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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Chap.3:荷雅門狄(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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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VI

- 十四天後 -

夜路漫漫,冷風凄凄。荷雅門狄離開小鎮後,接連數小時快步行走在曠野上。

遠方的低山在月影下搖搖晃晃,仿佛永遠都走不到頭。但隻要有腳下這條路的指示,就不用擔心迷失方向。草原綠壤中的小徑,猶如一條快要幹旱的小河,無力地向前蜿蜒,引領着孤獨的趕路者。它的痕迹在逐漸變淡,預示着荷雅門狄很快就将進入荒山野嶺的無人區,無法再找到投宿的民舍。

旅途中,唯一與她作伴的陪同者,是栖息于枯萎老松樹上的幾十群烏鴉。這一帶遍布松樹,群集的烏鴉很喜歡盤踞在上面,送了她一路。它們圓溜溜的眼睛像盯着它們最愛的腐肉一樣專注地盯着荷雅門狄,齊聲啊啊啊地對她鳴叫,吵得她腦殼疼。她想它們應該是沒有惡意的,可那叫聲太擾人,讓她心煩。她不禁思考起一些跳脫的問題,比如大神奧丁為何會選擇這種聒噪的鳥類當信使,又比如把烏鴉架在篝火上燒烤是否美味。她從沒吃過烏鴉肉,也許改天該試一下。

現在,她不缺食物。滿滿一袋魚幹和酥餅,拎得她胳膊發酸。這些食物讓她想起了托泰因。她把其中的一些拿出來,放在鼻下聞了聞。它們很香,讓人充滿食欲,但她卻歎了口氣,又把它們放了回去。

肚子還不餓。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到下一個歇腳點。野外的天總是黑得很快,今晚注定要留宿荒郊。她可不想睡在這毫無任何遮蔽物的草地上,聽群居在枯樹上的烏鴉亂叫。

荷雅門狄極目遠眺,想看清楚遠方可有什麼适合她栖息的去處。就在她動用魔力的時候,胸腔間突然出現了一種很強烈的嘔吐感。她半彎下腰,雙手捧着心口,忍不住幹咳了兩聲。

詛咒,該死的詛咒!

胸口的痛,比前幾日更重了一分,好像無數玻璃碎片在心髒的血管裡流淌。這必定是詛咒無疑。之前,她花了兩周時間,用魔力治療雅麥斯龍炎所緻的傷。然而,傷口卻始終收不起來。龍炎确實能灼燒一切有形之物,使皮膚潰爛,但并非無法根治,隻是會留下比較難看的瘡疤而已。唯獨這不可逆的詛咒,這極端黑暗恐怖的黑魔法,是無解的。

她非常清楚詛咒有多麼可怕。她如今還能活,是因為她的魔力儲備非常充盈,能暫時鎮住它,潰爛才沒有往别處蔓延。但她不确定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眼角邊閃現出一抹紅色,恰似夢中雅麥斯的紅發。荷雅門狄感到自己又出現了幻覺。詛咒一次次蠶食她的意識,但這一次,情況似乎有些不同。

一陣明亮的火光,映紅了她的臉龐。這不是虛幻,是實實在在的熱度和力量。

汲取了魔力的火焰開始成形,一顆顆火球仿佛又圓又紅的漿果似的朝她砸,在地上燃起了大火。恍然間,她的身後星星點點,遍地紅光。突來的敵襲打亂了她的休息。荷雅門狄拔開雙腿,隻用了半秒就加速成功,身影呈拖曳的流星在草原上飛馳。

前方突然現出了一堵火牆,火勢滔天,足有三米高,二十餘米寬。處在“幻影”的狀态下,整個人保持前沖姿勢的荷雅門狄為了不與之相撞,突然急停下來,左腳在前右腳在後,腳步驟停時好似滑冰一樣拖行了數米,揚起蒙蒙塵土。她腳踝纖細的雙腿面對急刹車的沖擊居然沒有任何損傷,毫無傷筋折骨的迹象,就這樣很輕松地停住了。這充分顯示出她作為一名龍術士的素質。

一個披着黑鬥篷的高大人影,騎着一頭魔力化的機械魔狼坐騎,在她身後奔赴而來。寬邊帽子遮住了男人的半張臉,隻能依稀瞧見他帶着胡渣的下巴。他揮手解開機械狼的魔力,一落到地上,就用力把雙手舉過頭頂,火牆在他的操作下環成了一個半徑數米的圈,把荷雅門狄包圍在中間,隻留下一個缺口,以便自己踏入。

地上浮現出五芒星,恰好在火圈範圍内形成,荷雅門狄的腳下俨然踩踏着一個由男人現場描畫出來的巨大魔法陣。火光鮮紅、耀眼,灼熱,照亮了這個區域。他施法的動作隻用了兩秒。這對于非龍術士階級的其他術士而言,是相當快的速度。

又一個來抓她的家夥。她想。

這個男人顯然與之前的蹩腳術士不同,他是有真功夫的,并且他不像大部分術士那樣一輩子鑽研魔導,而忽略了身體的鍛煉。他魔武雙修,體術極佳,擅長近身格鬥技巧,是一個武力型的術士,一進到火圈裡面來,就擡起雙拳置于胸口,擺起了格鬥的架勢。

男人嘴角在笑,但沒說半句廢話,就攻了上來。他擊出的拳伴随着魔力的風浪。荷雅門狄騰空飛起,被甩到一旁,離灼人的火牆隻差毫厘。她最自豪的感知力在此失靈。盡管這個男人花招頻出,身上卻沒有一絲魔力可供她讀取。

荷雅門狄用瞬移躲過了之後的五拳。她早已将“幻影魔法”使得出神入化,敵人根本連她的衣角都摸不到。第五次瞬移時,她随手揮出去一記魔力的沖擊波,想反客為主給男人一點顔色瞧。然而,冰晶的光芒忽然降臨,潔白無瑕。對方轉攻為守,及時架起一堵冰牆在身前,抵擋住這發散射的魔彈。在冰牆碎開的飛屑中,男人的身影快速沖向荷雅門狄,揮出了下一拳。

白發少女虛影一閃,緊急回避,現出身形後,左腳猛力蹬向地面,火圈之内的大地頓時暴起了重重冰層,成為一個圓形的溜冰場。過滑的冰面使男人一時間失去了對身體重心的控制,很難再追上獵物展開近身肉搏戰的攻勢。荷雅門狄卻好像一個溜冰好手似的在冰面上悠然滑行,與男人笨拙而小心翼翼的步伐相比,顯得如天鵝般優雅。男術士啧了啧嘴,停止追趕,用拳猛擊地面,凍白的冰層被敲開一個窟窿,然後,經由他的手掌,與冰塊接觸的地方瞬間大火熊燃,整片厚冰都化成了水。

洋洋得意的男人右手握拳,左手化作冰刃,不斷靠近看起來無路可退黔驢技窮的女術士。就在他提着拳刃再次攻上來的時候,荷雅門狄忽而腿跟一軟,整個人跪坐在了地上。劇烈的頭痛模糊了她的意識和向前探查的視線,思維逐漸渙散,雙手輕微地抽搐和發抖,一時間竟無法再站起來。

“好久都沒有這樣暢快地使用魔法了。”男人走近獵物,聲言中洋溢着得勝的喜悅。“讓一個龍術士給我當練手的沙包,還是挺夠格的。托你的福,我玩得非常盡興。”

——是托泰因的聲音。他終于不打算繼續隐藏自己,把鬥篷的帽子往腦後拉,露出了他粗犷的真容。

“……竟然是你。”荷雅門狄不敢相信地搖了搖頭。

前來追蹤她的男子,正是托泰因。他變裝出行,披上了好似龍族密探模樣的黑鬥篷,腰間纏着一個比之前扛在肩頭的麻袋稍小些的粗布腰包,裡面鼓鼓的,不知道裝了什麼東西,左手腕倒是依然帶着那根精緻的幹花手環。

“啊,很意外嗎?”托泰因凝注着身下無助的少女微笑起來,笑中暗藏玄機。“荷雅門狄小姐,我是你的終結者。”

她雙眼緊眯,眉頭皺起,似乎在聚氣凝神感應着什麼。但警惕的神情很快變成了不知所措,昭示出她的感應結果不盡如人意。

“如何?你在探測我的魔力?”托泰因挑動眉梢,語氣輕浮,唇瓣中溢出了笑聲,高調而刺耳。“我想你一定能判斷出我是個第二等級的術士,前提是,如果你可以感知到它們的話。”

荷雅門狄不說話。這男人說得完全正确,讓她無從反駁。

“我已經用藥物把身上的魔力隐藏起來。”托泰因愉快地說道,“為了掩人耳目,不讓你發現,我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呢。”

“但我能大緻猜出來。”荷雅門狄努力保持鎮靜,“你自恃強大,才敢接下這樁任務,一定是第二等級中最優秀的那撥人。”

“哈,二級。龍族的說法。”男術士鄙夷地笑了笑,“你不覺得,他們對龍術士以外的術士的分類,太過寬泛粗略和不友好了嗎?不過,我馬上就要和這一級告别了。”

“哦?你要成為龍術士了嗎?”

“我為自己争取了這個資格。我已經向龍族毛遂自薦,等完成這次任務,我就能讓他們貢獻一頭龍出來做我的玩偶。”

數番問談之後,荷雅門狄忐忑不甯的心緒也稍微有些平複了。“我建議你,應該等真正獲取了那個資格,再來逮捕我。”她想要起身,卻發現雙腿使不上力。

“哎呀,你不是才跟你的龍鬧翻嗎?如此說來,你和我在一個起跑線,并不比我高到哪裡。”托泰因向前探身,靠近荷雅門狄,一隻手捧起她的臉蛋,逼她看着自己。荷雅門狄想反抗,卻被他捏得更緊。“别做無用功了。揍花你這張小臉,根本不需要多少力氣。如果你不希望自己鼻青臉腫,容貌受損,就乖乖屈服于我。”托泰因接到懸賞令時,聽說對方是一個女人,卻不想居然是個不足二十歲、看起來病怏怏卻容姿出衆的小姑娘。他很想用她的身體給自己尋點樂子,以滿足自己的征服欲。若非雇主百般強調要保證目标完好無恙,否則就拒不支付報酬的話,他早就那樣做了。

荷雅門狄把頭歪到一邊,晃開了男人鉗制住自己下颚的手,卻無法從地上站起來進行反擊。身體仿佛已不受自己控制,渾身軟綿綿的,就好像……中了毒。

“你感到頭暈目眩,四肢無力,是不是?”托泰因像分享小秘密一樣把嘴唇貼近她,喃喃耳語道,“不要慌。這是正常現象。”

荷雅門狄面露驚恐地擡頭瞪着他。“你在給我的食物裡加了什麼?”

“颠茄。”他得意地向下瞥了一眼,注視少女滿頭冷汗、面色慘白的臉龐,欣然補充道,“很容易就能從葉子,果實和根部提取。我為你下的劑量,足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麻痹你的肌肉神經,但并不緻死。”他咧嘴一笑,居高臨下地睥睨這隻到手的煮熟鴨子,俯身在她耳旁輕輕吹了一口氣。帶着男子氣味的濕熱呼息撩動着女術士雪白柔軟的發絲,也讓她的心愈加煩躁和不安。“你會在睡夢中,被我送回卡塔特。”

“原來如此。”雙方的臉僅有咫尺之遙。就在他的唇幾乎要碰觸到自己時,荷雅門狄像貓一樣靈活地往後避讓開來,使他的調情舉動落了空。她的面容恢複了鎮定,似笑非笑,仿佛現在處于下風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上次我沒來得及問那三個人,但我真的很好奇,龍王究竟許諾了你們什麼好處,讓你們前仆後繼地來執行這件——送命的任務?”

“啊……究竟是誰要為此送命呢?”男術士保持微笑,稍稍站直身體,但依然用俯視的眼神對着她,左手冰刃直抵她的咽喉中|央,離破開她嬌嫩的肌膚隻有寸許之遙,冰尖發出奪命的寒光,“都到了這個地步,還看不清楚形勢,是龍族的擡愛蒙蔽了你的雙眼嗎?我雖然喜歡嘴硬的女人,可你未免也太天真和自大了。”他單手背在身後,開始沿火圈閑庭踱步,像是要把自己說的每個字節都與這悠閑而均勻的腳步相對應。“像我們這類人,行走于暗夜,在見不得光的角落中默默耕耘,注定隻能靠依附他者在這個世界存活。”

“這是你的人生格言嗎?”

“不是格言。這就是人生。并非我選擇了它,而是它選擇了我。從我認識到自己美妙天賦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的人生是一本已經寫好的書,隻能照着作者為我安排好的情節走。要麼做一個混迹江湖的魔術師,靠賣弄小把戲騙人賺錢,要麼去馬戲團當小醜,與卑賤的演員和野獸歡作一團。合适我幹的隻有這些。除非,放棄自己與生俱來的天賦,甘心做一個普通人。”他咬牙切齒地歎氣道,“如果随意暴露自己的術士身份,便會被視作異端,烙上魔鬼的印記,招來殺身之禍。所以,我們隻能生活在陽光的陰影裡,為自己謀求發達之路。有的術士選擇依附教廷,有的則依附王室,或高官顯貴,以求他日能夠飛黃騰達。而我,選擇龍族。選擇雖然不同,卻代表了我們的自由意志。沒有誰比誰更高貴或低賤一說。這一切都隻是生存所迫。”

“人的活法有很多,你卻選擇了最低賤的一種。”荷雅門狄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毫無笑意的冷笑。“甘願受他人擺布,沒有自我,居然還能夠編造出這種似是而非的蠢理由欺騙自己,沾沾自喜于被人當槍棒使。托泰因,你真是個可悲的男人。”她的言語鋒利如劍。“我還當你有什麼隐衷,被龍族抓住了什麼把柄,才逼得你為他們幹活兒。原來,是徹底迷失心靈了嗎?”

托泰因頓時止住腳步,站在荷雅門狄的面前瞪視她,冷冷地咆哮道,“别裝作一副自命不凡的評判家的嘴臉看待我!你以為你很高明?傻子。是我利用了他們。這隻是我出人頭地的手段!”他心想,不能中了這女人的激将法,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哼,算了。廢話不必多說,你束手就擒吧!”

托泰因拿出一塊手帕,想把她悶暈。然而,他伸向荷雅門狄的手卻在距離她的面頰僅僅幾公分的時候,被一股莫名而來的劇風猛然震退了,手中的冰刃也随之碎裂。

“也許你應該做得再聰明些。”風中的少女好像沒事兒人似的站起來,對他說道。

男術士僵在原地,“什麼意思?”

“你誤以為我吃了你給的有毒食物,才會一時忘形,露出自己的真面目,貿然對我出手的吧?不過,我身體不适,和你的那些食物毫無關系。我隻是有點累了,想歇歇腳。”荷雅門狄一邊說,一邊揮手熄滅了噼啪燃燒的大火圈,讓周圍歸于暗淡和沉寂。她熟練的手法,随意的動作,都令托泰因的内心驚訝和贊歎不已,就好像在揮趕一隻驚擾她清靜的蒼蠅。

雙方對視良久,沒有人眨眼。“你一直在演戲?!”終于,意識到她從二人交手的那一刻起就始終在捉弄自己的托泰因,沖着這名狡猾機警的女術士,發出嚴厲的呵斥。

欣賞他氣急敗壞的表情,給了荷雅門狄極大的樂趣。“我很清楚自己目前的處境。我是一個朝不保夕、如履薄冰的在逃犯,可不是什麼缺心眼,容易糊弄的小傻瓜。”她直盯着男人的冰藍色眼眸猶如兩口無波的枯井。“那些幫助過我的人,他們的善良,是需要經過測驗的。你,沒有過關。”

托泰因被她瞅得背後發涼,升起了一陣細密入骨的寒氣。“真是……何等可怕的女人。”

“讓敵人覺得可怕,是好事啊。”荷雅門狄回應他的話語充滿了嘲諷。

感受到莫大羞辱的托泰因,雙手突然盈滿魔力的光輝,施展出召喚魔法的本領,大喊道,“放棄抵抗!投降,或死!”

響應召喚者現界的機械魔狼,比尋常的灰狼更高壯和兇猛,從五個方向朝荷雅門狄發起沖鋒。白發術士趕在它們的爪子撲來前,引爆了提前布置在這片土地上的陷阱——一個無色無質、屏蔽了魔力的巨大冰環,把此處所有的敵人都無差别地凍在原地,包括五頭機械狼,和制造它們的術士。但二者的命運截然不同。前者凍起來後,立即碎成一個個小冰塊,散盡了魔力,與現實世界發生脫離;托泰因本人卻沒有。對方完全有能力讓他和機械狼一起劃為微塵,但顯然她還想讓他多活一會兒。

不過,這也隻是虛假的慈悲而已。冰冷的魔力侵入了托泰因的身體,冷徹心肺。他整個人除了頭頸以上都被凍結,宛如一根冰棍。如果不盡快解開這層冰,他遲早會全身麻痹而死。

“别擔心,我會為你解凍的。——在你死後。”荷雅門狄的薄唇微微上翹。

受制于龍術士的法術,托泰因有如石頭般動彈不得,但他的舌頭卻麻利地轉動起來,“不……不不不!等等!”

這會兒,換荷雅門狄居高臨下,望着這個苟延殘喘、大聲呼救,醜态畢露的謀害者了。

他不明白剛才一瞬間發生了什麼事,不明白為什麼本來是勝利者的自己轉眼間變成了落敗者,他隻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然在對方的掌控下。除了求饒,别無他法。

“如果你殺了我,裡夫——裡夫也死定了!”托泰因牙齒打着寒戰,大喊出聲。

荷雅門狄垂下了雙眉。對方提及的這個名字,讓她延緩了殺戮的動作。這男人,竟然認識裡夫?

“你以為我會不準備好脫身的後路而魯莽地跑來與首席龍術士單挑嗎?我的人已經控制了裡夫,我和他約定如果三天後見不到我,就撕票!想清楚草率行事的後果吧。我那位可憐的同村好友,此刻正瑟瑟發抖,盼望你的慈悲!”即使口中不斷呵出冰白的寒氣,托泰因的話語都沒有任何斷絕,流利而響亮地說道。

對方話中蘊含的意義,讓荷雅門狄陷入沉思。她一動不動地盯着這個滿頭金發、與自己出生同一片土地的男子。

托泰因從少女沉默的臉上讀出了她的憂愁,頓時燃起了生的希望,底氣也越發充足起來。“你果然很擔心他,這就對了!如果你希望他還能看見明早的太陽,那馬上放開我!你也許正在心裡罵我卑鄙無恥,是的……我就是這樣一個惡徒,用最老套的方式威脅别人,以達到自己肮髒的目的!因為,這真的有效。哈哈哈哈哈……”

他和裡夫是同一個村子的舊識,早年外出學習魔法而離家雲遊,很久都沒有再回故鄉。修行的生活太艱苦了,而龍族提供的豐厚獎賞足以令他一飛沖天,實現他兒時就許下的成為人上人的願望。因緣巧合下接到抓捕首席龍術士任務的托泰因,從雇主那裡求來了一些由龍族長老特爾米修斯研制的魔藥。他和之前的那批追捕者是一起出發的,但随後在與他們的相處中,他發現他們是三個隻會自吹自擂和賣弄小聰明的蠢貨,根本不了解戰争,無能而弱小,居然還不自量力确信自己能夠打敗龍術士,赢得巨額獎勵。和他們共同行動隻會拖累自己,托泰因決定單幹。很快,他就收到了那三人失敗的消息。

三名術士無功而返,托泰因得做足功課,才能去應付那個詭計多端的龍族通緝犯。他特意用了催眠黑魔法的手段,暗示鎮長一家,讓他們以為他是家族的成員。他雖是第二階級的術士,但無疑是其中的拔尖者,很早就習得了屏蔽自身魔力的本事。但即使這樣,他仍然不放心,生怕被感官遠比常人和普通術士犀利的龍術士覺察出來。這時候,事先問龍族要來的秘藥就體現了它的價值。這藥塗抹在身上,能短時間消除術士的魔力氣息,托泰因很慶幸自己提前做好了這個絕妙的準備。他甚至還在吃食中下了藥,想用它迷暈目标。他得意于自己的傑作,懷着不良的企圖心接近荷雅門狄,使堪稱魔法神童的這位首席龍術士也上當受騙了。

可是,這絲絲入扣的布局,卻不知道中間哪個環節出現了差錯,被對方瞧出端倪,導緻托泰因周詳的計劃半道流産。幸好他及時編造了一套完美說辭,唬住了對方,為自己謀得生機。果然,在聽取了他充滿脅迫性質的交易後,女術士無奈之下選擇了妥協,他身上的結冰慢慢退去了。盡管托泰因的身子還很僵冷,要過一會兒才能完全自如活動,但他脫離了危險,接下來隻要繼續用裡夫的性命相要挾,就能逼對方就範,乖乖跟自己去領賞錢。他幾乎要為自己臨場圓謊的能力喜極而泣。

“終于說完了嗎?”荷雅門狄冷淡地注視着這個心狠手黑的男人,意興闌珊地聽完他的辯白。她确實替他解了凍,卻說出了比寒冰冷酷十倍的話語。“——遺言可真夠長的。”

“什麼……?”托泰因的綠眼睛閃爍着。他看到對面的女孩兒複制了自己不久前所做過的,讓伸直的左手五指充當手刀,冰雪覆蓋在上面,把手改造成了一柄冰刃。此情此景,迫使托泰因下意識地擡起凍得發麻的手臂,遮擋在胸前進行保護。他原以為她會沖上來給他一刀,結果,她隻是用冰刃劃斷了綁在他左腕的那條手鍊,将它奪了過來。

“你已經殺了他,對嗎?”她如此提問,心中卻無比希望答案是否定。

“——”托泰因一時間說不出話。

荷雅門狄沒理會他的大驚失色。她端詳起握在掌心的手鍊——直到剛才托泰因提及裡夫的名字時,她才注意到,這條做工精秀、巧手編織,鑲嵌着寓意幸運的琥珀石的幹花手環有點眼熟,其真正的主人,絕非眼前的這個男子。它是裡夫的貼身愛物。它讓荷雅門狄茅塞頓開,瞬間想明白了托泰因的陰謀,也讓一個冰冷的預想溜進了她的心底。

“哪怕你與他莫逆之交,他也斷不會把心上人送予他的定情信物交給你。”即使憤怒到了極點,荷雅門狄也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情緒,凝視托泰因的雙眼仍舊毫無波動。“你一定很得意吧,在殺死他之前,搶走了他的愛物,你一定狠狠地向他炫耀過吧。他救了在你看來是龍族叛徒的我,而你為了讨好龍族,向他們邀功,處決了他,并把他的貼身物件當作戰利品戴在自己身上。剛剛你說的那些,不過是想要保命,信口開河的謊話。”

“厲害……我居然輸在了這裡。”托泰因為自己的疏忽大意,發出了一聲氣惱的歎息。

荷雅門狄卻不以為然。這個男人幾乎沒露出破綻。其實在最初,真正引起她懷疑的,是口音。芬蘭與愛沙尼亞的語種再接近,畢竟相隔一條海峽,口音難免不同。托泰因所帶的口音,和當地的愛沙尼亞人相比,反而和荷雅門狄的家鄉很相近——甚至,和裡夫很相近。自己和這個男人,應當是屬于兩個不同村落的同族人。她想。

一個地地道道的芬蘭部族的男子,卻聲稱自己是一個愛沙尼亞人的兒子……荷雅門狄對他的戒心,來源于此。不過,她并沒有當場說破,她本就打算要走,不想再旁生枝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随後在離鎮的路上,她又嗅聞出鲭魚幹和酥餅中飄散的異味,這才完全确定此人居心叵測,在他出擊時,故作柔弱無力的樣子,讓他真以為自己中了毒。

“他是你的朋友,可你卻殺了他。”荷雅門狄輕聲呢喃時,眼睛依然在看手環。

“款待卡塔特的叛徒,這種累贅的朋友,不要也罷。”托泰因的綠眸中顯露出惡毒。“我不能殺你,但他就不一樣了。他正是我攀附龍族的投名狀!”

說着,他卸下随身的布袋,一顆頭顱從袋口中掉下來,滾到荷雅門狄腳邊。是裡夫。

血迹斑斑的頭顱沒有半點腐臭和腥味——兇手對它使用了去味的藥粉。荷雅門狄盯着它看了很久。死者面部損毀嚴重,但她記得這張臉,記得它的樣貌。

“你屠村了?”她沉靜而冷淡地轉向托泰因。後者早已開始用他被寒冰凍僵的雙手劃出火焰的五芒星,一手一個魔法陣,飄浮在手掌前,用以驅寒和防身。

“怎麼可能,再怎麼說那也是我的家。很快我就會帶着龍術士的頭銜,榮歸故裡。我需要他們的見證!”魔法陣的圓盤在他的手中合二為一,光芒逐漸暗淡,托泰因盡管吐露着豪言壯語,卻做出了明顯示弱的姿态。

舊日的記憶湧上荷雅門狄心頭。榮耀,回鄉。她想起了她和雅麥斯的多次争執。當她從記憶的深淵掙紮出來時,她感到自己的靴子被什麼東西死死地抓住了,從低處傳來無助而又懊悔的哽咽聲。片刻前還意氣風發的男人,居然跪在地上,哭了起來。

“求求你放過我,我可以裝作從來沒見過你……”托泰因泣涕如雨,哭得毫無尊嚴,淚眼花花地仰視着面目冰冷的女術士,想乞求她的原諒,“我是人類,是你的同胞。你是為我們鏟除機械惡魔的勇士,你的職責是保護人類,不能……不能對自己的同胞下手……!”

荷雅門狄因他的讨饒而稍微有些晃神,趁這個機會,托泰因從僅剩的五芒星魔法陣中,召喚出靈動而危險的火蛇,襲向白發少女的面門。

然而,火舌才噴吐了一半就停住了,然後化為灰煙,慢慢消失。鮮血從男人那張罪惡的口中逆流出來。龍術士搶在他偷襲前,将左手冰刃送入了他的胸膛。

“——你不該殺死裡夫。”她望着他的眼神充滿厭惡,仿佛他是茅草廁所裡一塊惡臭的石頭。

托泰因沒能再說出一個字。他的身體呈現出扭曲的姿态倒在地上。血迹慢慢攤開,最後定格成永恒。樹上的鴉群好奇地探出腦袋,張望着這片岑寂肅然的兇殺場。它們揚起哀号,叫聲此起彼伏,好似在合唱一首送葬曲。

盡管對這個男人,荷雅門狄可謂是完勝,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弱點在哪裡。她胸部的傷勢,減弱了她素來驕傲的感知力,就像一把鋒利寶劍被搓鈍了。可即使對方塗抹了消除魔力的粉末,自己也不該全然沒有察覺才對。雖然聽出了他的芬蘭口音,卻沒能第一時間偵破他是個術士,險些輕信了這口蜜腹劍的混賬,直到嗅出食物中的毒|素,才确定此人并非良善之輩,想要加害自己。在成為龍術士後,荷雅門狄的感官就變得敏銳異常,幾乎不下于龍族。裡面的毒|物未能傷及到她,全是因為人龍契約帶給了她強大。她最恨的人,無形間幫她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她恨自己,為這個狀況感到深深無力。

如果這個男人沒有對裡夫痛下毒手,她想,或許自己會饒恕他的吧。

可就在下一秒,她便否決了自己的這個想法。在遭受到最親近之人的切身背叛後,卻依舊保留了一份天真,是應當被斥責的。

——收起你幼稚的想法吧!今後可以相信的人,隻有自己。

處置了托泰因後,荷雅門狄把裡夫的頭顱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裹起來,捧在懷裡。她可以冷眼坐視殺害裡夫的兇手曝屍荒野,任烏鴉啄食,卻必須給這位被無辜牽連的受害者找一個靈魂歸息之地。她抱着懷中的頭顱靜靜屹立,想起許多事情。在她的村子被屠滅時,她心灰意冷,差點自尋短見,是這個好心的送貨人鼓勵和照顧自己,一路護送她到安全的村落歇息,讓她冷靜思考,并活了下來。他是荷雅門狄逃亡路上的第一個恩人。

裡夫的村子她回不去,但一定要做點什麼。荷雅門狄收拾完東西,步行了兩英裡的路,來到一處人迹罕至、山青水秀的幽谷。她徒手在灌木叢下挖了一個深深的墓坑,把裡夫殘缺的屍身和他生前形影不離的手鍊埋了進去,然後仔仔細細填上土,撫平土層,又拿來一捧小石子壓在上面,采摘美麗的三色堇進行點綴,把這些事都做完後,荷雅門狄方才覺得滿意。

“你得承認,我幹這事兒,已經很有經驗,很在行了。”對着野花團簇、微微隆起的小土包,她怆然一笑,“你還記得嗎,裡夫?”

墳墓用于寄托活人的哀思,但她餘生很難再回到這個地方祭拜逝者,正如那些遺落在故鄉為父母親搭建的冰冷空冢,也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又一個詛咒。她涼涼地想着。她要遠離這片傷心地,把自己放逐到孤獨陌生的世界,讓所有的悔恨和思念,都随風而去。

前路漫長,荊棘叢生,還有更多未知的冒險和挑戰在等待她。家人離她遠去,雅麥斯被封印,她沒有朋友,這世上再無她牽腸挂肚之人,這也正是孑然一身的荷雅門狄,真正的強大之處。

XVII

- 九年前 -

黑夜總能遮蔽住蠢人窺伺的目光,便于進行一些白天不方便做的事。對身為超凡脫俗的龍術士,活在大衆視野之外的白羅加而言,他向來深谙此道。

午夜時分,又正值隆冬時節,即使是繁華喧鬧、車水馬龍的布達城,此刻都已經沉入了夢鄉。巷子兩旁門戶緊閉,黑燈瞎火,空無一人。街道靜悄悄的,阒然無聲,偶爾傳來一兩下犬吠。稀疏的月光灑落一地。樹影搖曳,黑色的殘枝如同鬼手随風擺蕩。整座城市仿佛都死去了,空空蕩蕩,渺無人煙,隻有白羅加一個人在街上,如孤魂一般行走。

不,還有一個伴他同行的男子,跟在他的後面。該男子裹着一件厚重的深棕色鬥蓬,看起來很瘦,木柴般的骨架撐起他略有些駝背的身體,低着頭跌跌撞撞走路的步态好似醉酒者。他偶爾會仰起脖子,甩一甩他那頭落滿煙灰的黑發,企圖趕走自己頹靡不振的狀态,這時候,臉上密匝匝的絡腮胡子便會跟着抖動起來,像一叢被人踐踏過的雜草,将他目測二十歲出頭的年輕面容反襯得好像蒼老了一倍。他面黃肌瘦的臉龐輪廓模糊,神情憔淡,委實像一個患了不治之症的人。男人時不時地咳嗽,尖銳的聲音不禁聽得人心髒發麻。盡管他一直用手捂着嘴,不使咳嗽聲音擴大,卻還是讓與他一同趕路的白羅加感到心煩意亂。

“安靜一點,再吵,我就拔掉你的舌頭!”失去耐心的龍術士用力把男人的手臂往自己這邊拉,貼住他的臉,惡聲惡氣地警告他。

男人意外地沒有求饒。他踉跄了兩步,伸手按住自己悶痛難忍的胸膛。他居然沒按照自己設想的情節走,白羅加有點生氣,但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并不是他的威脅不管用,而是自己弄錯了一件事。哪怕是啞巴,也依然會繼續這煩人的咳嗽。

白羅加給了他一個白眼,把步子邁得更快了些。“快跟上。”

男人吃力地拖動自己的雙腳,以求能跟上這位急躁的龍術士。“白……白羅加大人,”他顫聲叫喚對方。這句“大人”讓他聽了頗愉快。“我想喝水。”

“你不是才喝過嗎?”白羅加并沒有轉身看向他。

“可我嗓子疼得厲害,像火燒一樣……咳咳,”他卑微地乞求着,“大人……我還想喝。”

“水水水。水早就被你喝光了!”龍術士不耐煩地咆哮起來,解下腰帶上的空水壺,扔到他的腳旁,“我真該拔了你的舌頭。”

男人低頭咳了一陣,喉嚨裡發出嗚咽的聲音,然後,他把一直摁住胸口的手移到臉上,摸了摸自己消瘦憔悴的臉龐,“咳咳,舌頭……我的舌頭,還在嗎?”

白羅加發出一聲氣惱又輕蔑的低吼,“廢話。你舌頭不在,你怎麼能開口說話?我看你就是存心給我添亂!”

“可是,我已經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了……”男人自顧自說着,仿佛感受不到來自龍術士的怒火,神情一片木然,面色變得比剛才更難看了。他感覺自己正走向地獄,渾身上下都劇痛難忍,胸口最疼,仿佛插着鋒利的箭矢。即使數次嘗試用治愈魔法治療它,都消除不了這股痛意。自己随時都會撐不住,屈服于死亡,他有這種預感。對此他充滿了惶恐。

“哼,那幹脆,我把它拔了?”白羅加瞪視他,臉與對方僅有一寸之遙,直到男人目光退縮,才終于消了一點氣。

再放任他這麼鬧下去也不是辦法。白羅加索性讓魔力聚成一道結界,隔絕掉兩人的聲音。他可不希望把整條街都驚醒,讓蠢笨如豬的凡人來妨礙自己的公務。

周圍安靜下來。夜的氣息更加凝重。白羅加聽到潺潺的流水聲,向聲源的方向确定了一下後,對男人說,“你再忍忍吧。前面有河。你要喝水就去那兒喝。”

“白羅加大人,您人真好……”男人佝偻着背,動作小心地向前探身,謙卑地問道,“您打算如何處置我?”

“你說呢?”

“我,我不知道。看在上帝的份兒上,請您發發慈悲……我家裡還有一個年事已高、身患腿疾的老父親……”男人對于自己被對方帶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城市感到恐懼,對這個能輕松把自己制服住的龍術士感到恐懼,他想回去,可他不是這家夥的對手。一路委曲求全卑躬屈膝,隻為了他能夠放過自己。哪怕他就這樣把他扔在這兒,自生自滅,他也會感激涕零。

“哦?”白羅加突然看向他,以一種審視的目光。

“我已經受到懲罰了。我會真心悔過,不會再……咳咳……”

“你叫薩克基蘭對吧?”龍術士打斷他的話,臉上泛起一個并不愉快的笑容,利如獵豹的眼睛裡閃着精光。“你該不會忘了,是我找到你家中,把你抓去卡塔特的吧?我當然知道你有個父親,還是個教唆自己的兒子把龍族機密洩露給外人的好父親。我有沒有說錯啊,薩克基蘭?”

從白羅加恐吓的眼神中,薩克基蘭感到了一陣徹骨的寒意,直往背脊上竄。這件事兒是他自己犯糊塗,貪杯誤事,不小心說漏了嘴,和父親毫不相幹。他瞞了父親十幾年,始終沒有告訴他,自己是一個術士,他又怎會知情呢?可是,如果再這樣叫嚷下去,激怒這個男人,保不準父親真會被扣上莫須有的罪名,被這個狠心的龍術士迫害。他可經受不住這種種的颠簸和淩|辱啊。

“噢,你爸的這個兒子,也不算太蠢嘛。”白羅加笑得自鳴得意。

這招果然奏效。薩克基蘭果然乖乖閉上了嘴。盡管他歪歪斜斜亦步亦趨的窩囊樣子還是那麼滑稽可笑,但好歹不會再煩到自己了。白羅加終于有時間沉下心來,想一想該怎樣處置這個男人。

他是生活在匈牙利東部德布勒森村落裡的人,一個第二等級、曾為卡塔特辦過事兒,但并非常駐密探的年輕術士。白羅加不能把他帶回他的家,讓他繼續胡亂說話,向左鄰右舍傳遞龍族的消息。得把他放逐到一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思來想去後,白羅加最終把薩克基蘭帶到了布達,這座曾遭受過野蠻的蒙古人摧殘的城市。

他們從市中心走到城郊的河岸,這裡建築稀少,視野非常開闊,遠處有一片仿佛濃縮般的宮殿的大型公墓群林立在薄霧中,灰白的石料冷肅而老舊,蛛網密布,似乎已處于無人看管和打掃的狀态。白羅加帶着薩克基蘭來到岸邊,走下傾斜的河堤,寬闊的多瑙河在眼前鋪展開來。河面上結了大面積的浮冰,卻阻止不了薩克基蘭的渴望。他頓時像是隻聞到油味兒的老鼠般飛撲過去,還險些滑了一跤。他俯下身子,趴在河灘的石子上,不顧低溫,也不顧河水是否幹淨,瘋狂地用手把它們舀進嘴裡,看樣子是真的渴壞了。但他喝得越多,吐得也越多。然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撕心裂肺。

眼看薩克基蘭躬着身體嘔吐起來,白羅加鄙視地歎了口氣,為他的醜态而搖頭。像這種愛嚼舌根的家夥,最好的懲處方式便是割了他的舌頭,叫他再也不能逞口舌之快,危害到龍族。然而,龍王的懲罰似乎比白羅加想象的還要重。

他不知道兩位龍王對這家夥具體做了什麼。自他被轟出龍神殿,由自己護送回人界後,他的精神狀态就急劇地下降了。白羅加逮到他的時候,他剛從睡夢中醒來,一身酒味還沒有完全褪盡。他在前一天夜裡喝多了酒,一時沒管住嘴巴,向幾個街坊鄰居大肆宣揚龍族選拔龍術士,力戰達斯機械獸人族拯救世界的故事,正好被一個為龍族打工的密探撞見,告發到龍王那裡。龍王原本派去緝拿薩克基蘭的是一個守護者,有個古裡古怪的名字,叫作T。此人加入卡塔特已逾十四載,龍王這會兒才想起來他還有件重要的任務沒辦完——做一件對人界有意義的事,宣告此生與人類世界的訣别,從此全身心投入到侍奉龍族的事業中。這是每一位守護者都必須完成的任務。多數守護者會在來到卡塔特的一年兩内就把這個特殊的“告别儀式”完成,任務内容多為協助密探或龍術士打擊異族;T卻擱置至今。剛巧龍術士們都在卡塔特,他們受龍王之邀,駐守在山上抗敵,奎特爾梅便把這事兒告訴了白羅加。龍王是不是老糊塗了?白羅加聽到後,差點這麼說出來。他一面為龍王居然疏忽了T的“儀式”而倍感驚訝,一面盤算着要在他們給T傳令前搶下這樁任務。

區區一名資曆尚淺的守護者,自然不是白羅加的對手。他成功把原屬于T的任務攬入懷中,風風火火地下界去拘捕犯人。捉拿薩克基蘭的過程輕松而愉快。他把這嘴碎的術士綁到龍神殿,好讓龍王懲治他。當他們處理完畢,命白羅加把人送回人界後,他發現,薩克基蘭雖然酒醒了,身上也看不出什麼外傷,但他的精神卻整個垮掉了。縱使是對多國酷|刑皆有研究、天生就帶着施|虐|狂傾向,樂于用獨特而有趣的方法折磨人的白羅加,都不得不欽佩于兩位族長的手段。按照他的預想,對付這種洩密者,除了用催眠黑魔法洗掉他的記憶,或者幹脆殺了他,讓他永遠把嘴閉緊外,還能有什麼法子呢?但顯然,龍王另有打算。

在上門捉拿薩克基蘭前,白羅加就已經處理了他麻煩的鄰居們,同村的人都被洗腦了一遍,清除了當日的記憶。薩克基蘭的村落不大,事發後第二天就捅到了龍王那裡,龍王對此事高度重視,為防止事态升級,進行了最快速度的補救,應該不至于外洩。盡管薩克基蘭的激情叙述隻是被衆人當作了醉話,引起哄堂大笑後并沒人真的相信,但卡塔特對于族群的機密向來看得很嚴,所有相關者都必須做到保密,凡是違反這條鐵律的人,都要重辦。

他把受了處罰的薩克基蘭護送回來。龍王沒有明确指示他的去處,但白羅加知道對待這個問題必須慎重。要不要殺了他呢。白羅加盯着在河邊嘔吐的薩克基蘭,嘴角勾起一個毫無暖意的冷笑。反正這事兒隻有天知地知,就算龍王日後知道了,也不會怪罪自己。

河的對岸是佩斯城。它與布達城遙遙相對,分别坐落于多瑙河中遊的東西岸,可算是姐妹城,合稱為佩斯-布達。但二者的遭遇卻是天壤之别。對面的城市是廢墟和瓦礫組成的世界,城牆被攻破,房屋和居民被肆意燒殺擄掠,生靈塗炭。有佩斯的慘狀在眼前,布達的損失反而顯得有些微不足道。戰後,國王曾下令重建佩斯城,構築起更加堅固的城堡和圍牆,然而戰争的傷痕至今都沒有完全在那座城市磨滅。那裡也被東方的蠻子蹂|躏了,和家鄉一樣。

說起大馬士革的陷落,正巧和阿爾斐傑洛的叛亂是同一年。這座被譽為“人間花園、地上天堂”的偉大古都,不堪蒙古人的狂轟濫炸而淪陷。雖然城市很快就獲得了獨立,然而白羅加那棟被玫瑰花環繞的華麗宅邸,卻在戰争中摧毀了。自那時起,他多數時間都生活在卡塔特,應龍王的要求,抵禦刹耶軍隊的進攻。除了神龍不見尾的修齊布蘭卡,在孤塔監獄服刑的盧奎莎,以及被投閑置散的喬貞外,所有能叫來的龍術士,都集中在了卡塔特,與達斯機械獸人族軍隊進行長期抗戰。故國和家園的傷痛,逐漸泯滅在白羅加的記憶之中,沒有在他的心裡留下多少傷感。如今,當眺望多瑙河對岸遍體鱗傷的佩斯城的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在過去太沉緬于龍術士的事務,忽略了很多就在自己身邊的東西。

“咳……咳咳咳……!”

薩克基蘭強烈、惱人的咳嗽聲,擊沉了白羅加的憂思。他看到,岸邊的男人仰倒在地上,突然拼命抓撓起自己的前胸。厚實的冬衣被他的指甲扣得皺巴巴。他痛苦哀号,嘴邊有剛剛咳出的血。

“好疼啊……這裡好疼啊……!”胸口像有火在燒,痛得他每根肋骨都要爛掉了。他想喝水,把它澆滅,可是卻越來越痛。“……為什麼……不能讓它消失啊!”

被薩克基蘭死命拉扯的衣襟下,露出了一片黑蒼蒼的皮膚。白羅加的眼睛像豹子一樣銳利,瞄到了它。他不由分說沖上去,撕掉了他的衣物,讓那塊漆黑潰爛的皮膚徹底袒|露出來。無視薩克基蘭痛苦的呻|吟聲,白羅加的大腦飛速運轉。

他想,自己怎麼就把這玩意兒給遺忘了呢?

他從畢業到現在一次也沒有用過那個被明令禁止的極惡法術,哪怕他曾經起過念頭,要在接受忠誠度檢驗的密探身上測試它的效果,最後卻還是不了了之。是的,詛咒的黑魔法——龍族的王竟然帶頭違反這道禁令?看來他們對龍族機密被洩露一事非常震怒,對薩克基蘭相當憎惡。

他們想用很慢的速度殺死他,讓他飽受折磨和痛苦。如果他中的當真是無法可救、無藥可解的詛咒,那就不必再糾結是否該殺掉他的問題了。

白羅加的眼睛眯起來,劃過了那片公墓。整座墓園都充滿了陰森的鬼氣,很是滲人。一絲同樣滲人的微笑,綻放在他的嘴角。

最後,薩克基蘭“自由”了。他确實如自己所願,得到了一個自生自滅的地方,一座死人墓。

薩克基蘭在看到龍術士凝視墓園詭異一笑時,就預料到他要對自己做什麼。虛弱的他連魔法都使不出來,隻能靠自己的腳力來逃跑。他拿出自己最大的力氣,手腳并用,拼了命地往岸上爬。白羅加一個箭步沖出去,“幻影”到他身前,掄起一拳把他擊倒在地,然後一頓暴打。消磨掉薩克基蘭僅存的體力後,白羅加把他拖入了一座保存較為完好的公墓地下室中,給他找來一把椅子,又扒開棺椁蓋頭,拿出一塊陪葬的精美針織毛毯替他禦寒,惡毒地營造出一種要将他時日無多的餘生都困在這裡的氛圍。

臨走前,白羅加懷着惡意,做了兩件事,先是給薩克基蘭的腦中植入了一條命令:不許自殺。再來,他在公墓外布置了幾道結界,把墓穴封死,任薩克基蘭在裡面嚎叫。

“求求你,不要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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