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寶貝的女兒,你離家至今已有四個多月了,我卻覺得恍如隔世,仿佛你的離開已逾一年。你的信我們在昨天傍晚收到了,托蓋娜的福,信使非常勤快,沒耽擱太久。聽說你在哥本哈根吃好住好一切都很順利,我和斯塔德才終于放下惴惴不安的心。希望你在下封信中能更多說一些你的身體健康狀況,我太想知道了,畢竟我們就是為了這個才不得已讓林恩把你帶走的。當然,我也很喜歡聽你分享你修行途中的趣聞。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我把我的劍盾從我那積灰的陪嫁箱底裡翻出來了。它們還很鋒利,尚能見血,渴望能覓得一個新主人。我的甲胄你還穿不下,等你長大些再說。盼你早日回來,我的小荷雅。多吃飯,多睡覺,保持充足的營養。我們愛你。」
「女兒,多日不見,一切安好?這次的信我們已經收到了,我和你母親商量再三,決定換我來回這封信。眼見你的修行漸入佳境,我很欣慰。我的腿也好多了,至少能直起來走路了,看上去就跟沒瘸一樣。我想等你回來後,說不定我倆還能面對面練上幾下。你有乖乖吃飯和睡覺嗎?别忘了你母親的囑咐,這也是我對你的囑咐。林恩對你好不好?我想我的眼光應該不至于出錯。他會盡力幫助你的,前提是,得有報酬。錢夾在信紙裡,留着點兒自己用,其餘交給林恩。等你的下封信。」
「我親愛的、寶貝的女兒,一晃又是數月過去了。我看了你的信,由衷擔心你目前的居住環境能否使你安心養病。我希望那幾個臭爺們别總是上門打擾到你。一個林恩就夠我操心的了!無論怎樣你都要認真嚴肅地對待你的病,即使它們最近沒發作,你也不可掉以輕心。記得蔬菜和肉都要多吃,别偏食。馬上要入秋了,衣服不可以少穿,别讓自己着涼發燒。我的荷雅是這個世上最聰明的女孩兒,她不會叫我失望的,對不對?好孩子,我雖然不在你身邊,但我的心時時與你同在。」
「女兒!轉眼就要春天了,你近來怎麼樣?就在昨天,多莉給家裡新添了一頭小羊羔!噢,它是你離家那年冬天瓦拉生的羊,你沒見過它,現在它也成為母親了,真是光陰似箭。你走了以後我時常想,或許當年我不該放你出那道門。可是聽你說病情漸好,我們的相思之苦也算值得。昆特西雅剛和我吵了一架,她實在太想你了。我說,要不我們再加把勁兒生個女兒?話一出口我便知這是我人生中最蠢的一個主意。她把我罵了一頓,說我不關心你,不愛你了。噢衆神在上,我哪有不愛你,我隻是不忍看見她日益消瘦,隻是想解除她的思女之苦而已。我不太會寫這玩意兒,你懂我的意思。在我和你母親心裡,你是獨一無二的,沒人可以替代你。昆特西雅說不要在信裡寫這些不開心的東西,但我覺得,應該讓你了解我們的真實感受。你是我們家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我們的生活因你而改變。也确實如此。因為你的信一來,我們就停止争吵了。哈!這真是比任何甜言蜜語還奏效!愛你。」
…………
父母倆會交替着寫信,詢問她的近況,告知她他們的近況,并表述他們對女兒的無盡挂念。捏在手裡的紙張邊緣已有些泛黃,最早的那幾封皺得連字迹都不太能看清了,但它們依然是荷雅門狄珍愛的無價之寶,給予她克服一切困難的勇氣。
再忍忍,她想。為了不讓父母憂心,荷雅門狄的回複内容向來報喜不報憂,從沒有提過在外摸爬滾打的這幾年自己所受到的精神挫折和□□磨難,就連與林恩緊張的師徒關系、與林恩朋友們抗争的經曆都沒有說。她可以繼續忍耐。再過兩年,便是這趟坎坷旅程的截止日期了。隻要熬過最後的這段時間,她就能回家。
然而現實卻給了她重重一擊。在荷雅門狄十二歲生辰的前三個月,她休眠已久的惡疾卷土重來,并急速惡化到雙眼近乎失明、聽力驟降如聾人的地步。短短一周,所剩無幾的金發就全部掉光,新長出來的白發完全替換了它們。那雙純淨且帶着暖意的湖藍色明眸,黑瞳仁在不斷變小,眼珠變成稀薄的冰晶色,像個瞎子。花骨朵般的少女,俨然變成了一個遲暮者,盡管臉上沒有半條皺紋,氣質卻與垂死的老人無異。
這是因為荷雅門狄的魔力在一天比一天增多,有了天翻地覆的量變和質變,與此相對的,她當前程度的魔力同調方法又太過于淺顯粗陋,根本無法滿足她處理多餘魔力的需求。
對于天資聰穎的弟子,林恩自然很清楚以自己的能力已經沒什麼能教她的了。他冷眼旁觀這個病體沉疴的少女把房門反鎖,與床榻相伴,每日僅攝入最低量的食物和水維持生命。春天使萬物複蘇,嫩芽新枝調皮地探進她的窗台,病床上的她卻隻能呆呆地躺着。這次病情的複發,再也沒有變好的趨勢。高燒燒得荷雅門狄滿腦子都是迷糊的空白。隻有一個念頭勉強支撐着她沒有徹底倒下:絕不能讓林恩借此機會闖入她的房間,傷害到虛弱的自己。
她想,如果她注定要死,還是更希望能死在自己家中的床上。
某日,昏睡着的荷雅門狄如夢初醒般聽到一個聲音,林恩的腳步似乎在往宅子大門口移,而後的穩當關門聲證實了這一點。她暗自驚訝于自己竟暫時恢複了以前的聽覺,等了一會兒,發現他沒有馬上回來的迹象。于是她掙紮着挪動軀體坐起來,将逃亡路線在心中過了一遍。雖然無法保證能熟知哥本哈根的每一條街,但這好歹也是六年時間裡她最常住的城市,碼頭的位置自是了然于心。在親情的驅動下,她拿了床底的信和背着師父私藏的一點錢,跑了出去。
林恩當晚在離家五條街的花店後門台階上找到奄奄一息的弟子。有熟人告訴他,酷似荷雅門狄長相的女孩在這兒昏迷不醒已有兩個鐘頭。他把累倒的少女連同财物一并帶了回去,喂了點簡單的吃食後,送她到床上安歇。
羸弱的鶴發少女仰面朝天,靜靜地呼吸。林恩沒有走,在一旁看着她。他會生氣嗎?會因為她不辭而别,擅自外出尋找回鄉的路而懲罰她嗎?荷雅門狄冰冷地猜想着每一種可能,慢慢睜開了雙眼。
床邊的老人目光陰沉,似乎燃燒着憤怒的火焰。
“你的病來勢兇猛,幾乎吞噬了你的生機,我印象裡那個活潑而上進的弟子瞬間不見了。但你并非一無所有。你還有我。你還有大好未來。隻要有我在,我就絕不會眼睜睜看着你的生命提前凋謝。”
對于直到現在都說着假話的老人,荷雅門狄隻是面無表情地睥睨他,以不屬于她這個年齡段的小女孩該有的冷靜口吻,平穩地戳穿他的假面。“其實,你很羨慕我的魔力吧?我一直都知道,你想将之據為己有。那就這麼做吧。把我的魔力,全部拿走……這樣,我就不需要再忍受痛苦了……”她淡然道出這無比冷酷的事實,唯有心頭還抱着一絲幻想,或許師父會感動于她的真誠,以此作為籌碼換來回家的機會。
“果然,我對你一點也不喜歡。”終于不用再僞裝自己,林恩的目光變得更加兇險,猶如一條毒蛇原形畢露。
他做夢都想吸取她的魔力為自己所用。可魔力是她的私人固有資産,他沒那本事奪走。縱使他真能練就一身抽取别人魔力的邪術,也拿她毫無辦法。她的魔力會再源源不斷地生成,永遠多過他,永遠比他出衆。林恩承認自己對眼前這過于耀眼奪目的少女懷有嫉妒之情。這些年,逐漸長大的荷雅門狄出落得亭亭玉立,老林恩卻比幾年前更蒼老了,看向風華正盛的少女的眼神,變得越來越暗含着妒意。醜惡的嫉妒使他常常抓心撓肝,後悔收了這麼個處處比自己強的學徒。如今,看到重病不愈的她每天都在受苦,林恩的心底忍不住升起無限的快意。
而若要徹底熄滅這團明亮得讓老人嫉恨的火焰,隻有一種手段——把她殺死。
但是,他想讓她更痛苦。
徒弟的感官正迅速變得衰弱,恐怕時日無多。他原本就打算将她引薦給龍族,最近也一直在為促成這個事兒托人找關系,所謂的帶她14歲時回家的諾言隻是騙騙她父母的說辭罷了,他從未真的想要去遵守。經過這次的出逃事件,林恩意識到,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必須盡快送她到與世隔絕的卡塔特山脈,徹底斷了她的念想。
黑暗的交易在當年的夏天完成了。臨行前,師徒二人走得太倉促,荷雅門狄來不及把家書帶走。這些被女孩兒珍視的思念結晶,隻在林恩客廳的火盆裡留下了點點焦迹。
XXVII
- 五年前 -
深夜——至少以荷雅門狄一天訓練結束的時間來判斷确實是深夜——失真的陽光依然照耀在廣袤無際的卡塔特大地上。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龍之爪”的臨時住處,荷雅門狄腦中一遍遍默記着今天奧諾馬伊斯交給她的魔法新知識,随手拿起一件幹淨的浴袍走進浴室。
作為一名預備的首席龍術士,她的魔導課程被安排得密集而繁重,在老師的嚴厲鞭策下,她正積極地朝她即将要成為的那個角色在發展。回程路上的長跑,是每日訓練中最累的一環。基本上洗浴完畢後,隻要稍稍看一會兒龍語相關的書,眼皮就會死死粘住。她無暇思考其它的事,如何去處理與雅麥斯惡劣的主從關系,如何盡快适應和龍族打交道,如何順利通過最終試煉,以及将來如何回到父母身邊……所有所有的事,都沒有餘力思考。固定的生物鐘會準時叫醒她迎接第二天的訓練。每天就過着這樣簡單、重複而充實的生活。
從浴室出來後,荷雅門狄一如往常準備在睡前看一會兒書。在自發研究龍語的過程中,她越來越發現龍語是一門很神奇的語言。它曆史悠久,充滿底蘊,念起來極具穿透力,還自帶魔力。普通人讀起龍語來,最多隻會因為它有大量的卷舌音而留下拗口難學的印象。可倘若念誦者換作強大的術者,就能夠使它釋放出魔力,成為震撼人心的魔音。如果截取某些龍語詞句和術士的咒語綁定在一起,讓二者的力量集中傾注于一點的話,無疑會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她想,那一定是足以令人驚歎的偉大力量。
看着書本上龍飛鳳舞的精美字體,在知識的海洋裡徜徉了十分鐘,荷雅門狄的眼睛漸漸有些酸了。正要給自己蓋上被子,突然,一個不和諧的聲音打破了夜的甯靜。
有人在敲别墅一樓的門。那拼命使勁兒的撞擊聲,仿佛一個打劫的惡棍想把她的門砸開。荷雅門狄找了件針織披肩穿起來,遮住單薄的睡衣,讓自己盡可能少露一點皮膚,顯然是已經預料到在她睡覺時間前來騷擾的人會是誰。作為遠比對方強大的術士,她早就把不速之客身上的魔力探知得一清二楚了。
“開門啊!嗝——”老林恩從門縫裡探出腦袋,炙熱的目光盯着為他開門的少女,“噢,我就知道,你還沒睡。”
這該死的老頭子又喝醉了。荷雅門狄想。他嘴裡,衣服上,滿是她厭惡的酒臭味。他從前就特别貪杯,看來即便到了新的環境仍舊死性不改。最近他沒來監視荷雅門狄上課,正是因為他新交了幾個守護者朋友,沉迷于打牌喝酒沒空搭理徒弟。荷雅門狄即使不打聽,消息也總會自動傳到她耳裡。
“我已經睡下了。如果沒事的話,你……”
“真是個壞女孩,竟然把為師拒于門外。我當然有事。讓我進來。”
“不,你要說就在這兒說。我不會讓你進來的。”
死纏爛打了一陣,林恩終于放棄了,兩隻手扒拉着門框,伸長脖子往房裡張望。荷雅門狄勉力擋着門,不讓他看也不讓他進來,他就視線下沉,盯着她微微起伏的胸部,醉意綿綿的眼睛裡透出猥瑣的光芒。
“我現在教不了你魔法了,但有些東西,你還是得聽我的。你一定要和你的契約者搞好關系。他是你在這裡能夠立足立穩的關鍵。我聽說你們好幾次鬧得不開心?嗝,這可不行。你要讨好他,竭盡所能博取他歡心,哪怕……獻上你的身體。我可是聽人說,上一代首席龍術士閣下就因為沒處理好和契約龍的關系,才會被告刁狀成了殺人犯去坐牢!你、你啊,嗝,你要是搞砸了這件事,那你就真的是蠢姑娘……”
後面的話,她沒再聽。如果不把他趕走,他可能真會在酒勁的作用下啰啰嗦嗦煩她幾小時。荷雅門狄厲聲轟走了林恩,心中沒有一絲愧疚,她甚至已經做好魚死網破的準備,想着萬一他賴死不走,她就喊人把事情鬧大。還好林恩向來吃軟怕硬,朝弟子發洩了兩句後,悻悻然離開了。荷雅門狄把大門反鎖起來,憤然上了床。
她在第二天早上五點醒來,花了二十分鐘完成洗漱和吃早飯的任務,和過去一個月的每一個平淡早晨沒有任何區别。可讓她奇怪的是,今早送餐的守護者的表情有些不對勁,目光從側面審視她,讓她很不舒服。那張欲言而止的嘴,又有種想說什麼卻努力憋着等她問的感覺。荷雅門狄不是個擅長和陌生人搭讪的人,既然他不說,她也不會主動問。
出門小跑着趕往訓練場,一路上,竊竊的私語四下疊起,伴了她一路。由于“龍之腹”的訓練場離守護者宿舍很近,總會有一些守護者跑來關注她的日常訓練。他們穿着的高檔盔甲能随随便便買下她家鄉的一座小農場,然而他們的整體氣質卻與光鮮亮麗的着裝大相徑庭,總是賊眉鼠眼,鬼頭鬼腦。對于這群遊手好閑愛湊熱鬧的男人們評頭論足的哂笑,她早已是見怪不怪。但今天的情況似乎與往常有點不一樣。她能感受到他們看她的眼神裡帶着某種難以言說的凝重感。隻要經過這些銀铠戰士的身邊,就總有異樣的眼神粘在她身上。更為反常的是,連平常對她不怎麼感興趣的龍族,這會兒也很關注她。她看見遠方龍海上有兩頭懶洋洋躺卧着的海龍,在發現她的身影後,立即擡起脖子朝她側目而視。終于,在訓練場大門前,有一個叫奧利弗的年輕守護者來到她身前,告訴她這個噩耗。
“您的師父林恩,兩小時前被發現死在了……‘龍之爪’山腳。”
什麼?她的驚訝卡在嗓子裡。
“死亡時間大約是昨晚十點至十一點。看屍體的死狀和留在山石上的劃痕,像是……自然墜崖,失足摔死的。”
她呆呆地嗯了一聲,守護者又瞧了她幾眼,鞠了一躬然後退下了。
這人最後的那句補充是什麼意思?懷疑是我殺死了林恩?可是林恩……他到底……
刺耳的蜂鳴在荷雅門狄腦中炸響,她竭力穩住心神,去回想昨天夜裡與林恩見面的事兒。十點,那正是林恩離開的時間。難道在被她怒怼了一通後,他一下子沒想開,心情郁悶到跳崖了?可看他誇誇而談精神亢奮的模樣,并沒有要自殺的傾向啊。亦或是,他實在喝得太多了,看不清下山的台階……
在去往訓練場的路上,荷雅門狄整個人都處于恍惚之中。昨夜被林恩羞辱後,她氣忿難耐,有一瞬間真的巴不得他快死。别的她都可以忍,可他竟要她出賣□□去巴結那頭她讨厭的火龍……他把她當什麼了啊,一塊踏闆,一件能換取他優質生活的商品?荷雅門狄氣不打一處來,幾乎想把屋頂掀了。但是等真正睡着後,卻又一夜無夢,睡得格外香甜,完全沒聽到外面有什麼聲音。沒想到一覺醒來,林恩他居然真死了。一想起師父那張總是皮笑肉不笑的老臉,她就被強烈的恨意和羞恥感壓得喘不過氣,實在沒法因為他的意外身亡而對他擠出一絲憐憫或悲痛。她知道他把自己弄來卡塔特,是為了讓她回不了家,而他自己也能從中謀得好處。他已經因為推薦荷雅門狄有功得到了一筆不少的錢,然而他卻貪心地想要更多。
林恩和奧諾馬伊斯的交接工作其實很早就完成了,可貪戀于卡塔特美好生活的老術士卻用各種手段拖延下山的時間。他死皮賴臉地住在龍王安排給他的華美居所,他一輩子都沒住過這樣奢靡敞亮幹淨舒适的大房子,加之他年紀又大了,自然舍不得離開。龍王也早就看出他想仗着舉薦的功勞賴在卡塔特養老,過他夢寐以求的晚年生活,便放寬到允許他在山上住半年直至荷雅門狄畢業。誰能想到,這個好命到接近七旬高壽的年老術士竟酒後出了意外,一命嗚呼。
還有一年多,荷雅門狄就要滿14歲了,這是他們約定好要回家的日子,可是他就這麼死了,把她一個人扔在這兒……
“你來了。”在抑郁的心情中走進訓練場,直到被奧諾馬伊斯叫住,她才緩緩回過神。
“老師,我剛聽說……”
他做了個了解的手勢讓她收聲。“我們會為林恩舉辦一場葬禮,将他的屍骨葬于‘龍之角’山腳的墓葬群。”
荷雅門狄凝神聽着,盡管表面看起來很平靜,兩隻不斷交疊揉搓的小手卻暴露出她的真實情緒。奧諾馬伊斯問她有什麼想說的,她才娓娓道來,“昨晚我見過他。他喝醉了,對我撒酒瘋,說了很多……不好聽的話。被我趕走後,就……我怕,我是最後一個見過他的人,會被人懷疑是我……”
奧諾馬伊斯的厚掌溫柔地覆蓋住弟子的腦袋,阻止了她的話語。她擡起頭,有些無措地望着老師。
“我相信你。”刹那間,往事如潮水湧上海龍族男子的心頭。曾經也有一名學生被懷疑殺了人。他沒能守住那名學生被流言蜚語擊倒,但至少這一次,他要做到。
“嗯。”被老師無條件信任和理解着,白發少女深受感動,猛地吸了一下鼻子。
“今天,我對你有别的安排,也已經獲得了兩位族長的同意。”奧諾馬伊斯從容淡定地說道,“參加完林恩的葬禮後,我放你一天假。”
聽見這話從向來分秒必争推崇魔鬼式訓練的嚴師嘴中說出來,荷雅門狄難掩滿面的訝色,但是奧諾馬伊斯對她肯定地點了點頭,她不再疑慮,跟随師父走出訓練場。
簡易的葬禮在“龍之角”山腰的祭壇舉行。以龍族傳統文化中極為頑固和保守的排外性來看,為一個外族人準備葬禮無疑是相當高的待遇了。龍王感謝林恩挖掘了一個能堪當首席龍術士的高級人才,也等于側面認可了荷雅門狄的培養價值。
然而,預備首席在她第一任老師葬禮上的某些作法,卻引起了不小争議。從儀式開始到結束,她都沒有哭,望着林恩滿是傷痕的遺體的目光可謂冷漠至極,仿佛躺在那兒的人她壓根不認識。荷雅門狄超乎尋常的表現,還體現在她跳過了上台發表感言哀悼亡者的環節。葬禮上的悼詞隻是事先備好的場面話,不一定要多麼真情實感,這一點大家都很清楚,可荷雅門狄連場面話都不肯說,她站立如松,宛如一個沒有感情的木頭人,主持葬禮的門德松提斯長老無論怎麼暗示她,她都一動不動,不願上前,任誰見了這光景都感到尴尬和迷惑。自然而然,許多閑言碎語也跟着傳了出來。
吃過午飯後,荷雅門狄迫于壓力回到了“龍之角”,靜坐在一片隆起的石頭包前。這是龍族為林恩搭建的墓。尊重死者的傳統習俗要求她必須表現出最大的悲痛,否則就不夠謙遜和懂事。可是,她無法欺騙自己。對于墓中安息着的那個人,她毫無半分好感,原本連葬禮都不想去,卻扛不住輿論的口水,隻能硬着頭皮出席。現在,又被逼無奈地在這兒呆坐着,去緬懷一個她無法原諒的人,下午的時間更是完全浪費掉了,在非她本願的“好心”安排下,被迫停了一天課。
奧諾馬伊斯來到墓地,看望悼念中的弟子。荷雅門狄起身給他行了一禮,繼續坐下來望着石頭發呆。山間略顯幹澀的風吹拂着一站一坐的師徒二人,守護着他們之間的靜默。奧諾馬伊斯的站位稍稍靠後,這使得他能用餘光觀察弟子白淨但緊繃着的半邊側臉。他原本是抱着安慰她的目的過來的,但這個在師父葬禮上一滴眼淚也沒有流的小女孩,顯然并不需要他空洞虛僞的安慰話,從她沒什麼表情的側臉也能夠看出,她有着極為堅強的韌性。奧諾馬伊斯不禁為徒弟戰勝了悲傷而暗暗欽佩,可同時,他也被一股猛烈的湧向自身的愧疚感深深統治着。等了半晌,他終于開口。
“我不知道我做得對不對。”他本就低沉的嗓音此刻更顯深沉,更添了一分沙啞。“是我讓你的師父别總是到訓練場打擾你,給你徒增壓力。他被我嚴厲警告後,果然沒再來過訓練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說得太重了,他這段時間好像經常酗酒,才會為這次的禍事埋下隐患。”
荷雅門狄驚訝極了,冰藍色的雙眸微微睜大,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事。原來林恩後來沒再插手管教她,是奧諾馬伊斯在暗中周旋的結果。但她沒有出聲,依舊目視着前方。
“你今天就在這裡祭奠亡師吧。明天我會在老時間老地方等侯你。”
“不,老師。我可以馬上恢複訓練。”
“不要逞強。”
“我沒逞強。”她站起身子把臉轉向他,好讓他看清自己的狀态。“我一點也不感到難過。”
奧諾馬伊斯面帶感慨的淺笑望着她。雖然不知道這名少女和林恩到底有什麼過節,但他不是個愛打探别人私密事的人,也沒有自負到認為自己有資格做她的心理輔導師。他會尊重她保持沉默的權利。既然弟子已經收拾好心情準備投入訓練了,那就沒有理由阻攔她。弟子堅韌不拔的品格,令奧諾馬伊斯不由得為她拍手驕傲。
下午的半節課程,奧諾馬伊斯沒教她新東西,而是重新溫習了一下“幻影”。這項法術對體格偏弱的女性龍術士而言尤其重要,它有着趕路、閃避等多重功能,作用非凡。奧諾馬伊斯教得很細,荷雅門狄學得也很勤,從她享受其中的模樣也能看出來,她對這既能長距離沖刺也可以短距離飛翔的魔法,有着非常高的接受度和喜愛度。
在學會了浮空術和“幻影”瞬移魔法後,荷雅門狄終于實現了人類自石器時代就根植在基因裡的夢想——飛翔。當然,她并不能真的飛。與龍族用翅膀翺翔天際的原理不同,龍術士所能掌握的飛翔,是依靠在空中不間斷的靈活身形移動而實現的。但她已足夠滿足。她生來就有着極強的冒險精神,為了能長久體驗飛翔的感覺而在高空進行的試飛活動,逐漸成為她每日長跑後給自己新增的功課。在這個時候,她不會馬上回去歇息,而是在别墅外的崖邊平台上起步,借由一塊塊凸出的山石作為支點向上攀升,随着高度的不斷增加,她就能在空中踏出一條隐形之路,躍向其它的龍山。空氣在周身輕舞,沿身體的曲線流動,好似一隻溫柔又俏皮的精靈,帶動着發絲和衣裾獵獵翻飛,她簡直愛死這妙不可言的感覺了。
就這樣,一成不變的卡塔特山脈出現了一個奇景。對瞬移魔法越來越熟練的預備首席每晚都會在天上禦風飛翔。從“龍之爪”出發,途徑“龍之巅”的背面,再往“龍之角”、“龍之翼”、“龍之牙”,最後從“龍之腹”飛回“龍之爪”。像這樣的單人天空長跑,已持續好多天了。
就在荷雅門狄沉迷于陽光、山風和雲海間的精彩旅程,從而忽略了陰暗角落裡爬行蠕動的蛆蟲時,有損她名譽的某些流言,正在慢慢滋生和蔓延。事情發生在林恩去世後的第二周清晨。
前來伺候她早餐的守護者在敲門後得到了屋主的進入許可,踏着鋼鐵戰靴大跨步走進寬敞的一樓客廳,将盛滿了白面包、麥片、烤蕪菁和熱牛奶的銀制餐盤平穩放置于桌面,卻沒有如往常那般颔首離開,而是停留了一會兒,用一種暧昧的目光凝視桌邊的少女,似乎在等待她的搭話。
荷雅門狄被這人瞅得頗不自在。他與一周前那個守護者不同,微笑起來放蕩不羁,那明顯帶有冒犯意味的神情,和林恩的幾個酒鬼術士朋友極為相似,令她回憶起了最糟糕的往事,終于沒忍住問出了聲,“你有什麼事嗎?”
“請容許我自我介紹。我叫奎特爾梅。上上周,我曾服侍過您一次。”男人聲音洪亮地說。
她點點頭,等他繼續。對這個僅有着一面之緣的男人的樣貌,她的印象非常模糊。每天除了中午緊湊的一小時時間隻能在訓練場用餐,龍術士訓練生的其餘兩頓飯都是由不同的守護者送到住處來的。荷雅門狄還無法記住他們每一個人。既然他如此表示,那就當他說的是真的好了。
“您馬上就是首席龍術士大人了。不過,即使地位再崇高,在這裡也還是要記得謹言慎行。”奎特爾梅輕浮的語調中帶着傲慢和不屑。他生平最讨厭伺候人,尤其是他一直輕視着的女人,但今天,他卻認為自己得來了一個好差事。輪到他為尊貴的預備首席送餐,而這個小女孩前不久剛爆出與契約從者鬧得不和的傳聞,現如今又死了師父。孤苦無依、接連失去兩座靠山的她,正好能供他狠狠地踐踏一番。“您知道孤塔嗎?”他沖她眨眨眼,“希望這次,龍王大人不會想起某些舊事吧。”
白發少女帶着一臉的錯愕看向他。欣賞了一會兒她局促不安的表情後,守護者故作驚訝地挑了挑眉,小聲叫了起來。
“不會吧?我以為您早就聽說了那些曆史故事呢。在您之前,這兒誕生過兩任首席。但您知道他們的結局是什麼嗎?一個盡心盡力奉獻一生,卻遭受不公和冷遇,即将被貶斥到孤塔,去做個行動受限的看守,餘生都不得自由。一個身體炸開了花,魂飛魄散死無全屍,殘肢被做成食物,尊嚴喪失殆盡,連最嚴酷的地獄都容他不下。我很期待,您能夠譜寫出怎樣一副屬于您的未來篇章。”
他原是個粗漢子,這會兒卻裝得彬彬有禮,仿佛是個有着高雅涵養的文化人。可是,縱使他的态度再和藹可親,話說得再溫文爾雅,他言語背後的深意卻讓人倒吸一口寒氣,望着荷雅門狄的眼神像是在詛咒她,翹首以盼她步入比那兩人更不如的後塵。
氣氛僵冷了一會兒。“謝謝你告訴我。”片刻後,她冷靜地露出一個微笑,“你的教誨對我很有益處。我會一直牢記的。”禮貌是她最大的武器。她用這件武器化解男人對她的挖苦。
她看見對方搓了兩下牙,一副自讨沒趣的樣子。沒達到預期目的的奎特爾梅很不痛快地撇着嘴,又繼續瞅了她兩眼,終于死心,踩着重重的腳步退出了大門。
這人什麼毛病?他說的孤塔又是什麼?還有,那兩位前任的遭遇……在去訓練場的路上,荷雅門狄的大腦深深陷于這些令人費解的疑問之中。她無法判斷那位心腸歹毒的守護者告訴她的東西有幾分真實。為龍族效力的前兩任首席,最後的下場是那麼恐怖嗎?
在一通無果的思考後,荷雅門狄說服自己,别把太多精力耗費在這種難辯真假、虛無缥缈的事情上面了,眼下重要的是完成修煉。
她抖擻起精神走進訓練場,有七八個守護者卻把她攔了下來。為首的是一個她沒見過的家夥。他身材微胖,看起來三十五六歲,有着淺棕頭發和深褐色的眼睛,幽暗的眼底火星迸射,透露着她難以理解的兇光。
“你的師父含辛茹苦把你培養成人,你卻在他的葬禮上連哭一聲都嫌多。你可真是個忘恩負義的冷血動物啊。連狗都比你更懂得感恩!”
直到帶頭的這個男人說出這番言辭辛辣的侮辱性話語,荷雅門狄才終于想起來,他就是這陣子和林恩走得很近的一個守護者,名字好像叫巴薩特。
她不想搭理這家夥,然而從人群中擠身而出的奎特爾梅卻利用自己強壯的身軀,堂而皇之地擋住她的去路。
“有人在和您說話呢,大人,您就這麼不理不睬,未免也太趾高氣揚目中無人了吧?看來,學藝先學德,做事先做人這句警世格言,您沒有聽說過啊。”顯然,他氣憤于先前沒能觸怒到這位少女,于是抓準時機再次向她散播他的惡意,想拆下她滴水不漏的面具。
“這樣不好吧……”場面頓時有了失控的趨勢,守護者中間有人看不下去了。
“怎麼了,奧利弗?怕什麼啊你。”奎特爾梅不快地撇了撇嘴。
性格溫和的守護者奧利弗小心翼翼地把這名暴躁的夥伴拉到一邊,低聲對他耳語,“你剛剛頂撞了我們的預備首席。那可是兩位族長大人公推的首席龍術士候選人啊。”
“哼,要是你覺得被族長認定的人就一定能當首席,那你就是大傻子!”毫不領情的奎特爾梅一把推開奧利弗,尖銳地叫道。
“對,她能不能當上首席還不一定呢!”巴薩特從旁幫腔。
他們早就想找個機會教育她,給她點顔色瞧瞧了。一群大老爺們,為一個不到十三歲的姑娘整天端茶倒水忙前跑後,這群守護者心中的不滿由來已久,憋着成噸的郁氣急需釋放。事情本應該是反過來由她去服務他們的!既然現在,連火龍王後裔雅麥斯都厭惡她,拒絕維護自己的主人,他們便認準這個可憐的龍術士候補生已然失勢,不再對他們構成威脅,攀咬的毒牙就這麼一顆顆冒了出來。
男人們圍擁着她,時而怒罵,時而譏笑,群情激憤的樣子看起來是不會讓她順利通過了。幹脆用“幻影”逃走吧——這個想法才剛剛在少女腦中成形,救星便乘風而至,站在衆人的身後咆哮如雷。
“你們在做什麼?!”
“長老大人……”奧利弗看見是奧諾馬伊斯過來了,自知做錯了事,趕忙态度謙卑地低下頭。其他守護者也立時噤聲,緊張地面面相觑。
“我看你們是活膩了,竟敢當衆給我的愛徒難堪!”這位為人嚴格處事犀利的海龍族長老,此刻扭曲的面目比他任何時候所展露的兇悍都要更勝一籌,淺藍色眸子裡爆發出幾乎要将這群橫行霸道以多欺寡的守護者吞噬的激烈光芒,“如果不道歉,我今晚就把你們丢進孤塔,決不食言!”
又聽到孤塔這個地名了,荷雅門狄實在難掩心中的好奇,但在這氣氛嚴肅的場合下,她必須保持端莊和穩重。這時她注意到,在距人群較遠的位置,還有另兩名安靜低調的守護者。身材更高更壯、年齡看起來也更年長的那位守護者有一頭亞麻色的亂發,朝身旁另一個紫色頭發紮着小辮子的年輕守護者擠了擠眉眼,臉上的笑容難以捉摸,似乎帶着某種深意。紫發的守護者沒有笑,他的面容莊重而嚴峻,右手手腕被亂發大漢緊握着。這兩人沒有參與到剛才那場針對她的圍逼行動,如今卻也和惹事的同伴們一起向荷雅門狄賠禮道歉,一副頗識大體的樣子。
當然,奎特爾梅和巴薩特這兩個刺頭完全是因為對奧諾馬伊斯的懼怕才會服軟,而非出自真心,但荷雅門狄不想浪費時間與他們糾纏。她感激替自己解圍的師父,語氣裡壓抑着一絲激動,盡可能沉靜地說,“我沒有放在心上。我們開始訓練吧。”
奧諾馬伊斯歎了口氣,目光正對着她,柔情四溢,好似慈父看着自己的愛女,而當他瞪向那群好事之徒時,又馬上恢複了之前的峻厲和剛硬,“你們的氣量和胸襟,還不如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孩。如果我是你們,定會羞愧難當,恨不能鑽地縫裡去。”
守護者們再次躬身向荷雅門狄緻歉,彎曲的身體形似一隻隻龍蝦,但奧諾馬伊斯沒有要輕放他們的打算。
他望向天邊的一朵白雲,兩手背在身後,像是要責問自己一般低語着,“是嫌我老了麼,竟然欺負到我新收的弟子頭上。也怪我平時沒管教好你們。雖然曾擔任過你們的劍術指導者,卻還是疏忽了對你們做人的教誨,長此以往,居然讓一個個精明強幹的戰士變成了危害卡塔特的蛀蟲……我該拿你們怎麼辦呢?”
“老師,我們都知道錯了,我們下次再也不敢了。請您高擡貴手……”預感大事不妙,奧利弗率先讨饒。緊接着,奎特爾梅和巴薩特也紛紛表态以後絕不再犯。
“排好隊,去場邊倒立。在我叫停前不準下來。”指了指訓練場的一處圍牆,奧諾馬伊斯語調平靜,不帶一絲感情,“但是,不要因為我體罰了你們就懷恨在心,想着以後再找預備首席的麻煩。作為龍族的守護者,最重要的東西并非體格,武藝,而是人品。學會做一個正直、善良的人,這是你們要修煉一生的功課。”
守護者們照他的要求,排成一排在場邊倒立了,其中也包含了置身事外看熱鬧的迪特裡希,以及想出手幫助少女卻被迪特裡希攔住的T。荷雅門狄的訓練,在一群足部朝天、腦袋朝地的倒吊人的滑稽見證下開始了。他們不堪入耳的穢語打不垮她,她将整副心思撲在了新的課程上。當得知老師今天要教她的是攻擊類魔法中最常見的火焰魔法後,白發的少女差點笑出聲音。當她還是個孩童學徒跟随林恩雲遊四方初學魔法時,林恩就最喜歡教她砸火球。托了他的福,荷雅門狄自幼就對火系魔法最在行,更巧的是,她的契約從者是一頭火龍。有林恩的額外輔導以及雅麥斯的火龍族屬性加成,荷雅門狄對火系魔法具有超高的親和力和掌控力,學起來不費吹灰之力。
奧諾馬伊斯把她噗嗤一笑的淘氣聲視為她樂觀的表現,輕哼了一聲後,換上了他往日的嚴師面孔,向弟子傳授火焰的舞蹈。
當魔法課程進行到一小時後,場地邊緣被遺忘了的守護者中間,終于有人堅持不住了。奧諾馬伊斯始終沒喊停,他們也就一直用最标準的姿勢靠牆倒立着,猶如一條條倒挂晾曬的魚幹。可即使是鐵打的身子也經不住這長時間的折騰,原本強身健體的運動一旦過量,就會變成難以忍受的酷烈極刑。男人們一個個漲紅着臉,額頭青筋怒放,豆大的汗珠不停往下流,漸漸地,有人開始動作變形,雙臂時不時地發顫和抽搐起來。不一會兒功夫,第一記嘔聲沖破天際,是這群人中最胖的巴薩特。奧諾馬伊斯冷冷瞥視着這個跪倒在自己嘔吐物中不斷咳嗽的男子,單手握拳向上提,作出了停止的手勢。
得到解脫的衆人歪倒在地上,四肢蜷縮,大口喘着氣。有兩個守護者大腦充血過度,下來後很快也吐了出來。T的症狀較輕,一手撐地一手按住太陽穴,眼睛微閉,适當恢複着體力。迪特裡希可就沒他那麼過硬的身體素質了,直接獨眼一翻,兩腿一軟,暈了過去。然而強硬的老師沒給他們機會喘息,勒令他們趕緊起來,把現場打掃幹淨才可離開。八九個男人搖搖晃晃地互相攙扶,乖乖照做了。
插曲結束。荷雅門狄收回目光,專注于掌心翩翩起舞的火苗。她學得很快,不到一天就全面掌握了火系魔法。無論火的熱度,存量,還是攻擊力,都更加精進了一個層次。不過,若要她在種類繁多的魔法中選出最心儀的那一款,則毫無疑問要屬“幻影”了。和老師解散後,她迅速完成在陸地上的所有無氧和有氧運動——這些都已經難不倒她——随後,她就可以去做她最愛的事情了。按既定路線,飛往雲端漫步。自從學會幻影瞬移魔法,這已是她每天必做的任務。
渴望着探險的少女,繼續着她的天空之旅。而在卡塔特的另一頭,一場同族好友間的對話正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上演。
“最近,針對預備首席的謠言越傳越盛了。自私,不知感恩,不孝順什麼什麼的,各種壞話。逼得奧諾馬伊斯都不得不親自出面平息才收場。作為她的契約者,你倒是一點也無所謂啊。”翁忒斯聲音悠揚,帶着挑逗的愉悅。他和費揚斯、雅麥斯三人此刻正坐在後者洞穴外的平地上——當然,是隔開了一段在洞主看來能避免領地争端糾紛的安全距離——安心曬着太陽。雖然有陽光在肌膚上溫柔撫慰,可是談話的方向卻無法讓雅麥斯感到積極。翁忒斯悠閑的話語中,顯然有想要激怒他的意味。“那群雄性人類都快騎到你主人頭上去了,虧你還坐得住。”
“照我說,奧諾馬伊斯做得還不夠狠,簡直太有辱他鐵血魔鬼導師的威名了。”費揚斯唇角一勾,壞笑起來。他總是很樂意幫襯同伴,以點燃另一名同伴的怒火。“就應該把那群鬧事者捆在柱子上曬個二十天。當初對那個叛徒賈修,他就是這麼做的嘛。”
“——”處于議論中心的火龍王後裔惱怒地把嘴抿成一條線,緊蹙的眉頭在前額留下兩道深刻的皺褶,赤色眼眸緊眯着望向地上的青草,瞳孔的黑縫部分又尖又長,像曝曬在陽光底下的大型貓科動物,又好似一條冷冰冰的蜥蜴。他内心的不忿,不僅體現于他的面部表情,在肢體語言上更是充分地表露出來。隻見他雙掌指骨扣着膝蓋,用力地摩挲,發出咯啦咯啦的響聲。熟知雅麥斯脾氣的龍族,都明白他這個架勢就差要找什麼東西直接幹架了。
今晨在“龍之腹”訓練場外發生的那樁鬧事,他怎會不清楚。守護者巴薩特和奎特爾梅那兩個混賬竟敢當衆對他的主人出言不遜。羞辱主人,就等于是在羞辱雅麥斯自己。可是,出于某種難以啟齒的原因,他沒法露面為主人擺平這件事,隻能窩在巢穴裡生悶氣。
“哎,沒救了。”望着鬥志滿滿卻拿不出實際行動的同伴,費揚斯搖晃着他明豔奪目的紅發,唉聲歎了口氣。他故意裝得很做作,神情舉止頗有種挑釁的味道,進一步點起了雅麥斯的郁火。
“别把情況搞複雜。這種小事,難道還需要我出面?”火龍族中的領頭者傲然昂起頭顱,朝兩個夥伴挑了挑眉。
“不是吧,要我倆給你兜底?好名聲你得,黑鍋我們背?”費揚斯的怪叫聲猶如一隻嘈雜的烏鴉。
“怎麼了,你們以前沒少幫我做這種事。現在倒不肯了?”
“雅麥斯,不是我說你啊,這回還真得你自己出馬。”翁忒斯真誠建議。
“為什麼啊?”
“因為她是你的主人,又不是我的。我這輩子也不會有什麼主人。”
“對。這也是我想說的。”費揚斯豎起一根指頭,擺出一副說教的姿态。“我們之前跟着你反對人龍契約,是因為我們真的很不喜歡人類。現在,我覺得要多一條理由了。”他看看翁忒斯,後者馬上心領神會。
“和人類簽訂契約,很容易變得不正常。”翁忒斯笃定地說。
“混蛋。”瞪着一唱一和的兩人,雅麥斯恨恨地磨着牙,“你們倆除了挖苦我,還會什麼啊?”
“我們确實沒什麼事情做,反正能挖苦你的機會很難得,當然要好好把握啦。”費揚斯咧嘴一笑。
雅麥斯無言以對。倒不是被這兩個“同仇敵忾”的族人嘲諷得自歎弗如,想不出該怎麼還口。他向來擅長用權勢去逼迫别人臣服。他無法反駁,是因為某種程度上,他恰恰認可他們的說法。現在的自己,很不正常是嗎?雅麥斯輕輕苦笑,微微歎息。那日和荷雅門狄鬧得不歡而散的場景,再次浮現于他腦海。
「我讨厭你——」這句斷喝,壓垮了雅麥斯長久以來始終飽滿強大的自信心。一連想了數晚,他都百思不得其解。他覺得自己很冤枉。他承認自己最初的目的确實是想教訓教訓她,好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領教一下,頂撞火龍王的後裔會得到怎樣的後果。可是,當他來到訓練場,他卻看到了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樣的那個她。對待學習,她的态度非常認真,明明天賦過人,卻極度刻苦耐勞,完全不像傳聞所描繪的那樣怠惰和懶散。他的心漸漸柔軟了,莫名對這個人類有了一絲改觀。可這個小家夥對他的态度也是夠冷硬的,居然在他靠近後拔腿就逃,仿佛他是個不吉利的瘟神。莫非她以為,他要揍她?拜托,揍她就等于揍自己好嗎。他隻是想和她練練手,打打拳……
直到現在,雅麥斯都忍不住在心中大吐苦水,為她誤解自己的一番好意而感到忿懑。可仔細想想,他的确是錯了,竟天真地以為他和亞爾維斯的那種以拳會友、以武增誼的别扭相處模式,也能在她身上複刻。企圖和一個柔美而年少的女孩用打架的方式磨合關系……他得多愚鈍,才會想出這種馊主意啊。而她強烈抗拒的反應也果然證明,他大錯特錯。
如今别說費揚斯和翁忒斯這兩名同胞,連雅麥斯自己都越來越不認識自己了。隻要一和那人類小姑娘扯上關系,他的思維就會變得不正常。以往的所有交際經驗,頃刻間都毫無用處……
“我不想看見她。”從思緒中拔離出來後,雅麥斯用有些低啞和苦悶的語調,直言不諱地說出這句斷言。
“哈,沒想到你這家夥也會有害怕見到的人噢?”費揚斯吹了聲口哨。雖然口頭這麼說,但他并不太相信這位心口不一、自相矛盾的同伴。
不是我害怕見到她。他在心底說。是我害怕看見她眼底的那個我。那個陌生到讓我不認識的自己。
正深深苦惱着,突然,一股激流在雅麥斯胸口炸開,敲響了他的契約感應器。但這并沒有使他受傷或者有任何不适的痛感。若要打比方,這感覺就好像一個人洗冰水澡時,忍不住渾身打起冷顫。“她……”火龍輕聲呢喃,眼神充滿錯愕,朝西北方眺望。
“怎麼了?”翁忒斯問。
咬緊牙關搖了搖頭,雅麥斯像是遇到了什麼難事。“她怎麼會跑去那裡啊……!”
無法像契約龍靠契約感知到主人的位置,費揚斯和翁忒斯一臉不解,但是,以雅麥斯瞬間鐵青的臉色,以及他眺望的方向并非“龍之心”的億年樹作為依據,不難推斷出他指的是什麼地方。
“你打算怎麼做?”
“……”雅麥斯沒有馬上回答翁忒斯。他默然而坐,目光朝下看着地面,沉靜而持重,仿佛在思考生命中的一件大事。旁人很少能見到他如此富有耐心的這一面。
和契約主人終生不相往來,會造成怎樣的惡果呢?好幾個已然逝去的族人的名諱,如一縷縷灰色的孤煙,在他的心扉之門黯然升起,又慢慢散開。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那樣的代價。與荷雅門狄緩和關系的良機,似乎已經錯過了——在她師父離世後,去展現關懷。盡管他聽說她并不為師父的死悲傷,但至少,要試一試……
度過了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分鐘,雅麥斯終于站起來,在族人們新奇的注視下,靜靜颔首。
他打算做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