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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Chap.3:荷雅門狄(10)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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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VIII

- 八年後 -

吃過早飯後,荷雅門狄拎着一袋垃圾走出房門。幾個房客們圍聚在一樓樓梯口。他們向來不喜歡這位神神秘秘獨來獨往的白發鄰居,但今天卻沒有因為她的經過而暫停交談。他們看起來很激動,荷雅門狄從他們興奮不已的口中聽到了幾個詞:火焰,獅子,水晶球。她帶着滿頭的疑惑倒完垃圾上了樓,肥胖的房東笑容和藹地朝她走來。他告訴他,有個著名的銀月亮馬戲團近期會來城裡表演,他們的表演新穎時髦,感染力十足,非常好看,屆時城裡至少有一半的人會放下手頭的工作前去捧場。房東熱情招呼荷雅門狄與他同去,她笑着搖搖手,以自己還要賣花攢房租為由婉轉拒絕了。

這不是一個好信号。盡管進駐布達城的達斯機械獸人族仿佛動物陷入了冬眠般始終沉寂,令荷雅門狄幾乎懷疑數日前的勘察結果是不是她的幻覺,但她很确定他們沒有走,仍然混迹在人群裡時刻準備殺戮和置換身份的行動。現在,又來了個稀奇古怪的馬戲團。在這個時機的任何外來人口都值得警覺。荷雅門狄決定展開調查。

銀月亮馬戲團在十年前聲名鵲起,每兩年都會在布達城周邊地區巡回表演,他們的拿手項目是火焰魔術和大型貓科動物表演,團裡能人輩出,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一番調查後,荷雅門狄很難不懷疑裡面藏着某些可能會與自己敵對的亡命之徒。

馬戲團造訪的消息早已傳至街頭巷尾。當他們浩浩蕩蕩的隊伍于次周正午光臨布達時,整座城幾乎空了一半,到處都是人山人海,主幹道完全水洩不通。熱情洋溢的人們群集在城門口夾道歡迎,其浩大的盛況比起領主領兵凱旋都不遑多讓。他們在城市北部的一個廣場臨時搭建了六七座巨大的帳篷,用以容納他們的百餘名從業者和一些人工飼養馴服的動物。表演為期兩周,從早晨九點至下午三點,為市民獻上包括小醜雜耍、魔術、話劇、馴獅、角鬥士決鬥等諸多熱門節目。

隻要表演一開始,城北廣場周圍的幾條巷子就人聲鼎沸,比肩接踵。外場的表演沒有任何觀看權限,完全免費,無論是滿身珠翠的富人,還是不名一文的窮人,都抱着好奇的心态前來一睹風采。内場有水晶球占蔔和各類動物表演,需支付4到10枚不等的格羅索銀币購買門票,荷雅門狄雖沒進去看過,但她深知場内座無虛席,觀衆接連幾天都熱情不減。她忠實的魔力鳥正藏身在廣場的各個角落,履行監視馬戲團奇人異士的任務,更是為了杜絕聚衆場所有異族乘機渾水摸魚。荷雅門狄承認自己不想管那群機械惡魔的閑事,但如果在她眼皮子底下發生命案,她還是會覺得于心不忍。就這樣,卡塔特被廢黜的第三任首席龍術士被動承擔起防備敵人的義務。

馬戲團裡裡外外的所有情況都逃不過荷雅門狄爪牙的眼睛。與女術士有幸到内場享受豪華會員待遇大飽眼福的鳥兒們不同,她本人依舊在市場的固定攤位售賣當季鮮花。夏天是鮮花生意的旺季,可市民們的興趣早已轉至城北,她的花兒無人問津,營收慘淡了許多。望着不景氣的市場,想起自己從沒有看過馬戲表演,荷雅門狄也漸漸有些心癢難耐了,終于,在演出的最後一天,她去了現場。

“嘿,我覺得佐菲娜女士的魔術表演最好看,那個火實在太逼真了,就好像真的在人身上燒。”

“我喜歡看他們扮演的角鬥士打架,讓我感到獸血沸騰。”

“可那不是真打!‘長手’約夫隻是假裝被那個大塊頭揍倒而已。地上的血漿是櫻桃汁做的,我還嘗了一口。”

“你們都别争了。要我說獅子跳火圈最棒!獅子!獅子!”

吵雜擁擠的演出廣場上,有不少人因為最喜歡的節目争論不休甚至大打出手起來,給本就幾近失控的場面更添一分混亂,大大增加了荷雅門狄擠進去的難度。望着浩如蜂群湧動的人潮,她放棄了,攥着裙角退到人群稀疏的後方,站在一個木桶上。幸好龍術士的視力讓她即使相隔百米遠都能目視無礙,她仔細地觀察台上穿着豔麗的專業表演者們,看了好幾十分鐘,直到一位芳齡二十四五、身穿白袍的金發女郎在衆人瘋狂的歡呼聲中登上舞台,沉靜的冰藍色眼眸突然凝聚起一道銳光,有了一絲熱度。

她正是那位叫佐菲娜的魔術師。荷雅門狄一眼就瞧出她是個術士。

初步判定,那位女士的魔力比師父林恩要多一些,屬于一隻腳剛邁入第二等級門檻的一名術士。介于這一點,對方應該認不出遠在一百米開外的白發同類。龍術士的魔力起碼比她高兩個檔次,她不可能察覺荷雅門狄的氣息。但她會不會是受雇于卡塔特的獵手,亦或者她當真隻是一個簡單的馬戲團愛好者,這個問題仍得留心考察才可做最終判斷。

那天的演出一直持續到傍晚六點,以漫天缤紛絢麗的煙火為壓軸戲,宣告此次巡演美滿結束。佐菲娜女士徒手燃起的五彩煙花在夜空中綻放閃爍,使所有人都沉浸在浪漫和激情裡,意猶未盡。一直到深夜,人潮才緩緩退卻。荷雅門狄頗為走運,她逮到演員們離場、賓客逐漸疏散的空隙,穿梭到舞台正下方,高高舉起雙手,為佐菲娜獻上一朵白玫瑰。女術士神采奕奕的雙頰漾起迷人的笑意,帶着幾分害羞。她的純真毫無雜質,使荷雅門狄進一步确定她與龍族或達斯機械獸人族都無關,隻是一名靠魔法賣藝為生的自由術士。白發女子朝這位美麗而敬業的年輕魔術師回以一個微笑。舞台和觀衆席穩步拆除,馬戲團連夜收拾行囊,當滿足的市民第二天起床倒夜壺時,他們已經悄然離開了。

告别布達城的銀月亮馬戲團并沒有就此結束旅程,他們将北上到閑适小鎮聖安德烈、軍事重鎮維謝格拉德,以及此行的終點站——王國前首都埃斯特戈姆,繼續狂野的表演。在一路歡笑高歌緩步前行的男男女女中,混入了幾隻不起眼的新夥伴——金翅雀——由荷雅門狄魔力塑形的飛鳥,疾馳在平原上方為馬戲團成員保駕護航。雖然他們的嫌疑已大緻摘除,可荷雅門狄還是認為要再謹慎地觀察一陣。歡快的旅途起初沒什麼異樣,然而,當馬戲團沿流趟不息的多瑙河來到布達城以北兩英裡的野外露營紮寨時,碰見了一夥從北方過來的神秘人,她立刻感覺事情不妙。

一般隻有商隊、使團或軍隊會成群結伴在野外趕路,而這支幾十人的部隊卻打扮得猶如負責偵察的遊擊隊,幾乎個個身背長弓或盾牌,腰間挂着尖刀和斧子。但是,他們的布甲卻不見任何紋章或徽記标識,衣物也都陳舊得不像正規軍隊,他們的馬又老又瘦,隻有領頭的幾人騎得上。她努力回想最近這一帶有什麼她不知道的戰事,突然有了一個猜想,這群人可能是一群由遊民自發武裝的綠林人士。當然,那隻是他們狡猾的僞裝。至于他們的真實身份……

抱着切斷這群可疑分子和城裡的同族接頭的決心,荷雅門狄悄悄出城,飛馳在午後的曠野上。兩英裡的路途以龍術士的腳程隻需幾分鐘就能追上。她沒能制止盤踞在布達城中的異族的入侵,導緻現在已根本理不清居民中究竟暗藏了哪些敵人,至少這一次,要從源頭把事情解決。

占據了一個能俯瞰整個原野的高地,與下方的兩隊人馬相距約半英裡,荷雅門狄讓葳蕤茂密的草叢掩蓋自己的身體,側眼旁觀他們從最初接觸,到相互打探,再到主動派人交涉的全過程。事情的發展讓她深感意外,雙方相處得居然非常融洽。馬戲團的人笑納了流寇部隊的一些二手武器充作演出道具,回以多餘的面包和水給這些看起來很缺食物的流民。一晚相安無事。翌日,荷雅門狄被清晨的潔白晖光和叽叽喳喳的鳥兒啾鳴聲叫醒,她就這麼把身上的遮雨厚鬥篷當作床單,在星空下睡了一夜。常年奔波在外的馬戲團成員顯然有着極為豐富的露宿經驗,無論是煮大鍋粥還是拆帳篷,都無比幹練和利落,一下子就完成好了。收拾完行囊後,他們迅速搬離了駐紮地,大部隊在歡聲笑語中繼續開往北方,神秘的流民很快也集結完畢,進發的方向則是截然相反的南邊。盡管預期中的流血沖突沒有發生,但這不意味着荷雅門狄能夠結束她的守望。他們的下一個目标應該是去布達和蟄伏在城内的同伴會合。她會一直跟蹤這支部隊,直到他們露出馬腳為止。

白發的龍術士讓放哨的魔法金翅雀先行一步跟上離開的流寇部隊,自己從随身皮包中取出兩塊幹糧啃起來。簡單地填飽肚子後,她把腿上的碎屑拍打幹淨,想看看下面的情況如何,轉眼間卻發現半英裡外的平原空無一人,幾十個流民全都沒影兒了。一陣雜沓的馬蹄聲響劃過天際,消失了的流民居然不知何時已将她所在的小山坡團團包圍。

荷雅門狄立刻從坡的另一側跳下,然而狡猾的對手早就做好了準備,把所有逃離的路都切斷了,就等着這位監視者自投羅網。

“停下來,女士。”為首的男子打馬上前,用蹩腳的當地方言對她勒令道。

荷雅門狄面部僵硬了一下擡起頭。來匈牙利境内生活的時間頗長,她的匈牙利語早已臻于成熟,但她突然覺得,不如裝作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讓他們在她身上榨取不出任何價值,放棄徒勞的問訊趁早放她走,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于是,這位被強盜們圍在中間的臨時演員調動起畢生的演技,讓全身上下都被不解和害怕的情緒所充滿。然而,她的卓絕努力卻沒能瞞過流民部隊帶隊者的眼睛。

“你不用假裝你什麼都聽不懂。我知道你是從布達跟過來的。比起我們,更可疑的不應該是你才對嗎?說吧,你到底出于什麼目的跟蹤我們。”

看來碰到不好糊弄的家夥了。荷雅門狄仰起目光觀察這名男子。他三十歲上下,身材均衡,一身匪氣。褐色的眼睛和滿頭滿臉的棕發棕須沒什麼特别,但是,卻有一條又深又寬的傷疤從鼻翼處斜着往下劈,幾乎把他方方正正的面頰分成兩半,這應該是某次惡戰中留下的。她平靜地看着他,聽見他的部下們喊他“加紮”大人。

“為什麼要攔下我?”荷雅門狄邊問,邊思覓對策。争取脫身機會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想辦法套問出他們的身份。

“收過路費而已。”名為加紮的男人悠然把雙臂抱在胸前,對插翅難飛的女人居高臨下道,“隻要是走過我們地盤的活人,都必須交過路費。”

“你稱這片荒蕪人煙,誰都能來的地方為你們的地盤?”

“是的。給我們一枚金币,弗洛林或杜卡特都行,你就能順利從這通過。如果隻拿得出銀币或銅币,嘿,你身上可就得少點什麼了。”他咧嘴一笑,“金錢或者身體,總得犧牲一樣。你選吧。”

“也可能是兩樣。”部隊中有人插嘴,引起了一陣哄笑。

見鬼,這簡直是蠻不講理的敲詐勒索,幾乎可以抵上荷雅門狄一個月的全部生活開支。她不知得賣掉多少花和畫才能掙到這樣一個金币。就算她真有,她也不會給他們。

荷雅門狄堅貞不屈的表情落入加紮眼中,他獰笑起來,鼻子上的傷疤被拉扯得一顫一顫。“看來你不想老老實實交錢,那就别怪我們動粗了。”

雖然在他們身上連半點雷壓氣息都察不到,但荷雅門狄總覺得他們不是一般的人。難道真是因為做慣了打劫的活兒才會這麼嚣張跋扈?如果他們是異族,她擊殺起來不會有任何憐憫,可萬一他們真的隻是一群被生活所迫落草為寇的狂妄而愚昧的人類平民百姓……

“你們領頭的是誰?”

“自然是正在和你交涉的我。”

“我不信。”她說,“你們的山寨在哪裡?别告訴我你們就睡在地上。”

她記得他們是從北邊過來的,但是她的使魔并沒有能探查到他們的老巢,不如将計就計讓他們領她過去。隻有這樣她才能确定這群家夥的真實身份。如果不慎錯殺了普通的平民,她一輩子都會活在内疚中。

加紮驚訝于她的問話,眉毛挑了挑。荷雅門狄目光與他交接,搶在他說話前進一步試探道,“我隻會把我的金币交給你們真正的首領。”

“蠢女人。”加紮的副手叫了起來,“你大概是想找死!”

棕發男人伸了伸手攔住沖動的部下,面無表情地與這位讓他感到深不可測的白發女子對視着。思忖良久,他終于首肯,“帶她走。”

她被要求蒙上一塊黑頭巾,以保證沿途的道路乃至這群流寇的老巢位置不會被記住。漆黑粗布把她的臉罩得嚴嚴實實,幾欲窒息。布料的質地使陽光都難以穿透它。兩個大漢一左一右架着她的胳膊,把她夾在中間,領着她跟在大部隊的後面。雖然不清楚這趟冒險旅行的最終目的地在哪兒,但荷雅門狄仍然能依稀辨明他們進發的方向并不是她原本預想中的布達。由于要照顧到這位頭套黑布好似瞎子一般的跟随者,部隊最前方的馬匹和後方的步兵都稍稍放慢步伐,以遲緩而均勻的行軍速度走在曠野上。黑暗使荷雅門狄無法視物,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男人的生拉硬拽下,一步、又一步。男人的汗臭味直撲向她,還有四處竊竊的笑聲,弄得她渾身難受。魔力織成的鳥兒仍舊在空中飛馳,與它們共享知覺的術士卻因為雙眼被蒙了布,無法看見它們眼中的景色。她靠自身的直覺來衡量她與世界的關系,耳畔回蕩的潺潺流水聲亦是一道指路的标杆,提醒她他們的大緻方位。沿河走了約四個小時,大部隊上了一座橋,渡河來到對面地勢更為平坦的低地。到了差不多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她感到地勢又開始慢慢高了起來。視覺的封閉使爬坡變得艱難,但胸中的預感告訴她,這趟有驚無險的行程已快接近尾聲。果然,又繼續走了二十多分鐘,人群雜亂的腳步聲停了下來。遮蔽了荷雅門狄數小時的黑頭巾被揭下,她終于能喘口氣了。

待眼睛适應了周遭突變的環境後,荷雅門狄飛快環顧了一下她所在的這個地方——多瑙河右岸平原極為難見的一座矮山。山體一面陡峭,另一面則相對平滑,地形易守難攻,非常适合建立堡壘,作為戰鬥行動依托的根據地。四周幽靜安甯,從山上遠眺多瑙河,能隐約瞧見東北方向的聖安德烈小鎮。換而言之,這批山賊一開始流露出來的南下之意隻是個欺騙她的幌子,而他們真正要去的地方,幾乎和馬戲團完全順路。隻不過因為行進速度比對方慢了許多,再加上又過了一條河,才會分開得那麼遠。如今,荷雅門狄有充分理由懷疑,這群戲耍了她的家夥絕不是泛泛之輩,一定從很早就發覺自己在監視他們了。

“你待在這兒别動。我去通報。”加紮說,留下兩個部下在邊上照看着她。

荷雅門狄用餘光目送他離開。她目前的位置在半山腰。這群占山為王的強盜的據點比她想象的要寒酸,沒有攻防一體的威武山寨,隻有破破爛爛的帳篷從山腳一路蜿蜒到山頂,但至少,還是有幾樣東西引起了她的警覺。她發現帳篷數量極為可觀,少說能容納六七百人居住,且每個帳篷的布都是黃綠色系的,能最大程度與樹蔭融合,其高超的僞裝本領充分顯示出制造者的缜密心機。其次,有七八個鐵籠分别搭在不同的樹旁,每個籠子都烏糟糟一片,關着四五個渾身深色破爛布衣、雙腳扣着鐐铐,神情麻木面黃肌瘦的奴隸。最後,在成片成片的帳篷外,除了挂着一些牛皮和羊胃做成的水囊,看不到任何一個吃飯用的鍋碗瓢盆。她想起來,這支部隊昨天得到馬戲團兌換給他們的面包後并沒有吃,而是裝進了儲存的麻袋,今天早上哪怕有時間吃早飯,他們也依然執着于趕路。除了喝水,他們什麼都不吃,算起來已經一天一夜滴米未進了。每個證據都表明,這是群行為怪異不正常的家夥。看來,無論從哪種意義上,她都不折不扣地進了賊窩。

傷疤男子于五分鐘後回來,在他的示意下,荷雅門狄被帶了上去。沿途的人們全在看她,表情警惕,又夾雜着一絲輕佻,待她如籠子裡的奴隸。她始終沉靜,旁若無人,亦步亦趨地跟在加紮身後。身為首領的男子背身而立,在山巅最大的一個帳篷前的空地等着她。“在大人面前,你最好老實點。”耳邊傳來加紮的提醒聲。

那男人瘦高個,目測六英尺四英寸,是這裡所有人最高的。他聽到聲音轉過身,使荷雅門狄得以目睹他全貌。皮膚細嫩、斯斯文文的臉上,碧藍色的眼眸透着溫和與睿智。卷發短而厚重,黃如焦糖,微微迎風飄搖。他的穿着比手下們值錢些,雕花精美的棕色無袖手工皮甲配上燈籠袖口的白襯衣,身後背着的長弓外表樸實但做工精良,腰間的兩把匕首套着羊皮套。他打扮得好似一個獨行于荒野的遊俠,可他實際的氣質卻帶有幾分與盜賊身份格格不入的儒雅氣,比起強盜頭子,反倒像個知識淵博的參謀或翻譯。然而從周圍人對他尊敬的态度來看,他确實是能在這群放蕩不羁的流浪漢雜牌軍中發号施令的話事人。她的命運,或許就掌握在他的一念之間。

之前小分隊的隊長加紮湊近長官耳語了幾句,他認真傾聽,眼睛卻一直朝他特殊的客人看着。

“我是這兒的首領弗吉尼亞,幸會。”男人用溫柔的語調對荷雅門狄打招呼,說起匈牙利語來,比他的部下要流利許多,“請問您尊姓大名?”

“愛梅莉斯。”她直視他。

他點點頭。“請原諒部下們的粗魯,我代他們向您緻歉。”

這麼有禮節,倒不像是其他流氓的同類呢。荷雅門狄想。還是說,他有求于她?

“嘴上說着對不起,卻還是把我擄來了。你們想對我做什麼?”她看了看周圍。這支流寇部隊的成員構成大部分是壯年男丁,女性人員相對較少,看起來也根本不像是男人們的家眷。隻要這些男人願意,一定會對她做出非常可怕的事。

“哪有擄來這麼嚴重啊,我們是用繩子綁你了,還是把你扒光了?也就套個頭巾而已。”加紮沒好氣地說,“再說了,是你自己要求見我們首領的。”

“住口。不允許你對我的貴客這麼失禮。”弗吉尼亞厲聲叱責部下,反倒對神秘莫測的白發女子禮遇有加,當把目光重新對準她時,立刻換上了善意的微笑,“我不會搶你的錢,當然也不會傷害你的人。你若不嫌此地僻陋,今晚就入住一宿吧。”

“住?”荷雅門狄眉頭一緊,“為什麼?”

“加紮,我們應該還有多餘的食物吧?”沒理會她的疑問,弗吉尼亞看向一旁的傷疤男子。

“呃……差不多吃完了。但我會想辦法的。”加紮恭敬垂首,别扭地笑了笑,“我會給客人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

“别忘了要收拾出一個空餘帳篷給客人住。把事情辦妥前,不許你們休息。”

荷雅門狄冰冷地凝視着這個自稱弗吉尼亞的男人。他看似謙和有禮,但他不容她拒絕就強行留下她的态度卻十分野蠻。現在,他們雙方還處在彼此試探的階段,接下來将是耐力、毅力,腦力的多重比拼,誰先甭不住,誰就輸。在勝負揭曉前,她願意配合他把戲做足。而在這之後,她會讓他付出敢挑釁一個龍術士所相應承受的代價。

聽從首領的安排,加紮給她騰出了一個原先住着八個女人的帳篷以讓她獨享,位于山頂平地斜下方的一片堅實的凸岩,需要從一條小道繞過去。帳篷紮在兩棵樹中間,其大小不亞于弗吉尼亞本人的那一個。此處風景絕佳,地勢較高,正好能眺望山下波光潋滟的多瑙河。給她安置好住處後,加紮帶着一隊人馬下山了,他們的影子很快消失在北方水霧缭繞的地平線遠端。荷雅門狄站在樹影下凝然而望。她的鳥兒能幫助她看到很多東西,不止是離開的加紮部隊,還有那些被囚禁的奴隸。幾個強盜男子打開鐵籠的門,從布袋裡倒出面包喂他們,舉止木讷的奴隸們頓時像瘋了一樣争搶被扔在地上的面包屑,樣子極為可憐。大約兩小時後,加紮等人回來了,帶着不知從哪兒搜刮來的家禽,共有三隻活雞和一籮筐鲶魚,以及一些用于烹饪和飲食的廚具餐具。不久,濃稠的香味彌漫在山間,美食出爐,弗吉尼亞命加紮親自給客人送去。望着這些依靠打家劫舍而來的美味佳肴,荷雅門狄糾結着要不要吃。這裡的一切都不正常。流民們的種種古怪行為,都指向了一個信息——他們非人的信息。達斯機械獸人族理應是人類的天敵,尤其她還是個曾屠戮過他們八百個同族的龍術士。「應該不至于下毒吧?」她抱着這一閃即逝的好笑想法搖了搖頭,最後迫于餓意,隻能無奈地吃了幾口魚肉。雖然這群流寇似乎對她很友好,但其實她真正能活動的範圍非常有限,和奴隸的區别僅在于她沒戴腳铐。加紮把剩菜收走,沒人再來打擾獨自享受着一個大帳篷的她,一天的時間也即将結束。

對敵人的戒備心使她無法輕易釋放出睡意,一直到星星滿天飛的深夜,她都沒有入眠。一頭魔力編織的灰狼如看門的猛犬坐在她的帳篷口,它的身上纏繞着數層被壓縮了的風,使它保持在一個隐身的狀态難以被召喚者以外的人窺見。除了忠誠可靠勇猛的魔狼,帳篷外還有數道結界在一刻不停歇地運轉,确保荷雅門狄安全,倘若受到外部的突然侵襲,也能抵擋一時半會兒。她不能保證她的手法會不會被他們發現。普通人當然不會發現,但如果是異族,或許會覺察出她身邊有異樣的氣息缭繞着吧。

隻要能震懾住他們就夠了,讓他們不敢随便進犯。在他們的首領暴露出真正目的前,她不會動手,同時也有把握相信那個男人也不會動手。但即使做好了充分的備戰工作,荷雅門狄也不敢讓自己平躺的身體在敵人群集之處變成一個無意識的獵物。她已經做好了睜眼到天亮的準備,就這麼一直仰視帳篷蓬頂發呆。

一股痛意陡然在胸前炸裂開來,荷雅門狄隻來得及把手挪到胸口輕按一下,就瞬間失去了知覺。

深沉的幻境一眼望不到底,呈現出一派迷離暧昧的色彩。周圍有輕微的流水聲,有直達耳膜的喘息聲,以及分不清人還是動物的嚎叫聲。遠方,一個修長結實的人影在視野盡頭等着她。盡管有理智在勸阻,可她卻本能地想要靠近那個人。那人回頭,一雙火紅的眼眸中刻着嫉妒,憤怒,憎恨,和扭曲的愛意,情感強烈到仿佛要将她活吞。她站在他身前,情不自禁地朝他伸出雙手。他也伸出了手,但肌肉虬結的人類手臂眨眼間變成了巨大的仿佛蝙蝠翼一樣的形态,他的軀體也随之化作一條兇猛的毒蛇,而後,長出了翅膀,尾巴,遍布渾身的豎鱗。

砰——忽然爆發了一陣奇怪的聲響。但她和他都不為所動,空間也沒有任何變化。

「我恨你。」他的巨口說出了她完全聽得懂的話語,兇惡的目光瞪向她,做出了俯沖的姿勢,兩瓣巨翅猛然向她扇過來,隻離她咫尺之近……

“啊……!”被噩夢驚醒的荷雅門狄彈坐起身子,手捧心口,氣喘籲籲。她很意外自己居然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在敵人堆裡睡着了。都怪詛咒!雖然在帳篷外布置了以風魔法隐形的魔狼作為警哨,以及功能齊全的複數的結界作為壁壘,但就這麼在一群真正的惡狼包圍中昏睡過去實在太危險了。荷雅門狄隻得暫時放下自我斥責和胸口的隐隐痛意,轉而去關心剛才夢中那突然迸發的奇異響聲,它不屬于夢境的内容,聽起來像是示警的信号彈竄入天空,難道——

夜的安甯已被打破。有不少人也如荷雅門狄那般蘇醒。他們的目光射向同一個方向。狼煙四起,在空中炸出美麗的火花。許多腳步在移動。簌簌的細碎聲起起伏伏,層層疊疊。作為曾親臨殘酷戰場的一名戰士,她能憑第六感察覺出導緻山間氣氛突變的原因:敵襲。

灰煙般的氣體在山下聚攏打旋,刮起了一陣謎樣的陰風。形似弓箭的暗灰色尖物像一根纖長的觸手從上方飛向來襲者。荷雅門狄聽見肉|體撕裂的聲音,不止一次。狂風呼嘯,樹桠上的鳥兒叫着散開。随後,午夜的山崗複歸甯靜。

卷動的劇風漸漸停息,露出四具表情呆滞、身形詭異的死者屍體,在岸邊的淺水中沉沉浮浮。

蘇醒的人們又等了片刻,大約五分鐘後,敵襲的警報才徹底解除。她能感到人們又陸續睡下了,隻留了幾名巡邏兵在山崗上踱來踱去,恪守使命。

這就是那個男人要給她看的東西。她想。盡管連帳篷都沒有出,但是外面的緊促戰局,全都在荷雅門狄四周眼線們的掌控中,她對此一覽無餘。

接下來她完全放松自己,投入了夢鄉的懷抱。如果能不再夢到雅麥斯而一覺睡醒到天亮,這趟生命中難得遇見的奇異旅程至少也不會留下不痛快的回憶。

她于清晨六點左右醒來。走出帳篷後,不禁朝河岸眺望了一下,屍體毫無懸疑已被處理幹淨了。加紮端來一盆洗臉的水,不久又給她送來食物。他似乎奉弗吉尼亞的命令成為了專門伺候她的人。早餐有洋蔥煮蠶豆和雞肉培根卷,做得非常精緻可口,讓人一看就胃口大開,很難想象他們中間竟會有專人負責燒菜,而且還精通人類食物的烹饪之道,廚藝頗為高超。

“又是從别處搶來的食材嗎?這次是農夫,還是漁人?”荷雅門狄用辛辣的語氣調侃他。她的鳥完全能掌握他們的去向,知道他們到北邊村子搶糧的全過程,但她就是想嘲諷他一下,試探他有什麼反應。

他吞咽了一下,但沒有說話。

“希望你們隻拿了東西,沒有傷到人。”她說,但馬上就後悔了。指望一群食人惡鬼不傷人?即使他們這回沒開殺戒,可過去慘死在他們嘴下的無辜人類或許比她這二十多年吃掉的鹽還多。

加紮這一回沒再沉默,他緊咬着牙,嗓音低沉,語調兇險,“收起這毫無意義的同情心吧。你誰也無法拯救。不僅是那些早晚要被我們殺的村民,還是籠子裡關着的兩腳羊。如果你想要救那些奴隸,那你可得做好自己變成他們的心理準備。”

“是奴隸,還是儲備糧庫?”她毫無畏懼,斜睨着他,“你的上司千方百計想要隐瞞的事實,就這麼被他愚蠢的部下幾句話給抖漏了。”

加紮臉上一片陰雲,孕育着無窮的憤怒,他的氣息變化莫測,如大海的激流怒濤,但終于屈服——一個腳步踏響,他的領袖弗吉尼亞穩健而輕快地走向荷雅門狄的帳篷,并帶來了溫和的慰問。

“您昨晚睡得還好嗎,愛梅莉斯小姐?”弗吉尼亞将關切的目光投向坐在帳篷外享用美食的客人。他威嚴十足,連眼色都沒使,加紮就靜默地退開了。

“還好。”留下盤中殘羹,荷雅門狄擺下餐具站了起來,步子緩慢朝山崖邊移動,任自己的背影暴露在男人眼前。

她已經完全洞悉了這個家夥的意圖。

昨夜偷襲山寨的是四名來自布達城的異族偵察兵。他組織部下殺死了那些同族,卻将本該是敵人的荷雅門狄奉若上賓,大有把她置于他們保護傘之位的用意。

“這頓早餐還合您口味嗎?”身後傳來弗吉尼亞輕柔的問詢。

“也還好。”她目光半沉,看着山下多瑙河寬闊幽深的河面。

“但是并沒有全部吃掉呢。”

“因為我不想繼續麻煩你們了。”内心打定了主意,荷雅門狄回過頭來面對他。“你該不會覺得,我會常住于此吧?”

他嘴角扭了扭。“當然,我理解。這兒沒有旅館裡的暖床睡得舒服。那麼,您打算什麼時候走?”

“我想我應該馬上走。”

“這麼快?”

“你會阻攔我嗎?”

冰藍色的瞳孔對上碧藍色的眼眸,兩股視線于空中的一點交彙相碰,毫不閃躲,激烈而冷淡。雙方都知曉對方的内心想法,卻隐忍維持了一天一夜的虛假和平,始終都沒有戳破。直到這一刻,平衡的天枰第一次發生了傾斜——焦糖色頭發的溫柔男子率先崩不住了,那張謙遜敦厚的假面慢慢破裂脫落,露出了他真正的險惡嘴臉。

“我可以聞到你身上的腐臭。那應該是秃鹫和鬣狗最喜歡的氣味。你受傷了吧?還是不容小觑的傷勢……”尾音被慵懶地拖長,輕聲細語說着最危險的恐吓警告,弗吉尼亞緊緊眯成兩條縫的眼底升起了一輪猩紅血月,周身盤踞着的殺戮氣息在短短數秒内成倍劇增。“這樣的話,對于拿下你,我可謂是有十足的把握。要不要試試呢,龍術士閣下?”

“啊,居然沉不住氣了嗎?弗吉尼亞先生,你沒必要威吓我。”對他充滿殺意的話語毫無懼色,荷雅門狄微微挺胸,射出一道冷漠而鎮靜的目光與他對視着。“我倒想問問你,你希望我這個敵人怎麼做呢?是帶傷與你死戰,還是拖着傷軀到布達為你們消滅同族的仇敵?”無形無色無味的魔力作為護身的盾牌在她身邊輕舞。荷雅門狄熟稔地操縱着它們,與異族男子周身的強大雷壓相對抗。“我想我看起來應該不像是要把你們的行蹤洩露給龍族的樣子吧。而且恕我直言,我對于你們逃亡的内情,你們與城中族人的恩怨糾葛,都沒有半分興趣去了解。”

說完,荷雅門狄注意到男人的手部在發力,力量在瘋狂凝聚,精瘦的手背上青筋盤曲交結,但隻發力了一秒,就蓦地放松下來。

“我不明白,你在布達也逗留了一些時日了吧,為什麼至今都不通知龍族做點什麼呢?”弗吉尼亞涼幽幽地問道。

“如果你是抱着這個目的款待我的,那結果可能要令你失望了。”荷雅門狄平靜地回答,“解釋起來有點難,但目前我正在被卡塔特通緝。光是應付他們隔三差五派來的刺客,就已經焦頭爛額。我來布達也才一年多,想多過幾天安生日子。”

“原來如此……”男人沉寂下來,眉頭緊鎖,思考着問題。過了近半分鐘時間,終于放棄阻攔的念頭,徹底卸下了滿身的殺氣,“如果你打算走,我會尊重你的決定。”

荷雅門狄最後望了他一眼,在得到他側身讓道的準确信号後,一邊不動聲色地撤下魔狼與結界,一邊邁開平穩的步伐朝下山之路而去。所有人都分散道路兩旁,在首領的意志下,沒有人為難她。龍術士的移動速度很快。不消半刻,她就消失于衆人的視野。

“她走了嗎?”弗吉尼亞慢步踱回自己的帳篷,向身邊不知何時已侍立在側的加紮問道。

“已經離開很遠了,費……”加紮話至一半頓時噤聲,沒再說下去,不為别的,隻因上司擡手制止了他。

“還沒有離開。至少,她留下了這些東西。”

弗吉尼亞動作利落地從背後箭袋中取出一支箭,從搭箭到射中目标,隻用了短短的一瞬。二十米外樹上掉下的一隻金翅雀受到緻命的貫穿傷,還沒摔到地上便化為烏有,殘餘塵埃飄散在空中。接收到同伴死亡的訊息,其它使魔紛紛飛離它們藏身的樹丫,逃往廣袤的高空躲避襲擊,卻被弗吉尼亞半變形的手臂射出鋼鐵長鞭挨個洞穿,不到十秒,所有的使魔都被盡數殲滅。

魔力鳥與真鳥的差别隻在于身體的透明度,無論是毛色還是體型都僞裝得和真實的金翅雀完全一樣,即使身體微微發亮,閃耀着魔力的光輝,但是有濃密繁茂的樹葉作為完美遮擋物,很難靠肉眼辨别,女術士的斥候們就這樣騙過了流民部隊整整一夜。

滿山遍野的震動聲慢慢降下後,更多部下來到山頂,朝二人靠攏。

“狡黠的狐狸,竟然想竊聽我們的談話!”見證了首領的殲滅成果,加紮簡直氣得直跺腳。

“那不是個簡單的女人啊……”弗吉尼亞望着白發女人遠去的方向沉吟,直到他的真名被部下喚起。

“費路西都大人,這下終于不用擔心會被偷聽了。”傷疤男子一臉嚴肅,“您能不能告訴我,您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讓那女人與我軍同住搞得我們一整夜都不自在。”他對于費路西都将軍邀請一個術士住進來的舉措百思不得其解。

“我所盤算的,自然是我軍嚴酷生存問題的解決之道。隻可惜,”費路西都把早已經恢複正常的雙臂背在身後,朝自己的副官——真名為查寇拉,位列「先鋒」一檔的族人歎了口氣,自嘲地輕笑起來。“龍術士果然不是容易利用的角色啊,尤其是她這種在龍術士中間也稱得上佼佼者的強人。”

“什麼……那女人是龍術士?!”查寇拉瞠目結舌,“難怪從一開始就鬼鬼祟祟自信心十足地追蹤我們……”

“幸好你沒有背着我擅自做主把她料理了。”

“不瞞您說,我還真這麼想過。但是又對她居然膽大包天到提出要來見您的意圖實在好奇,才沒有貿然出手。現在想想,真讓我捏了一把汗。”先前他隻當對方是個普通的術士,抱着她拿不出錢就把她殺掉的輕慢态度,差一點做了傻事。如今,回想起自己對那位白發女性身份和實力的錯誤判斷,查寇拉就懊惱不已,不禁後背發涼。

“是啊,竟然自作聰明想訛詐一名龍術士,查寇拉,你脖子上的那玩意兒能保住還真是命大啊。我軍忍辱負重流離轉徙這麼多年,你們應該更謹慎行事才對。”費路西都歎道,“不過,我也沒資格抱怨。我原本的計劃是想通過她遞話給龍族以便促成龍族與刹耶軍的戰鬥,我們好坐收漁翁之利,同時盡可能久地留她做客,加強我軍的防備力量,卻被她完全看穿了我的如意算盤并斷然拒絕了。據那個女人說,她是正在被卡塔特追殺的一名逃犯。看來計劃會流産,也是因為我低估了龍族激烈的内部鬥争這一因素呢。”

“既然她不能為我們所用,何不殺了她。為什麼要放她安然離去?”查寇拉恨恨道。其餘軍士也都摩拳擦掌忿怒不平。

“天真。”費路西都将軍嗤笑一聲,“雖然我也不想傷害你們的自尊心,但隻怕你們全加在一起也不是她的對手。我當然能與她一戰。不過我剛才說一定能拿下她的豪言也隻是為了不失尊嚴和吓唬她而誇下的海口。我雖然有實力與她角逐,但如果沒有必勝把握,這種意氣之争則完全沒有必要。”

部下們都露出害臊的表情點點頭。這位将軍實力雄厚,膽識過人,作戰經驗老道,他所發表的觀點,以及他作出的每個決策,他們向來心悅誠服。

“那位龍術士女士隻不過是我們漫長艱巨的漂流旅程中偶爾奇遇的過客罷了。龍族的問題也先放在一邊。目前擺在我軍眼前最嚴峻的考驗,是布達城中的刹耶軍該如何應對。”将軍目視遠方,平靜的臉上情緒難辨。那顆建築在多瑙河左岸丘陵的耀眼明珠,即使相距如此遠的距離,憑達斯機械獸人族的卓越視力仍然能依稀看見其城牆和市内的區域布局。“刹耶軍今後的進犯隻會愈發猛烈。如今他們還沒在布達城落腳多久,根基遠未立穩,居然就已經偵測到我軍的靠近,派出偵察兵夜襲我們了。幾個世紀以來,他們始終在追着我們,想殺光我們。”

曾隸屬于庫拉蒂德王手下的費路西都将軍,在發誓效忠一生的王英年隕落、軍隊幾近分裂後,沒有追随與庫拉蒂德王結盟的濟伽王,決定帶領軍團走上一條獨自生存和發展的艱辛道路,至今已在人類世界漂泊了382年。他們吃人,但在“糧食”緊缺時,偶爾也會吃人類的食物填飽肚子,采取了與其他幾位王都不同,或者說都兼而有之并取長補短的折中方案,一面與強大的刹耶軍隊周旋,一面努力适應新生活,不可不謂是在夾縫中祈求生存。費路西都的這支部隊在近四百年間遭受了刹耶方大大小小百餘次的騷擾,軍心漸散,曾出現過不少将士背叛将軍出走的叛逃事件。這部分逃兵最後的結局都不太好,不是被敵對勢力的獸人族盯上消滅了,就是被下凡至人界的龍族所殺,善終者寥寥無幾,但将軍能理解他們的無奈選擇。在這場看不見希望也沒有任何外援的孤獨流浪中堅持下來的,全部都是最死忠的部分。經過數百年鼓勵生育為兵源做補充的穩步發展,目前還能夠堅定不移跟随他的将士約有七百名。他們全都是費路西都最重視的臂膀。

即便是早已經借助與刹耶方的各種大小摩擦,鍛煉出極其充足的遊擊作戰經驗,然而,面對這股勢力,還是不能掉以輕心。費路西都的軍團一定要比其餘的同類們更懂得藏身,規避任何可能出現的危險,才能夠長久地存活下去。這次與巧妙占據了布達城的刹耶軍不期而遇,便是天神阿舒-樊拉賜予他們的必須要攻克的難關。

“與其孤軍浪迹天涯,每時每刻都戰戰兢兢,倒不如,去‘緩沖地帶’投奔……”

不知是哪個沒眼力見的屬下這麼提了一句,甚至還沒有說完,就被刹那間周身殺氣大增的将軍吓得四肢冰涼,差點當衆跪下來。

“我不許任何人再提及那個懦夫的名字!!”費路西都一眼逼退那名士兵,光憑雷壓的沖擊波就劈倒了近處的一棵樹,使之從中間一折為二。粗實的樹幹砸落在地,蓋住了他濃重的呼吸聲。

他會如此動怒,不僅是因為這涉及到心愛的女王被奪走的面子問題,更關乎與死敵刹耶之間的那筆他永遠無法原諒和忘卻的舊帳。自從在四王會晤上被刹耶掏走半顆心髒,濟伽就像個被吓壞了的孩子逃回了他們最初被抛到這顆星球的墜落地,鑽進“緩沖地帶”的大渦洞一藏就是三百多年,全然忘記了女王對他的提攜與寵愛。庫拉蒂德王昔日的部下們大部分都跟着濟伽走了,更令人齒冷的是,竟然還有南這種出于慕強心理,不要臉地轉投刹耶陣營的極端例子出現。隻有費路西都仍在堅持抗争,躲避刹耶方騷擾的同時,時不時出現反擊他們一下,這些年下來,死在費路西都軍團手下的刹耶軍士兵少說也有上百名,算是為王的血仇盡了綿薄之力。然而,還不夠,遠遠不夠。費路西都早已在心底發誓要燃盡此生所有的複仇火焰,奮戰到哪怕隻剩下最後的一兵一卒,也要殺滅刹耶的軍隊,為庫拉蒂德報仇。這亦是麾下仍支持着他的将領們的集體願望。

“不好了,将軍!我們的奴隸——”一名巡邏兵突然跑了上來,凄厲的叫聲打斷了将軍的思緒,“我們的奴隸全都不見了!”

“什麼?!”副官查寇拉聞訊後,立刻帶人沖出去查看。

從山頂一直到山腳,所有原本被鐵鍊拴住關押在籠子裡的三四十個奴隸全部消失了蹤影。每個鐵籠都空空蕩蕩,隻在地上留下了正在緩慢消除痕迹的銀色六芒星魔法陣,逐漸失去光芒。

他帶着忿懑的情緒回到将軍身邊,想起不久前他還嘲笑那位龍術士不可能拯救那些人,他就感到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狠狠地掌掴了一下。面對費路西都無言的眼神問詢,查寇拉不敢吱聲,隻是生硬地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被擺了一道嗎……”費路西都扶住額頭,發出一聲苦澀的歎息,“真不愧是龍術士級别的敵手。看來是趁我等不備,使用了空間魔法把奴隸們傳送走了吧。有趣,着實有趣。”由衷地說着贊歎的話語,男人的輕柔嗓音卻在逐漸發狠,碧藍色的眼睛迸發出的熾熱殺意完全不遜于先前和白發龍術士對峙時。“自稱愛梅莉斯、可我卻不知你真名的龍術士啊,謝謝你給我上了一課。想要利用你是我自作多情。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第二次了。今後若有幸再與你們這類人接觸,我會直接下殺手。”

然而,異族将軍的怒氣即使再強烈,也已經改變不了事情的走向。在他掌控不到的區域,正上演着難民入城的一幕。

布達今天迎來了一股奇特的難民潮,三十多名衣衫褴褛失魂落魄的人湧入城中,他們是荷雅門狄以“空間轉移”從食人的惡魔手中解救的奴隸。城門口頓時擁擠如潮,市民們震驚之餘,大方地接待了這些落難者,引領他們到教堂附近的避難地。他們的解救者趁無人注意之際,避開人群,抄了條小道回家。

有獸人族潛伏的布達城也許并不是一個優良的住地,可荷雅門狄一時之間很難帶着這群不知從哪兒被食人魔綁架的異鄉客到别的地方定居,這一帶也隻有布達最繁榮,城内設置着專供貧民的居住區,足以收容這些離鄉人展開新生活,他們願意留下的就留下,想回鄉的也可以申請回鄉,後續工作戶籍官會打理。至于城中異族的翦除問題,荷雅門狄想留在以後慢慢做,但或許,她也根本沒有餘力去解決。

順利在那群企圖借龍族和龍術士的力量來打倒與他們不同陣營立場的同族人的狡猾家夥手上脫身,荷雅門狄的内心卻隐隐透着一絲寒意。她不禁有些後悔了。迄今為止長達八年的逃亡路上,第一次主動招惹了自己本不該管的閑事,就險些被當作棋子卷入到兩群敵對的異族争鬥中,将自身置于兇險萬分的境地。她不知道他們為何敵對,那一切都與她無關。求生的意志告訴她,要離開這片是非之地。然而,她又很難把那份龍術士的責任感完全撇下。

“哎……”荷雅門狄歎息着。一團粗略估測為第四等級中遊水平術士的魔力氣息,從與她的租房相隔一條街的二樓建築物陽台處傳了過來,冰藍色的眸子暗暗掃去一眼,餘光中那片黑袍的衣角如飛蠅般急急掠過,迅速融入到背光的暗影裡。

就在她糾結于去留問題時,密探的出現給了她當頭一棒。荷雅門狄瞬間整個人像是被一盆冷水澆灌全身,腳步僵停了一秒,才又慢慢沿原路返回家中。

難得太平了一年多,又被卡塔特的爪牙盯上了嗎。對方當然自知不是她的對手,因此并沒有出來招搖,悄悄溜走了。與追捕者的戰鬥不會是現在發生。在密探給卡塔特送信的這段時間裡,荷雅門狄必須考慮清楚,是否應當搬離這座城。

又要去尋找下一個安身立命之地了啊……

回到家中,望着畫架上溫馨的全家福,又望向窗外蔚藍如洗的萬裡晴空,荷雅門狄垂下眉眼,澀然苦笑。

XXIX

- 八年後 -

當族中沒有政務要管時,火龍王通常會來到龍神殿右側偏殿外的拱形長廊一個人呆上一會兒。

一襲灰白長袍拖在地上,猶如德高望重學識淵博的老巫師,他把蒼勁的雙手背在身後,一雙老花眼靜靜地看着外面修葺整齊的苗圃花草,神情卻很凝重,滿腹心事如怒濤在蕩漾。

雅麥斯448歲就成了孤兒。母親奈洛絲因病亡故後,父親伊耿斯就整日郁郁寡歡,陷入了太陽落山後的永夜之中。第二次惡魔降伏戰,身為族長後裔的伊耿斯本來用不着親臨前線去戰鬥,但他卻執意要走,把未成年的兒子托付給他的老祖宗火龍王,然後再也沒有回來。火龍王憐惜雅麥斯,曾要他搬來與自己同住,沒想到這位年少的後裔卻極其獨立和要強,拒絕了火龍王的美意,堅持在他住慣了的洞穴裡獨居。火龍王看着他長大,主持了他600歲那年的成年禮,這意味着他已成為一頭成熟的雄龍,具備了結婚的資格,他生來高貴的血統也注定了他為火龍一族繁衍後嗣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比其餘同齡的同族成員更甚。但他卻始終抵觸火龍王為他安排的聯姻對象,抵死抗命不從。婚事告吹後,緊跟着便是沙卡西爾特所倡導的人龍共生計劃的推行,雅麥斯繼續他一貫的任性,激烈反對,火龍王也懶得耗費精力和時間管教他,這麼多年,一直默許了他的行為,縱容他肆意張揚。然而現在,他卻偏離了正常的軌道,成為了一名叛徒,一個敗類。

越是仔細回想過往的點點滴滴,回想雅麥斯那張桀骜不馴的臉,火龍王心中的怒火就越發難以遏制,忍不住想用龍息把眼前的一切美景都付之一炬。可他卻沒有辦法完全把責任推卸給那個不孝的子孫。雅麥斯會走上這條彎路,是他自己一步一步放任下去的。他命令他當了那個人類小女孩的從者,最後,目睹他成為叛徒的同黨,和叛徒一起遠走天涯,切斷了與養育他長大的故鄉之間的聯系。

八年時間對長壽的龍族而言隻是短短一瞬,性格暴躁火辣的後裔也時常惹怒火龍王,然而火龍王卻發現,自己很難适應雅麥斯的缺位。不管怎麼說,他出生至今從沒有離開過卡塔特山脈這麼久,而他的歸來也宛如鏡花水月遙遙無期。火龍王不喜歡事情不受他掌控。哪怕隻是個好看的擺設,他也希望雅麥斯能夠乖乖待在他的身邊,扮演好他的角色。這八年裡,火龍王曾經期盼過,或許某一天那個不肖子孫會帶着他叛變的主人返回卡塔特,承認罪過,求他原諒。可是,希望卻如幹涸的綠洲之水一點一點在蒸發。事實證明,他非常享受與叛徒主人在人界的生活,全然将他在龍族的親人、長輩,夥伴和戰友抛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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