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羅加心情愉悅地聽着那陣陣無助嘶啞的哀求,最後,設下了隔音結界的屏障,徹底埋沒他的聲音。
完成了這樁差事後,白羅加意猶未盡。他不想那麼快回去。蒙古軍掃蕩了他從小到大居住的城市後,他就一直待在卡塔特山脈,以“龍之爪”的客居别墅為家。龍王需要他。即使明知道攻不破卡塔特銅牆鐵築的結界,瘋狂的敵人也仍舊在不斷發動猛攻。上一輪攻勢剛在兩周前結束,不知何時會掀起新的一戰。
“……嗯?”忽然,白羅加把脖子扭向了身後的一個角落,臉上滿足的表情僵硬了,變得猶豫而警惕。在他望着的建築物背陰處,有一團魔力源。他細細品評着它,眼睛流露出一絲驚訝。“你就這樣躲在陰影裡,不出來和我見面嗎?”他用對熟人打招呼的友好聲音問道。
“你的洞察力還是一如往常敏銳,完全騙不過你呢。”月光照亮了那人鉑金色的短卷發,一個熟悉又颀長的身影從陰暗處移步出來,是柏倫格。他與白羅加對視,薄而紅的嘴唇牽起一個溫文爾雅的笑。
“你都沒有費心隐藏,還指望我發現不了?那我成什麼了。”白羅加往前走了兩步,對他笑臉相迎,心裡卻有些憂慮。不知不覺間,友人的魔力已和自己不相上下了。他一直都知道柏倫格的野心,但也一直非常放心地把他收在身邊留用。他們倆是同一類人,愛追名逐利,對人生和世界的看法都很像。但現在,他覺得柏倫格的眼神和從前不一樣了。自從阿爾斐傑洛死後,他就變得急不可耐起來。“你一直跟着我?”他倒不擔心柏倫格會對他有什麼企圖,或背叛自己,他隻是驚訝于柏倫格竟然在沒有外勤任務時,擅自離開了卡塔特。
“我想看看你會怎麼料理那個男人。”柏倫格笑了笑,看了一眼白羅加身後的廢棄陵墓,眼中有寒光一閃而過。“你把他鎖在這裡面了?真是個好去處。”
“他是龍王不願饒恕的犯人,罪孽深重。就讓他一邊腐臭發爛,一邊用餘生反省自己的錯誤吧。”白羅加毫無憐憫之意地說完,走上前,拍了下柏倫格的肩膀。“走,今晚陪陪我,找個地方喝酒。”
以往,他隻要一完成任務,就會立即回卡塔特向族長複命,并趁機邀功。成為龍術士後的這麼多年,他一直都是如此。今天,他的表現卻有點反常。柏倫格對此感到很驚奇。但是看見他滿臉期待的樣子,便答應下來。
兩人跑遍全城,才好不容易找到家通宵營業的小酒館。在吧台打盹的老闆聽見有人光臨的聲音後,馬上抖擻起精神,為兩名深夜造訪的客人熱情地送上了他們需要的麥芽酒和雞肉。白羅加又問他要了些培根,烘蛋,和新鮮的葡萄,幾乎把他忙壞了。當熱氣騰騰的美味食物堆滿桌子後,柏倫格終于意識到這場飯局與平常有所不同。雖然他們在一起吃過很多次飯,但今晚,白羅加的興緻卻格外高昂,都把保衛卡塔特的使命抛到了腦後。
他們開始喝酒,随意聊了些生活上的事兒。當酒保過來添酒上菜時,他們會停止攀談,等他走遠。談話從家長裡短逐漸過渡到他們最為關心、并且真正想要交流的事,最後是柏倫格率先談及正題。
“你搶來了這個屬于守護者的任務,一眨眼功夫就把差事辦妥了,老頭子沒有表彰你?”身處卡塔特之外的地方,使這位龍術士不再有所顧忌,能充分釋放自己的天性。以往對龍族兩名族長的愛戴實屬情非所願,柏倫格沒有用尊敬的稱謂去稱呼他們,暴露出他表裡不一、陽奉陰違的本質。
“他們沒批評我就不錯了,還希望能得到表揚?白日做夢!”白羅加怨聲載道地說,猛喝了一口酒。在議事廳把薩克基蘭交給兩位族長,企求他們的獎賞時,火龍王冷眼相待,充耳不聞,海龍王皮笑肉不笑,故意裝傻的那一幕情景,蹦入了他的腦海,揮之不去。
即使友人的話音裡充滿了怒氣,柏倫格的目光也毫不退縮。“是不是他們覺得你不該出手,管這樁閑事?”
“在他們心裡,我一直都在多管閑事。”白羅加冷哼道。
“怎麼今天怨氣沖沖的啊?”柏倫格把身子探向前,凝視着坐在另一側的男人的臉。“吾友,何必為一個犯了戒的酒鬼置氣。”
“與他無關。我氣的是我自己。一直以來,我都在和自己過不去。”白羅加一邊說着,一邊去拿酒保剛送上桌來的一壺新酒,把見底的杯子重新倒滿,然後豪飲起來,第一口就喝掉了一半。
“為什麼這樣說?”
“我又不傻。這些年,我也算看透了。哪怕我做得再多,再好,他們也不會多眷顧我一眼。”
“他們确實不太……”柏倫格話說一半,又縮了回去。
“公平?”他替他補完。“對我,還是對你?”
“當然是對你。”柏倫格眼睛朝低處瞥了瞥,小聲嘟哝着,“我可沒資格抱怨。”
“别傻了。”白羅加冷笑一聲。醉意讓他的額頭有些發脹。他伸手揉了一揉,把眼睛閉上,想小憩一會兒。
為得到他夢寐以求的那個寶座,他謀劃了許多年,卻屢屢落選,品嘗過數次失敗。阿爾斐傑洛,雅士帕爾。每當他得知龍王屬意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新人時,他都要遭受一次打擊。他在輸給喬貞後,大氣一場,在阿爾斐傑洛上位時,更是氣得七竅生煙。當雅士帕爾出現後,他雖然和雅麥斯共謀,除掉了這個可惡的少年,但他發現自己已經生不起氣來了。後來,他逐漸意識到,對首席之名的追逐是件很無聊的事兒。撇開卡塔特,在現實生活中,他什麼都不缺,無需為生計發愁,又有常人不及的壽命和力量,何不用自己的這些本錢,去追求些實際的東西。他完全有能力參與政治角逐,選取一位貴族或王族的主君當自己的搖錢樹。憑他的本領,謀得一官半職自是輕而易舉,榮華富貴也會應有盡有。事實上,他确實曾這麼做過。
他年輕時,阿拔斯王朝和法蒂瑪王朝早已衰落,先後受其統治的大馬士革及附近的地區逐漸荒蕪,被阿拉伯世界遺忘,社會秩序和經濟生活江河日下。在這個混亂時期,白羅加沒有機會嶄露頭角。他當時的生活重心,全部都撲在龍術士的事業上。但是,随着塞爾柱土克曼人入主這片土地後,城市迎來了複興,白羅加也看到了機會。1071年,塞爾柱帝國的第二任蘇丹“獅子”阿爾普·阿爾斯蘭率軍大敗了拜占庭帝國,将小亞細亞大片領土收入囊中,白羅加抱着玩樂的心态參與了那場戰役,意外獲得軍功,賺取了一筆封賞,由此發迹。數年後,第三任蘇丹馬立克·沙平定國内叛亂的戰鬥中,白羅加也有出力。馬立克·沙死後,諸子争位,國内瘋狂混戰,王朝逐漸走向分裂,大馬士革的主人像走馬觀花一樣來來去去,白羅加沒有随意站隊,選擇閉門不出,蟄伏起來。他在1148年第二次十字軍東征期間再次現身于大衆眼前,給當時的軍政總督穆因丁·阿納爾捐獻物資,并幫助守城。相較于自己的魔法水平,他的經商之才顯得極為平庸,先後做了幾次生意都受挫,便高薪聘請精通生錢之道的管事,把手頭上香料、煙草和鑄币的生意都托付給他們,同時依靠權貴的力量攫取财富。他服務的權貴自然也沒有辜負他。數次積極入世的收益,使他得到了Sheikh(謝赫)的榮譽頭銜,一處城市中心的地産,五任妻子,如雲的美妾和數不清的仆人。他沒有永遠的主公,隻有永恒的利益,在不同的達官顯貴身邊為功名利祿奔波。每當一個新王朝、新政權出現,他總能獨善其身,如常青樹般屹立不倒。聰明謹慎的白羅加當然不會因為纏身于俗務而忘記藏好自己的身份。為了瞞住自己不會衰老的事實,他參見政要或公開露面時,總是喬裝打扮,不顯真容,且使用過衆多假名,還曾經自導自演把Sheikh的頭銜傳給自己假扮的“兒子”和“孫子”,以繼續維持這份尊榮——盡管這在法理上并不是能世襲的稱号。他和發妻有過一個短命的孩子,之後又陸續和妻妾們生下了四男六女,還有幾個私生兒流落在外。這些後代和他們的後代都是普通人,沒有遺傳到父親和祖父一絲半點的魔法基因,最小的三個月夭折,最大的也隻活到五十多。白羅加的子代在1200年之前就已全部離世,他本人約在150歲後對生育之事徹底喪失了興趣,不再續弦,隻養着三兩個姘婦當解悶工具。家族中的最後一個子嗣——他九歲的曾孫女,在1204年的初冬死于傷寒——與阿爾斐傑洛的勾心鬥角和連續在外的征戰讓他疏忽了對她的照顧。從此,圖魯士家的血脈就斷絕了。不過白羅加對此卻不在乎。這個孤獨但近乎永生的男人自負地認為自己不需要後繼者。他決定用今後的漫長人生讓自己坐吃山空。在号稱天國之城的大馬士革風光無限了數十載,成為一方豪強,累積了幾輩子都花不完的财富,足夠他安心吃老本吃到死了。榮光,驕傲和尊嚴,這是卡塔特永遠不會帶給他的東西。
隻要在遵守保密協議的前提下,一直拼搏下去,金錢、地位、名望,自然随他采撷,享之不盡。可是,在過去260餘年的生命中,他卻把大部分精力都給了卡塔特,在守護者中間培植親信,醉心于首席之位的争奪。他不想涉足政壇太深,也是為了保護龍族、保護龍術士的秘密。如果他全力鑽營,投身政治,絕不隻有今天這點收獲,早就官運亨通,富貴雙收,成為真正的人生大赢家了。
“你知道最近密探們在忙些什麼嗎?”柏倫格小心翼翼的詢問,把白羅加的思緒拉回現實。
他慢慢睜開眼睛,按了按自己的頭,視線穿過指間的縫隙,朝桌對面的友人看去。“我哪裡會不知道。他們在為龍王奔走,物色新的首席龍術士人選。”
“不愧是你,消息總是特别靈通。卡塔特不管什麼事兒,都瞞不過你的眼睛。”柏倫格話中,有阿谀奉承的意味。
“瞧瞧你,盡說些酸話。”白羅加目光向下,輕晃起杯中的酒液。
被這麼拿話嗆了一下,柏倫格郁悶地癟了癟嘴,沒出聲。他給自己叉了一片培根,但沒有馬上吃。
“你也别試探了。我早就知道,你想做首席。”白羅加凝視手中殘酒,毫無預兆地說道。他感覺,與自己相對而坐的男子,呼吸開始急促了。
心思被看穿的柏倫格金眸微怔,滿臉不可思議,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但很快,他就将驚詫的情緒收斂進平時溫和敦厚、文質彬彬的面具裡,冷靜了下來。“是,我想。”他如實回答。在這個男人面前,他沒什麼可隐瞞的。
“那你就放手去争取吧。隻是别指望我能提供給你什麼助力。”白羅加草草說道,“我不會阻礙你,但也不會幫你。”
不同于剛才被揭穿心中所想時的窘迫,這一次,柏倫格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直直盯着他,仿佛在問:為什麼。
“我不知道該怎麼勸你。我曾經那樣癡迷于那個寶座,如果我勸你,你準會笑話我,說我故作清高,過河拆橋。”微醺狀态下的這名男子,泛着水霧的琥珀色眼睛迷離而難以捉摸,嘴角浮現出一個淺淡的笑意,“我隻是最近想明白了一個道理。應該花時間讓别人取悅我,而不是花時間去取悅别人。我們的時間幾近無限,福澤綿長,但也是僅有一次的人生,無法重頭來過。活得精彩、舒心,最重要。”
聽着他語帶憐憫的勸慰,柏倫格非但沒覺得好受,反而百爪撓心,憤懑不平。“人的命運,并非不可改變。”他原就白皙的臉頰,此刻更顯蒼白,甚至慢慢陰沉了下來。
“我也這麼相信。”白羅加搶過話語權,不給他置喙的機會。“通過學識,才華,和人脈,一個人隻要願意付出,總能夠改變命運,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但是,當這個東西屢次辜負了你,你就不該繼續對它熱臉相迎。你該扔了它,再吐上兩口唾沫。”
“你一定是醉了。”柏倫格在位子上焦躁地挪動着,嘴裡抱怨道,“我真是服了你。不會喝酒,就不要喝那麼多那麼急嘛。”
“你果然不想聽我的勸。但我還是要說。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你到底想說什麼啊?”
“我想說,有些不屬于你的夢,永遠也不會屬于你。”歪斜着身子,白羅加把殘酒灌入喉中,臉上盡是自嘲。在又給自己倒上一杯麥芽酒并大口喝掉後,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惹得吧台邊的老闆和酒保不禁側目。
“……”柏倫格默默地看完他倒酒喝酒,一句話也沒說,心裡不是滋味。不知為何,他突然很想起身就這麼甩袖離開。
“我終于能告别那片煎熬的苦海了。可惜沒能更早看開,解脫自己。”把身體完整地靠向椅背,白羅加仰頭看向酒館的天花闆,笑着自答,“不過,人生就是如此。”
一切的根源,在于自己欲壑難填,滿坑滿谷都是無休止的奢望,自己将自己囿于惡性的旋渦。偶爾退開一步,朝前望去,他發現,眼前是一片海闊天空。
厭倦了與龍王的鬥智鬥勇,厭倦了自作多情,厭倦了不斷獻殷勤卻不斷遭受冷遇,厭倦了卡塔特的一切。他覺得自己一直是一條睡着的狼,現在,他終于覺醒了。
“着眼于現實,多關心關心身邊的人和事情吧,柏倫格!你該感謝這動蕩的時世,總能給既有心又肯努力的人撈到好處。”白羅加眨動着一隻眼睛,對他冁然一笑。
友人臉上的笑容,真摯到讓柏倫格不禁覺得,他壓根不認識眼前這個人。莫非他極擅僞裝,以緻于這麼多年都騙過了自己?
不,他之所以讓柏倫格感到陌生,是因為他變了。富足安逸的生活,把他的進取之心都磨沒了。這個曾經意氣飛揚,眼睛透着自信,永遠奔走在追求成功的道路上,想着如何實現心中的目标,無論做什麼都力争上遊,即使遭遇挫折也不會灰心和迷茫的男人,如今卻成了一個怯懦怕事的膽小鬼,屈服于人性的軟弱和一時不如意的現實,再也不值得自己追随和尊敬。他幫助他鬥倒了二代首席。等柏倫格自己終于有勇氣站出來為自己的理想去奮鬥時,他卻打起了退堂鼓。他因為自己擢升首席不成,仕途不順暢,就要把我成功的可能都給抹殺掉嗎?這個懦夫!混蛋!
柏倫格将内心的嘶鳴藏于幽深之處。他放松臉上緊繃着的肌肉,擠出一個溫和如常的笑容,動情地對白羅加說,“你的話使我深受啟發。你的豁達和開明更讓我由衷欽佩。願耶和華和安拉保佑你,我的朋友。”
而我,不會放棄。
XVIII
- 五年前 -
生活在卡塔特山脈的龍族,從誕生之初,就将自己封閉在被結界環繞的深山裡,斷絕和外部的任何聯系。
西元五世紀,達斯機械獸人族的存在被逐漸發現,龍族從那時候起,就開始與這個外來的邪惡種族對抗,距今已有七百餘年的曆史。
然而,雙方戰鬥的過程對龍族而言充滿了挫折和艱辛。三次惡魔降伏戰後,兩位龍王飽嘗了龍種凋零的痛苦。終于,他們對獨自對抗異族感到心餘力绌,難以支撐,不得不想出一個苦悶的對策。他們強迫自己改變對低等生物人類的曆來看法,開始與人類中被稱作術士的這類人建立盟約。這些術士由于自身孱弱的身體素質,空有強大的力量卻依舊免不了盛年早亡的命運。他們被引進卡塔特,龍族的首領把族中的子民如同貢品一樣送給這些人類術者,以達成互相合作的協定。兩位龍王做出這個決斷,僅僅是看中了這群人的技藝。
龍術士是他們最後的王牌。在随後的戰鬥中,這些與龍族結盟的人類戰士發揮了驚人的作用,終于讓龍族的高層覺得物有所值。
僅僅為了證明長久的堅持并非徒勞無功,僅僅為了證明當年的痛苦決定是英明和正确的,為了搜刮到足夠多的趁手兵器,為了确證龍族能夠長期依靠外人的幫助生存下去,龍王拼命想把龍術士控制在手,讓他們成為延續龍族這棵大樹的養分。對龍王來說,締結契約的龍術士對契約到底滿不滿意,到底在想什麼,這種問題從來就不在考慮的範圍内。
在狹長堅實的空中石道上,有兩個人在行走,遠遠看去,像兩隻螞蟻一般緩速蠕動,這使他們更容易被人們長久地盯視和注意。
稍作觀察,會看到那是一個灰色長衫、滿頭銀絲的老人,拉着一個身穿淺黃色亞麻布裙、身材消瘦矮小的小女孩。他們相依為伴,好像爺爺領着自己的孫女。
“這裡就是龍族生活的地方了。”老人攥着小女孩的手,語重心長地對她說,聲音慈祥而溫和,“也是你今後生活的地方。”
“……”小女孩稍稍擡了下頭,盡力睜大自己的眼睛,看向老人的臉,而後又飛快地朝四周掃視着。虹膜透如淺藍色的水晶,映現出美麗的山水風光,眸底的光芒卻一片混沌,宛如一潭死水。
“我把你領到這裡來,都是為了你好。像你這樣的身體,隻有求得龍族的垂涎和照拂,才可能獲救。這是唯一的生機。現在回去那是害了你。我知道你很想回家,很想見父母,但你必須學會忍耐。我早就和這兒的朋友聯絡好了,你已經被成功引薦給這裡的王,作為你的老師,我很高興你通過了他們的初步測驗。你的資質,你的潛力,都足以讓龍族驚歎。也不枉費我千辛萬苦為你牽線的這片心。”
老人名叫林恩,是女孩的師父,他一路上都苦口婆心地說着,但女孩一句話也沒有回應。他已經開解過弟子許多次,諄諄告誡,把投靠龍族的利弊都與她分析透徹,可每次都得不到她的積極反饋,好像他對話的是空氣。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荷雅門狄?”暫作停頓之後,他如此問道,溫和的語調裡出現了一絲煩躁。
被喚作荷雅門狄的小女孩再次擡起頭,朝身為自己師父的這名老術士看過去。她冰藍色的雙眼美麗而清澈,卻有一個緻命的缺陷,目光無神呆滞,不具半點神采,就好像盲人一般。她背負着遠超自身體魄和年齡所持帶的力量,它們在一步步榨取她的健康,她必須貢獻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視覺,聽覺——滿足它們的需求,方可将生命維持下去。人類的五種感覺器官中,她已經幾乎喪失了兩感。在體内龐大魔力的不斷侵吞下,視力已衰減到隻能勉強分辨十公分以内靜止物體的地步,聽力也大不如前,除非貼着她的耳朵,才能完全聽明白對方在說什麼。
她鼓動咽喉,輕輕“嗯”了一聲,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有沒有回答,然後,把眼睑緩緩垂下。她不想白費工夫去窺探師父的臉色。再怎麼把眼睛瞪大,也看不清楚。至于飄在遠處的那些美妙旖旎的風景,她就更加無福欣賞了。
一老一少緩步而行,徑直前往龍族的王所在的宮殿。在攀上主峰“龍之巅”後,看熱鬧的人逐漸增多。龍族、守護者各自分散開來,審視這對師徒。細碎的讨論聲飄向荷雅門狄耳畔。即使她的感官再遲鈍再木讷,她也能憑直覺覺察出周圍有很多人在看自己。
“大家都在談論你,對你非常期待。”老人貼心告知,輕快的語氣裡洋溢着贊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妒忌。“他們希望你拯救這個正走向沒落的古老族群,帶他們走出低谷。”
荷雅門狄艱難地聽着,努力讓自己不要錯過他話中的内容。“他們……喜歡我?”她猶猶豫豫地問。
“當然。”
“為什麼?”
林恩用确定的語調作答,“因為,他們把你當作救世主。”
在老術士的攙扶下,女孩搖搖晃晃走路的身影,引起了所有圍觀人群一緻的反響。她必定是被高原反應折磨得不行了吧,人們猜測着。而真相是,荷雅門狄根本瞧不清腳下的路,才會磕磕絆絆,舉步維艱,周圍人不絕于耳的議論聲充斥着她的耳邊,可她又聽不真切,隻覺得吵,大腦昏昏沉沉得就像有無數隻小蟲在肆意叫喚。從四歲起就伴随她的奇異病症,使她對頭痛不止、呼吸困難的這些高原病症狀,意外地獲得了免疫。和衰弱症施加給她的痛苦相比,卡塔特山脈高海拔的低氧環境所引起的不适,實在是不值一提的小病。
“馬上就到了。龍王的宮殿就在眼前。”握着弟子虛弱的小手,感受到她的疲倦,老人更加小心地攙住她,激勵道,“好徒弟,再堅持一下。”
弟子的魔力盡管龐大,但是卻時聚時散,很讓人揪心。她小小年紀就面臨英年早逝的悲運,對照之下,她滄桑年邁、滿面風霜的老師父,委實是一個懂得養生之道的人,活了六旬高齡,在術士這類人中間絕對是個老壽星。然而,在林恩漫長的魔導研習生涯中,費盡心力也隻停留在第三等級的上遊,沒能突破至更高的境界。而自己年幼的徒弟,卻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居然有成為龍術士的潛能。他時常因為她萬裡挑一的天賦暗生嫉妒之心,但現在,他必須抛下它,圓滿地完成這件任務。一個合格的師父,要時刻關愛自己體弱多病的弟子。他不介意多花些時間,表現自己的和善。
荷雅門狄深呼吸了幾次,讓魔力流遍她的全身。這感覺很熟悉,很溫暖,也很短暫。這一刻,魔力成了她的全部。它賦予,亦剝奪。除了它,荷雅門狄一無所有。
女孩倔強地擡起自己模糊的雙眼,望着曲折山路上高高的峻峰之頂。華美的宮殿,正橫亘在上方,能治愈她的“藥”,便在那裡。
當師徒二人步行到神殿外開闊平坦的廣場時,守護者們終于能近距離瞻望這位未來的第三任首席的容姿了。這年幼的小女孩還沒正式報到,便已經先聲奪人摘得了那項桂冠。接下來不過是走走程序,做做樣子,一切早就塵埃落定。人們不禁猜測,她究竟有什麼魔力,竟能受龍王如此擡舉。他們對她好奇極了,緊緊地圍住她和老人,不斷朝她揮手,大笑,吹口哨。守護者奎特爾梅做得最出格,他從人群中沖了出來,站在二人面前大吼一聲,假裝阻攔這對師徒繼續前進,以此來吓唬荷雅門狄。面對這群粗鄙大漢的示威和挑逗,小女孩沒有驚訝,沒有害怕,更沒有流露出厭惡,稚嫩的面容毫無表情,對周圍的哄鬧漠不關心,表現出超越實際年齡的冷漠和陰沉。
寬敞宏偉的龍神殿議事大廳,正進行着一場師徒二人不知道的對話。
“對那個人類小女孩兒的魔力探測情況怎麼樣了,奧諾馬伊斯?”王座上的火龍王注視台階下恭敬站立的海龍族男子,面容一片肅然。
“沒有危害性。她的魔力相當強,就如當年的……雅士帕爾一樣。但她不會吞噬别人的魔力。”由魔導團諸長老一緻公推出來的龍術士候補生指定訓練師的奧諾馬伊斯,一如既往地袒|露着自己傷痕累累、滿是勳章的上半身軀體。他略略低頭,朝兩位老族長緻以崇敬的禮節,回答的言語謹慎而又笃定。
“這很好。”如果連經驗豐富、老成持重的奧諾馬伊斯都這麼說,火龍王自然放心多了。他滿意地輕捋胡須,淺紅色的眼瞳閃爍出銳利的光,“鑒于異族可能的侵犯,我們必須盡快讓她畢業,把訓練周期縮短。半年後,給我們一個令人滿意的首席。”
“半年?這麼匆促?”
“我們知道時間有些緊張,但必須如此。”海龍王用指甲敲擊了一下金屬扶手,話聲中透着他固有的威嚴和一絲緊迫感,“我們隻能給你半年的時間。”
“這簡直是胡來。”奧諾馬伊斯不假思索地搖頭否定道,“時間縮短那麼多,訓練強度無疑會大大增加,那女孩兒的身子骨絕對吃不消。難道雅士帕爾的悲劇,還不夠你們警醒嗎?”
說起那個心靈純潔無垢、卻能無情奪取他人生命力的、天才而早逝的少年,奧諾馬伊斯的心裡就充滿愧疚。上天給了他最好的天賦,也給了他最差的身體。如今,新一任的預備首席也将面臨相同的難題。不把這個問題解決,隻會重演當年的慘劇。
“這個小女孩,就像雅士帕爾一樣,魔力的儲量異常充沛,兼容性卻極差。”為了讓族長理解其中的難處,轉圜心意,奧諾馬伊斯繼續勸說道,“這種空有龐大魔力、卻與魔力本身并不契合的體質是極其脆弱和罕見的。請允許我鬥膽以前兩任首席龍術士喬貞和阿爾斐傑洛進行類比,假使他們沒有與龍族簽訂契約獲得長生,最多也隻能活到三十歲。但是這位少女,天生一副差體質,二十歲便是極限,十五六歲就夭折亦極有可能。她今年才十二歲。當年雅士帕爾上山時,還比她大兩歲。以她的羸弱體質,進行長達兩年的訓練,根本熬不過。半年就更不行。要在半年内掌握其他龍術士學習兩年的東西,訓練強度将變得何等恐怖。她一定撐不下來。還望二位族長能夠三思。”
火龍王為奧諾馬伊斯輕率而冗長的進言感到心煩。他雙眉緊蹙,斜睨對方。“你的擔心,我們早有預料,也早就有所安排。正是考慮到她身體欠佳,我們才打算先讓她與我族成員舉行共生契約的締結儀式,然後再開始訓練。隻要有我族的強大生命力作為保障,給她提供庇護,你那些危言聳聽的言論就都不成問題。這絕對是一項格外的恩典。”
火龍王所言不虛。先簽約,後訓練,最後受封,這确實從無先例,因此奧諾馬伊斯才感到非常震驚。但同時,他也深感欣慰。他的新弟子是幸運的,得到了龍王的意外青睐,不必再走雅士帕爾的老路了。
“感謝你們。”他激動地說。
“奧諾馬伊斯,你務必要把這個女孩兒訓練成一個足可為我族抵禦一切外敵的強大龍術士,成為我們的新臂膀。”火龍王有些厭倦與這名長老的談話了。他決定快些結束它。“從前,在你的手上丢掉了一個首席。這一次,不要再讓我等失望。”
接受命令的訓練師深深鞠躬,退出大殿時,心裡面不斷回味火龍王剛才的話……啊,是的,他還在為當年自己沒能勸說修齊布蘭卡接任首席而生氣。那個我行我素、固執而富有主見的弟子,拒絕從喬貞手中接過首席的位子,火龍王曾要求奧諾馬伊斯出面勸服他。然而老師卻選擇站在弟子這邊,尊重他的選擇,把火龍王惹得很不開心。他是個固執強橫的老人,一個獨斷專行、說一不二的統治者,對他人的過失和虧欠向來記得很深,不過奧諾馬伊斯卻沒想到,他竟然能耿耿于懷那麼久。
奧諾馬伊斯是所有龍術士的導師,負責傳道授業和解惑,讓他們能最大限度發揮自己的魔法天賦,同時,更要點撥他們好好做人。可是,他常常為後者力不從心。他有信心把這些候補生培養成才,但他們之後的道路,在人生重要關卡上面臨的選擇,他就無法替他們做主了。在他手下,曾出現過數名誤入歧途,擁抱邪惡的學生。他這個不稱職的老師,要如何教會新來的女孩兒為人處世的道理,如何保證今後的弟子不再犯錯呢?
疲憊地歎了口氣,滿身傷痕的訓練師走出議事大廳。切勿顧此失彼,自尋煩惱。他告誡自己。為龍族培養出一個強大的戰士才是最關鍵的。隻把手頭的這件事情做好,别的什麼都不要想。
“那麼,是時候去請我那個忤逆子孫了。看他這回還能耍什麼花招。”待奧諾馬伊斯的身影完全消失後,火龍王轉過頭來,嚴肅地對海龍王說。門口值班站崗的守護者十分鐘前剛來通報過,那對人類師徒正等候在神殿外面的廣場。儀式的主角之一已然就位,隻待另一位主角登場了。
“不是我說,他那個脾氣,隻怕要抵死相抗。”海龍王有些擔心。
“那也沒用。綁也要把他綁過去。這次說什麼都不能再讓他蒙混過關。”火龍王無奈而沉重地歎息着,“他是我的後裔,應該起到模範帶頭的作用。隻怪他不如你的後裔布裡斯那樣懂事,一點也不知道為我分憂。拖到現在才讓他履行這個義務,我很慚愧。今天一定要把這事兒辦妥!”
他們差人通知諸位長老,邀他們出席儀式作見證,随後,兩位龍王便親自出馬,趕向了目的地——“龍之巅”半山腰屬于雅麥斯的龍穴。
裡面的人似乎早已預感命運的到來,沒讓他們等太久,含着愠色的臉龐就從洞穴的陰影中露了出來。
雅麥斯雙眼通紅,瞪着自己的始祖。他和海龍王一起來堵自己的門。這簡直是突襲。自打密探為卡塔特舉薦了新的首席龍術士适合者後,龍王要雅麥斯獻身的謠傳便在山間傳開了,可事實上,兩位族長從沒有和他談論過有關契約的任何話題,一直吊着他的僥幸心理,好像在用很慢的速度判他死刑。給我一個痛快吧!他無數次在心底怒吼。
這些天,他始終都沒有放松警惕,好像一個犯了重罪的人,在等待法官的最終判罰。現在,審判日終于降臨。雅麥斯反而長出了一口氣。
“今天是你和人類術士訂立契約的日子。”火龍王帶着冷淡的口吻,一闆一眼、例行公事一般對自己的後裔說,“我為你覓得了一位好主人。不準推诿。我要你立刻出席儀式。”
“——”悶悶不樂的火龍族青年面頰緊繃,沒有回答。他為結局的到來感到輕松,卻不想原諒那個害他至此地步的人類。這些日子,他聽夠了守護者們七嘴八舌的議論,憋了一肚子的火,差點給憋壞了。所以,他才會氣急之下砸碎了一座山用來洩憤。可是,還不夠。他的雷霆之怒,必須通過報複那個主人的途徑來發洩。等着瞧吧……我會給你好看的!
在兩位龍王的帶領下,雅麥斯走上了通往山頂神殿的盤山路,在殿外的廣場與長老們會合。那對師徒已按照龍王的要求進了大殿,在議事廳候命。第三任首席龍術士的候選——他命定的契約主人,就在那堵高牆之内。儀式即将開始。我就要成為人類的奴仆,成為一個失去自由的犯人了。想到這,雅麥斯險些起了當衆逃竄的心。
衆人的焦點,這頭即将與人類共生的火龍,在圍觀人群的簇擁下,步履沉重地進入大殿。沒得到進入許可的守護們被攔了下來,他們擠滿門廊,想要聽裡面的情況。
雅麥斯垂頭喪氣地來到大廳中央,直到火龍王拉了拉他的胳膊,他才想到要把頭擡起來,但隻用了一眼,他就在諸位老人中間,找到了那個要與他共享生命的小女孩。
“就是她?”雅麥斯用懷疑的眼神看向火龍王,聲音帶着驚訝,不敢确認。
“是的。她就是你今後的主人了。”火龍王擡起下颌,高傲地說。
雅麥斯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
一個矮小瘦削,弱不禁風,目測隻有十二、三歲的幼女。一個必需他人的攙扶才不會摔碎的瓷娃娃。一個理應被保護的弱者。
對于這次上山的龍術士候補生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女孩這件事,他早就有所耳聞,可他萬萬沒想到,對方竟會如此年幼。
看到自己的契約者是這樣一個遠未成年的小姑娘後,雅麥斯第一次感到了人龍共生契約的荒唐,感到了龍族的無能,和自己的無能。雖說之前也出過盧奎莎和耶蓮娜這樣的女性龍術士,但她們沒有一個人像這個小女孩這般幼小。把上陣殺敵的重任,壓在這副瘦弱肩膀上,簡直是犯罪。這樣年紀的少女,尚處在對童謠中白馬王子的幻想,不谙世事,龍族卻要她穿起盔甲拿起劍,做成年男人該做的事。雅麥斯無法忍受這個事實。
他咬牙握拳,遲遲不見行動,出席的老人們紛紛詫異地看向他。
“抓緊時間把儀式辦完,”火龍王瞪着這個不省心的子孫,怒道,“雅麥斯,别愣着發呆!”
在他的催促下,雅麥斯不情不願地走了過去。林恩放開扶持弟子的手,退到一旁,讓她自己站好。火龍族的身軀自帶高溫,荷雅門狄感到身前很溫暖,像有團小火苗,低垂的眼睛慢慢擡起。
兩人目光交彙的瞬間,時間仿佛停止了奔跑。
龍族幻化而成的人類,個個都是人中龍鳳,有着得天獨厚的外形,男的雄壯英俊,女的高挑豔麗,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
繼承了火龍一族最高貴血脈的雅麥斯,自然凝結了整個族群的精華。他有着近乎完美的儀容和身材,無論是五官還是體形都是黃金比例。披肩的中長發紅似火焰,長劉海下,赤色的尖瞳炯炯有神,燦燦如星。雖然相貌俊朗,生得一表人才,眉宇間卻充斥着兇悍的戾氣,一身漆黑長袍将他陰鸷酷烈的氣質襯托得更加恐怖,讓人看了不禁發抖。
然而,一個意料外的狀況出現了。不知是否該慶幸于自己差勁的視力,荷雅門狄看不太清這位龍族男子的臉孔,更無從判斷他的神情。他兇狠的、充滿質疑的審視,眼中的絲絲敵意,她也全然感受不到。
雅麥斯凝視眼前的女孩兒。她隻及自己的胸膛那麼高,他必須努力把脖子放低,把腰彎下,才能夠與她進行禮貌的對視。别扭的動作讓他渾身難受。
在他眼裡,這柔弱的小姑娘毫無懼色地與自己對視着,眼神空茫,卻是勇氣可嘉。她有一頭天鵝羽毛般潔白的頭發,不長不短,堪堪及肩,打着蓬松柔軟的卷兒,俏皮中帶點可愛。瞳色是很淡很淡的藍,像兩塊冰晶,仔細觀察,又覺得像失明的人。粉嫩的小臉上凍結着不是她這個年齡該有的沉靜,當然也有一絲好奇,因為對眼前男人的好奇,才一直睜大眼睛看着他。
一隻迷茫、可憐的小白兔。他想。這個女孩給他的第一印象,便是如此了。
荷雅門狄的視力和聽覺都已經衰退,往往定住神也不一定能夠分辨站在她面前的人長什麼樣,離她稍遠的人們的交談聲,她也幾乎聽不見。因此,她為了能夠瞧清楚雅麥斯而執着地凝視他,看得雅麥斯都有點抓狂了。但是一想到要好好給她點顔色瞧瞧,隻好強忍住内心的焦躁,和她保持了近半分鐘的對視狀态。兩人誰也沒有先行偏開視線,僵持的場面讓周圍的人匪夷所思。
雅麥斯決定變換方略。“我聽說她快死了,急盼着我給她續命呢,是不是?”他把頭微側向邊上的老人們,輕浮地笑道。
這沒來由的笑問,讓衆人大驚失色,特别是荷雅門狄的師父,一雙老花眼睛都瞪直了。弟子的身體日漸病重,這兩年下滑得特别厲害,預計活不過三年,攀上龍族确實是為了救命,之後再用她的忠心作為報答,也算是一樁不錯的買賣。盡管雙方對此早已是心照不宣,可雅麥斯居然就這麼毫不避諱地說了出來,未免有些過分了。他就這樣瞧不上自己的弟子?
“雅麥斯,你别搗亂。”火龍王快被他氣死了。在卑微獻媚的人類面前展現龍族大度的機會,就這麼被他給毀了。這家夥在這種時候使絆子,難不成他想反悔?
“我又沒說不和她簽約。救下一條早夭的生命,也算是行善了。”雅麥斯勾起唇角,挑釁地看向眼前的女孩兒。其實,在親眼目睹她的幼小和無助後,他所有想要擾亂儀式,讓主人當衆出糗的惡劣想法,全都抛向了九霄雲外。他就是想激一激她,看看這強裝冷靜和勇敢的女孩兒會有什麼反應。可她還是那樣,還是一副極力凝注自己的樣子。你的脖子就不會酸嗎?我的腰可是受夠了!不願服輸的火龍隻好把話憋在心裡,自個兒生悶氣。
“好了,多餘的話都不必再說了。”海龍王拍了拍手,“讓儀式開始吧。”
“我……我應該怎麼做?”白發女孩終于把目光從雅麥斯身上移開,茫然地尋找自己的師父,嘴巴微張,向他求助。
她的聲音像泉水一樣輕柔動聽。“把你的手伸出來。”雅麥斯回答了她。
一隻男人的手遞了過來,放在她的胸前。荷雅門狄勉強看到了它。她試着抓握男人的手,并最終成功地握住了。但這次,她沒有再去凝視它的主人,目光停駐在二人交纏的手上。她放棄了。她已經半瞎,近在咫尺的人在她看來亦隻是一團模糊的影子,隻能依稀分辨站在眼前的人是男還是女。剛才,她努力盯了他半分鐘,除了能判斷出他是男人,頭發是紅色的,人很高很高以外,再無所獲。他的眼睛是什麼顔色,嘴巴大不大,鼻子挺不挺,臉型又是什麼樣,用什麼表情看着自己,這些她都好想知道,可眼前隻有一團朦胧的疊影。不過,他的衣服上倒有股淡淡的香氣,聞起來像被子曬過後留下的陽光味道。嗅覺或許是荷雅門狄眼下最靈敏的感官了。
屬于火龍族青年的特殊體溫,通過肌膚相親,從指頭傳遍全身,仿佛有一股暖流注入了她的體内。荷雅門狄打了個激靈,但是,并沒有擡頭去看他。她目光斜下,落于他的腰身,卷長的睫毛幾乎遮蔽住她的眼睛。火龍把她的小手握在自己手心裡。像這樣脆弱柔軟的骨頭,他隻要稍稍發力就能捏碎。他确實用力了,因為他感到自己的威嚴受到了挑戰。他用摁死一隻蜘蛛的力道按了一下她的腕骨,幾乎勒出了一條紅印。荷雅門狄終于因手腕的痛意擡起頭,然而,茫然無神的雙眼在虛無地劃過他的臉畔後,又垂落下來。
為什麼不敢直視我了?你也知道害怕了嗎?
他大約了解過她的情況。這個女孩先天具備的巨量魔力是一個沉重的負累,她備受它的折磨,五感逐漸衰竭。盡管他能夠理解她這一刻的“畏縮”,但他依然覺得這種無視不可饒恕。
“雅麥斯!”生怕他又要作妖,火龍王趕緊厲聲制止住他。
雅麥斯歎出一口氣,略松開手,改成隻是輕握,然後疲憊而認命地轉向族長。“我準備好了。”
兩位龍王開始用他們沉緩的聲音喃喃地念起人龍共生契約的咒文。一束潔白的聖光從天窗射下,照亮了二人所站的區域。
荷雅門狄和雅麥斯同時感到,有一股激流正抗拒束縛,從胚胎中破繭而出,在他們體内奔湧而過。它像條紐帶,把二人連接起來。他們不再是第一次見面,而是相識了很久很久的人,彼此間充滿了熟悉的感覺,他們很意外之前竟從沒意識到他們是如此緊密地交織在一起。他們能無礙地聽見另一人的呼吸,脈搏,心跳,甚至血管裡的液體流動。對方的任何生理狀況,都變得仿佛是對自己身體的熟知程度那般,瞬間就能掌握。這神奇的感覺纏繞在兩人每一塊肌肉中,每一處皮膚下,細緻到每一個毛孔和每一根毛發,以及大腦和思維裡。
曾經與正常人無異的靈敏感官,由于身患的奇症而變得鈍拙,現在,它們全部都回來了。這一系列的改變,讓荷雅門狄驚訝地吸了一口涼氣。在她耳中,那兩個叽裡咕噜念叨着她聽不懂的異國語言的老者聲音,逐漸洪亮,逐漸清晰可辨起來。她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不僅強大,還很強壯。她激動又好奇地擡頭仰望,想尋求答案,看到了一個有點陌生的男人。他寬胸粗膀,渾身肌肉結實勻稱,有棱有角的臉上,長着神像般分明和精緻的五官,正以錯愕的表情谛視着她。當老者們的咒語接近尾聲時,荷雅門狄的脖頸背面出現了一陣奇怪的灼燒感。她因此小小地叫了一聲,随後,感覺到一絲變化。一個圓潤飽滿的紅色魔法陣,在那片肌膚上迅速生成,外殼的線條盈滿,合起,畫成一個圓,内部的線條縱橫累加,勾勒出飛龍的形狀。
“契約——達成!”火龍王露出滿意而欣慰的笑,宣布道。
契約締結完畢的那一刻,模糊了八年的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耳邊傳來歡悅的人聲。老人們紛紛為二人鼓掌祝賀。荷雅門狄也很高興,她的心就像剛燒開的水一樣,快要溢出胸膛。她淺淺地微笑着,目光筆直望向身前,望向這個将失去的一切美好重新帶還給自己的龍族男性。而與之相視的雅麥斯,也就此陷入了她冰一樣純淨無暇、不摻雜質的眼瞳中,難以自拔。
期待的、興奮的,又充滿感恩的眼神……這個人類少女,究竟為何要這樣仰望着自己呢?火龍有些迷惑。更令他迷惑的是,他竟對她直率的目光不感到任何抵觸。
二人這一次的對視沒有持續多久。在一陣柔和的紅色光暈中,前一刻還凝注着她的男人的身形,就這麼消失了。
荷雅門狄頓時有些慌張,四下張望,想找回這個男人。就在這時,她感到脖子後面的肌膚又浮現出和剛才别無二緻的奇異燙傷感,盡管它非常細微,卻依然讓她的脖子麻痹了一瞬。年幼的女術士不由得伸手揉了揉這個被稱作契約魔法陣的東西,它摸起來的觸感很平滑,與皮膚融為一體,好像那兒什麼東西也沒有。
她說不上來為什麼,但她知道,他就躺在那裡。她對魔法有天然親和力,能猜出來這玩意兒和契約的締結休戚相關。它連接着一個浩瀚的空間,成為她從者的男子,正漫遊其中。這是隻有他能獨享的空間。
契約魔法陣開始運作的現象,是儀式進展順利的标志。火龍王由衷地感到稱心。他嚴峻的聲音又一次在白發女孩耳邊響起。
“從今往後,我龍族子民雅麥斯,與人類術士荷雅門狄,将分享生死、快樂和痛苦,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