捷感到陌生的表情,那感覺,就像一個沒有任何欲望和感情、精神世界極度空虛的人,忽然間墜入了愛河,深深地迷戀于某件事。

“你個不知深淺的混蛋,居然為了這種原因通敵。”派斯捷呆呆地、有些迷茫地望着他,兩眼閃爍而迷離,一時不知該怎麼續上話,停頓了兩秒,“除非……你另有盤算?”這時,他茫然的眼睛突然聚焦,毫無預兆地正對上修齊布蘭卡的雙眼,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在纖長劉海的縫隙間,尋到了那極不容易辨識的一絲眼神變化。片刻的思忖過後,派斯捷繼而用一種強制的、單方面斷絕交流的口吻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的談話就此結束。祝你好運!”

這麼說完以後,派斯捷猛然轉過身來背對自己的好友,作出任由他離去的态勢,結果由于轉身動作太快,使他錯過了修齊布蘭卡那稍縱即逝的真情顯露。從來都很淡漠的長發男子的臉上,首次因為被他人理解而顯現出異常的、好似受寵若驚一般的表情,雙眼投出熱切的目光,緊緊地凝注着派斯捷矮小卻挺拔的後背。

一個高瘦的人影阻擋了去路,險些讓邁步離開的派斯捷一頭撞上。循着主人的氣息趕來會合的托達納斯,正面容慈祥地停在他的身前,把雙手背在身後,微笑地俯視他,好像已經等了有一會兒時間了。因為太過擔憂好友的處境,而使注意力全部投入于談話中,派斯捷竟然沒在第一時間發現這頭海龍的靠近。

“談完了?”托達納斯問道。

“如果我沒猜錯,你們要打算繼續失蹤了,對吧。”派斯捷用一次歎息排除掉胸中的憋悶感,說。

“看來,你都知道了。”托達納斯咕哝一句後,把目光轉向主人,“我已經和兩位族長請好了假,也把我們這十年的情況給解釋清楚了。我說,我們遭遇上一個很厲害的流浪異族,被他扔進了異次元空間,迷失了好多年才突破出來,回到現世。為了不讓他們懷疑,我加了不少細節,比如我們是在哪裡遇上那個敵人的,怎麼跟他交上的手,那家夥的外形、能力,以及被那個空間放逐到宇宙之中的漂流經曆。謊話編得如此圓滿詳細,連我自己都要信了。故事的最後,我做出了一個保證,說我們倆這次下界,是要找那個家夥報仇。他們便應允了。條件是,不準再玩失蹤,必須定期和卡塔特聯絡。”

“嗯。”修齊布蘭卡放心地點了點頭。他們主從消失了那麼長時間,龍王勢必會盤問到底。應付他們的問題肯定需要費一番唇舌,托達納斯還得向挂念了自己十年的友人奧諾馬伊斯賠罪,給他一個交代,所以才讓修齊布蘭卡在這裡等了那麼久。

“現在就回去嗎?”托達納斯抱怨般地歎了口氣,“哎,真不想再給你扯謊了啊。”

派斯捷适時地插話道,“你也知道這混小子不好帶吧。”

“如果能和你搭檔,我說不定會輕松很多。至少不會攤上現在這樁麻煩。”

話雖然這麼說,可要是讓派斯捷知道濟伽王看準的使役對象,是以實力為标尺的話……他會不會受到打擊?總之托達納斯沒有點破這一點。但是他故作姿态的回答,卻讓修齊布蘭卡大為不爽。

“你确定,你跟這家夥合得來?”

“啊,出現了出現了!”指着好友的臉面,派斯捷神情誇張地嚷起來,“你露出了失寵的表情哎,修齊!”

“不要那麼叫我——”刹那間,修齊布蘭卡的臉色又難看了一分,“我後悔從異族手裡把你救出來了。”

“你要救的不是我。聽着,你必須自救。”派斯捷難得露出正經的表情,盡管僅維持了一秒。他抓抓脖子,背過身去,“我們這次就當沒見過。一路珍重。”

離别來得非常突然。但修齊布蘭卡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他心領神會地點點頭,無言地向他表示感謝,然後,在忽然因變大的風勢而瘋湧向自己的飛雪中,跳上了變回巨大海龍形體的托達納斯寬闊的背脊。

目視那對遠遠飛走的主與從,派斯捷心頭思緒繁雜,在原處站着望了好一會兒。片刻前托達納斯所說的“回去”,究竟指的是回布魯日,還是敵人的領地?因為這個問題,派斯捷感覺自己正經曆一種前所未有的煎熬。就在他因此事焦頭爛額、對周遭潛在的危險麻痹大意時,一個比他高出不止二十公分的男人,突然從身後的死角竄出來,帶着熱度的強壯手臂勒住了他的脖子。

——不過,這隻是一種無害的、同伴間用來增益感情的打招呼方式。

“一個龍術士竟然毫無防備?”來者歪了歪脖子,從派斯捷腦袋後面亮出自己的臉龐,緊貼他的耳朵說道,“敵人雖然退了兵,但斥候說不定還在附近徘徊。你可得小心你的頭。”

“我腦袋要是不保,你可得陪我共赴黃泉。”

根本不用回頭,派斯捷就能猜出來,亞爾維斯一定在嘲笑自己。果然,揶揄的波光在那雙火紅色的瞳眸裡搖蕩着。亞爾維斯松開胳膊,往邊上移了半步。

“我剛看到托達納斯帶着修齊布蘭卡離開了。可惜來晚了一步,沒能說上話。真沒想到啊,他們還活着。自作主張地消失,又出現,真像那兩個人的作風。”

派斯捷被他的話牽動,再次朝摯友遠去的地方遙望着。“亞爾維斯,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守護者傳開的說法?”生澀的低語,擠漏出咽喉,“他們說,龍術士裡面一半是正常人,另一半是瘋子。我現在覺得,這話有點道理。”

“瘋子的比例也沒有那麼高吧?”亞爾維斯撓撓頭,“最多三分之一啦。”

“說說你認為是的家夥。”

“唔,背後說人壞話,好像不太厚道喲?”

“我先提名一個,柯羅岑,那個書魔。”誰都知道,柯羅岑在龍術士中是個極不合群的家夥,隻喜歡與他的書本相伴,随身的書袋好比一個無底洞,裝着數不勝數的書。“他可以在任何場合看書,哪怕在戰鬥。要是哪天不幸遇險被敵人抓住,恐怕當敵人慷慨地允許他留下遺言時,他也不會放下他的書吧。你猜他會說什麼?‘請讓我看完這最後一頁。’”派斯捷故意把聲音壓得低啞,學習柯羅岑的語氣。

“如果愛一樣東西愛到極緻就算是‘瘋’的話,那休利葉豈不是也算了?”

亞爾維斯這話剛一脫口,就意識到自己該閉嘴。

派斯捷淺藍色的眼睛裡,浮動着晦暗的眸光。他花了一些時間,才從腦中浮現出那位發明狂友人的形象。并非因為記憶模糊或薄情健忘,而是強迫自己忘記他的音容,否則也許就永遠也無法從痛苦的思念中掙脫出來了。

依賴身高優勢,亞爾維斯從側面偷偷瞄了他兩眼。在這時候提起主人的亡友,确實讓氣氛變得有些掃興,但自己也着實無辜。不管怎樣,這個話題總是派斯捷先挑起的頭。這可不能怨他。

兩人的交談中斷了一會兒。讓亞爾維斯驚訝的是,身旁沉默的男子很快又說話了。

“賈修。”派斯捷突然說道,讓提名遊戲繼續下去。“殺人成瘾的瘋子,自然也算。還有……”

“還有誰?”

亞爾維斯本以為他會提阿爾斐傑洛——這個使卡塔特損兵折将、由盛轉衰的元兇,但他卻說了一個亞爾維斯根本沒想過的名字。

“修齊布蘭卡。”派斯捷吐出這個名字,破顔而笑,嘴角有一個淺淺的酒窩。“我最好的兩個龍術士朋友,都榜上有名。我也真是造孽啊。”

一個為了生存,和異族進行交易的男人,當然是瘋狂的。但是以派斯捷對那名男子脾性的了解,他明白修齊布蘭卡臣服于濟伽,絕不隻是乞求活命那麼簡單。他不是個貪生怕死的人,他願意吃軟,卻絕不可能屈從于威逼和利誘。若有人試圖用強硬的态度迫他就範,那就是在異想天開。修齊布蘭卡不但不會讓步,反而會以十倍、百倍的暴戾和兇悍奉還回去。他不可能因為打不過敵人,而去做一個投靠敵人的軟蛋。

派斯捷想,他一定是被别的什麼東西給絆住了。某些足以令他妥協、甚至着迷,并與濟伽王逼迫他做的事情有關。所以他才不得不委身于那群異族。這裡面一定藏有隐情,如若不然,那他就真的是瘋了。

CCXXXI

午後的陽光猶如淡金色的薄霧,穿過窗戶上的栅欄,落在室内上好的實木地闆上。長長的一夜過去了,太陽終于再次光臨,把卡塔特山脈的每一個角落都照得明亮而溫暖。

有一名守護者舉止禮貌地叩響了門,并被允許進入。這時候,喬貞和布裡斯剛剛吃好午飯,正坐在餐桌邊上聊天。

“喬貞大人,”守護者先是恭敬地看了一眼正襟端坐的海龍王後裔,然後才将目光轉向他身邊的男子,“龍王大人召喚你。”

終于來了。布裡斯的藍眸微微閃動着。現在他們所在的地方,是“龍之爪”山腳的一套二層樓别墅,與其他龍術士暫住的華宅,除了房型和裝修風格略有不同外,本質上并無任何區别,都屬于接待來賓歇腳落榻的客舍。“龍之巅”的首席居所曾先後入住過兩任首席,目前卻是無人使用,不知道還将空置多久。

昨日傍晚,龍王在敵軍撤退、叛賊伏誅之後,召見過全體龍術士。但那隻是簡單而必要的慰問,并未涉及任何有實質意義的話題。現在,他們終于要找喬貞談談了。這場布裡斯早有預感的召見,一定能改變某項令他不滿的現狀。

聽到傳喚的喬貞本人還沒有反應,布裡斯就先站了起來,“我陪你一起去。”

“這……”守護者面露遲疑,猶豫了半晌,終于下定決心,進行勸阻,“不好意思,布裡斯大人,請您留步。龍王隻召見喬貞大人一人。”

隻單獨傳見喬貞?是何緣故?布裡斯感到不安的情緒開始占據自己的心。他看了看守護者,又連忙把頭轉向仍然靠坐在椅背上的喬貞。

喬貞慢悠悠地拿起銀叉,叉了半塊奶酪送進嘴裡,細細咀嚼,直到吞咽完畢,才離開座位。“你在這兒等我。”他對布裡斯說。

“不行。别想把我支開。”

喬貞沒有拒絕布裡斯的堅持,拿餐巾擦拭掉嘴角的油漬後,随守護者出了門。等他們穿越數條山道,登上神殿台階,抵達終點以後,守護者終于鼓足勇氣攔下了布裡斯,懇請他不要進去。喬貞朝他搖了搖頭,布裡斯隻好留下,候在殿外,目送主人修長的身姿逐漸沒入大門的陰影。

喬貞走得很慢,步履沉重而艱難。望着他微駝的後背,布裡斯突然一陣鼻酸。他分明是與巨龍齊壽、身體機能永保巅峰的原初之龍術士,可是他遠去的背影,卻好像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

兩位龍王一如既往地威嚴而尊貴,高雅的白袍一塵不染,在寶座上嚴肅地俯視喬貞。

“兩天前,你響應我們的召喚回歸,作為全體龍術士的精神領袖,身先士卒迎擊異族之王刹耶和我方叛徒阿爾斐傑洛組成的聯軍。”火龍王的聲音。“而你也果然不負衆望,展現出一名首席龍術士應有的實力,在戰鬥中挫敗了叛首。”

喬貞有些尴尬,愧不敢當地低下頭。他沒有取得任何勝利。與阿爾斐傑洛的較量,雖然曾一度壓制過他,卻被他用黑魔法反擊,化解了不利局勢,并未分出最終的勝負,後來又被雅麥斯插了足。最後是集合了所有巨龍部隊之力,給予阿爾斐傑洛重創。而終結其性命的最後一擊,更是由白羅加打出的。如今,火龍王竟将這功勞歸于他頭上?

“不,我隻是做了些微小的事情罷了。”盡管因為低着頭,沒有人可以窺視他的表情,但那雙盯着地面的藍灰色眼睛,卻因為詫異而微微張大,顯示出喬貞對于火龍王的說法感到不可思議的情緒。

“叛亂結束了。對于每一位剿敵有功的戰士,我們都理應嘉獎。”海龍王的聲音。“不過,可能是我等寄托在你身上的期望實在太高。我必須要說,盡管你在這次戰鬥中表現得很出色,但是還不夠出色。”

喬貞沒有回答。

“缺乏決斷的人,是沒辦法勝任首席龍術士這個高位的。”火龍王的聲音。“你還需要更多的努力才能再次赢得這頭銜。比如,學會如何迅速了結一名與卡塔特作對的禍首。”

喬貞依然沒有回答。他既不反駁,也不說話,恭恭敬敬地低着頭,固守沉默。這冷靜到近乎冷淡的反應,超過了龍王的想象,讓他們感到不快。在被明褒實貶地訓斥後,始終保持情緒穩定的喬貞,在龍王看來,無疑是一個頑鈍而不服管教的臣子。因為那緘默不言的态度,本身也是一種不恭敬、不馴服的表現。

他内心怎麼想?他在怨恨他們?痛訴他們的冷酷無情?一定是那樣。他臉上的淡然、平靜一定都是僞裝。事實是他很憤怒,隻不過,在他們面前,他知道不能把這些感情表露出絲毫。

“你覺得我們對你太過嚴苛了嗎,喬貞?”火龍王問。

“絕無此事。”喬貞本已有些走神,盼望着談話能快些結束,但是當火龍王如此詢問後,立刻挺起腰杆,脫口回答,“接受兩位族長對我的考驗,将是我終生學習的一門課程。”

“對,你說得對極了。這正是考驗。”海龍王說,“我們能理解你承受的壓力,也希望你可以盡快走出這段低迷。下午的論功行賞大會,你就不要出現了。好好享受晚上的慶功宴吧,今後我們将繼續……”

後面的話,喬貞好似都沒有聽見。

當他恍恍惚惚地從大殿裡出來時,第一個聽到的便是布裡斯快速靠近的腳步聲。他的龍族從者已然湊到跟前,一臉關切地瞅住他。

“他們怎麼說?你看起來面色不太好。難道……有什麼壞消息?”

迎視着布裡斯逼問的目光,喬貞慢慢擡起頭。“他們要我在今晚的慶功宴結束後,回人界。”

“什麼?”藍發的男子瞬時之間屏住呼吸。現實與自己期盼的結局,有着太大的落差。他用了一秒鐘時間,盡量把自己驚愕的叫聲壓下去,“我去和他們說!”他甚至在這句話還沒說完的時候,就轉過身擡腿沖向龍神殿的大門。

喬貞從後面把他拉住。

“不,不要去。求你了,布裡斯。千萬不要。”

在主人再三的懇求下,布裡斯終于止住了不斷邁向前的步伐。他緊盯着地面,深呼吸一下,試圖排解掉這突然從胸腔湧上來的怒氣。他被兩位龍王對待喬貞的涼薄态度沖昏了頭,以至于險些連眼下是什麼場合都分不清楚了。淩厲的藍眼睛環顧四周,布裡斯知道,喬貞在顧及他們的談話會被門口值勤的兩個守護者聽了去。但他是海龍王大人的後裔,他可不怕别人的議論。他用殺人的目光掃視不遠處的那兩名守護者,眸中包含着膽敢洩密就把你們幹掉滅口的恐怖氣息。兩人不禁抖了抖肩膀,把腦袋别開,裝作什麼都沒有聽見。

盡管布裡斯僅憑眼神震懾,就堵住了所有可能會在背後亂嚼舌根的家夥們的嘴,不過喬貞為了慎重起見,還是把他拽下了階梯,一直拉到神殿前方空地矗立着的日晷雕像前,才放下心來。

布裡斯橫眉瞪向喬貞,眼裡溢滿了怒其不争的火光。他不是一個易怒的人,但現在,他卻無法抑制自己的怒火。他沒用多少力氣就甩開了喬貞抓住自己袖子的手,卻把自己的手甩得生疼。“你接受了?你認命了?你要回人界?”他不斷逼問。

“我希望這樣。”喬貞輕描淡寫地回答,“這就是我想要的。”

“他們怎麼可以這麼對你?”

“他們怎麼不可以。”

“不,我不接受!”

“當首席有什麼好的。”喬貞按住布裡斯憤憤不平的肩膀,淡淡地訴說着,“去人界,到處看看,總強過待在這裡被囚禁。你該為我高興才對。”

說完,喬貞冁然而笑。他越是恬淡,越是表現得不在乎,布裡斯的心就越痛。和他相處了兩個多世紀,就算是動物也該有感情了。可是龍王卻對這個勞苦功高的男人棄之如敝履,需要的時候召他過來,一旦危機解除,就迫不及待地将他驅逐。縱使自己用盡心思,都無法使兩位族長回心轉意。那麼多年被冷落,被棄置,好不容易等來重新能建功立業的一天,本以為會有轉機,結果卻是一場空歡喜。而他布裡斯,何嘗沒有高估自己在族長心目中的地位。積累多時的怒氣,驅使着海龍的指甲死死摳緊手心,直到皮膚上被撕扯出一道道鮮血直流的傷口。

藉由人龍契約的連接,這股痛意馬上傳向了喬貞的神經系統。他無可奈何地聳肩對眼前這名藍發的龍族男子苦笑起來,像是拿他沒辦法似的,“這可不行啊。還記得我以前自殘的時候,你教育過我什麼來着?‘你的命,不屬于你一個人’?就算考慮到這個原因,你也不該這樣做。”他邊說邊擡起手,把手掌翻給對方看,仿佛在對他叫苦:我這裡很疼。

因為找不出任何反駁的話語,布裡斯隻得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收回了臉上的笑意,喬貞凝視對方的眼神,變得認真起來。“你陪我一塊走嗎,布裡斯?”

“現在?”布裡斯覺得自己提了個蠢笨的問題。如果這男人需要自己陪伴,那麼不管終點在哪裡,都可以馬上動身。布裡斯願意陪他去天涯海角。他想,他們的旅程,也不會有終點。

“我想去一個地方。”

喬貞感慨似的說着。随着這句自語,他的臉上出現了一個笑容,一瞬間仿佛年輕了許多,變回了三十二歲時的樣貌。

“啊……是什麼湖嗎?”

問題是試探性的,但布裡斯的口吻卻十分笃定。在這樣的話語落下後,他幾乎可以聽見眼前的人類逐漸加速起來的心跳。

喬貞沒有再說什麼。但他的笑容卻比剛才那一刻更深,帶着欣慰和感念的情愫。陽光灑向他胸前衣衫下半隐半現的銀色吊墜,純白的光在金屬表面遊動。

布裡斯動也不動地注視着喬貞漸漸沾染上生機的眼眸,看了好久,然後眯起雙眼,笑着回應道,“好。我陪你。”

CCXXXII

議事大廳擠滿了人。五名龍術士和五名契約龍族聚于人群前方,站在高台之下,後面是龍族兩大族群的族衆,和所有參加過戰役的守護者。

趁龍王還未開講前,靠左位置的派斯捷朝隊伍另一側的同僚張望過去,意外地發現平排而站的龍術士人數,用一隻手就能數過來。

白羅加和菲拉斯站在最中間,左右兩側分别是柏倫格、德文斯,柯羅岑、丁尼斯。派斯捷和亞爾維斯在最左邊,最右的則是耶蓮娜和丹納。

卡塔特曾經群星荟萃,現在卻因為阿爾斐傑洛的緣故,而逐漸沒落。存活下來的龍術士,隻有寥寥幾人。

第二排開始,是未簽訂契約的龍族子民。雅麥斯,卡缪斯,俄彼斯,費揚斯,翁忒斯,瑪納等人就在其中,按地位的高低貴賤安排位次。從第六排起,是一大群褪去了平日的重铠裝束、身着各色綢緞禮服的守護者。一些人身上還纏着塗抹了藥物的醫用布條,但幾乎個個都是精神飽滿,情緒高亢,滿面笑容地等待論功行賞大會的開啟。

隻有這點人。派斯捷暗想。他沒見到修齊布蘭卡,這不奇怪,但是連盧奎莎都不知所蹤,遲遲沒有出現。扭頭朝後看過去,他發現吉芙納躲在族人的包圍裡,面容暗淡得好似糊上了一層灰,那個站位即使在平民階層中都算非常靠後,而她本不該被劃分到那麼後面的位置。雅麥斯的兩旁是布裡斯最要好的夥伴卡缪斯和俄彼斯,他們的追随者卻沒在那裡。不對,派斯捷提醒自己,布裡斯應該算進契約龍的行列。可是喬貞……也不在第一排呀。

一個守護者驟然闖進大廳,鋼鐵戰靴在冷硬的大理石地闆上敲出一聲聲悶重的脆響。他穿過數列人群,直奔節節台階而去,似有要事向族長密報。派斯捷扭回脖子,目光随他的身形而動。這名守護者在衆人的矚目下,步伐急切、氣喘籲籲地登上高台,停在兩位龍王中間,對他們耳語。

“喬貞大人下山了。就在剛才。布裡斯大人……也走了。”

盡管他的聲音輕微得隻能在半徑幾米的區域裡傳播,但是在聽完他報告的内容後,白發蒼蒼的兩位老者還是表現出碩大的驚愕。

“什麼?在這種時候?”海龍王盡量壓低聲音。想不到自己的那個子孫,竟然會跟着喬貞離開養育了他多年的故鄉。盡管驚訝,但是族人早已召集,列位英雄正在下面等候,一切還得照常進行。考慮到布裡斯對喬貞的感情,他會選擇追随主人出走,其實早就該有所預料了。

一陣中氣十足的話聲響徹四周,火龍王起身站在高台上,向衆人緻詞,拉開了典禮的序幕。大家的注意力被紛紛牽引,沒人再去關注那個悄悄退出大廳的守護者了。

随着火龍王逐個宣布每人的姓名和戰鬥中的英勇事迹,所有平叛有功的龍術士都被表揚了一遍。随後,兩位龍王慢慢走下王座,來到階梯中間,向諸位功臣緻以親切的問候。海龍王稱他們為卡塔特的救星,并親自為他們每個人别上了一枚精緻有型的胸針飾品。飾品由純金制造,約有餅幹大小,金牌上裝飾着立體的巨龍雕刻,用美麗的紅寶石鑲嵌眼珠。

“這次能成功擊退敵人的侵犯,實乃我族之大幸。”海龍王莊嚴宣告,“你們每個人都是英雄。卡塔特永遠不會忘記諸位的恩情。”

兩位族長對五名龍術士一視同仁,表達了崇高的贊譽,但是他們的嘉獎和恩賞,也僅限于此了。他們認可了每一名龍術士的價值,但沒有一個人能比其他同僚特殊一分。諸人的戰功不分高低,排位不分先後。正因無法區别誰的功勞更大,也就無法确定誰有資格代表龍術士。兩位龍王不立首席的意向昭然若揭。一切明明白白,誰都看得清楚。

自1019年起,傳承了二百四十一年的「首席龍術士」一職,終于後繼無人。顯然,龍王迂闊地堅持,剩下的龍術士——若将喬貞排除在外——沒有一個人能夠勝任它。

因此,大會開了沒多久,就草草收場了。白羅加為此感到大失所望,龍王卻欣喜地宣稱慶功晚宴很快就将開始,希望每個人都能從中享受到樂趣,忘掉這場動亂給卡塔特帶來的負面影響。

人界的月亮悄然爬上枝頭,高處的龍山卻依舊陽光明媚。重新啟動了結界的全部功效,龍王再次将自家的領土籠罩在嚴密而周到的保護傘下,隔開外面世界的紛擾。

慶功宴毫無懸念地選址于龍神殿的宴會廳。出席者逐個通過堅實巨大的花梨木門進入廳内。五位龍術士和各自從者分開,被安排于龍王和衆長老所在的主桌就坐。他們的契約龍和族人們一起,坐在與主桌相鄰、略微靠後的兩張桌子旁。寬敞的宴會廳一共鋪滿了十五張巨型圓桌,出席者多達兩百人。一直到每張圓桌都擺滿了香氣四溢的鮮花和菜肴,衆人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前任首席喬貞依然沒有露面受賞。細碎的質疑聲開始滲入空氣,漸漸有人奇怪喬貞的缺席,甚至還有人問起了盧奎莎的去向。有傳言稱喬貞一氣之下離開了卡塔特,理由是龍王拒絕讓他重登首席之座;而盧奎莎則被扔進了監獄,隻因她是蘇洛的前女友。

“喬貞已回到人界。”海龍王親自出言解釋,消弭衆人的疑惑。“他自願接替波德第茲,完成他未盡的使命,監視東方蠢蠢欲動的敵人。為了保護我族的安全,他還來不及參加慶功宴就已動身赴任,即使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他即是全體龍術士的前輩,更是你們應當效仿的榜樣。”他贊美的聲音誠摯而熱切,以緻于旁人絲毫聽不出這隻是他随手撚來的謊言。說到此處,海龍王話音一變,開始用嚴峻的苛責語調叙述後面的判決。“至于盧奎莎,此刻正在孤塔,痛悔自己的罪過。我們需要看到她的态度,以此來決定她最終的命運。她是這樁謀反事件的知情者,卻秘而不宣,縱容叛賊。我們以包庇罪将其收監。賞罰分明,向來是我族管理之道。”

主桌的白羅加目光微閃,裝作低頭喝酒,實際上他的耳朵正豎得比誰都高。喬貞的去留問題,他自然格外上心。早些時候,他就從一個守護者心腹那裡聽聞喬貞和布裡斯下山離開的消息,現在,海龍王的托詞無疑證實了這一點。那家夥終于滾了,他想,終于永遠地和“首席”說再見了。然而屬于我的榮耀,屬于我的公正,又在哪裡呢?白羅加覺得自己突然間很想摔杯離席,可是他的身體卻沒有聽從大腦意志的指揮,始終渾渾噩噩地在原地僵坐着。

既然海龍王發了聲,衆人自然也再無疑問了。所有人都陶醉在美酒和花香之中,充分地享受這依靠無數血淚和汗水所換取的戰後休閑的時光。

宴會廳裡充斥着人們的交談和碰杯聲,在諸多的嘈雜之中,更有優美動人的旋律流淌着。門德松提斯特地挑選了族中最精通音律的樂手們前來表演助興。小号聲,豎琴聲,笛子聲,充滿了寬大的宴會廳。應龍王要求,他們演奏的全部都是喜樂。歡快的音符跳躍在空氣中,仿佛精靈在放聲詠唱能消除一切悲痛和憂傷的歌曲。

晚宴現場如此熱鬧,一點也看不出來族内剛剛經曆過一場應對叛徒和入侵者的惡戰。第二桌圓桌旁,雅麥斯擺在面前的空酒瓶,形成了一片雜亂的水晶樹叢。他喝了數不清的樹莓果酒,任酒精稀釋自己的情感,卻依舊消解不了翻湧胸中的憤慨。觥籌交錯的聲音,談笑的聲音,奏樂的聲音,刀叉碗碟互相摩擦的聲音,刺進他的耳道。最後,所有的聲音都化作一個固定的旋律,嗞嗞嗞嗞,無限延續——好似一支永遠隻有一個音調的曲子。

衆人因何歡喜?有什麼事值得這樣放肆地慶祝?難道他們忘記了昨天的那場血戰嗎!

第二任首席阿爾斐傑洛的叛變,給予龍族曠古未有的慘痛打擊。曆經三次惡魔降伏戰的重創後,依靠人龍共生契約所取得的短暫繁榮面貌,頃刻間被打得粉碎。休利葉,傑諾特,波德第茲,英格利忒,蘇洛,麥克辛,賈修,包括作亂者阿爾斐傑洛本人……八位龍術士,世界的守護者,抗擊食人怪物的獵手,由于這場戰亂,瞬間折損近半;同時離開的還有十數位巨龍同胞,馬西斯,高德李斯,桑契斯,烏路斯,尤蘭納,歐尼斯,吉艾斯,希賽勒斯、尼克勒斯兄弟,以及最讓兩位族長痛心疾首的許普斯……一個個逝去的名字躍上雅麥斯眼前,令人傷悲。卡塔特的衰敗已成定局,再也不可逆轉。

雅麥斯眯起微醉的紅眸,郁郁不樂地緊盯主桌席位的火龍王和海龍王不放。顯然,他們正是為了讓大家盡快遺忘昨日的血戰,才将這次宴會搞得如此弘大。雅麥斯一眼就看穿了他們的把戲。他們心急火燎地給平叛者頒發獎章,舉行慶功的狂歡宴,而不去對敵人近期有可能會再次入侵的危機做好防範工作。看看這舉國歡騰、不知将持續多久的晚宴,再看看,他們操辦的那些陣亡族人們的葬禮。

所有人,都是在昨天傍晚、戰鬥結束後不久下葬的。投入的精力,遠不及此番慶功宴的一半。十三名龍裔逝去了。這就是人龍共生契約讓龍族付出的代價。本來,如果隻雇傭普通的術士,不把龍族子民捆綁進那個生死契約上的話,消逝的隻可能是人類。

死去的契約龍大多灰飛煙滅,屍骨無存,根本打撈不得;非契約龍倒是好找些,但因為從數千米的高空戰場墜落地面,屍身都摔得零散了,非常難以找全。龍王一心想要抹消這段被人類背叛的恥辱之戰,因此所有犧牲者的葬禮都辦得倉促而簡陋。在“龍之角”祭壇辦完集體告别儀式後,所能找回的零星屍骨都被運往死者生前各自的居所附近掩埋掉。從回收遺體到遺體入殓,前後時間不超過兩小時,所有為龍族嘔心瀝血付出生命的戰士就這樣入了土,在血色殘陽的見證下,擁抱永眠。

盡管雅麥斯知道,龍王一時間因為無法接受二代首席的叛亂使龍族損失那麼多的龍裔,為了逃避現實才會如此敷衍了事,但他依然為他們冷漠的态度感到心寒齒冷。他在這場浩劫中,失去了馬西斯和高德李斯兩名親信。昨晚,他約了翁忒斯、費揚斯及亞爾維斯一起,先後去了“龍之颚”和“龍之牙”的山洞祭拜二人。事實上,也正是從昨晚開始,族人的私祭就一直不斷,似在抗議兩位族長的作法。

他想,在場的兩百來号人裡面,應該不止他一個人覺察出龍王急着舉行慶功晚宴的目的,是為了轉移大家的注意力,但是誰都沒有流露過一絲不滿的情緒,相反,對兩位龍王自欺欺人的舉動,所有人都極力配合,反倒讓雅麥斯看起來像個異類。

族長的冷漠,不僅體現在對待本族陣亡烈士的态度上,他們還把喬貞給氣走了。雖然雅麥斯對人類這種生物曆來沒什麼好感,但他必須承認,喬貞是一個可靠的男人,在這方面遠勝過他的後繼者。他是一條忠實的牧羊犬,阿爾斐傑洛則是一頭貪婪狡詐的狼。如今,牧羊犬終于有了脾氣,不再守護他的羊群,而他的離開,更是把布裡斯的身心也一同帶走了。雅麥斯突然覺得,自己竟有些羨慕這位族人。至少,他有值得自己為之任性一回的對象。

突然,一陣驚叫聲從宴會廳後方響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出事的那張圓桌子。原來,圍坐了十五名守護者的桌子上,有人夾菜時不慎讓胳膊碰倒了蠟燭,桌布被點燃,立時火光四濺,沖天而起,好像一條扭曲竄動的火蛇,給狂歡宴帶來了一股别樣的火熱景象。一名專門負責上酒的守護者見此狀況,馬上反應神速地端來一盆清水。待到火焰熄滅,桌面亦被清理幹淨、重新上菜之後,衆人圍觀的視線這才慢慢撤去。

派斯捷收回目光,無趣地轉動着手裡的高級水晶酒杯。這酒杯是我家的。他想。人們吃的、用的,全都是我家的錢。視野範圍内,宴會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精緻餐具、美食佳釀,大都是由派斯捷的家族所提供。當然,這也不全是他的功勞。沙卡西爾特的人今早剛剛送來了幾車貢品,給慶功宴增色不少。雖然,像這種超規格的大型飯局确實非常罕見,但派斯捷每年參加的宴席或者舞會何止百次,換做平時,早就借故溜走了。不過,今天有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由于到場赴宴的龍術士隻有五個,契約龍都被安排去了别桌,當五人圍繞主桌坐下時,派斯捷很容易就搶到了絕佳的位置——并非指正當中的主席,那裡屬于龍王——而是能夠和某人親密接觸的一個位置。如今,他的左邊是柯羅岑、白羅加和柏倫格。耶蓮娜則十分“配合”地就坐于他的右側。二人中間沒有任何妨礙者。身旁女性的一舉一動,派斯捷連脖子都不用轉,就可以用餘光全部窺見。

“你喜歡這道蘑菇黃油蝸牛炖湯嗎?”

詢問略顯唐突,話聲壓抑着興奮。耶蓮娜舀湯的動作頓時停止了。

迷茫的雪青色眼睛,在身邊男人的臉上小心翼翼地停留了一秒鐘目光,便又轉了回去。“我覺得,味道很棒。”

她是出于禮貌這麼說,還是在敷衍我呢?派斯捷望着那張近在咫尺的绮麗側臉,努力撬開自己的嘴唇,讓流利的話語吐露出來,“我很高興你能喜歡它。請多吃一點。”

“嗯,謝謝。”

當耶蓮娜不再看他,重新低頭用餐之後,派斯捷沮喪地發現,她将青睐的目光投給了較遠位置的蘋果沙拉,那道濃稠噴香的蝸牛炖湯,再也沒有碰過了。派斯捷僵住嘴邊的笑意,露出一副失戀的樣子。最終,丹納都沒有讓亞爾維斯轉告自己,主人醒來的确切時間。這一定是她的意思。他想。她仍在拒絕我。彼此坐得再貼近,靈魂的距離卻仍舊十分遙遠。而她内心的烙印傷痕,直到現在都沒有平複。

他把頭扭向左邊,看到了一個和自己同樣失意的人。功勳卓著的英雄們都在享受這輕松惬意的時光,白羅加卻沒有融入宴會的氣氛。他在喝悶酒,派斯捷注意到,一杯又一杯地想把自己灌醉。而他很快就做到了。紅暈蔓上他醉醺醺的臉頰,讓他看上去活像一條脫水的赤鯉魚。柏倫格在旁勸他少喝,但是白羅加不為所動,依舊故我,鐵了心地想要摒棄自己的理智。柏倫格勸了半天都沒用,隻好放任他繼續沉淪在酒精的世界裡。

在二人左邊,柯羅岑面前的餐具格外幹淨,刀叉一下沒動,盤子裡連一點食物的殘渣都沒有。他目光朝下,專注地看着某樣東西,顯然是把書放在了膝蓋上。

截至目前為止,慶功宴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但派斯捷總覺得少了些什麼。他看向對面,火龍王正在和一塊熊掌較勁,啃得滿嘴都是骨頭斷裂的雜音。海龍王嘴裡露出半截魚翅,花白的胡須上浸滿了油水。他們竟也醉心于美食的享用,而不再做更多具有教育意義的訓示?派斯捷猜測,他們也許把重要的話留在了後頭。

長老們今晚都身着盛裝,美美地沉浸在戰役勝利的喜悅中,刀叉與餐盤頻繁擦碰,敲得噼啪直響。膳房長老瑟蘭崔斯為大家的賞臉而捂嘴輕笑,看上去非常得意。唯有奧諾馬伊斯沒有心情吃喝,一雙眼睛時不時地看向兩位族長,偶爾撚起倒滿紅酒的酒杯杯腳,咪一口裡面的液體。

所有人都融洽地交談,一個桌子上,隻要有一人笑,其他人也會馬上跟着笑。他們幹嘛這麼高興,雅麥斯不明白,難道連那些見多識廣的老家夥們都看不出來,龍族此番取得的勝利,都是虛假的榮光啊!卡塔特已經殘破不堪,異族卻沒有戰敗,随時還會來攻打因為内耗的蠶食力量大減的龍族。

這天的慶功宴有八十來個守護者參加。除了端菜送酒的十幾名侍者,及龍神殿大門、彩虹橋入口值勤的少數人,所有受邀的守護者整晚都在喝酒,唱歌,跳舞,甚至躲在桌下打牌賭錢,做平日裡沒膽子做的事。以往甚少參加宴席的原彩虹橋守衛杜拉斯特,由于擔心久坐會使肋部的傷痛複發,請示族長讓自己早退。火龍王對他的說法不太相信,懷疑他早就痊愈,為了逃避晚宴才佯裝有傷。杜拉斯特隻得老實回答,自己的身體本來是快要好了,但今早起床時不小心磕碰到了床頭櫃。半信半疑的火龍王于是向負責給所有受傷者治療的特爾米修斯長老尋求答案。特爾米修斯作證,說今天上午确實給杜拉斯特接過骨,雖然用魔法催快了愈合過程,但也不能排除再次斷裂的可能。火龍王這才勉強批準杜拉斯特回宿舍歇息。但在他起身緻謝時,海龍王突然出言強調,要他宴會結束前務必回到坐席。杜拉斯特一臉迷糊地答應了。

與這名身體抱恙的守橋人相反,迪特裡希的精力向來旺盛,尤其還特别喜歡吹拉彈唱。他主動上台獻唱了五首拜占庭民謠,又連續和人鬥了幾十杯酒,折騰了近兩小時後,終于又累又醉到不省人事,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但即使這樣,迪特裡希仍然記得用手掌遮住醒目的眼罩,好讓大家忘掉他是個獨眼龍的事實。與他同一桌的T滴酒不沾,既沒有參與應酬也沒有賭博,一直安安靜靜地坐着,偶爾吃幾口美味菜肴。他不喜歡酒精和銅臭的味道,需要自己時刻保持清醒。而在信奉集體主義的卡塔特守護者中間,除了極個别如迪特裡希這樣能輕易跟人搭上關系的家夥外,也沒有人願意和這樣一個無趣又自命清高的新人玩樂。拜這所賜,T得以獨享個人時光,不被旁人打擾。他聽到在身旁昏睡的迪特裡希嘴裡斷斷續續地念叨着一個詞,湊耳上前,才發現是“首席,首席……”,緊張得他差點拿手去捂壯漢的嘴。幸虧周圍的哄笑聲那麼大,才沒有讓别人聽見他的夢話。

狂歡宴持續了很久,從入夜開始一直到深夜。酒水快要喝盡,有幾桌桌子,已經好久沒上新菜了。大廳的氣氛變得焦躁不甯,漸漸有人開始不耐煩起來,想要開溜,其中派斯捷、雅麥斯、奧諾馬伊斯尤甚。他們分屬不同的餐桌,心情卻是如出一轍。不幸的是,未經族長允許,沒有人可以擅自離開。他們也隻好繼續忍耐。

其實,享受完一桌佳肴的兩位龍王,早有了批準散會之意,但是今夜的事務還沒有結束。現在,該是進行下一道程序的時候了。

火龍王突然站立起來。衆人見狀,原本嘈雜的攀談聲立刻停息,手中的餐具統統被放置下來,眼睛朝主桌看去。睡着的人被立即拍醒,端正地坐着;一些窩在宴會廳後方賭博玩鬧的守護者,手腳麻利地回到座位。

果然來了!派斯捷心想。

“衆所周知,第二代首席引狼入室,聯同達斯機械獸人族的軍隊向卡塔特發動進攻,意圖吞并我族,進而危害整個世界。其惡行滔天,人神共憤!所幸天神垂憐,使叛徒事迹敗露,給了我們及時補正的機會。如今,所有逆賊均已伏法,叛亂被鎮壓,然而釀成的慘禍卻帶給我族實難承受的重傷。阿爾斐傑洛·羅西因自身永無止境的瘋狂和野心,以及對龍族的怨怼,掀起了這場迫使我方子民、迫使所有龍術士自相殘殺的災難。他的下場,他用生命為代價譜寫的血的教訓,值得我們所有人謹記并且深刻自省,永不遺忘!”

火龍王大氣不喘一下,說完他激昂的陳詞。人們聽了,紛紛點頭附和,宣誓自己對卡塔特的忠心。“叛徒阿爾斐傑洛!瘋子阿爾斐傑洛!”的喊叫聲在四周掀起,洪亮得幾乎要震塌宴會廳的牆,對那名曾經為卡塔特立下汗馬功勞、卻最終走上歧途的二代首席的評判,就這樣在已死之人無法開口為自己申訴的情況下,決定了。

他原本是個好人。奧諾馬伊斯心想。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将這話說出來。在他心裡,阿爾斐傑洛是一個勤勉好學的學生。正義,善良,就是有點虛榮。然而無端的殺人指控和莫須有的罪名卻把他折磨得幾欲發瘋,而他又是那樣地酷愛、迷戀權力。想報複龍族、想從龍王手裡攫取最高權力的欲望,使他變得永不滿足。他已經立于頂點,當他想要更上一層樓,那他就隻有造反了。

“好,好。”火龍王擡擡手,壓下衆人的叫喚。海龍王也站起來,拂袖示意一名守護者請回杜拉斯特,并讓一旁等候多時的侍者捧上最後一道菜。

這道壓軸菜隻上給主桌。龍王要大家過來分着吃。那是一個裝在精緻銀蓋子裡的大餡餅,由兩名侍者協力擡上來。掀開蓋子後,衆人發現餡餅鋪得比二十四寸的蛋糕還要大上一圈,必須要好幾個侍者同時撤走桌上的其他菜肴,騰出足夠的空位才能放置。一陣斑鸠肉的香味漫溢開來,但這回可不是把斑鸠像鴿子那樣揉進餡兒裡的常規烹制法。十二隻灰色斑鸠如凸起的寶石般嵌于餡餅表面那一個個對應的凹洞中,死不瞑目地朝天仰望着,鳥頭和雙翼露在外面,顯現出起飛的姿态,好比群龍振翅。

經過數小時的享受,大家的肚子早已滿載食物,然而斑鸠餡餅那充滿誘惑力的肉香,卻再度喚醒了衆人沉睡的胃口。不過,由于餡餅隻烤了一個,主桌以外的人若想分食,就必須上前排隊。

位列主桌的九名長老和五名龍術士自然能先得先吃。侍者手持餐刀,為他們割肉。望着那外形詭異的巨型餡餅,派斯捷覺得自己的食欲并不高,但隻要把它吃完,就能和這場了無生趣的宴會告别了。等着喂肉的嘴有很多,到他盤子裡的隻有一小塊,卻非常幸運地分到了一個翅膀。派斯捷把銀叉刺進肉裡,悶悶地嚼了起來,頓時一股醇厚的肉汁噴湧進他的口腔。恰如其分的火候把斑鸠肉烤得細嫩酥口,油潤香脆的皮充滿了彈勁,多汁的肉和香甜的餡令人回味無窮,遠比自己預期得要美味。

其他桌子的龍族、守護者也都移步前來,拿着各自的餐盤,依次領取。随着壓軸菜在人群中逐漸推廣,宴會的氣氛再度回歸到初始的和諧狀态。衆人不禁為其滑潤松脆的口感而着迷,啧啧稱贊。然而,當巨大的餡餅被割掉一半以後,有一個守護者突然在自己的那一份中發覺了一樣異物:灰褐色的硬塊,表面毛糙,凹凸不平,一半卡在肉餡的橫截面裡,與周圍的肉質完全不同;另一半卻不知道在哪兒。發現這件事的守護者誤以為自己吃進了半隻蟲子,吓得大聲尖叫。

(超字數了,剩下的貼在下面)

『加入書簽,方便閱讀』
熱門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