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他們抵達螺旋梯底部走出塔樓時,超到荷雅門狄身前,低頭湊向她耳畔,認真而深沉的語氣仿佛在說一個很重的承諾,“你會得到公正的待遇。我保證。”
一小時後,荷雅門狄睡上了舒服的羽絨床,想起不久前自己與雅麥斯很自然地分開,各回住所,她就覺得這平靜的相處實屬不可思議。他在離開前那句故弄玄虛的宣言,讓她絞盡腦汁想了一晚上都沒猜出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畢竟他既不公正也不正直,任何良好的品格似乎都與他毫不沾邊。而且她所認為的公正,怎麼着也應該是把她平平安安送回家的程度才稱得上吧。荷雅門狄在胡思亂想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直到被清晨的聲音喚醒。咚咚咚,樓下客廳玄關處不失時機地傳來敲門聲,守護者為她送餐了。
洗漱完畢的少女來到桌邊坐下,靜靜地看着他把一碟碟盤子挨個擺放整齊。他是個留着深紫羅蘭色卷曲頭發,五官清秀明朗,身材健壯颀長的年輕男人,一身亮白铠甲威風凜凜,外在的氣質卻純樸老實,仿佛農家孩子,後腦勺梳着根超短的馬尾,像個小鬏鬏。他做事專注,細緻入微,把本職工作完成地一絲不苟。荷雅門狄認出他來,發現他就是昨天早上和鬧事者們一起被罰倒立的那個守護者。他的身上有着大多數守護者所沒有的磊落感,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預備首席的早餐有牛奶,雞蛋,白面包,奶油鲱魚,洋蔥肉湯和一顆梨,豐盛度一如往常。在細心擺盤的過程中,T始終舉止拘謹,深深低着頭。也不知道出于羞愧還是别的什麼原因,他就是不敢擡眸看她。當他把最後一個盤子放好,準備朝她鞠身并退下時,卻聽到了一個幾乎令他懷疑自己耳朵的聲音。
荷雅門狄用龍語對他說了聲“謝謝”。
T僵硬地擡起頭,一臉驚訝。雖然知道她在為昨天的事道謝,可他卻覺得自己并不值得。在她被他的那群惡毒同伴圍攻時,T本想救援她,卻中途而廢,隻因被迪特裡希勸阻就輕易放棄了對正義的維護,活該受奧諾馬伊斯責罰。少女的寬懷大度,反令T深抱歉意。
“請您慢用。”青年低頭彎腰,“我稍後會……”
“我知道。”荷雅門狄微笑表示。好多守護者都會這麼說,她都快背出他們的服務流程了。而且她也着實好奇,等他待會兒來收盤子時,她人早已經去了訓練場,這番多此一舉的提示語到底有什麼意義呢,直接進來幹活兒不就行了嘛。
“嗯。”T應了一聲。他隻是順應程序才這麼說。其實,這是他第二次給預備首席送餐,但他前一次來得不太巧,荷雅門狄把門提前開好,人在洗漱間裡換衣服沒馬上出來,T也不好意思多待,放完東西很快就走了,兩人根本沒見着面。今天,是他們第一次正式說上話。但是,雙方地位的懸殊以及自身孤僻怕生的性格,都使T無法再多說什麼了。
向預備首席屈身告别後,他退出客廳,替她輕柔地關上門。荷雅門狄看向窗外,目送這名守護者推着空無一物的餐車的修長背影漸漸走遠。
“哎呀,忘記問他的名字了呢。”少女為這小小的疏忽倍感惋惜,輕聲呢喃着。
忽然,就在她打算别過視線時,一股詭異的黑煙從紫發守護者周身冒了起來,在那隻剩下指甲片大小的背影上,凝聚成一個擁有了實體的幽靈。晴朗的天空一瞬間湧起綿綿陰雲,太陽倦怠地收斂光芒,使周圍變得猶如黃昏一般黑暗。遠處,幽靈似乎發現了這邊的窺探目光,朝荷雅門狄的窗台打量過來,無形的巨口彎起一個月牙兒的弧度,尖利地笑着。
白發少女瞪大雙眼,被眼前這颠覆性的景象震懾得一動不動,勉強從嘴中擠出字句,“……這是……什麼?”
她很害怕,卻依然鼓足勇氣來到窗邊,想看清楚那寄生在守護者身上的可怕生物究竟是什麼東西。然而隻過了兩三秒鐘,那尖叫着獰笑的黑色幽靈就不見了,天上的烏雲也跑得沒影兒了,顯露在眼前的仍舊是之前那個平靜的清晨。荷雅門狄踮起腳尖眺望守護者的身影,卻什麼也沒看見。重回到座位上,她撫着心口,接連深呼吸了好幾次才終于平複下心情。
大概是最近訓練太累了吧……最終,她隻能做出這種程度的欺騙,使勁晃了晃腦袋後,決定忘掉這不詳的幻覺。
經過每天都至少要走兩遍的山道,在訓練場外聚集着的一群守護者唾沫橫飛的議論中,荷雅門狄得知了一個令她差點驚掉下巴的消息——巴薩特和奎特爾梅居然同一時間骨折了,受傷的部位也一模一樣,都是右手小臂。她雖然沒在這個離守護者們居舍不遠的地方瞧見那兩個帶頭欺負她的男人打着繃帶的狼狽身影,但是周圍人望向她的眼神流露出平時罕見的敬畏,仿佛她是吃人的猛獸,使她相信了他們的說法。結合雅麥斯昨晚留下的那句暧味不明的保證,荷雅門狄心中瞬間蹦出一個猜測:「該不會是他……」。但她馬上就不露痕迹地掩住心思,提醒自己專注于訓練。
眼花缭亂的魔導課程在辛苦和平淡中度過。訓練結束後,荷雅門狄接到了一項附加任務——奧諾馬伊斯通知她,到龍神殿接受兩位龍王的問話。
懷着凝重的心情,荷雅門狄走上神殿前的重重台階。老師沒有陪同她,她必須單獨應對龍族的兩大族長。雖然并不是第一次做這件事,在搬到卡塔特生活的這一個半月時間裡,她已經被要求在訓練後去見龍王兩次了,然而,與她超高的魔法天賦相比,她對社交禮儀的掌握力可就差得不是一星半點了,至今仍學不會那套繁缛死闆的規矩,難以适應去扮演一個合格的拜見者。說話得體,謙恭沉穩,面對問題應答如流,各方面都要讓老人們滿意。為此她甚至要拿出比上魔導課更加充分的精力。
值班的守護者身披銀色重甲,宛如宮廷武士,朝她禮貌地鞠躬緻意,荷雅門狄穿過他們身邊,不快不慢地步入殿内。她感到熟悉的氣息。果不其然,一抹紅與黑的高大身影位于華麗大廳的中央,吸走了她所有的注意力。她的契約從者雅麥斯在台階前端身而立,仿佛一尊雕像。
他怎麼會在這裡啊……荷雅門狄滿腹狐疑。
每次谒見龍王時,她都會刻意站在偏離中間的位置,避免成為大衆的焦點。現在,有雅麥斯在場,她便順勢站定于他的斜後方,盛滿好奇的眼睛瞟了他兩眼。
黑袍男子并沒有回眸看她,身體始終正對高高的台階,兩頰的紅發淹沒了他的表情。在他的以身作則下,稚嫩的少女頓時有了緊迫感,随着目光被遞送到正确的方向,鶴發老人端坐于黃金寶座之上的莊嚴身姿顯現在視野正上方,她畢恭畢敬地躬下身,朝兩位長者獻以最大的敬意。
雅麥斯會出現在這裡,自然也是因為他接到族長的傳喚,早于預備首席一步領受他們盤問。問題總共有兩個,先是雅麥斯的始祖火龍王問他:“你覺得你的契約主人怎麼樣?”
雅麥斯給出的答案出乎他的預計。“她很好。各方面都無可挑剔。”火龍爽快而恭敬地回答,“既天賦卓絕,又肯下功夫努力學習。她絕不會讓你們失望。”
兩位老人互相對視,表情微妙,随後海龍王問出了第二個問題,“可是為什麼我們卻聽說你和契約主人之前鬧得不太愉快?”
“沒有這回事。”雅麥斯近乎脫口而出,聲音略略擡高,卻仍舊努力恪守着禮節,“那幫讨人厭的守護者總愛捕風捉影挑撥離間,我剛剛還因為這個懲戒了他們。”
兩位老人再度對視了一眼。這與他們得到的消息并不相符,雅麥斯顯然在美化自己。雖然他歪曲了事實,但這倒是個好信号。因為他同時也維護了荷雅門狄的形象。他有意為他的主人打掩護,證明他們的關系還不至于太糟糕。以雅麥斯愛憎分明的性格,如果他當真厭惡一個人,他是斷然不會說這種話來粉飾太平的。據說他甚至還跑去特爾米修斯那兒,威脅他不許給那兩個嘴賤的守護者治療。龍王沒興趣知道雅麥斯态度轉變的原因,更關心他和主人是否能友好相處。卡塔特曾因為屢屢發生契約主從失和的惡劣事件而蒙受過慘痛的損失,先前有好幾對主從鬧得不可開交,甚至嚴重到兵戎相向成了一生的仇敵,無論如何也要将此類現象徹底杜絕。有了那些曆史教訓,龍王認為應當給予雅麥斯和荷雅門狄适當的關注。但他們是否真如雅麥斯所言的那樣關系和諧,還需要另一名當事人的證詞。
如今,白發的少女正站在台階下方,安靜地等待龍王的指示。這次的突襲式談話是沒有任何先兆的,他們沒時間串通和預演。
“荷雅門狄,你跟着奧諾馬伊斯學習魔法也有些日子了,你感覺怎麼樣,進度還跟得上嗎?”不同于詢問雅麥斯時侯的直入主題,火龍王為了能引導出她誠實的回答,稍稍繞了一個圈子。
“回族長的話,一切都好。老師教得很細心,我感覺自己一天比一天進步。”她沒有直視老人的臉龐,而是放低目光,看着他們的白袍,這樣能表現出一種不強勢的謙卑感。
“你的健康是我們很關注的問題。我們一直擔心訓練時長的壓縮會使你感到勞累。”海龍王也開始拐彎抹角。
“我不累。老師一直在給我加練體能,我已經比剛來的時候強健多了。”
“奧諾馬伊斯總能把他的弟子訓練得很好,我不懷疑他的負責和忠誠。但這裡畢竟不是人界。我族的生活方式和人類大不相同。在吃穿住方面,你是否能夠習慣?如果有哪裡不舒服,一定要盡早提出來。”
“都很好。”她不敢表露自己的真實想法,在一臉皮笑肉不笑的海龍王強大的威勢下,隻得恭順地回答,“勞煩族長挂心。”
“說說你的契約龍。你們簽訂契約後,處得融洽嗎?”朝台下沉默的後裔瞥去一眼,火龍王終于問出了這個終極問題。
“他……很關心我。”謊話說得稍顯遲疑,但好歹補得很及時,“我們昨天還在一起談心和看風景。”
“‘龍之角’星樓沒什麼可看的。”火龍王态度突然強橫了起來,“而且你說的顯然和我們聽到的不一樣。守護者中間固然不乏有好事之徒,但他們既然能如此肯定,想必也并非完全空穴來風。”
“他們惡意中傷我,老師已經給過他們教訓了。”荷雅門狄避重就輕地答道。無論怎麼誘導,她似乎都不肯吐露半分對自己和對雅麥斯有害無益的言論,讓兩位族長完全抓不到把柄。高台上,老者的逼問聲暫時停止了。
雅麥斯在焦躁中聽完雙方一來一去的問答,愕然發現荷雅門狄的龍語水平竟如此突飛猛進,到了完全能從容不迫應對龍王的地步。她剛才全程是以龍語進行回複的,不僅答得很完整,還巧妙地避開了龍王設下的陷阱。内心既感歎同時又有一絲暗爽的雅麥斯有點想笑,但他沒有表現出來,依舊筆挺地站着。
思忖片刻,火龍王最後問道,“你還有什麼話想對我們說的嗎?”
她穩穩地接住了考驗。“我将盡忠職守,全心全意為龍族而戰,至死方休。”
兩位族長心照不宣地撫了撫長須,微微一笑。也許她是迫于他們的威嚴才這麼說,但是這種程度的順從也已經足夠了。他們揮了揮手,允許主從二人離開。
荷雅門狄恨自己的違心回答,恨自己懦弱膽小到不敢對龍王說真話。她想逃開,她的心已如離弦的弓箭飛出龍神殿,可她沒想到雅麥斯居然比她還要急切。他好像腳底抹了油似的走得飛快,剛出大門就超過了她,眼看着就要走完台階了。望着他如風一般的身影,荷雅門狄突然想起有一個問題要問他,于是三步并作兩步地跟了上去。
“等等——”她成功叫住了他。行色匆匆的火龍在僵硬地停頓了一秒後,轉過了身。他火焰色的眼睛藏在長長的劉海縫隙間,帶着她難以把握的情緒。荷雅門狄咽了下口水,低聲問道,“那兩個守護者的手,是你折斷的嗎?”
他沒有馬上回答。但他的表情已使她了然于胸。“我不是為了你。搞清楚。那些家夥在藐視我的權威,我必須出面,讓他們知道在卡塔特的行事準則。”當雅麥斯開口後,幾乎是一反常态地滔滔不絕起來,完全不給她置喙的餘地。“而且,特别是奎特爾梅那個老混蛋,我一直聽說他和白羅加關系不錯,極盡谄媚,是個溜須拍馬之輩。白羅加偶爾也會打賞他幾塊骨頭,帶點珍惜特産,咖啡豆啊,橄榄皂啊,那些邀買人心的小東西。他太會用這一套拉攏守護者了。背後的推手八成是白羅加。哼,一條敗犬,也隻能派條狗來發洩他嫉妒的怨氣。就算不是受白羅加指使,奎特爾梅的行為也足夠越界了。總之,這事兒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竟然欲蓋彌彰地切換成龍語向她闡述着,究竟想掩飾怎樣的心情?這段繁長的龍語念速極快,一股腦地朝荷雅門狄傾瀉過來。隻可惜她早已今非昔比,就算不慎聽漏了幾個詞,也能掌握他的大意。他剛才應該已經見識過她這些日子的自學成果了吧。
這頭公龍幫助了自己,但是出于某種原因,他不願承認這一點。望着徒勞解釋的雅麥斯,她不知該不該點穿這件事。
“多謝你的……仗義相助。”雖然無法對他動用私刑的做法抱持贊同,她依然認為自己至少該道聲謝。“奧諾馬伊斯之前就已經懲罰過他們了。我不想再節外生枝。就讓這事到此為止吧。”
雅麥斯默默聽着,沒有表态。我不會停止的。他想。她所有的情況,他都有在暗中關注。他太清楚那些拜高踩低的家夥在背地裡說什麼了。說她與從者鬧僵,痛失保護殼,愚蠢至極,師父又死得不明不白,是個掃把星。最令他無法原諒的是,他們竟說她是個不受祝福的預備首席,注定将來要走上阿爾斐傑洛的老路。雅麥斯絕不能容忍任何人拿這點攻擊他的主人。哪怕他倆當真不和,他們也不能欺負她。隻不過是懲處了那兩個帶頭者,掰斷慣用手,讓他們幾個月都沒法用右手拿劍和吃飯而已。對眼裡容不得半點沙子的雅麥斯來說,這已經是大大地便宜他們了。他不會收手的。如果有人敢再犯,他就要了他們的命。
盡管雅麥斯一聲不吭,保持着異常的冷漠,可契約的特性使他無法在主人面前有任何氣息掩藏。荷雅門狄能感受到他的滿身怒氣仍沒有消,他的堅決和不妥協,令她十分驚訝。她還有太多問題想要問。這些天,她從各種人嘴裡得知了好幾個龍術士的名字——他剛剛好像也提到了一個——使她大為困惑和好奇。結局慘淡的前兩任首席龍術士,還有雅麥斯提及的白羅加,這些人都有着怎樣的故事呢。她好想了解她的這群同事,但雅麥斯顯然不是個理想的情報分享者,他目前的情緒也不允許她打探太多。
“我要回去了,你呢?”在沉默了近十秒後,雅麥斯終于動了動嘴。可能是意識到直接走有點不太禮貌,而轉用問訊的方式和她委婉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