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I
- 八年後 -
晨風掃過布達的街道,把一片樹葉帶到荷雅門狄窗前。夏日的氣息鋪滿整座城,她的心卻感受不到一絲暖意。她很難過。持續一年多的平靜生活,終究被無情的現實摧毀了。她接連遭遇了兩支獸人族軍隊,又被出任務的密探撞上,龍族追兵的出擊幾乎可以預見。雖然不知道他們何時會向她發難,但布達不再是一個久留之地已成為定局。她隻能被迫“搬家”。
昨晚荷雅門狄對着天花闆發了一整宿呆,直到淩晨四點多才終于下了離開的決心。收拾行李倒沒花太長時間。她沒多少東西要拿。除了心愛的畫筆顔料和防身的劍,及一些除味的香料外,别的都算不上生活必需品。有個大家夥她很想帶走——床邊的畫架,可最終卻苦于它的體積不便攜帶,隻好忍痛放棄。她取下畫架上的畫,和抽屜裡收着的另外幾十幅疊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卷起來塞進單肩挎包。留戀地望了一眼房間裡餘下的物品,她打開門,踏上一去不回的旅程。
為避免和以往認識的人有所接觸,今天荷雅門狄特地比平常早起一個多小時,趁房東和大部分房客還沒醒,悄悄下樓離開。人們好奇的問詢,殷勤的包圍和招呼,自認為好意的關懷,還有熱情過了頭以緻于僭越的打聽,這些東西不僅令她喘不過氣,更會加重她的負罪感。在經過市場和熟人的家門前,她腳步加快,匆匆逃離,不想與隔壁攤主或那些合作過的男畫家們偶遇,仿佛一個逃離戰場的懦夫。她感到心中填滿哀傷,但尋找新生活的決意很快就減輕了她的沉重,讓她的目光和步履變得堅定。這不過是從前無數次經曆的又一次複制罷了,她叮囑自己。
有輛四輪馬車停在城門口,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車夫和他年輕的助手正在用細繩捆綁車上的貨物,把滿滿一車的牲畜飼料固定好。老翁黑黝黝皺巴巴的臉上寫滿了底層勞動人民的勤懇與樸實,看起來并不是生活富裕的人,卻給拉貨的兩匹馬兒喂得膘肥體壯,很适合長途跋涉。馬車雖舊,但很堅固,還有遮雨避陽的頂棚。荷雅門狄有意搭話,于是多觀察了兩人一會兒。
“老人家,您要去哪兒?”她湊上前,禮貌問道,嘴角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盡可能表現得甜美和誠懇。
“往西。”老人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斜斜瞅了眼荷雅門狄,随口答道,“一周内把這批貨兒送到傑爾。”
傑爾,一個離布達七十多英裡的城鎮,她默默估算了下,除開睡覺、吃飯和中途休息時間,讓一輛滿載貨物搖搖晃晃的舊馬車抵達傑爾,至少需要五六天。
“那可得快馬加鞭了。”她用讨好的口吻說。
“是的,所以沒法載你一程咯!”一眼就看出荷雅門狄意圖的車夫聳了聳肩,明确拒絕了她,随即在助手的幫扶下翻身跨上馬背,拉動缰繩準備出發。
“呵,那真是太遺憾了。”馬車下,盯着他的女子默念道,白皙的面頰一臉沉靜。
這陰沉的話聲延緩了助手的上馬動作,讓他頗感不快。他回眸瞪向她,想要訓斥這個陌生又不知好歹的輕狂女人,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法開口。
荷雅門狄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她從來沒有這樣長時間将目光傾注于一個男人,而她的直視也勾起了對方藏在内心深處的欲念。時空仿佛靜止不動,周圍的一切都在此刻化為虛無。他看不到女人手背上那僅閃爍了半秒就湮滅殆盡的深暗幽光,不知道黑色魔法陣圓形外框中包含的等邊三角形代表了惡魔的含義。他的眼中隻有她,和她清澈的藍色眼眸。那抹能洗滌一切的冰藍,具有勾魂攝魄的力量。
“你叫什麼名字?”她撇下年輕的助理,朝更有決策權的車主望了過去。
“約瑟……約瑟夫。”像是被刻意引導出對方想要的答案,馬背上的老者雙唇顫抖,無法自制地說。
“噢,約瑟夫。你會答應讓我上車的,是嗎?”
“樂意至極。”
得到滿意的回答,荷雅門狄唇角一勾,再度瞥向老人的副手,“你的工作已經完成,可以回家了。”
“是,是的。那太好了。”年輕人高高興興地走了。
龍術士的催眠黑魔法無疑生效了。同時催眠兩個人,對荷雅門狄而言也不過是小菜一碟。當施法者與獵物的視線相撞時,它就開始侵蝕對方的思想。盡管荷雅門狄隻啟用了它最初級的階段,僅僅用來給對方的大腦下達一個暗示的指令,然而,她龐大魔力所形成的統禦力是如此之高,乃至在未來數日,他們都将受到她的支配,不得不違心聽命于她。事後,這兩人不會記得他們為何要按她的要求做,大概隻會覺得自己撞鬼了。而當黑魔法的魔力消散,大腦重新有了自主思想,能意識到自己被人騙了,他們也不可能再有機會找她算賬。
荷雅門狄笑着提起裙擺爬上車,将助手的位子占為己有。年老的車夫忙從駕駛位上挪出半個身位,給這名提出無理要求的同路人騰出足夠的空間。随着一聲吆喝的口令,馬兒拉着馬車穩穩出發。
他們的行程在欺騙與靜默中進行。身旁的老人形同傀儡,像個傻子和啞巴,隻會在她要求時才有所回應。沒人陪聊的旅途很枯燥,荷雅門狄卻甘之如饴,享受其中。她隻需要這老練車夫的駕駛技術和方向感,希望他能在自己找到合适的安家之所前帶自己一段路。他們連續三天都待在一起。馬累了就停下來小憩,人累了就找地方搭帳篷睡覺。時間慢慢過去。無論是盤踞布達城中的達斯機械獸人族,還是逐漸逼近的龍王獵犬,亦或是她的良心,都離她越來越遠。
跟着車輪的滾動,在無邊無際的原野上搖蕩,荷雅門狄的一些記憶慢慢被喚起了。往事一樁接着一樁湧向她,在腦海裡激烈翻滾,交疊。這些天,荷雅門狄忽然懷念起和裡夫同路的那段日子。她剛從卡塔特逃出來,就碰上了這個熱情陽光的小夥子。他駕車護送她從覆滅的村莊遷移至安全處。她記得自己倒坐在車上的稻草堆,拿裡夫買給她的石墨筆畫畫,不光是記錄沿途目之所見的美麗風景,還偷偷背着他,把他迎風哼小曲兒的模樣畫了下來。裡夫通常會唱一些他家鄉的流行歌,他們在悠揚的鄉村小調中輕快出發。他的歌聲不僅緩解了路途中的疲乏,也讓荷雅門狄受傷的心好受了些,連她的破碎靈魂也得到了撫慰。他幫了她太多太多忙,是她決心踏上叛逃道路後第一個予以她溫暖的人,可後來,他隻剩下了一顆頭。
在與約瑟夫相處的三天時間裡,荷雅門狄有至少兩次感到自己快被突發的詛咒擊倒了。心口的痛意令她四肢冰涼,大腦麻痹,幾乎失去知覺,所幸刻在骨子裡的生存信念使她勉力承受了所有痛楚,沒有出現昏厥的症狀。她重重倚靠住車廂,不斷給自己打氣。遷移的頭幾天最關鍵,千萬要保持住意識,不能掉鍊子。在下一個宜居的城鎮找到前,她都必須頭腦清醒。
黑夜過去,新一輪日出降臨了。吃飽喝足的馬兒繼續帶着他們奔跑。狹窄的道路兩旁依舊是那一成不變的蔥郁原野。遠方的樹林如一朵朵緊挨在一起的巨大綠色蘑菇,在一點一點往後移。馬車行進了兩小時,天色完全亮了起來,可低空卻始終烏雲壓境,絲毫沒有要放晴的迹象,第四日的行程迎來了一個令人心情沉悶的陰天。
此時他們趕往傑爾的旅途已經過半,正好走到荒郊野外無處落腳的地方,找不到任何驿站和客棧。陰風呼号不斷,濕冷的霧氣貼着地面向上升起,十分可疑。荷雅門狄一邊詢問老人有沒有走錯路,一邊放出魔力鳥警戒四周。奇怪的風越刮越大,連訓練有素的貨馬都受到驚吓,被迫停下來在原地直跺馬蹄。而由龍術士使役着派往高空的魔力鳥才飛出去一會兒功夫就被切斷了通訊畫面,無論怎麼用意念呼叫也沒有回來。種種反常現象指向了一個無奈也無法否認的事實。荷雅門狄垂喪着肩膀,感到心漸漸冷了下來。
“你自由了。”英姿飒爽的女術士倏地跳下車,回眸朝約瑟夫投去一個意味深刻的凝視,“繼續向西行駛十分鐘,你會想起來一切,但你不會回頭。”
老車夫一臉茫然地點了點頭,勒緊缰繩。車輪再次滾動,把馬車帶向遠方,随後消失在了霧氣中。
龍族的追兵比預想中來得還要快。但經驗豐富的女術士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她像一個剛毅的戰士矗立在狂風和迷霧中,等待敵人出現。看得出來這次的敵人很紳士,沒打算把無辜之人牽扯進來。周圍逐漸濃厚的霧氣正是對方施展了結界魔法之果。為了掩蓋住戰鬥現場,不讓術士間的激烈戰況影響凡人的生活,這是必要的作法。
對手是個頗講禮節的人,可這不意味荷雅門狄能掉以輕心。在過去,曾經也有些術士會在動手前先鋪下空間結界,把現場保護起來,但他們的魔力都不如她強,沒幾下就被她打得落花流水。而這次的對手——
荷雅門狄隻是初步感知,就判斷出對方是一個極其強大的術士,其魔力時隐時現,忽斷忽續,充滿了波動性和欺騙性,想再細細探究,卻發現極為困難。對方有着隐藏自身魔力的嫌疑,這使得荷雅門狄無法立刻确定對方在術士圈的地位。
她二話不說拔出随身插在腰間皮帶裡的劍,手背上紅色的五芒星魔法陣盈盈一閃,劍身上就瞬間吐出了一條火舌。通過龍術士對武器的附魔,細劍被賦予了火焰魔法的力量,其真實而鋒利的劍刃化作虛幻的熾熱烈焰,成為了一把殺傷力比冷兵器更勝的火劍。
她靜靜等待着迷霧那一頭出現的人。她聽到兩個腳步聲。雖然它們始終重疊,可荷雅門狄仍然能區分出它們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朝自己緊逼而來。
“我覺得這樣做可能有些多餘。在這個四境無人之處,你我的戰鬥本來就沒有觀衆。唯一的那個也已經被你打發跑了。”男人言辭笨拙地調侃起自己布置結界的手法,從層層煙霧中走了出來,現出真容。
他看上去很年輕,給人的感覺卻很蒼老。垂肩的黑發微微滲灰,藍色的眼睛也蒙着一絲灰。臉龐的輪廓硬朗精悍,卻形銷骨立,毫無生氣,陰霾不開,透着深深的憔悴。他用他藍灰色的眸子平淡地看着她。
與他泛泛無奇的外貌相稱,他的衣着也很普通。陳舊的白色麻布襯衣,黑色軟皮革褲與軟皮靴,罩在最外面的深墨綠色帶帽長鬥篷,都沒有任何可誇耀之處。還有一條銀色的項鍊環繞在他脖間,被磨平的墜子垂在他的喉際,掉色嚴重,在歲月的侵蝕下,已全然看不出原有的形狀。然而,正是在這樸實無華的裝扮和氣質中,荷雅門狄隐然瞧出了一絲高貴的氣息。眼前的男人,仿若一個絕頂的避世高手。她已經完全确認對方的魔力等級了。
還有另一個家夥停立于她的身後。迅速打量完這個黑發的男人,荷雅門狄又用餘光觀察後面那個人,并時刻注意不讓自己的分心被其黑發同伴看出來。
堵住她後方去路的那名男子明顯是一頭人形海龍。他幹淨利落的水藍色頭發垂在肩後,有着淺海的深沉和溫情,眸仁顔色與頭發相同,美若藍寶石,卻閃着冷漠而堅決的利光。盡管他俊逸的外表像是從畫兒裡走出來的,他強大的氣場和周身的危險氣息卻遠遠勝過他的同伴,令她無法忽視。一瞬間,她猛然想起了某個過去和自己很親近的龍族異性。他們的身高,形态,超出同族平均水準的體魄,舉手投足間折射出來的自信,似乎都很接近。她忍不住把他們比較起來。
這家夥……一定是個上位龍族吧。荷雅門狄與海龍王後裔雖然并無交集,卻也久仰他的大名。這真是太糟糕了。一個龍術士,一個貴族海龍,重量級的敵手。前八年被她擊敗的所有追兵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他倆。荷雅門狄無疑走到了人生最艱難的時刻。
從理論上講,她與這黑發龍術士的段位大緻相當。二人或許精通的魔法種類不同,但紙面實力應該是不分軒轾的。可是,這得建立在荷雅門狄沒有背負詛咒、對方也沒有帶龍族從者一同上陣的前提下。有這兩個因素在,勝負的天秤很明顯有了傾向。
同時與兩個強大敵手對抗讓荷雅門狄處于劣勢。盡管劍上的火焰仍在灼灼燃燒,但是在想清楚敵我戰力差距的瞬間,她就放棄了進攻的策略,轉為一個更加穩妥的方案。從瑪爾斯(火星)的引力中汲取能量、獻出687天壽命作為代價的“空間轉移”咒語的首個音節,已悄然流轉于舌尖。局勢一旦不妙,她随時準備好動用空間魔法,把自己送到足夠遠離對手的安全地方。
她打算說點什麼,來延緩這兩人的攻擊,給自己創造逃脫機會。“兩個對付我一個?你能就這樣動手嗎,前輩?”她對身前的男人說,語氣裡有刻意維持的鎮定和挖苦。
她會用前輩這個稱謂,意味着她已然看透他的身份。因此,由龍王親自指定的追捕者——喬貞,沒有再進行掩飾,他直截了當地說,“我想這應該不是你第一次被多個敵人圍攻的經曆了。這對你來說恐怕很尋常。”
“我見過你。”荷雅門狄目光警惕,握劍的力道一分分增加,“你是第一任首席龍術士。”
男人點點頭表示認同,旋即又苦笑起來,“現在,隻是一名微不足道的獄卒。”
“一個卡塔特的監獄看守,跑來人界出差?我想你也不是專程出來旅遊的吧。”荷雅門狄眯起雙眼,試探道,“你要把我關進孤塔嗎?”
“差不太多。我就如實告訴吧,”喬貞說,“我是奉了兩位族長的旨意來帶你回去的。”
“居然需要勞煩曾經的首席和尊貴的海龍王後裔出動,這可真是高規格的待遇呢。”她冷哼一聲。
“當然,我知道不可能光憑幾句話就讓你順從,”喬貞擺擺手,“而好消息是,火龍王要他的孽障子孫活命——這是他的原話。所以,我要擊倒并且活捉你。”
休想!她忍住心中的呐喊,強迫自己冷靜。這是個需要慎重對待、小心應付的敵手。既然确定了他的初代首席龍術士身份,那荷雅門狄就一定要……
“雅麥斯在哪?”身後男子的質問打破了她的思考。“我沒看到雅麥斯。”喬貞的契約海龍布裡斯不動如山,面容嚴峻地盯着這名龍族通緝犯,不僅截斷了她的退路,他冷冰冰的語氣更是帶着威脅的意味。
荷雅門狄心中一怵,瞪向藍發男人。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希望我召出雅麥斯,和他對抗?還是希望雅麥斯能被他勸服,好聯起手來把我帶回卡塔特?她恨這個名字和它代表的那個對象,哪怕它隻是從一個不相幹的家夥嘴裡被念出來。
布裡斯一出口便把事情推向了一個複雜的局面。喬貞為從者有欠考慮的挑釁感到很不好意思,“唔,老實說……任務來得有點突然,我還沒準備好該怎麼跟你打照面。”他結結巴巴找着合适的詞,态度明顯比布裡斯和善很多,仿佛根本沒把她當成追獵的目标。“我剛才的話可能會讓你對我産生敵意。先說好,這絕非私人恩怨。事實上,你我都曾經擔任過首席,最後又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失去了它,說同病相憐可能有些誇張,但……我是迫不得已奉命行事,無意冒犯。我們不是敵人。請你放輕松。”
“如果你想證明你不是我的敵人,那就帶着你的從者趕緊走。”荷雅門狄強調。她看見黑發男人流露出為難的神色,卻又在認真考慮她的話。
二人後方,布裡斯吼了起來,“喬貞,拿下她。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目光焦急,示意他盡快動手。
“問題就在這兒,布裡斯,我覺得我們——”他邊說,邊朝從者靠近。
“停止!”誤将喬貞的舉動當成他企圖進攻的信号,荷雅門狄緊張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空間魔法的六芒星魔法陣幾乎要呼之欲出,“不要再過來了!”
布裡斯從喬貞臉上讀出了一切。對他們主從而言,拿下叛徒荷雅門狄是一個能重獲族長賞識的機會,他必須代替猶豫不決的主人一錘定音,做出決斷。碧藍的沖擊波從布裡斯掌中揮出,如一道驚天巨浪拍向荷雅門狄的背。龍族的龍息能夠毀滅萬物,世間最堅韌的防具乃至龍術士的魔法防禦手段都無法抵擋它。
心思細膩的女術士早在海龍發動攻擊前就已經覺察出他的氣息變化。逃生本能提醒她必須馬上躲開,可是,身體卻仿佛癱瘓了一樣完全不聽從大腦的指揮。她僵僵呆立在原地,冰藍色的眸子驚懼而無奈地睜大,危險降臨的那一刻,一瞬的時間被無限拉長,周圍的空間也在無緣無故地擴張,荷雅門狄聽着風的聲音,靜候緻命的龍息瀕臨後腦——
墨綠色的身影閃現到她身旁。在一個劇烈又帶着幾分溫柔克制的撞擊下,她感到自己被人推了出去。當荷雅門狄重新找回意識,勉力坐起來後,她發現自己正處在身前半蹲着的喬貞雙臂展開的庇護下,他及時的救助使她免于一難。奔流的龍息在平野上沖刷出一道“河床”,藍色的能量仍在翻湧不息,腐蝕着泥土和青草。它們隻差一丁點兒就打在她身上,焚毀她的皮膚,瓦解她的戰鬥力。這道龍息并不足以緻她死,但無疑會使她身負重傷,束手就擒。她愣愣地看着為自己化解危機的黑發男人,耳後是布裡斯歇斯底裡的質問和嚎叫在激蕩。面對主人的背叛,他的情緒幾近失控。
喬貞把布裡斯憤怒的呵叱抛在一旁,反而溫柔地攙扶起白發女人,詢問她是否有事。她沒法回應。她的大腦被躁動而瘋狂的幻覺世界支配了。胸口的痛意難以忍受。有一刻,她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
天與地在旋轉,使整個世界變得異常活躍,黑雲被不斷翻攪,飛卷,形成一股又一股糾結動蕩的激流,吞噬萬象。荷雅門狄掙紮着推開喬貞的手,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可很快就因渾身脫力而導緻雙膝觸地。頭頂,卷曲的陰雲仍在不停運動和變化。它們伸展,放大,降落,幻化成一個好似人類男人的形狀,長出四肢,腦袋,朝她壓覆下來。她被這人抱着,緊接着是一個狂熱而持久的深吻。身體各處都傳來躁動的感覺,讓她倍感羞恥。
她知道自己在做夢。理智告訴她,與男人翻雲覆雨的這一切全是夢,可無論如何也醒不過來。她隻能選擇以一個第三者的角度來看待這場夢。他們一會兒在銀裝素裹的雪山頂,一會兒在沁人心肺的清泉邊,一會兒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海底,一會兒又來到被燭光包圍的暖床上。男人用盡一切力量壓住她,臉離她隻有一個小指頭那麼近,親吻她的脖子,耳垂,任何一處肌膚,濕熱的發絲垂落她臉頰,弄得她奇癢難忍。起伏的細喘在她耳邊摩挲,直到一陣非常激烈的争執聲侵入她的夢境。它至少持續了有五分鐘,從這時候起,身上的男人不見了,周圍隻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黑暗中。盡管一個字也分辨不清,但她始終靜靜聽着,靜靜等待……
“……”眼前是鑲有兩道橫梁的木質天花闆,每一寸紋路都刻着歲月的痕迹,荷雅門狄凝聚目光,看了好久,飄遊的神志才慢慢恢複清醒。她意識到自己躺在一個平凡小旅館的房間裡,身下是又硬又窄的木頭床。窗外天色已經半黑,室内一根蠟燭也沒點,一切都籠罩在暗沉的暮色中。但龍術士的超級感官能輕易突破黑暗一覽屋中設施,并嗅出不屬于自己的那股魔力氣息。荷雅門狄忍着傷痛半直起身,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門口地上的那個男人,暮晖把他的臉映成一片昏黃,隐藏起他的神态,“你對我做了什麼?”她驚呼。
“我什麼都沒做,是你自己昏倒了。”喬貞平靜地告訴她,“睡了一整個下午呢。”
半信半疑的荷雅門狄飛快檢查了下自己的衣服有無缺損。除了左胸舊傷仍隐隐作痛外,身上沒别的異樣。雖然她對夢中與自己歡愛的男人的身份一清二楚,畢竟這八年裡做這種夢已經不是頭一次了,但是和一個異性待在封閉的環境裡——尤其他還是敵人——會有顧慮也是在所難免的。荷雅門狄打算先抛開那荒唐夢境帶給她的屈辱感,轉而把精力放在和眼前男人的對峙上。
即使确定了這家夥沒對自己行不軌之事,她也無法舒心。他那位咄咄逼人的同伴的去向是一個問題,沒準正埋伏在什麼地方,想趁她防備心減弱再一次給予她奪命一擊。而比這更棘手的是,詛咒。很顯然,她又一次在與敵人交戰時突然失去意識不省人事了。這不是個好征兆。昏迷的次數越來越多,且總是在最緊急的時刻。上回她滞留在那夥兒獸人族匪徒的駐地時也暈了過去,而現在又……
當年那個被怪病纏身、被迫離家求學尋藥的小女孩,在她的生命線被截斷之時,是雅麥斯出現拯救了她。而今,相同的困境擺在眼前。她遭受詛咒,注定英年早逝,卻沒有人能再幫助她獲得新生了。她要如何才能自救呢……
“我就近找了家旅店。”喬貞的叙述打斷了她的思慮。他簡單介紹了一下情況,表情略有些憂郁,好像在為她感到遺憾,“你傷得很重。”他說。考慮到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的不便,他始終與她保持适當距離,倚門而坐。
他無疑已經掌握了她的傷情。一個曾經的首席龍術士沒道理認不出荷雅門狄胸前的傷是黑暗邪惡的詛咒所緻的無解之傷。喬貞的善心觸動了她,但坎坷多舛的前半段人生使她不會輕易給一個半生不熟的陌生男人以信任。從前有一個叫托泰因的男人也對她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最後卻把裡夫的頭顱扔在了她的腳下,那一幕深深刻入她的靈魂,永遠也無法忘懷。在眼前這個黑發龍術士露出他真正的面目前,她或許還得耐着性子陪他演上一陣。對她而言,首要目标不是去戳穿男人的把戲,而是在他的手中争取到逃脫的機會。
“我見識過那東西的可怕。曾經在戰場,有後輩拿黑魔法對付過我。”喬貞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眼前女人的不幸遭遇使他感觸良多,不禁回憶起往昔,“我很走運,隻受到了最輕微的傷害,沒讓那東西持續折磨我的身體。可惜,你……”他慢慢抛開過去,把目光放在眼前之人身上。這位年輕的晚輩中“毒”頗深。在兩位大魔導師級别的龍王齊心協力的施法威力下,她沒能得到喬貞的那份幸運。即使她努力壓抑住自身的氣息,喬貞也能從她的呼吸中感受到她的痛苦。“還覺得難受嗎?不如再睡一會兒吧。如果你需要我到外面去,我會照做,但不會走遠。你有事随時可以叫我。噢還有,你的包裹我放在那兒了。”他站起來,指了指角落,“是把好劍。”
“謝謝你的好意和誇獎。但我不想睡。我已經睡夠了。”荷雅門狄倚住床背,态度堅決,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着他。
“啊,也是。”喬貞撓撓下巴,“畢竟有我這個所謂的敵人在。”
“你的龍呢?”她話鋒突變,尖刻地問。
“你想見他?”他雙臂抱胸倚着門框,朝她挑挑眉。
“不想……”光一個前任首席就夠難應付的了,再來一個高位龍族,豈不是完全沒機會逃生。
“所以,我讓他先離開了。”
他在她醒來前就支走了布裡斯,顯然是知道她對布裡斯相當戒備,而布裡斯也對她充滿敵意。一個死也不想回卡塔特,一個非得把對方押回去,難免會大動幹戈。前不久,喬貞在如何處理荷雅門狄的問題上和從者出現分歧,兩人大吵一架,好不容易才把他哄開。讓布裡斯回避,是他與荷雅門狄和平交流的前提。
荷雅門狄對喬貞的舉動深感意外,她依舊警惕着他,可同時又難以忽視他的善意,她幹脆問,“你為什麼要幫我?以我做交換去博取龍王的歡心,對你來說不才是正确的作法嗎?”
“也許吧。但我為什麼一定要那樣做呢。這麼多年,我為龍族做得難道還不夠多?而我又得到了些什麼?”盡管诘問的語氣裡盡是抱怨,喬貞藍灰色的眼眸深處卻充滿了熱切。他忽然用一種特别專注的眼神看着荷雅門狄。從将她救下後,他好像還是第一次這麼看她。
“我不理解。”荷雅門狄答不上來,隻能毫無意義地搖頭和否定,“你明明接了龍王的任務……”
“是啊,到底為什麼呢?”喬貞自己都笑了。
所以說,這男人領受了龍王的旨意,卻不打算對她實施抓捕,不僅如此,更是反過來幫了她一把?這毫無疑問是背叛行為,是對龍王權威的挑戰和踐踏。荷雅門狄想不通他的行事動機,找不到這男人幫助自己的理由。而她目前的身體狀況,也不容許她分心多想。
喬貞似乎感受到她的猜疑,但他不想做過多解釋,兩個人持續沉默,隻有規律而細微的呼吸聲敲破空間的寂靜。
“我替你付了三天的房費,你可以小住一陣,靜心養傷。”過了半晌,喬貞說,“之後要去哪兒都随你。”
“那你呢?”她問。
“嗯……雖然我對族長作出了保證,但要抓一個首席龍術士,想必也得苦戰一番吧?我會假裝在人界待幾天再回去複命。噢,可能這就是我的目的吧。我隻是……想出來透透氣。”喬貞站直身子,朝荷雅門狄點頭緻意了一下,走出房間。
幾分鐘後,他又折返回來,手裡端着一份營養頗為豐富的晚餐,放在她床頭。她剛剛還在為要不要趁機翻窗溜走而盤算,一看喬貞進來了,立刻心虛地移開視線。喬貞點了三支蠟燭,分别在床頭櫃上,窗台上和桌上,然後便把私人空間還給了她,離開前輕輕把門帶上。荷雅門狄瞅了瞅餐盤上松軟的白面包,香氣撲鼻的熏肉、卷心菜和鲑魚,忍不住口水直流,這應該是當地農家小旅館所能提供的最高檔的夥食了。她說服自己多少吃一點。如果說對方企圖用下藥的手段來迷暈她以達到其緝拿目的,連荷雅門狄自己都不信。在被溫暖燭火擁簇的這個傍晚,卡塔特的在逃犯享用了一頓由敵人精心準備的美食,飯後又休息了約半個鐘頭,她下床清點包裹,整理行裝。
天黑了下來,星星卻尚未來得及給夜空上妝,整個世界像是被裹上了一層灰幕。荷雅門狄若無其事地離開房間,腳步很快,避開與任何店員或住客接觸的機會。她找到條直通後院馬廄的路,打算趁喬貞不備揚長而去,可沒想到對方完全猜透了她的心思。他們在後院空地遇上了。看到荷雅門狄行色匆匆,喬貞臉上隻露出少許驚訝,和更多的無奈與了然。荷雅門狄不想再做掩飾,她挺胸而立,與他對視着。
“看來你主意已定了。”喬貞說。
“别攔我。”她脫口而出,眼睛裡盡是狠厲的警告。
“好吧。我不會。”男人挪動身子,讓出了一條路。
他的舉動證明了他确實無意阻攔她。荷雅門狄恢複了平靜,向他的誠實和善良表達無言的感謝。在喬貞的注視下,她快步通過,走出幾步路後,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站在路中間回過身來面向他,表情中摻雜着猶豫,但很快就下定決心,“前輩,如果你有時間,到布達逛逛吧。我保證會有令你震驚的發現。”
喬貞從她神秘的話語中參透了某種深意,他想了想,答應下來,“我記下了。”
沒想到自己的建議這麼順利就被對方接納,荷雅門狄心中隐隐動容,猛然間湧起了一個大膽的念頭來。她很訝異地發覺自己竟有些舍不得和這個男人道别。“所以,你之後還是會回到那個牢籠是嗎?”她更驚訝于自己竟真的問了出來。
這個問題擊沉了喬貞,使他刹那間露出失措的表情,盡管很快就斂起了面容冷靜下來,然而唇角微微的顫動仍舊暴露了他雜亂的情緒。“這是我的命運。”他苦歎道,“活到我這個歲數,已經沒太多想去的地方了。”
“可你卻任性了一次。”荷雅門狄說。
“确實。算是給自己放了個假。”面對她犀利的指正,喬貞隻能苦笑連連,“這倒是一次難得的心靈洗滌之旅,雖然短暫,卻讓我得到了意外之喜。”說到尾處,他笑容漸深,充滿敬意地看着眼前的晚輩。
荷雅門狄卻笑不出來。“你知道嗎,”她停頓一秒,幽幽地說,“你身上也有一股氣味。朽敗,糜爛,枯竭……和我截然不同,卻又有些相似的氣味。”
他不置可否。他充分認可這位女性作為一名龍術士的才能。無論她說出怎樣的驚人之語,似乎都不會超出他的意料。“我的身體很健康,可我的精神卻在一點點走向腐朽,我很清楚。”他按了按鼻翼放松自己,臉上卻疲态盡顯,本就頹廢的面容仿佛頃刻間又蒼老了十歲。
“時間是毒藥。也許現在你還能扛,但早晚有一天,你會步入我的後塵。”她望着他,以某種悲憫,傷感而又無可奈何的眼神。
“你說得對。你我都找不到解藥。”喬貞點頭說,語調平淡,用以掩藏感情的起伏。他必須努力控制自己,才不會讓真心話輕易冒出來。這名年紀輕輕的晚輩正處于人生中的黃金期,有着美夢一般的大好年華,可憐她突遭橫禍,中了不可能根治的詛咒,猶如一個嬰兒即将夭折。喬貞雖然殺敵如麻冷酷無情,卻也無法漠視這樣的悲劇。“一路保重吧。”他重重地說,一聲歎息溢出胸腔。
荷雅門狄理所當然聽出了他言語中的深切惋惜。驚訝之餘,她不禁撫住胸口,像是問自己一般低語,“你覺得這玩意兒還有救嗎?它……能被治好麼?”
“我不知道。”他立即否認,“就算知道,我也不能說。說出來就是大不敬。”
他耿直的回答讓她笑出了聲。“事到如今,居然還在乎這個。”她帶着審視的目光凝注這個将龍王的指令置之腦後,卻又執着于孤塔典獄長的地位,不肯徹底與龍族割裂的男人,“為什麼要甘願忍受龍王的擺布呢?”
這個男人大半輩子都在當首席龍術士,為龍族服務了幾百年。在她出道後,他去了孤塔成為一名看守。但她清楚,沒有龍王的命令,他哪兒也不能去,做看管犯人的獄卒,其實與坐牢無異。那些圈禁囚犯的高牆鐵窗,同樣也把他深深困在了裡面,年複一年做着無趣的工作,蹉跎歲月,浪費生命。而今,他又選擇放跑身為龍族一級逃犯的荷雅門狄,他的結局無疑會變得比現在更艱難。
喬貞被荷雅門狄一問,不禁悠悠地做起白日夢來。這個問題他也曾問過自己千百回,想知道自己多年來對龍族、龍王的委曲求全和逆來順受究竟值不值得。深陷孤塔囹圄的十三年間,他明顯能感到龍王結界的力量在逐漸升級,他時常精神恍惚,整個人懶怠,抑郁,對自己能樂觀積極地活下去越來越沒有信心了。可每當從者來到他身邊,他感覺失去的希望又恢複了幾分,心中燃起了一點對生活的熱愛。隻有布裡斯能帶給他這種感覺。在他最痛苦、最落魄,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他也一直對自己不離不棄。
“因為布裡斯善待我,我必須回報他。”他喃喃輕語,眼神卻無比确信。
海龍族的布裡斯,是的……荷雅門狄當然有聽說過他。他和雅麥斯在龍族中是最特殊的兩個存在,分别代表了海龍族和火龍族最尊貴的血統。雖然龍王絕不會放棄權力将族長的寶座傳給這兩個龍裔,但對他們的重視程度仍然非同一般,遠超其他龍族。
布裡斯對喬貞的付出,是她求之不得的。他始終站在主人的立場,為喬貞擋風遮雨,理解他,支撐他,做他堅實的後盾。雅麥斯也曾經揚言會永遠愛護她,永遠不讓她受到傷害,最後卻在她的心口插上緻命一刀,毀了她珍視的一切。
晚風裹着寒意掠過荷雅門狄的身體,把耳邊的發梢打到她臉上。她目光平和地望着喬貞,卻仿佛在透過他,看一條永遠也到達不了的地平線。
現如今,她已不再是那個需要雅麥斯保護的少女了。踏上反叛之路的那一刻起,她就決意靠自己的力量走完剩餘的人生。
“祝你好運。”抖落掉心中一瞬間翻湧而起的一絲酸楚和傷感,荷雅門狄點了點頭,向這位一生坎坷波折卻仍舊對弱勢者充滿同情心的獵手,緻以真誠的祝福。
喬貞微微一笑,對上她的目光,“也祝你的前路充滿光明。”
兩位曾經的首席龍術士之間,奇特而有驚無險的會面時刻結束了。女術士化作一道疾風消失在茫茫夜幕中。喬貞目送了一會兒,看着前方的大片農田在夜風的鼓動下揚起陣陣麥浪。他在星星還沒有全部出來的夜空下一個人靜靜待了幾分鐘,享受夏日夜晚涼爽空氣的撫慰,遲遲沒有回屋。
突然,他開始自言自語,“啊,我正為多付了一份房錢而發愁呢。希望你别這時候給我的臉上來一拳。”他自嘲道,凝視遠方的目光朝身邊一斜,嘴角露出一個雅痞的笑,歡迎老熟人的到來。
布裡斯從屋檐的陰影下走出來。漆黑的夜色讓他的面龐顯得格外淩冽冰冷,眼神中更是迸射出激烈的火花,“你果然放她走了。”
“我很慶幸,你沒追上去。”喬貞笑道。
“我幹嘛要追。”布裡斯憤憤不平,咬牙切齒地說。可盡管這樣,他依然遵守了約定,沒有違背喬貞的意志擅作主張去攔截那位白發龍術士,仿佛對主人的怨憤隻是在心口不一鬧别扭。
“你不反對,不阻止我?”
“我當然反對。你竟會同情一個逃犯,全然忘記了自己的職責。”
“難道你覺得我該乘人之危?她被龍王詛咒了。雖然不知道内情,但那是終身不愈的詛咒!她是受害者。”他加重了最後這個詞的發音。
“她險些謀害了火龍王……”布裡斯聲音漸輕,放棄了辯論,搖頭歎息,“好吧,其實我早就猜到了。我八成知道你這家夥會怎麼想。你們倆也算是同類。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曾經的你自己。在龍神殿領受任務時,我就想你有可能下不了手。”
“那你幹嘛不拆穿我,害得我不得不畢恭畢敬在族長面前演戲。”喬貞走向他。
“我隻是想你這木魚腦袋或許能開竅……可是,如果你真的不擇手段去獲得榮寵,我可能表面不會說,内心一定會鄙視你吧。”
“我也會鄙視死我自己的!雖然我極端自我厭惡,可我不想成為讓你瞧不起的混蛋。”
“随你的便。你自個兒看着辦吧。既然你喜歡幹孤塔這份差事,我也沒什麼可說的。”海龍倚着門柱,語氣平緩地說。
“聽着,布裡斯,有個事兒我沒辦法不在意。”喬貞藍灰色的眼睛凝聚起一道光,“那姑娘臨走前提到了布達,似乎意有所指。我認為我們最好跑一趟。正好和唐納林會合。”
密探康納林,正是此人四天前在布達發現荷雅門狄的行蹤,上報給了龍王。他負責與這樁任務的執行者接頭,從旁協助他們一起抓捕逃犯,無奈龍術士和海龍走得太快,把他扔在了布達。
布裡斯聽了喬貞的話瞬間警覺,認為有必要回去一次。他接受了喬貞的提議,卻不忘打趣起這位冒失的主人,“看來連我們的那間房也白訂了。”
“噢,還真是。”喬貞無奈地插腰笑了笑。
“要退掉嗎?”
“算啦,店家掙點錢也不容易。我們得即刻動身。”
“那就走吧。”布裡斯過來拍了他一下肩膀。“如果真能确定那裡有什麼東西,也算是不枉此行。我就再陪你走一段吧。”
主從目光彙聚,一種無需言說的感情流淌在彼此心間。布裡斯的扶助與支持總能為喬貞帶來一絲樂觀,讓他重拾生活的信念。他們不指望能通過立功赢回龍王的賞愛,他們隻希望能在前進的路上相互陪伴,走完未來的時光。
另一個人的道路,則略顯得冷清和孤單了。荷雅門狄步履輕快地行走在曠野的小路上。她是披星戴月流浪于遼闊寰宇的獨行客,是面對慘淡人生仍奮力前行闖蕩天涯的勇者。去傑爾的計劃因初代目首席的意外介入而遭到破壞,适合的住地還沒有抉擇好,荷雅門狄隻能繼續沿原定路線西行,等找到落腳的鄉鎮後再做打算。天上的美麗銀河在見證她的旅途。
時間慢慢流逝,更多的繁星露了出來,綴滿黑夜。随着午夜的來臨,暑氣完全消退,氣溫降到一天中的最低點。露珠在植物葉片上凝集,夜行生物外出覓食,給岑寂的荒野帶來絲絲微妙的動靜。遠方的森林蕩出層層綠浪,迢迢山崗宛如堅壁戰壘。在完全空曠的原野,走着許多人走過的路,她擁有整個世界,卻也被整個世界遺棄。獨自行進了有六七個小時,直覺告訴她,下一個村子應該很近了。
風聲,水聲,落葉聲。蟲鳴,狼嘯,鳥啾,蛙叫。大自然曼妙和諧的聲音中,她聽到一個律動,莫名有種熟悉的感覺。不知為何,心中的焦慮開始上升,令人發慌。她停下來,探尋聲源方向,終于聽清楚那是翅膀在用力敲打空氣的震動聲,一下,一下,又一下,猛擊她的心髒。無數次想着應該不至于這樣巧,然而,荷雅門狄最擔憂的事終究發生了:新的追兵已然卯準了她,強勢來襲。
——一顆紅色的兇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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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第二部分發不出來,大意是以盧奎莎視角講述其三十多年來的孤塔坐牢生涯,詳情請移步凹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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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