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雅門狄眼珠轉了轉,“我,我還有一個事兒想問你。”
“你問題好多啊。”雖然在抱怨,但雅麥斯的态度并沒有非常抗拒。
“是被你挑起來的。”沉穩回答的少女凝視着契約從者突然變得驚奇的表情,決定挑一個更簡單、不容易被拒絕的問題——在他倆認識的第一天,她就想知道的答案。“你住在哪?”
花了五秒時間,才解除驚愕狀态的雅麥斯佯裝出一個看似漫不經心的譏笑,“我是火龍,當然住龍穴啊。”忽然,他把話聲頓住了,在一股奇妙感想的指引下,彎下腰近距離打量她。荷雅門狄錯以為他又意圖不軌,身體下意識往後避讓,他立刻雙手攤開,澄清道,“我突然發覺,你和我門口種的花……有點像。”
“什,什麼?”
“我是說,你的頭發,嗯……頭發的顔色。”
還有氣質。後半段他沒能說出來。純白如雪,纖塵不染,素雅清冷,高潔而孤傲,他會選擇種植栀子花,正是被它們與衆不同的氣質所吸引,而眼前的少女恰有這份孤高的氣質,不似凡間俗物,他忍不住多凝視了她一會兒。
灼熱的視線令荷雅門狄一陣暈眩。心髒砰砰跳動,如雜亂的鼓點。她一時難以分辨這股強烈的情緒,究竟是被他凝視着的羞怯和緊張占了上風,還是因為他的答非所問而産生的埋怨和失落更多一些。既然他不願意告訴她他的住址……
“你今天,還去那邊嗎?”雅麥斯毫無征兆地問道。
“那裡啊……”稍稍止住内心的失望,荷雅門狄想起了“龍之角”塔頂的旖旎風光,不禁如癡如醉,可她的眼眸很快就黯淡下來,“族長似乎不太樂意我去呢。”
“他們看不慣的事情多了,你不用事事順從。”火龍嘴唇扭了扭,語帶不屑地說。
她低頭想了一會兒,“如果能把那片美景記錄下來就好了。隻要有紙和筆。”
“這倒不難。但你會永遠住在這兒,天天都能看,不需要畫。”
永遠……嗎?
荷雅門狄一直覺得永遠是個很虛幻,很遙不可及,和自己沒任何關系的詞。從小就不斷被告知命不久已的女孩,即使得到人龍契約的賜福,擺脫了原本的悲運,她也很難想象自己真能得到什麼永恒的東西。當聽到永遠這個詞從雅麥斯嘴裡迸出來的這一刻,她忽然感覺到害怕。
雅麥斯盯着這個不明緣由沉默下來的少女,突然間起了逗弄她的心思。“想不想看看更美的東西?”
她剛想問他是什麼,就看見他大步跑下台階,回頭叫她。
“你過來,到開闊的地方來。”火龍招呼道。
荷雅門狄便跟了過去,穿過廣場正中間的日晷時鐘和兩旁的花圃,一連走了好幾百米,直到停在一條浮空的山道。正想着這家夥在打什麼啞謎,忽然,眼前的紅發男子不見了。
一陣紅光映照在荷雅門狄臉上,她擡起手遮擋這瞬間比陽光還要刺眼的強光。光芒中心處彈出了一個碩大的物體,沖破束縛,迅速升空,在離地十餘米的地方懸停,把她吓了一跳。她定住目光,發現那是一頭威猛的紅龍。
停在低空中的赤色巨龍張開他的大嘴,巨齒鱗次栉比,好似一把把尖刀。“這是你第一次見到我的這個形态吧。這才是我原本的樣子。”是雅麥斯的說話聲,隻是相較于人類時候的他而言,火龍的嗓音更顯粗啞、低沉和渾厚,說話時仿佛自帶回響。
荷雅門狄被眼前的這一幕震住了。她知道尼德霍格,知道法夫納,知道那些從祖祖輩輩口耳相傳至父母這一代的古老故事,她對活躍在傳奇中的龍這種生物特别着迷——盡管它們大都是惡龍。而現在,一頭真實的巨龍,就這樣大大方方展示在她面前。微微仰起的目光帶着憧憬和向往,荷雅門狄無法将視線從巨龍身上移開。她剛才還有點想嘲諷雅麥斯這過度自戀的作法,但這一刻,她卻希望能将眼前的震撼畫面定格,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樣真正地遨遊于天際,甚至……想爬上他的背。
過去在龍海上眺望到的巨龍每次都令她萬分驚豔,午休時間回龍神殿膳房的奧諾馬伊斯驚鴻一瞥的變身過程也常常震撼到她,可惜他們要麼離她太遠,要麼飛得太快,她總是看不過瘾。火龍在卡塔特山脈極其罕見,他們的生活習性使他們相對于海龍更喜歡窩在封閉的巢穴裡,荷雅門狄很少能找到一頭自願将偉岸身姿展現給她看的火龍,如今,在這隻有十幾米距離的觀摩下,雅麥斯身上的每一塊肌肉紋理,她都能看清,每一處身體構造,她都能摸透,甚至能數出來他腦袋上有幾根尖刺。雖然他是那麼的牙鋒爪利眼神兇惡氣勢逼人,她卻突然很想張開雙臂夠到他,伸手觸碰他紅寶石般的漂亮龍鱗。它們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迷花了她的雙眼。
這是怎麼回事?為何她看着我的眼神會如此熱切,為何會滿懷着期待和傾慕朝他走過來?那感覺就仿佛……被他引誘了一樣。這個比實際年齡老成得多的人類女孩,以往總是冷臉待人,如今,她小小的面龐被粉撲撲的紅暈所充滿,流露出雅麥斯實難理解的羞赧表情,宛如一個為某種事物深深着迷的懷春少女。
他是一頭表現欲、好勝心極強的雄火龍,享受他人的追捧,享受别人拿他當膜拜對象,可現在,他卻覺得自己做了件傻事。
雅麥斯撲閃着翅膀回到地面,為了不打中近處的少女,提前把自己能扇出劇風的強韌雙翼收回身側,在一陣紅光中縮小身形。美麗而危險的巨龍不見了。雅麥斯重新以人形化身的姿态站在少女身前,與她相隔五六米遠。
“真無聊。”他摸摸頭,聲音有些發悶。他已經不止一次這麼沖她發牢騷了。“你應該看夠了吧?”他反問道,露出要走的迹象。
好似一場美夢被打醒,荷雅門狄失望地咬了一下唇,“你要回去了?”
“當然。”
“不用飛的?”
飛?在她的注視下?雅麥斯本能地搖了搖頭。這讓他聯想到一個他始終逃避的問題。将來某一天,他們會因為并肩作戰而進行某種很親密的接觸。比方說,像其他龍術士主從那樣由他馱着她在天上飛。現在讨論這個問題還為時尚早,他們才認識沒幾周,他一點都不想被那些煩人的事情困擾。
可偏偏他越怕什麼,現實就越來什麼。
“奧諾馬伊斯說,我們将來會和一個叫達斯機械獸人族的壞蛋種族作戰。我們到時候……”
“想也别想!”她還沒說完,雅麥斯就厲聲拒絕,根本不給她商榷的餘地。“我不會讓你到我背上來的。”
他視她為不潔之物般防着她,表情警惕,更帶有一絲嫌惡,深深刺傷了荷雅門狄的自尊心。
“我不稀罕。我可以自己造。我造出來的龍既乖巧又兇猛,會幫我打架,還不會跟我頂嘴。”她昂首說道。早在十歲那年,她就曾利用達斯機械獸人族的身體碎片制造出類似于龍的巨型生物,差點把林恩家的天花闆捅出窟窿。
雅麥斯被她怒斥得啞口無言。為什麼又陷入到這樣的境地。明明早就想好再也不與她争吵,以免給搬弄是非的小人繼續提供告密素材。
瞬間冷靜下來的火龍讓大腦飛速醞釀起緩解氣氛的策略,終于趕在荷雅門狄憤然離去前把求和的信号釋放了出來,婉言相勸道,“你是個術士,你當然有你的戰鬥方法,隻要你高興。但,我們是一個整體。不管你承不承認,願不願意,我們都會做一輩子的搭檔。”在慢慢移步走向她的過程中,雅麥斯的視線始終無處安放,隻輕掠過她臉頰一秒,又匆匆看往地面盯着一塊小石子,不敢正對她,遊移的視線最後停留于她的倒影。“我想,我或許早晚會同意載你的,隻是要給我多一點時間。再多一點。問題不在你身上,在我。”餘光瞄了瞄白發少女,發現她面容緩和了一些後,雅麥斯頓時像放下了心頭的重擔似的呼出一口氣,目光透過額前的碎發凝注她,“忘了說了,你剛才在龍神殿的臨場發揮很棒。希望今後我們能一直這麼的……默契。”
荷雅門狄一動不動,望向他那對鮮紅如火、藏在長碎細密劉海後的眼眸,從中讀出了一絲隐蔽着的善意。她彎了一下脖子。在等到她的點頭回應後,雅麥斯抿着嘴離開了。
心急火燎地回到龍之巅歸屬于自己的龍穴,門口的栀子花在驕陽下迎風綻放,嬌豔欲滴的花瓣親密簇擁,朝他慵懶伸展着,仿佛在歡迎回家的主人。雅麥斯給它們澆了點水,無目的地在小花園瞎轉悠了一圈,緩步走進了陽光照耀不及的洞中。他到地窖拿了些珍藏的果酒,但是,隻咪了兩口就失去了品味的興緻。最終,他拖着無精打采的身軀回到卧室,在床邊頹坐了半晌,放任身體慢慢地滑卧。
隻要一閉上眼,身量纖纖的白發少女形象就立刻在眼前浮現。
白雪般的頭發蜷曲蔓延而下,柔軟地落在纖秀的肩頭,蓬松的劉海,雪白的睫毛,秀麗的五官,尤其是那雙冰藍色的眼眸,最能吸引人。其實,荷雅門狄并不算國色天香的美人兒,卻是個非常紮眼的存在,其凜冽的氣質,令人過目不忘。無論周圍有多少人,雅麥斯都能精準地在人群中找到她,盡管他們倆真正見面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她會想我嗎?他好想知道。她會如我念及她這般地想起我嗎?
比起他模仿的人類的樣子,她似乎更喜歡他真正的樣子。想起她剛才望他的那欣喜而又灼熱的眼神,雅麥斯突然覺得耳根有些發燙。
他翻身下床,走出這間依人類審美精心裝修的卧房,沿一條寬敞的洞道來到與之相連通的另外一個洞穴。
由一小一大兩個洞窟組成的巢穴,左邊的那個是後天開鑿,裝飾成人類居所模樣的改造型建築,右邊的天然地下空洞則是雅麥斯從幼年起就用來栖身和夜寐的。自從學會使用變形的魔法化身成為人類後,那個洞穴就很少被他使用了。模仿人類的生活習性太久,久到雅麥斯都快忘記身為火龍族的自己的天生習性,本應該是睡在那裡。
這個天然洞穴,他很小就開始住着了。火龍族天性獨立,少年時期就會和雙親分開,除非有伴偶,否則他們會終生選擇獨居。幼年喪母、被父親獨自養大的雅麥斯比其他火龍族族人更早熟些,兩百多歲就離開單親爸爸的庇佑,搬到這個洞穴居住。後來,他遵循傳統,學習了變形術,從此有了一個固定的人類化身,為了能更舒适地生活而在原來的洞穴左側挖了第二個洞穴,把人類的床,桌椅,櫃子統統裝了進去。一左一右兩個洞穴猶如心髒的左右心房,中間打通一條道路把它們連接在一起。就連巢穴通向外界的通道也進行了打磨,經過精密的測量和修飾,它被塑造成一個規整的長圓筒形态——也正是在修繕洞口的那段時間,長滿洞口的野茼篙和狼尾草被一并剪除,種上了玉樹花和栀子花等觀賞類植物,雜亂的灌叢搖身成為一個精緻優美的花園。雅麥斯亞成年時期想要通過洞口的那條通道就已經非常困難,成年後,由于體型太大,若想再回到右邊的天然洞穴,得先切換成人形走進去再變回龍形。時間一長,怕麻煩的火龍便很少回那個洞穴睡覺了,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新裝修的人類居所裡,維持人類的姿态也越來越久。
現在,他突然起了要重溫那段少年時光的念頭。
移步至洞穴深處,找到一個适中的位置,雅麥斯将自己龐大的軀體交付給他最初的家。感覺并沒有多少陌生——至少,他偶爾和族人打架時,還是會變回本體形态,更何況他前不久剛在主人的面前炫耀過。洞内亂石嶙峋,突起重疊,呈現出一種雜亂的美感,空間很寬大,完全可容納他在火龍族中數一數二的壯碩體型,他甚至能張開翅膀揮舞兩下。幽靜蔽日的洞穴令他無比懷念。他優越的視力即使在完全無光的昏暗環境下視物依舊毫無障礙。這裡的每一塊石頭,每一堵石壁,每一片青苔,他都很熟悉,許久前留下的體味,至今仍可以聞到。他舒展四爪,選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趴卧在地上,長頸繞于身軀左側,尾巴盤起輕輕碰觸腦袋,身體整個蜷縮起來。仿佛回到了兒時父母親都健在的幸福時光,火龍把頭埋在左翼和長尾溫暖的肉壁下,安心合上了厚實的眼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