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X
- 三年後 -
夢境的世界裡,天空是火焰一樣的紅,地卻是冰白色的,鋪滿了大雪。咔嚓,她聽見了這個聲音。它雖然極輕,但很清脆,低頭看時卻沒有東西。她把腳挪開,一顆踩碎的顱骨探出頭來,兩排牙齒勾勒成一個弧度詭異的淺笑。不止一顆,她的另一隻腳下面也有一顆,還有更多,分散在周圍,密密麻麻,猶如墳場。無數顆碎腦袋,無數個笑容……
從夢中驚醒的荷雅門狄氣喘籲籲地盯着天花闆,感到冷汗浸濕了自己背部的衣物。同樣的場景,已不是第一次夢見了。待心跳平靜後,她慘白的臉色慢慢複了原。荷雅門狄揉捏了一下額頭,下床走到窗邊,把淺藍色的簾布拉開一條縫,腦袋伸向窗外,想透口氣。她特地裝了簾子,不讓外面的人窺探到她的屋裡。在這樣一個多數居民隻能用木栅欄釘在窗戶上擋風抗寒的窮苦地方,能布置蠟布簾子的家庭,算是相當體面和講究了。冬日的朝曦清冷而熹微,撲向荷雅門狄的面頰。她的目光無所事事地在街上遊移,看到斜對面屋前的一個女人,枯槁臉色,一頭亂蓬蓬的花白頭發,皺紋間夾着深褐色的扁平斑點,駝着背坐在矮凳上,在冷風中顫抖着雙手洗衣服。我不會變老,不會變得像老态龍鐘的老妪這般惹人厭。但我會變成其他的。她想。在思緒的帶動下,她的手不禁拂上胸口,指腹感受傷處的凹凸輪廓。紗布已經拆掉很久了,那道永不會愈合的傷,大小等同于手掌攤開那般,半個胸脯都被腐蝕。總有一天,我全身的皮膚都會染上這樣恐怖的印記,沒有一塊是完好的,包括臉。到那時,我就會變成比那老婦人醜上百倍千倍的東西了。
卡塔特的人都說,龍術士超脫生死,無所不能。每一個奉龍族之命來抓她的術士,都羨慕她強大的力量和幾近無限的生命。但是,身上突然烙下的詛咒,卻截斷了她的生命線,讓她對生死産生了前所未有的畏懼感。她有用不完的魔力,然而生成的新魔力下一秒就被詛咒的心髒所掠奪,好像胸口有一個貪婪的無底洞,無止境地吸取她的魔力。我也正在慢慢死去,但我想努力活下去。
自從托泰因的事情後,荷雅門狄對追兵的态度就越發無情,經常下重手。逃亡後的第三個月,她在立陶宛大公國的首都新格魯多克郊外,遭遇了一對孿生兄弟術士。他們用傲慢而無禮的語句挑釁她,揚言要把她賣去妓|院,她便狠狠打斷了他們的兩雙腿,如果不及時就醫,很可能會落下終生殘疾。她把行動不便的兩人扔在了荒郊,是死是活全由天命。
半年後,在被條頓騎士團征服并強制改宗的普魯士地區某處,一個着華麗白色外衣,佩戴聖瑪利亞黑色十字章的男人攔住了她。他身材很高大,似乎是騎士團的成員,而他的另一重身份卻是一個術士。他給自己的寬大鋼劍附了魔,使其堅硬度提高了數倍,但隻三招就敗北了。男人伏在地上,額頭的青筋條條綻出,嘴裡大聲說着半懂不懂的話。她在當地住了數月,能聽懂“地獄”這個詞,又看他惱羞成怒不願認輸的樣子,大體能猜出來他在用他的宗教術語詛咒自己。被激怒的荷雅門狄用幻術制造了一個非常恐怖的幻境。酷烈的火山,冰冷的刑具,咆哮的兇獸,一個與光明隔絕,靈魂受罪,永遠痛苦的地方。她讓男人身臨其境,體驗了一把墜入地獄的滋味,在裡面待上一分鐘,恍如過了十年,差點把他吓成了失心瘋。
她還碰到個女術士。那是去年,她在神聖羅馬帝國波美拉尼亞行省的海港貿易城市格但斯克潛居的時候。這名女術士面對與自己同為女性的荷雅門狄,非但毫無同理心,在發現自己技不如人的現實後,心态失衡,對荷雅門狄進行了非常過分的謾罵,用詞極其難聽,一切她所能想到的用來侮辱女性的穢語,都傾瀉而出,最後更是辱罵到她父母的頭上。這徹底惹毛了荷雅門狄。她切掉了女人右手的小拇指,并把它塞進了女人的嘴裡,以示懲戒。
來抓她的人,戰鬥素質良莠不齊,從第二等級到第四等級都有。一些人連她的腳程都追不上,能用“幻影”甩掉的,自然就不必動手。過去三年,荷雅門狄面臨的追捕已逾十次,甚至可能超過二十次。但在交戰過後,她記不住那些人的相貌,連名字都懶得問及。逃亡成功的代價,是不停更換住地,反複輾轉遷徙,防止後面的追蹤者根據前人的線索找到自己。這是讓荷雅門狄唯一頭疼的地方。
如今,她暫時在比得哥什南部的一個小村莊定居,已經快一年沒有人來煩擾她了。這地方很窮,住戶大多是農民,靠種菜賣菜勉強糊口度日。荷雅門狄沒有屬于自己的田地和苗圃,吃喝穿住隻能靠與他人交易來維持。她認識一個往來于幾個村莊間,靠倒賣小貨物營生的行腳商人,便把自己閑暇時做的木梳、木馬等小玩意兒托給他拿出去賣。賣了幾次後,她發現受衆群體為女性的物件銷量較好,其次是小孩子的玩具,但最受人們歡迎的,還是些生活上的必需品,工藝品則往往鮮有人問津。鄰村有一個人很會編草鞋,也是托這個商人轉賣,生意頗為興隆,荷雅門狄便開始學那人做鞋。為了能競争過對方,她把自己抽空畫的風景素描當作免費贈送品,以求能夠吸引顧客。這招果然行之有效。偶爾會有人找上門請她畫肖像畫,多為愛美麗重打扮的女性。求畫的人一開始較多,後來也慢慢減少了,幾周都難有一個,隻能算作副業,但也是聊勝于無,總能掙到一些外快。
荷雅門狄靠自己的手藝賺取微薄的生活費,籌得的錢除了一部分花在日常開銷上,多數都被她儲存起來,用于蓋房。當積累到足夠數目後,她雇了幾個工人,在村子邊緣的一處空地給自己搭建了一座用栎樹取材的簡易木屋。在此之前,她始終住在村外人們不知道的地方,行迹成謎,總是在需要出現的時候才會出現。
她是與行腳商人做買賣的女性中最年輕的,于是自然而然,少不了經常被對方騷擾。他是個胖嘟嘟的男人,四十多歲,至今單身,長着一張娃娃臉,看起來老實巴交的,一點也沒有商人的精明和老練。但是他憨憨的臉龐,在面對荷雅門狄時,總會露出别扭、暧昧的笑容。而他毛手毛腳的越界舉動,更是充滿了猥瑣。他會在荷雅門狄把東西交給他,或從他手裡取走錢币時,故意在她的掌心多停留和摩蹭幾下,感受屬于女人的柔軟。當荷雅門狄用眼神警告他的時候,他便哼起輕快的口哨,裝傻充愣地走開,但下次仍舊照摸不誤,令人生厭。她很依賴他,需要這個男人照顧自己的生意,不能與他翻臉,但是用魔法稍微修正一下他的歪念頭,則不在此列。荷雅門狄從小就痛恨自己的力量,因為它,自己才會重病不治,上了龍族的賊船,落難至此,但更多時候,她非常感激自己能夠有自衛防身的能力,慶幸自己能擁有它。在如此黑暗的世道下,要想平安度過一世,實屬不易。
村落裡并不是一直平靜的。雖然北面的普魯士全境已被騎士團攻占,但是與波蘭幾個諸侯的戰鬥仍在繼續。當地原住民的反抗勢力極其兇悍,與侵略者的争鬥時時會波及這兒的村莊。村民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迷信而愚昧,生活儉省壓抑,隻夠溫飽,讓過慣了卡塔特錦衣玉食生活的荷雅門狄感覺自己從天上一下子掉入了泥淖。但是,他們對抗的那些人,卻是不折不扣的惡魔。騎士團對待反抗的原住民,一律采取血|腥|鎮|壓和暴|力|統|治。穿着華麗铠甲和白底黑紋十字架罩袍的騎兵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結群到附近的幾個村莊耀武揚威,踩踏良田,割走地裡的莊稼,掠奪家禽牲口,将民脂民膏搜刮一空,更甚者當街強搶民女,被擄走的人再也沒有回來。一些村民不堪屈辱,落草為寇,或加入反抗組織,更多的人隻能默默忍受,苦熬歲月。荷雅門狄靠着自己龍術士的本領,在夾縫中自保,淺嘗了人類世界的艱辛和困苦。有次,兇惡的稅務官帶人猛捶她的大門,幾乎要把它砸爛了。她隻得緊急開啟一個異次元空間進去躲避。出來後,屋内一片狼藉,遍布翻找的亂迹。除了家具搬不走,其餘物品全部打劫一空,連她逃亡路上一直帶着的鐵鍋,和幾雙新編的草鞋都被搶走了。一切隻能重來。她花了幾天時間,把屋子重新布置好。設施很簡陋,冬冷夏熱,暴雨天還會漏水。她忍不住懷念起首席居所的華美和嚴謹。盡管四季如春的卡塔特山脈用不上暖爐和風扇,但那棟曾屬于她的小洋房,舒适恬逸得宛如天堂一樣。她每每想起,都有些留戀。可如果讓她重新選擇,她相信自己仍然會選擇出逃,仍然會走到這一步。她不想再回到那裡。
在村民被騎士團欺|辱、剝削,深陷困境時,她沒有伸出過一次援手。龍術士很少會幹涉宗教和世俗的事務,對于二者的紛争,往往選擇置身事外。這個世界該是什麼樣,就讓它維持什麼樣。對他們來說,龍術士隻是一項兼職,為的是消滅異族。荷雅門狄對自己龍術士的身份幾乎沒有認同感,卻也秉持這個觀念。之前,需要她去搏命戰鬥的,是龍族。她必須為他們打敗異世界的食人族。而今,她隻為自己而戰。
這裡的生活,也有快樂的時光。村子東面四、五英裡外,有一片生機勃勃的樹林,和她兒時家鄉附近的樹林很相似。往返路途的遙遠使它不為村民所重視,但在荷雅門狄眼裡卻無疑是塊寶地。她經常在大清早出村,徒步走去那裡,采樹根旁的松茸,叉河裡的魚,一些當場吃掉,架起火堆進行燒烤,另一些保存起來帶回家,以備不時之需。這不僅是戶外鍛煉身體的好活動,還能省下不少買食物的錢。
今天,她又準備去那片樹林,享受漫步于大自然中的靜谧時光了。早早起床,洗漱完畢後,她吃了點面包和奶酪,還有一些新鮮的瓜果。因為不着急出門,她可以慢慢花心思去整理繁雜的頭飾。這一帶的婦女們外出時幾乎都會做這樣的打扮,身為外來者的荷雅門狄即使嫌麻煩也必須入鄉随俗。她用一個鐵頭箍把白色的頭巾固定好,包住腦袋,不讓頭發露出。這樣做也好,在她剛來這裡的時候,就因為自己年紀輕輕卻一頭白發而遭人非議過。弄完頭飾後,她穿起一條天藍色的麻裙,系一根皮帶在腰間,再披上米黃色的無帽鬥篷,穿好羊毛襪和尖頭鞋,拿了一個木籃提在手裡。
外面風很大。頭巾和裙裾被吹得飄逸而靈動。荷雅門狄與街坊鄰裡簡單地點頭問好,便走上最快的捷徑揚長而去。
天空格外陰郁,好似一個眉頭不展的人,臉上盤踞着灰雲。她剛出門,就注意到了這個異常的天象。天幹地燥的冬季裡很少會下雨,可是現在,她卻感到了一陣胸悶,并非詛咒所緻。不出意外,中午将會有一場大雨。但荷雅門狄已經沒有了回頭路。
上午的太陽比清晨時分更加陰暗。荷雅門狄沿着熟悉的路來到樹林,随着腳步的深入,視野也在慢慢變黑,但這并不妨礙她捕魚的勁頭。她的心情難得舒暢和惬意。挑了根不粗不細的樹枝,把頭削尖後,她移步河邊,瞄準了一條緩緩遊動的鳟魚。
魚叉最終沒有落下去。荷雅門狄臉上興緻勃勃的表情,突然轉化為了失望。
“真是掃興啊……”
冷冷地呢喃後,她轉過了頭。三十米外,有兩名男子從高高的桦樹上跳下來,一胖一瘦,赫然站在她的眼前。兩個笨蛋。她心想。
“你終于發現我們了嗎?”瘦男人說,“埋伏了一個上午,腿都快蹲麻了。你來得未免也太慢了吧,首席龍術士閣下?”
“老實說,這地方可真不好找,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胖男人說,“隻可惜,你還是露出了馬腳。”
“我是一個獵戶,五年前來過這裡。想不到吧?畢竟術士這一行可當不了主業。我早就注意到你每隔幾天就會來閑逛一圈。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既然你主動撞上來送死,我們可就笑納了喲。”
荷雅門狄瞅了瞅他,确實是一副獵戶的裝扮,背後背着一把弩,腰上插着匕首,和另一個普通打扮的胖男人明顯不同。
“我很佩服你的缜密和細心,更欣賞你和你朋友的骁勇。不過,你們最好還是快些走。我不想殺人。”她平靜地說。
“你這個叛徒,居然有臉在這裡口出狂言?”胖男人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呵,叛徒嗎?聽起來不壞。是個能讓人振奮精神的稱謂呢。”荷雅門狄說着,把魔力纏繞在樹枝上,朝二人揮去一道激流。
勝負在一瞬間分出。無聊透頂。過去數十次獲勝場面的再演。
轟擊聲在耳邊落下了。兩個男人呆若木雞。他們往腳下望去,發現地面竟然在十米開外。他們原以為自己會摔下去,然後才發現,自己的背竟然緊緊貼住樹幹,被一股謎樣的力量所控制,浮在半空,無法動彈。他們看向白發女孩,不知所措。
“你們那麼喜歡待在樹上,那就待着嘛。何必出來礙我的眼,自讨苦吃。難道,我生得一副很好欺負的臉麼?”早就察覺出樹林裡有術士埋伏卻佯裝不知的荷雅門狄,先是看着自己的腳,而後又慢慢擡起頭來凝視二人,“如果不是,為何你們有對抗我的勇氣;如果是,看來有必要讓你們知道真正的我是什麼樣子。”
“臭婊|子,你要做什麼?!”瘦男人急得大喊。
“小心點。你還能說話是因為我的仁慈。最好不要惹我生氣。”
她抽走了固定他們身體的魔力。重重摔下的二人,由于厚密樹葉堆的緩沖才沒有受傷,還來不及爬起來,就看見幾十根寒光凜凜的冰錐四散在周圍,呈圓環狀漂浮着,無聲地發出将敵人射成刺猬的恐吓。
瘦男人終于不再叫罵,膝蓋一軟,跪伏在了地上,雙手放在胸前祈禱。“放、放過我……求求你了,我有個孩子,他才六歲……”
荷雅門狄把目光移向胖子。那人也立刻下跪,磕頭如搗蒜。“我有三個孩子!求你原諒我們的無知,寬恕我們的罪過……!”
她笑了起來。手背上高速旋轉的蒼藍色魔法陣,散發出凜冽而耀眼的光芒,把她襯托得好似一個冷面的白發魔女。“看啊,龍族忠誠的捍衛者,如今卻像狗一樣搖尾乞憐。看來力量果真就如金錢那般,能讓人轉眼間就改變立場呢。”肆意調侃一番後,荷雅門狄斂起容,沉靜地說道,“求饒吧。求得我的滿意,我也許會放過你們。否則,就排好順序,決定誰先死吧。”
遇敵必殺本就是她的作風。對敵人不合時宜的仁慈,有時會招緻可怕的後果。事實上,她已經留手了。如果這兩個家夥是達斯機械獸人族,根本連求饒的機會都不會有,早就升天了。
然而,她不摻雜一絲感情的宣言,在旁人看來,卻是一種令人厭惡的傲慢威脅。那副好似能輕易審判别人命運的嘴臉,讓兩個失敗者深惡痛絕。
“你憑什麼這樣嚣張狂妄!”
“因為我是叛徒嘛。身為叛徒,自然要做點與之相稱的事情。更因為,現在的我比你們強。世界的法則就是如此。強者能夠肆意決定他人的生死。而爬蟲,隻配被碾死。”
“你——”
趁對方啞口無言,她繼續說道,“很少有人能脫離這個世界獨自存活着。從你們的腦袋裡挖出你們的住址,摸過去殺死對你們而言無比重要的家人,這事兒一點都難不倒我。對于在我落難時窮追猛打的龍族幫兇,你以為我會放任你們的家人過得好好的而不去報複嗎?選擇權在你倆手上。”荷雅門狄沉着雙眸,漫不經心地說。陰森森的語調令人背脊發冷。
男人們低頭噤聲,身體因為害怕而不停哆嗦。敵人太過強大,他們根本沒得選。
“求求你,不要傷害我的孩子……你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我也是……”
“我們不會和龍族說的。就當從來沒見過你……不,我們壓根沒接過這項任務。”
見他們尚存良心,荷雅門狄略微緩和了神色,唯有語氣依舊強硬。“既然知道害怕了,那就用你們的命,換取孩子們的生機吧。”
“什麼?”
“啊,聽不懂嗎?”數十根冰錐瞬間合成了兩杆冰槍,在龍術士的腦袋兩側浮動着。被龍族列入緝捕名單,東躲西藏了三年的這位女性,朝兩名追捕者露出了一個諷刺的微笑。“别看我這個樣子,其實我這人超沒有耐心的,也很怕麻煩。我喜歡直截了當。我要說的是,你們——去死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嗯?”
鋒利的冰刃緊貼面頰劃過,紮進了身後厚實的樹幹裡。吓得魂飛魄散、凄厲哀嚎的兩名男子,除了臉部被擦出狹長的血口子外,其餘地方毫發無損。不過,他們的裆|部都濕了。
“……你……不殺我們?”愣了好一會兒,瘦男人才終于穩定住情緒,聲音顫抖地問道。
“給接替你們的家夥遞個話。讓他們想清楚找我麻煩的後果。”荷雅門狄用滲滿殺意的冰藍色眼睛逼視兩人,“如果不愛惜性命的話,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兩個男人不禁對看了一眼。在當前情況下忤逆一個實力遠超過自己的人,是非常不明智的。互相确認了眼神後,他們打成共識,決定放棄報酬,安身保命。荷雅門狄用冷淡的表情,目視他們匆匆撤退,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裡。
輕松解決完這兩個三流的追兵,徘徊在荷雅門狄胸腔之間的憤怒,也開始慢慢消退了。她常常感到很憤怒。在遭遇追擊時,詛咒發作時,午夜夢醒時。她覺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正慢慢枯萎,而她卻無能為力。我再也不是原先的那個我了。那個純真善良的小女孩,已經死去了。荷雅門狄也很想念她。
扶住因為戰鬥的消耗而有些發痛的左胸,荷雅門狄深呼吸了幾口,以平緩體内逐漸加快流動的魔力,讓它們安定下來。手下的皮膚很軟,有些潮濕,潰爛好似在慢慢增加。她的臉上,也有濕濕的感覺,但是詛咒不可能擴散得那麼快啊……
“居然……下雪了嗎?”
片刻後,她注意到了這些冰涼輕盈的小東西。陰沉的天氣,并沒有如她預料的那樣下雨,而是下起了一場雪。那些零落紛雜、成團攀聯的白色六角形薄片,是雪的結晶。它們輕黏在她的面頰上,給了她潮濕的觸感。
荷雅門狄伸出一隻手,盛了幾朵雪花片在自己的掌心。她凝視它們,從粘黏到融化,最後手上淌滿了冰水。她可以輕松架起一道結界用來避雪,但她沒有這麼做。
雪越下越大,飄逸而唯美。她近乎癡迷地望着手中的雪花。它們精緻的圖案,讓她贊歎不已,心神向往。
可是,一個堅定的想法,卻也在這時候悄然駐紮在了心底。
記憶中的故鄉,一年四季都很冷,即使沒到冬天,也常常會飄起鵝毛大雪,把大地蓋成白色。小時候,荷雅門狄每年都要在自家大門口搭一個雪人,能保存好幾個星期不變形,她還尤其喜歡打雪仗,總是拉着母親陪自己一塊玩兒,除了去海邊找貝殼,去樹林裡抓野兔外,這是她童年最喜歡的運動。那段不可追憶的時光,直到今天都沒有完全消失,在她的夢裡延續了下來。但夢境也并不全是美好的。故鄉被大雪吞沒,無數人葬身于雪崩之下的場景,近幾年總是時不時跳入她的睡夢中,留下了不堪重負的陰影。她記得,死去的人們全都化作枯骨,一張張骷髅臉在對她微笑,笑話她當初的魯莽選擇和由此導緻的悲苦際遇,天空也變成了血池一樣的紅,正如陰魂不散的雅麥斯那顯眼明亮的頭發。
這片樹林,離她居住的村莊足夠遠,哪怕剛才的語言威脅沒奏效,也不必擔心短期内會被新的獵人盯上。然而,荷雅門狄還是決定抛棄這個她苦苦經營了一年的新家。搬到更溫暖的地方去,搬到……不會下雪的地方去。她打定了這個主意。
XX
- 十三年前 -
一個光着腳丫的小女孩站在海岸淺灘。清澈的水中,浮着各種貝殼,岸上的細沙間也埋着不少。這地方盛産貝類,她雖然不知道它們是哪些動物死去後留下的外殼,但她很喜歡這些由大自然精心打磨的漂亮藝術品。它們顔色不一,有橙紅色,淡藍色,奶白色,米黃色,甚至雜色,多彩紛呈;形狀各異,有螺旋形,花瓣形,闆狀的,千奇百怪。要挑選顔色和形狀都不一樣的,鮮豔的和素雅的都得各拿一些,但太大的不能要。個子不高的小女孩在海水沒及腳踝的沙灘上緩步行走着,大而藍的眼睛裡滿是喜悅的神色,她把拾來的貝殼捧在手心中挨個查看,仔細地篩選着,不喜歡的就放回去,把中意的留下來,塞進随身的小木籃裡。
風和日麗的午後,平日裡潛藏着危險的海灘顯得恬靜而安谧。狹長美麗的海岸線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幾個島嶼。吹在身上的風很舒服,濕潤中帶點淡淡的鹹味。瑞典東陲的這片廣袤疆土,其西南部的沿海地區,即使是在夏天氣溫也不會高。到了冬季更是冷流侵襲,寒風刺骨。不過今天,确實是一個适合外出遊玩,曬太陽的好日子。
小女孩一連挑了二十幾個看起來不錯的貝殼,籃子漸漸堆滿,碰擦的清脆聲讓她的心情格外舒坦。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全然不顧身後有一道目光,像釘子一樣紮在自己的背上。
“荷雅門狄,你又背着我偷偷溜出來了!”
被這聲音一驚,小女孩慌慌張張地回過身,望着母親昆特西雅愠怒的臉龐,盡管知道把籃子藏在身後根本無濟于事,但還是下意識這麼做了。
“母親。”荷雅門狄臉上的表情略微尴尬了一會兒,随即嘟起小嘴,堆疊起一個甜美的笑意。
将滿頭的柔順金發梳在腦後,露出寬闊的前額,兩鬓的發絲編成精緻細小的魚骨辮垂在耳旁,整個人看起來英氣十足的年輕女性,正是荷雅門狄的母親。她叉腰站在年幼的女兒身前,無奈地搖搖頭,生氣的目光中帶着無處隐藏的擔憂。都說兒子調皮,女兒文靜,可是昆特西雅的這個女兒從來都沒讓她省過心,比村落裡的同齡小男孩還要膽大任性。她一天天茁壯生長,性子也變得越來越野,居然數次偷偷跑出家,來到兩英裡外的這片近海區遊嬉,頑皮的秉性真是比男孩子更難管。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裡很危險,不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随便拍過來一個浪,都會把你卷進去。上個月才遇過一次險,那麼快就好了傷疤忘了疼了?”昆特西雅一邊說,一邊不留情面地把女兒的籃子從她的身後揪出來。
被母親當場繳獲了“贓物”,倍感困窘的小女孩粉撲撲的小臉蛋立刻漲滿了紅暈。她把粘在嘴唇上的一縷金絲理到耳後,有些慚愧地迎上母親的目光,對她吐了吐舌頭。她天真爛漫的年齡,再配以這樣可愛嬌俏的表情,讓人着實不忍心對她進行責罵。
“我的房間還缺一些裝飾。而且,我已經吸取上次的教訓了。我在出門前特意觀察了一下氣候。今天沒有起風,當然也不會有巨浪。”
“真要刮起風浪,還能讓你預測出來?若不是上回我和你父親發現得及時,你這條小命早就沒了。再不聽話,小心埃吉爾的怒濤把你收走!”
“我不怕。”小女孩挺起胸脯,驕傲而謙遜地說道,“我的意思是,我很敬重諸神,但我是大海的兒女,有一天會像父親和母親那樣拿着劍盾上戰場,怎麼會畏懼區區的海浪呢?”
四歲的女兒如此勇敢,深得他們夫妻的真傳,更是和自己兒時一模一樣,昆特西雅盡管還沒有完全消氣,心裡卻感到很欣慰。“我會幫你把這些貝殼縫在你房門口的簾子上,就像往常那樣。”
“不是簾子。我想用它們做一個吊燈。”荷雅門狄張大的眼睛裡,有期盼的小星星。
“好好好,都依你。”昆特西雅撫摸着女兒璀璨卷曲的金發,凝視她湖藍色的眼瞳,充滿慈愛地說,“時間不早了,回去吧。我還得給你的父親煮藥呢。”
母女倆在氣氛和睦的笑談中回到家。一陣激烈的砍柴聲把她們的視線拉向後院。一個身穿簡短粗麻衣、腦後留着根小辮子的金發男子,正彎腰撿拾木柴,放在樹墩上。他繡滿紋身的兩臂端着一柄笨重的斧頭,行動的步伐緩慢而艱難,走起路來一跛一瘸,但是掄斧頭的姿勢和力道能看出來他受過專業訓練,是個威武勇猛的戰士。圈在低矮木欄内的幾隻綿羊咩咩叫着,仿佛已預感到某種危險正在接近,男人卻懵然不覺。他用相當利索的手法劈完了五根柴。當他擡起斧子準備劈下一根時,揮砍的動作卻被妻子的怒喝聲打斷了。
“誰讓你下床了,斯塔德?你怎麼又不聽勸!你現在不可以幹粗活兒。什麼時候才能讓我不再為你操心?”
“諸神在上,饒了我吧!我天天躺在床上,都快變成死魚了。”斯塔德一臉無辜地向妻子抱怨。
“那也不能亂來。你想要活動,等把病養好了,有的是時間讓你慢慢活動。你也不想想你這個傷拖了兩年了都沒有好全,還不是因為你不聽醫囑。你哪天能做到耐下性子來好好養病,我就謝天謝地了!”
“父親,我覺得母親說得對。”小女孩抱住男子的一條腿,别過腦袋,邊使眼色邊對他說。
“噢,我的小荷雅,”他寵溺地把女兒抱起來,捧在自己胸前,“你又瞎跑到海邊去玩啦?你的母親都不肯讓我下床,你萬一哪次又溺水了,我可不能再救你咯。”他早就瞄到了妻子手中的小木籃,明白今天犯錯的不止自己一個,也難怪妻子會發這麼大的火。
“我們都要聽話,不能惹母親不開心。”她認真地闆起一張小臉,用自省的口吻對父親說。
“好,就聽小荷雅的。”
“這才像話。”昆特西雅的怒氣稍微降下去了一點,但她舉手投足間的風範依舊充滿了當家主婦的威嚴,“今晚燒你們倆都喜歡吃的大馬哈魚。現在,我先去煎藥。記得一定要喝完它。”她對着自己那從來都不肯按時吃藥的丈夫說。
“那我的燈呢?”女兒期待地問。
“哦,這就得看你能不能哄你的父親乖乖吃藥了。”母親面露狡猾地挑動着眉梢,“你如果能完成這件任務,我就同意幫你弄。”
斯塔德受傷的這段時期,家裡大大小小的事務全都由昆特西雅一手抓。在她不可侵犯的威勢下,父女倆不敢有任何怨言和異議,心有靈犀地相視一笑。
昆特西雅去廚房熬藥。斯塔德聽從妻子的話躺回了床上。荷雅門狄陪他聊了一會兒,就興高采烈地提着滿籃子的貝殼回了自己的屋。她的閨房雖不大,卻布置得相當精巧,門口和窗前的簾子都是用細麻繩串着各式貝殼自制而成的。桌上插花的瓶子是一個大海螺,造型别出心裁。窗邊放着一大碗雜螺,鵝卵石,還有一個紅珊瑚。床頭櫃上的燭台也是貝殼。房間裡随處可見手工的挂飾,一踏進來,就仿佛置身于一個活潑奇麗的世界,充滿了海洋的氣息。
這次,她想在天花闆布置新的裝飾品,做一盞“貝殼吊燈”,可是她太矮了,腳下墊了凳子都夠不着屋頂的橫梁,隻能等母親來幫助自己。她決定休息一下,便坐在靠窗的桌子前整理自己的頭發。幾根混入金發中的白絲掉了下來,纏繞在她的指尖,讓她頓感困惑。
她想找面鏡子好好地瞧一瞧,眼前卻突然花白一片,好似蒙上了一團水霧。她反複眨動眼睛,以求視線能夠盡快恢複,又站起來走動兩步,膝蓋卻跪在了地上,過了好久,視野中的朦胧迷霧才逐漸聚焦成清晰的畫面。即使是在海邊玩耍時不慎落水,她都不曾感到害怕,然而這一刻,她的心底卻首次浮現出一陣驚慌失措的情緒。這時,她聽見母親在外面走動的聲音。當她看向門外時,視力終于完全恢複了正常。荷雅門狄歎了一口氣,決定把這件事遺忘。
在昆特西雅的悉心照料下,又過了兩個月,斯塔德的身體才終于有了好轉。他這身在劫掠行動中落下的傷病,已經延續了兩年。即使将來治好了,也會留下後遺症,随時有複發的危險。他在女兒剛滿兩歲時,跟着部族的酋長外出遠航,去尋找遠方富庶之地的财寶。行動中,斯塔德英勇作戰,被敵人的冷箭射中胸部。草率地處理了一下傷口後,并沒有得到妥善治療和充足休息時間的斯塔德,在舊傷未愈的情況下,很快又投入了戰鬥,不幸再次負傷,被敵人砍中了右大腿。醫療水平的低下,緻使他的傷口感染發炎,險些截肢。接連數周高燒不退,同伴們都以為他會死,最後全靠身體底子好,這才熬了過來。
雖然最後保住了這條腿,也保住了自己的命,卻也落下了病根,身子大不如前,右腿紅腫,不時流膿,再也不可能正常行走了,更别提戰鬥。三個月後,斯塔德平安回到妻女的身邊,從此便開始了與床榻為伴的生活。病魔奪走了他紅潤的氣色,強健的體魄,和遠大的理想,使正當壯年的他看起來比真實年齡蒼老了五、六歲。斯塔德是一個有着堅定的諾斯教信仰的男人。他痛恨生命被浪費在病床上,卻以戰鬥中獲得的傷痕為榮,即便自己變成了一個跛子。勇士隻有倒在戰場上才是死得其所。苟全性命,渾渾噩噩病死家中,是尚武的族人最鄙視和不齒的。
回到家中的九個月後,又一年的劫掠行動到來了。部族首領組織各地的戰士們加入自己的隊伍。斯塔德本想瞞着家人再次遠航,酣暢淋漓地大戰一場,實際上是有了尋死的打算。然而妻子卻覺察出丈夫的企圖,趕在他離開前拼死攔下了他。昆特西雅在婚前是一名骁勇善戰的女戰士,曾瞞着當時還是同居關系的男友斯塔德自己懷|孕的事,參加了那一年的行動,結果不幸流|産。在失去了兩人的第一個孩子後,昆特西雅消沉了一段時日,能懷上荷雅門狄實屬不易。從此,她就放下了劍盾,專心相夫教子。她既要撫養女兒,又要照顧病中的丈夫,終日操勞,非常辛苦,斯塔德也慢慢體會到妻子的難處,終于徹底斷了戰鬥的念頭,再也沒有出海。
附近的劫掠行動很頻繁,每年約有兩次。部族間缺少強有力的統領把所有人統一起來,大家各自為戰,又因為遭到過瑞典的殖民,淪為瑞典王國的附庸,有一段屈辱的曆史,對外戰争的失敗使當地人争強鬥狠的風氣愈加旺盛起來,聚落與聚落間有時候還會互相火并,對自己人進行打劫,争鬥不斷。
如今,天|主|教的聖光普照在這片有着原始信仰的大地上。在教會中的多明我派傳入前,當地人的信仰又多又雜。他們被瑞典人入侵并占領時,曾短暫信奉過諾斯教。被迫接受侵略者的宗教,此類情況已是多次發生了。
在天|主|教的熏陶下,城鎮開始逐漸走向繁榮。芬蘭南部和波的尼亞灣沿岸出現了不少教區和貴族領地,中部則居住着以漁獵和小規模農耕維生的薩米人。西南岸的圖爾庫是目前芬蘭最大的城市,吸引了大量瑞典人移民,分布其周圍的五個聚落也在緩慢發展中,荷雅門狄的家就在其中的一個聚落裡。
盡管丈夫已經向妻子作出保證,不再出海劫掠了,然而外出走動,拒絕吃藥,這樣的小吵小鬧,卻幾乎成了每天的日常。每每犯錯,昆特西雅都會嚴厲地訓斥他。荷雅門狄則竊笑着躲在一旁偷聽,還肩負勸架、打圓場,讓父母和好的使命。
這天,距離之前的風波已過去兩個月,屋中又一次響起了高亢激動的女高音。顯然,昆特西雅又因為丈夫的屢教不改而在批評他了。
“斯塔德!誰讓你下田的?你有沒有經過我的同意?”
“我看你那麼忙,又要做飯,又要務農的,幫你分擔一點有什麼錯?”
“别說得這麼動聽。你的身體好不容易才有點起色,要是又病倒了,我還得天天伺候你,那樣我才會真的忙。别給我添亂!”
“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還可以下地幹活兒。”
“不行,醫生說你不能做這麼激烈的運動,以免傷口再一次破裂。快躺回去。除非你不想要你的腿了!”
“醫生醫生。狗屁醫生。盡是些庸醫!我都養了兩年多的病了,再不找點事情做,我的老diao都快直不起來了!”
“你敢不聽話,我現在就剁了你的屌!”
“嚯嚯嚯,你來剁啊!我倒要看看,你下不下得了手。”
父母又開始拌嘴了,女兒照常在外面偷聽。她被他們的話逗樂了,不由得後仰大笑。然而,她的眼前卻突然一花,頭重腳輕的暈眩感讓她險些跌倒。她扶住了自己的腦袋,用指甲摳摳頭皮,想讓自己清醒些,卻不小心薅下了幾绺頭發。當視線清晰後,她發現,它們全部是白色的。荷雅門狄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類似的情況,在過去兩月已發生過數回,但她始終都沒有告訴父母。
“父親,母親……你們能不要再談論diao的問題了嗎?”
“荷雅,你……”
看到四歲的女兒顫顫巍巍地從門外走進來,這對正在争吵的夫妻不免|流露出驚訝和尴尬的表情。
“我的頭發。”女兒攤開稚嫩的掌心,把一撮白頭發拿給他們看。“不知道為什麼,我掉了好多頭發,而且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