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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Chap.3:荷雅門狄(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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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任師父林恩去世後,荷雅門狄在舉目無親的卡塔特山脈唯一能倚賴的,就隻剩第二任師父奧諾馬伊斯了。奧諾馬伊斯不僅認真負責地指導她魔法,還願意抽出私人時間給予她長輩般的關懷和安慰,彌補了離鄉少女缺失的親情。從者雅麥斯本該是身為主人的荷雅門狄親密的合作對象,可兩人的相處卻屢屢碰壁,話不投機半句多。荷雅門狄隻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努力扮演一個優秀的龍術士候補生的角色。她的訓練更加刻苦,學業日益繁重,除了正常的魔法課程以外,還有體能訓練和額外的龍語自學課程,一天時間被排得滿滿當當,壓力也随之而然地增加,隻有中午一小時的課餘時間能稍事休息。在迅速解決完守護者送至現場的營養午餐後,她會到訓練場武器庫邊上的一個休息室坐上一會兒,避避陰,複習上午功課的同時順帶恢複體力。而随着課業密度的加大,每天根本睡不了幾小時,荷雅門狄恨不得直接睡在休息室裡了。

雖然緊湊的訓練弄得她焦頭爛額,可荷雅門狄卻認為忙碌的狀态也有好處。至少她能夠暫時将契約火龍帶給自己的那些不太愉快的經曆統統抛諸腦後了。雅麥斯的存在令她十分煩惱。他喜怒無常的個性,目空四海的自負心,過度的頑固和自誇,以及潛在的暴力傾向,都讓她感到抓狂。荷雅門狄不清楚今後他們會走向何種道路,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倆正越來越不和諧。她需要一些外部壓力來使自己淡忘掉這段危險卻又一時半兒甩不掉的雙生關系。

從第三個月開始,荷雅門狄甚至不惜給自己加了一門課——劍術。這要從某天結束訓練後,為取回遺落在休息室的衣物而折返訓練場,看見數名守護者在那練劍說起。

過去,這片場地沒人使用時,經常會有守護者過來交流武技,搞搞友誼賽。自從勤奮好學的預備首席霸占了訓練場,他們到這兒對練的機會也變得少了,好不容易盼到這天荷雅門狄提前離開,才能來見縫插針享受互相切磋的時光。荷雅門狄默默趴在牆外看了一會兒,被場内戰士們揮劍的英姿深深吸引了目光。從這日起,她就開始研究如何自學劍術,讓自己變得徹底無暇他顧。

當然,躲避雅麥斯并不是全部的理由。她那煩人的契約者已經很久沒來騷擾她了。她對劍術的癡迷,也不全是因為那些守護者用劍用得有多好,而是體内寄宿着的遺傳因子在呼喚她,使她熱切地想要釋放出這些潛能。

弟子下課後偷偷留下來練劍的小把戲,很快就被奧諾馬伊斯獲悉了。他注意到荷雅門狄總是在長跑跑完後重新返回訓練場,溜進武器庫做一些神神秘秘的事。這天,他也耍了個伎倆。在說出解散的口令後,他假裝快步離開,過了一會兒又默不作聲地回來觀察動靜。少女單手拿着訓練木劍,站在訓練場邊緣紮着的一排木制練習假人前,有模有樣地模仿起守護者們舞劍的姿态,在假人身上劈下一道又一道淩冽的軌迹。

“你怎麼會對劍術感興趣的,荷雅門狄?”靜靜觀摩了十分鐘,奧諾馬伊斯繞到弟子身後。

海龍的突然出聲完全吓到了旁若無人專心練劍的荷雅門狄。她是如此專注,絲毫沒發現導師的接近。

“老師……”少女趕忙将手上這把被她擅自帶離武器庫的檀木劍藏到身後,仿佛一個偷東西被大人抓包的孩子,但是在海龍族男子嚴厲而精明的目光掃視下,她知道自己的掩飾既無用多餘又為時太晚,隻能老老實實地垂手道歉,“我隻是突然來了興緻,随便玩一玩,并沒有影響平時的正常學習。”

“不,你不是心血來潮。我很清楚你最近每晚都會在這兒一個人練劍。我很驚訝,姑娘家喜歡舞槍弄棒的情況可不多見。我必須承認,你驚豔到我了。”

奧諾馬伊斯的言語有種鼓動的力量。他是個很難開口一笑的雄海龍,極少袒露自己的心聲,沉默和嚴肅是他的常态。此刻,他卻極為難得地微笑了起來,仿佛在少女身上看到了令他期許和欣賞的東西。這似乎是個好兆頭。在他的肯定下,荷雅門狄感到心情放松了些。她稍稍挺直胸膛,與老師對視。

“我母親就是用劍戰鬥的。她是個強大的戰士。我覺得,我多少遺傳了她的優點。我也該成為一個用劍的戰士。她在我離鄉前答應過要教我劍術,可惜我們沒有太多時間。不管怎樣,母親留給我的遺産,我不能白白浪費。”

“好想法。可你在這兒同樣沒有太多時間。”

“我的課後自由時間仍有餘裕。我發誓我絕不耽誤您的課。”

“那我也隻能用課後時間教你了。”

“老師,您願意……?”荷雅門狄不可置信地叫出了聲。她拼命抑制自己的欣喜,生怕老師隻是一時興起,很快就改變主意。

“去拿劍。我先教你些基本的起手式。”奧諾馬伊斯肯定地說,“但是要記住,三個月後你将進行‘最終的試煉’,測試這半年來你的學習成果是否能勝任一個首席龍術士。我希望你到時候能夠準備好。雖然我很認可你對母親事業的繼承,但劍術終究不包含在你的魔導課程内。如果因為業餘的興趣而誤了正事,我不會饒恕你。”

“嗯!”

至此,奧諾馬伊斯答應了給這位不同尋常的女學生傳授劍技。荷雅門狄能得以繼承母親的才能和志向,緩解與日俱增的鄉愁。她毫無保留地投入到訓練中,盡管很累,但她過得很開心。高強度的集訓生活能讓她把目光放在對自身未來有幫助的事情上,而不去在意某些對她充滿敵意的家夥。

可噩兆終究還是來得太快了。或許是有什麼人把閑話傳到了那個讨厭鬼耳裡,沒過幾天,雅麥斯就得知她開始加練劍術的消息。他從前幾乎不看她的訓練,如今他的身影卻越來越頻繁出現在黃昏時分的訓練場外,奧諾馬伊斯前腳剛走,他就會晃晃悠悠地進來,假裝飯後散步不小心閑逛到這裡。盡管這樣的機會并不算多,可每次隻要他一來,荷雅門狄就感到自己的信念在動搖,揮劍的動作從标準架勢變成胡亂怄氣的劈砍。她通常會扭過頭瞪他一眼,再轉過去繼續做她的事。他們沒有交談,互不攪擾,隻有木頭假劍猛擊假人的噼啪響聲敲動着冷肅的空氣。

這怪異的相處模式一連持續了四五天,直到九月中旬的一個傍晚,在用過簡易的晚餐後,紅發的火龍族男子步履匆忙地走進訓練場,朝角落裡那個熟悉的背影擲去深沉的目光。他雙眉緊蹙,雙拳緊握,紅瞳中燃燒着堅貞的火光,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擊碎這難以忍受的長久緘默,突破與少女之間的關系。

荷雅門狄默許了他的探視,冷靜而沉着地揮舞手中的劍,告誡自己不要再被他打亂節奏。她想他很快就會失去耐心離她而去的,眼下無非隻是暫時的意志力比拼罷了。

然而,往常隻是看一會兒就走的雅麥斯,今天卻如一棵紮了根的老樹始終聳立在她身後,惹得她心緒難安,無法集中精神。荷雅門狄揮砍的力度越來越大,她放棄了雙手持劍的穩重姿态,改換為右手,原本張弛有度的練習逐漸演變成對木樁的狠厲擊打,像在劈柴。

當發覺前方少女的氣息漸漸焦躁了起來後,火龍嚴峻而緊繃的面龐終于綻開了一絲笑意。“你可真是個奇怪的女孩。”他說,“當初師父的葬禮上見不到你哭,這會兒卻整天拿木頭假人撒氣。究竟是傷心過度,還是在演戲呢。我真是看不透你啊。”

雅麥斯自認沒能在林恩離世時前來安慰主人,緩和雙方間的矛盾,是一個重大失誤。但他卻不知道,此時這口不應心的拙劣表達隻會更加凸顯他缺乏風度。

契約者的舊事重提讓荷雅門狄陷入了一時的精神恍惚。師父葬禮上,她滿腦子都是離家前和父母分别的場景。面對林恩的墓碑,她悲傷全無。卡塔特的人都說她冷血,責怪她沒有為師父哭墳,但她對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沒有一絲後悔。“我不傷心。我在練劍。”她看他一眼,平靜地說,回過頭繼續手上的動作。

“你管這粗暴的劈打叫練劍?樵夫砍柴也不過如此。”他刻薄道。

火龍一貫的挑釁話語對荷雅門狄而言隻是一陣隔靴搔癢的輕風。她索性當沒聽見,準備不再搭理他。可來自身後的谛視目光實在太礙眼,讓她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拘束。在又随意擊打了幾下木樁後,她終于徹底停下來,轉過身面對他,“你打算看到什麼時候?”

“我想看到什麼時候,就看到什麼時候。”他說話總是處處帶刺。

“你在監視我嗎?”她未經大腦思考便脫口而出,說完立刻後悔了。太直接了,她小聲痛罵自己。就算再怎麼不高興,也不能明着表露出來。

訓練場瞬間變得安靜無聲。雅麥斯沒有馬上回答,意外的是,他也沒有生氣。他的沉默,仿佛證實了少女的猜想。他不知道該誇她機敏,還是該對她的過于機敏搖頭歎息。龍王當然命令他監視主人,但他不願意幹。他來找她,就隻是單純想見見她而已。一股莫名其妙到連他本人都理解不了的沖動,促使他做出這奇蠢無比的傻事。

“不是。”足足沉默不語了十多秒,他終于開口否認道,嗓音低沉,卻莫名好聽。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賴在這兒不走,又不肯指導我,究竟想要做什麼?”

“你希望我指導你?”

“不希望。但總比幹看着什麼都不做要強。”

“你不喜歡我看你?”

“……”荷雅門狄無奈地癟了癟嘴,決定放棄這幼稚又毫無意義的談話。既然趕不走他,而她又想繼續練習,就隻能當他不存在。

“那換個問題。”雅麥斯火紅色的眼睛凝注她,急躁地問,“你不想看到我?”

“你到底——”

“你上次看到化身為龍的我,可不是現在這個表現。你當時又興奮又開心,幾乎要被我迷住了,還記得嗎?”

“我哪有……”羞怯感擒住了荷雅門狄。她咬咬牙,猶豫了一下,反問道,“你會不會用劍?你如果會的話,我倒是不介意你教我幾招。”她巧妙地揶揄這頭喜歡臭顯擺的火龍。

“我不用劍。”她的火龍從者卻回答得異常認真,“我的身體就是劍,是槍,是戟,是錘,是任何能置人于死地的利器。”

“所以,你鄙視學劍。”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覺察出主人話語中的敏感,立即解釋道,“我是龍。變成人類的姿态隻是為了方便行動罷了。你見過卡塔特有幾個龍會用劍的?”

“奧諾馬伊斯就用。”她馬上說。

“奧諾馬伊斯歲數大了,身體素質大不如前,自然就……”震聲辯解了兩句後,倨傲的火龍搖頭放棄了,“好吧,或許我會學。但等到他那個年紀再學也不遲。到時候,如果我們沒鬧翻的話,可以由你來教我。”

“你……”她沒料到他會這麼說,内心頓時起了慌張的情緒,稚嫩的臉頰飄起紅暈,看上去仿若一個情窦初開的少女。

雅麥斯注意到她的表情變化,一陣悸動襲上心頭。

與這位人類女孩簽訂契約後,雅麥斯始終陷在迷惘期中走不出來。他時而逃避她,時而又在她的面前表現得很積極,這表裡不一自相矛盾的作法連他自己都感到厭惡和疲倦。原因不言自明。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身為他主人的人類。他向來看不慣人類,平時能逮着機會羞辱人類,從來都不會放過,可偏偏他的契約對象是被病痛折磨的十幾歲可憐小女孩……不能簡單粗暴地施以武力手段,亦無法冷言冷語去嘲諷和訓斥她。他所能做的,隻有竭力躲着這名少女,離開她遠遠的。他也嘗試過要改變這一切,可他的努力卻總是用錯方向,每一次都能精準激怒他的主人。時間一長,流言紛紛四起。關于他們主從間互相憎恨的謠傳,他已聽過很多次,還有她是否配得上當一個首席龍術士的争論也不止不休。過去數月,總有守護者私底下把他倆比作阿爾斐傑洛和尼克勒斯,賈修和桑契斯那般矛盾重重關系惡劣的主從。主從反目的故事,無疑是龍術士曆史上最令人悲痛的教訓,卻被人們期待着,盼望着。人們對火龍王後裔假裝很尊敬,可雅麥斯卻能感受到他們虛僞面具下那極緻肮髒和惡俗的心理。深受刺激的火龍暗自發下誓言,絕不能讓别人看他和荷雅門狄的笑話。

“那個,你……不冷嗎?”不知該如何應對害羞的少女,雅麥斯隻好強行岔開了話題,無處安放的目光輕掠過她的臉頰,又匆忙看向地面。他很驚訝自己竟會關心她。然而話已脫口,沒辦法收回來了。卡塔特山脈四季如春,溫度适宜,終年無雨,連個陰天都沒有,根本不可能讓人感到寒冷。可眼前的少女隻穿了件單薄素淨的淺藍色訓練衣。寬寬大大的衣服在汗水浸染下緊密貼合起她的身體線條,襯得她瘦弱的身軀十分無助,就像一朵嬌柔無骨的小花……他養在洞穴外的花。天啊,他竟然又一次産生了這奇妙的聯想,不知不覺間,腳步慢慢朝荷雅門狄踱了過去。

火龍族男子的靠近讓荷雅門狄倍感壓力,連大氣都不敢出。她強迫自己勇敢起來,“不冷。我出生在苦寒之地。我們那邊夏天都會下雪。”她沉靜應答,心中卻沒底。怎麼可能會不冷?即使她打小便習慣了故鄉的霜雪,也得棉衣裹身方能抵禦風寒。但她必須在雅麥斯面前态度強硬,不能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弱勢。

“是這樣啊。”雅麥斯兀自點點頭,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樣。沉吟片刻,他緩緩道出,“我來訓練場是因為……我想如果我直接去敲你住處的門,你八成不會為我開門吧。至少在這裡……”

望着火龍垂下的眼睑,體會到他似乎不願意被自己拒絕的心意,荷雅門狄微微吃驚,吞吞吐吐地說,“你隻要沒惡意,我會考慮……給你開門的。”

她溫和的态度,讓雅麥斯心跳不休的胸口瞬間平穩了不少。“你好像不太愛吃東西。雖然不挑食,但胃口卻不怎麼好。”他試探道。

“你怎麼知道?”

“我看你每天都有很多剩菜被守護者送回膳房。”

“你果然在監視我。”這次她大膽地說了出來,不再感到害怕。

“我沒有。”雅麥斯的聲音輕了些,“我隻是,比較注意你。”

荷雅門狄不禁愕然,眼神疑惑,更夾雜着一絲明顯的羞澀。她看向他的目光是那樣直率,那樣全神貫注。在她的凝視下,雅麥斯的驕傲頃刻間蕩然無存,起了退縮的念頭。

“我知道接下來的三個月對你很關鍵。你有一場試煉要進行,有數不完的課要上。我會盡量不再來打擾你的。”一口氣匆匆說完,他立刻溜之大吉,欣長的身影快速消失在大門口。

突然的離别讓荷雅門狄怅然若失。她懷着不安的心情猜想或許某一天他又會來到訓練場,但令她意外的是,火龍居然當真遵守承諾,再也沒來找過她。

其後的數月,她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訓練中,使自己的魔法技藝日臻完善,為了能在畢業典禮——“最後的試煉”上交出滿意的成績而全力以赴。她清晨五點半沿着龍海上的浮空小道慢跑,在訓練場度過一整個上午,中午十二點到休息室用餐,迅速解決掉午飯後,下午一點接着上課一直到傍晚六點,奧諾馬伊斯通常會陪她練劍練到七點,俯卧撐、兔子跳等項目被安置在劍術課程的後面,而在空中賽道上展開的“幻影”長跑,倒是隻能偶爾進行一下了,等她一路慢跑回到居所時,往往已将近九點了,最後,在睡前半小時的龍語口語練習中,結束豐富繁忙的一天。這些天,荷雅門狄覺得自己越來越成熟,越來越自信和強大,有時候又覺得自己越來越年輕。龍族給了她嶄新的生命,活力四射的狀态。為了換取這副好身體,她離開了雙親和家鄉。對村落的記憶猶如一塊塊殘敗的枯葉散落在腦海深處。靜靜想念家人的時間變少了。每每想要重溫一下曾經的美好時光,倦意總是準點襲來,帶她進入沉沉的夢鄉。她得到了許多,也失去了許多。人生中最重要的那個部分,正在漸漸遺落。

十二月的第二個星期日,是荷雅門狄參加“最終試煉”的日子。她要在衆目睽睽之下,在一場公平公開的競技中,以一個令所有人認可和滿意的方式擊敗她的導師,否則就沒有資格成為一名龍術士。負責打點相關事宜的胡戈蒂斯長老嚴密進行着籌備工作,圍繞訓練場外圈搭建的觀衆席不到一個下午就布置妥當了。近兩百個席位内側,幾十包白花花的鹽被頃撒在地面上,形成一個碩大的、繞場一周的圓,透明顆粒被陽光照射出晶瑩的微光。在萬裡無雲的湛藍天空下,激動的人群自發聚在一起,興緻勃勃地等待着這場角鬥士決賽一般的盛事。全卡塔特的守護者幾乎都來了,龍族成員也來了近八成,“龍之腹”山腳迎來了罕見的人流滞留高峰。其它的龍山大都空蕩蕩的,隻有杜拉斯特仍舊堅守在彩虹橋的崗位。沒人願意錯過他們期盼了許久的這場師徒對決,以及緊随其後的龍術士候補生受封儀式——當然,前提是她能夠赢下奧諾馬伊斯。

這是荷雅門狄在卡塔特的第一個重大時刻。以兩大龍王為首的觀衆們早已陸續到來。作為主角的她,正迎着一行行注視的目光緩步入場。她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打賭她會不會成為第一個挑戰奧諾馬伊斯失敗的候補生,視線望過去,居然是先前被雅麥斯打折了右臂、至今仍吊着繃帶的奎特爾梅和巴薩特。這兩人自從挨了雅麥斯的揍,就一直在養傷,沒再服侍過她了,但顯然對她還很有怨言。周圍激蕩的聲音吵得荷雅門狄耳朵都要被震聾了。她盡量保持平整的呼吸,走向場地中央的奧諾馬伊斯,最終在與他相距二十米時站定下來。奧諾馬伊斯看着她走過來,赤膊的上身滿身肌肉卻傷痕累累,腰間皮帶上插滿了不下六七把長短不不一、形狀各異的短刃,他剛勁的雙臂垂直放在身側,可以從那雙目光平和而堅定的淺藍色眼睛中辨認出他正渴望一次精彩的、能令他信服的較量。徒弟朝師父微微點頭,他沒有回應,仍舊一動不動地盯着她。荷雅門狄深吐一口氣,讓自己沉浸在周圍的呼聲裡。人群依然亢奮,每個人都在尖叫,呐喊。她忽然很想知道那個人是不是也如他們這般關注自己。

目光移至奧諾馬伊斯身後,朝環形觀衆席緩慢劃過,荷雅門狄仔細搜尋雅麥斯的人影,卻什麼都沒有發現。難道他身處于她後方的席位上?在這個時候左顧右盼未免對老師太不尊重,荷雅門狄隻能壓抑着心中的遺憾,輕聲歎了口氣。就在這時,一抹熟悉而高大的成年男性的身影竄進了荷雅門狄遠方視野的一個角落。她的契約龍姗姗而來,直到試煉開始前兩分鐘才從熱情洋溢的人群後方穿梭進入座位席,避開要好的族人,一個人低調地坐在最後一排的靠邊位置。這頭火龍一出現,那些對她不友善的碎碎細語就全都消失了。荷雅門狄發覺自己控制不住地想要把目光探向他,全然忘卻了自己正位于衆人的焦點。隔着少說一百米的距離,荷雅門狄的超常視力看不清雅麥斯的表情,所能确定的唯一事實是,他正身體繃緊,僵硬地垂着頭。就這樣吧,她想。就這樣忽視她的存在吧。她情願他不看自己。他對她的關切,反而會徒增她的緊張。

“‘最終試煉’——奧諾馬伊斯對陣荷雅門狄!”龍族司儀扯開嗓門,将場邊觀戰者們的高叫聲壓了下去,“這場公平會武,将在兩位族長大人與八名長老的見證下進行。隻需點到為止,不可傷及對方性命,中途亦不可有場外人插手。倒地者及掉出白圈者即算失敗。現在,我宣布,比賽開始!”

荷雅門狄搶先在司儀話聲落下後發動進攻。在向奧諾馬伊斯學習魔法的半年時間裡,對于龍族超常魔法抗性的事實,她有充分認知,因此,隻起手制造了一小片火焰球用以試探。

擡起的右手上印刻着绯紅的魔法陣,給少女冰藍色的眼眸塗上了一層别樣的色彩。随着術者的支配與操縱,火球朝預定路線飛了過去,被作為狙擊目标瞄準的奧諾馬伊斯不躲也不動,炸裂聲轟響起來,熊熊火焰在海龍周身燃燒,卻傷不到他一絲一毫,便化為了缈缈青煙散開。

既然連攻擊力最高的火焰魔法都傷不了這位海龍族對手,荷雅門狄的心中也大概有數了,大腦冷靜而缜密地思考着,迅速确定了下一步方略。

承受了弟子第一波攻擊的奧諾馬伊斯終于決定要出手了。他以百米沖刺的速度逼近白發少女,右臂高高舉起,卻沒有施展任何魔法,徒手揮舞的鐵拳攜帶着剛勁的拳風,不消兩秒就到達她的面前。

面對急速突進的海龍,荷雅門狄隻是默默判斷着距離。她早已将魔力傳導至腳下的花崗岩鋪路石。奧諾馬伊斯的靠近給了她最佳的出擊時機。伴随着一股巨大的風浪,地面震動起來,猶如爆發了一場來勢洶湧的猛烈地震。大地在悲鳴,顫抖。由一塊塊正方形花崗岩拼接而成的試煉擂台被外力硬生生切割,分解,出現了四分五裂的趨勢。

衆多碎石沖天而起,形成密不透風的高牆和巨網,無情地砸向奧諾馬伊斯。他的奔跑速度沒有任何減緩,直到飛起的石頭砸中了他的拳。

僅憑強悍的□□力量,他就将來襲的石頭堆擊得粉碎。無數殘屑被抛至空中,如海洋裡的水珠一般多。奧諾馬伊斯的動作非常迅捷,四周的石頭碎塊還沒有完全落到地面,他就已調整好進攻姿态,右拳直直揮向弟子的眉心。

這一招勢大力沉又猝不及防,幾乎不可能避得了。然而一拳下去,卻落了個空。身法靈動的少女僅靠足尖輕點那一塊塊小小的碎石就迅速移動到半空,視線鎖定地上的目标後,毫不遲疑地射出一發魔力炮彈,意在拖慢對手的速度。

一擊落空的奧諾馬伊斯果然因轉身暫停了一下攻勢。荷雅門狄也借此空隙順利在空中轉了一個圓弧,跳躍至老師身後二十米遠的位置落地站穩。魔力炮彈在奧諾馬伊斯身旁炸開,他毫發無傷,默默估算弟子的後續動作。荷雅門狄沒給他太多時間思索,一回到地面就迅速組織起下一波進攻,打算将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裡。

堅硬的岩石再次鋪天蓋地而來。随着石頭數量的增加,地闆幾乎快被拆光了。俗話說雙掌難敵四手,然而面對密密麻麻不斷空投向自己的岩石,奧諾馬伊斯卻僅用上肢力量就擋住了一波又一波的轟擊,在出拳粉碎石塊的間隙,還能有餘力去觀測荷雅門狄的位置,抓起一塊石頭反手扔了過去,也讓學生嘗嘗被石頭空襲的滋味。

荷雅門狄揮出一道絢爛的光幕,僅靠魔力沖擊便震碎了它,散落的小石子稀裡嘩啦地朝她飛來,卻被其周身架立的無形防禦壁一一瓦解,沒有一塊碰觸到她的身體。

趁荷雅門狄分心防禦之際,奧諾馬伊斯制造出複數的魔彈抛向弟子。魔力的銀光如銀河繁星在荷雅門狄眼前一閃。她刹那回神,射出同樣的魔彈與師父相抗衡。雙方的魔彈相交,沖撞,發出刺耳的巨響,就魔力量和攻擊力而言,是荷雅門狄更勝一籌。她的魔彈完全吞沒了老師的魔彈。爆炸點不在二人中間,而是更偏向于奧諾馬伊斯的位置。

不過,以魔法手段壓制這名天才少女并不是海龍的最終目的,他明白不可能單憑那些魔力導彈打敗她。他盤算的是,以一記完美的直拳從正面擊倒他的對手。這是難得的時機。漫舞的石塊早已落盡,前方的障礙物已被一掃而空,沒有什麼能阻擋他貼身弟子了。

奧諾馬伊斯不顧坑坑窪窪的地面碎石,朝前猛然邁進了兩大步,頃刻間來到與荷雅門狄僅相距四五米左右的近處,閃電般地揮出一拳。但不幸的是,他還是失手了。荷雅門狄對“幻影”魔法的掌控度連奧諾馬伊斯都望塵莫及。面前的少女好似浮光掠影一般劃過他的身側,一閃而過的影子最終降臨在場邊。待奧諾馬伊斯收住拳風時,她已經出現在了他絕對無法觸及的地方。

試煉一開始,雙方的攻防就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場外的觀衆都屏足呼吸,聚精會神地觀看着。安靜的賽場聽不到任何評論的雜音,唯有激烈而快速的打鬥聲時不時沖擊人們的大腦。不過,有一個事實任誰都瞧得出來。堅實的擂台經過荷雅門狄的數輪蹂躏,已變得比耕牛犁過的農田還凹凸不平。破裂的花崗岩朝天翻開,露出淺紅與灰白相雜的紋理,疙疙瘩瘩的地面淨是石頭子兒,散布着難以落腳的殘骸與碎渣。對兩位對戰者而言,在如此崎岖的場地上保持高速流暢的移動無疑是一個挑戰。更為重要的是,随着場地被不斷拆卸,石塊的庫存已然不多,荷雅門狄即将面臨彈盡援絕山窮水盡的困境。衆人都很好奇,等到場地上的石頭儲量全部耗盡後,那位從始至終都盡可能避免與奧諾馬伊斯肉搏交鋒的女術士,還能用什麼手段繼續這場師父對決呢,所有人都為之拭目以待。

作為擂台破壞者的荷雅門狄自然不會不了解自己當前的處境。她以魔力将最後幾塊石地擡升,一股腦抛向師父。無數岩石砂礫如茫茫流星雨自空中墜落,須臾間,奧諾馬伊斯的視野一片灰暗,被無盡的碎石群包圍了。

奧諾馬伊斯露出冷厲的目光迎上去,鐵拳将它們盡數擊破。老師的骁勇氣勢并沒有動搖到荷雅門狄。她不緊不慢地在諸多石頭中挑選出一塊施以魔力塑形,将其變成彈弓石子般大小,頭部的鋒利形狀酷似削尖了的石墨筆。隐蔽的彈頭混在大岩石堆裡,以一條缜密規劃好的線路直直飛向奧諾馬伊斯,快如電光,帶着必中和必勝的銳意。

“唔——”注意到這枚“殺手”的觀衆,揚起了一陣驚歎的噓聲。

隻可惜,所有認為奧諾馬伊斯這下必定會負傷的人們全都多慮了。海龍的雙眼銳如鷹隼,通過精準的觀測力提前預判出它的射擊軌迹,從而實現了避讓。他對緊貼側臉飛馳而過的彈頭輕哼一聲,充分認識到弟子是打算用這顆尖利的小石子打擊自己的額頭或眼睛,達到削弱他戰鬥力的目的。

另一邊,希望落空的荷雅門狄微微眯起雙眼,目睹自己的奇兵在地面摔得粉碎。她為奇襲結果感到失望,隻因她低估了老師的敏銳感官和豐富的作戰經驗。如果身經百戰的他就這麼輕易被一顆小石頭打中,那才叫不可思議。但她并沒有氣餒。就在奧諾馬伊斯進行閃避動作的同時,亮如白銀的六芒星召喚魔法陣已經在少女術士的掌中準備就位了。

“請原諒我,老師。”荷雅門狄擡起右手,輕輕念道。魔力湧了上來,飛速聚合,化為一道絢爛的流光。光芒中,一頭牙尖嘴利霸氣十足的灰色巨龍誕生了。

剛躲過一次奇襲的奧諾馬伊斯立刻被卷入到新的危機中。他法力高超的學徒親手召喚的造物——機械龍,仿佛美夢被驚擾般充滿了怒火,它将奧諾馬伊斯視為發洩目标,揮舞着前爪朝他撲了過去。

霎時間被擊飛十米遠的奧諾馬伊斯,僅用了半秒就站了起來,隻見他在地上滾了一圈用以緩沖,然後重新擺起架勢與機械龍對抗。機械龍帶着雷霆般的怒氣向他發起強攻,來勢兇猛幾乎不可抵擋。他想也不想就張開雙臂,兩隻手抵住這龍形大塊頭的巨口阻止它張嘴。尖刀般銳利的龍牙隻在奧諾馬伊斯掌心皮膚上輕輕一劃,便留下一道長而深的口子,白肉一翻,鮮紅的血液從皮下滲了出來,順着胳膊的肌肉線條往下滴。奧諾馬伊斯咬緊牙關,死不松手,依舊與龐大的機械龍僵持。盡管暫時遏制住這頭大家夥的攻勢,可他觸地的腳尖卻在不受控制地向後滑行。機械龍的野蠻巨力逼得他即使拿出渾身解數也仍然無法避免自己的身體被一點點往外推,随時都有被打飛出界的危險。

搬起地面巨石進行攻擊隻是迷惑老師和場邊觀衆的把戲,荷雅門狄真正的企圖從一開始就已經策劃好了。召喚機械龍,将老師逼出白線。她把勝利賭注壓在她的龍形造物身上。機械龍的力量比不上真正的巨龍,但對付一個處于人類形态的龍族倒也綽綽有餘。為了讓僞龍擁有完全能壓倒真龍的力量,她把全身魔力調動起來,施加在機械龍的前肢上。龍術士強化魔法對□□硬度的強化,能使他們短暫與人形态的龍族掰掰腕子,而當這驚人效果作用于一頭機械龍,無疑會更顯著。魔力的輸送完成後,隻過了兩秒鐘,灰龍就變得更加強大,更加難以制服了。它張開巨口,發出沖天的咆哮。

奧諾馬伊斯被力大無窮的機械龍徹底壓制了。雙方間的力量平衡終于被打破。恐怖的沖擊力将周圍雜亂堆砌的石塊統統掀飛,地面塌陷下去,形成了一個巨坑。在一片蒙塵中,機械龍帶着萬鈞之力對奧諾馬伊斯發起最後的沖撞,僅僅一個甩頭,後者的身體便如同一根稻草飄向半空,一連飛了大半個場地那麼遠。當他重重落回地面時,發出了極為沉悶的聲響。

這一跤摔得可不輕,不知道身上有沒有什麼骨頭摔斷了。更糟糕的是,呈大字形仰面朝天的奧諾馬伊斯,其與地面相觸的背部,正巧壓在食鹽鋪成的白線上。

所有人都滿眼震驚,在不可置信的情緒中目睹這位偉大而老道的龍術士導師摔出白圈。戰鬥結束得太快了,衆人難以接受這倉促的賽果,紛紛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以緻看漏了什麼重要的過程。

一聲欣喜的尖叫響徹賽場,解除了人們的驚愕,仿佛一個幼稚的小孩向大人告狀。“嗨,你們看,她犯規了!她的龍出界了!”

目瞪口呆的觀衆朝這聲質疑的發布者奎特爾梅齊刷刷地投去視線。當場上灰塵散盡,視野清晰之後,人們确定了出界者隻有躺倒在地的奧諾馬伊斯。盡管擂台已成為一片廢墟,但仍有少量白線留存在地上,荷雅門狄的龍好端端地待在它們允許的範圍内。在召喚者的授意下,機械龍緩慢解散魔力,匿去身形。早在來的路上,她就已經心算過這個臨時搭起來的場地,能容納多大體積的巨物了。

“試煉……試煉結束!”司儀終于回過神來,作出正确的宣判,“出界的是奧諾馬伊斯!”他顫抖着将比試結果告知于衆,“讓我們為獲勝者荷雅門狄歡呼!”

誰也沒想到這名少女訓練生會朝奧諾馬伊斯身上直接砸過去一頭機械龍,以求獲得勝利。“最終試煉”隻用了不到三分鐘就落下了帷幕。這在過往的十幾場師徒決鬥中,幾乎是從未出現的情況。

雖然能取得速勝,是荷雅門狄實力與腦力的最佳證明,然而過快分出的勝負,卻讓大家都有些掃興。當司儀的宣告聲降下後,戰鬥的音符也戛然而止了。與試煉開始前的熱鬧氣氛相比,此刻訓練場顯得沉寂了許多,歡呼聲寥寥,不乏有守護者一面發出“連座位都沒捂熱,這就結束了?”的抱怨,一面心情郁悶地排隊散席。火龍王和海龍王也為這一結果吃驚,卻也頗感安慰,至少他們沒白白獻出雅麥斯。他們撤下保護現場的結界,先一步回了龍神殿,為之後的冊封儀式和宴會做籌備。人群陸續離開了。胡戈蒂斯長老召集人手清理七零八落的訓練場,把觀衆席一一拆除,最終整個現場的複原工作将會由兩位龍王來主導。荷雅門狄前不久還是這裡的主角,然而在試煉結束、衆人都各自忙碌的現在,隻有她被一個人丢在了原地,仿佛他們全然忘了她,也根本不需要她似的。她看見奧諾馬伊斯踉跄着走到一塊空地坐下來,伸展雙臂活動筋骨,認真檢查自己的傷情。

機械龍的利齒割傷了他的雙手,最後一擊更是在他胸前留下了一條長達半尺的傷疤,鮮血橫流,但所幸傷口并不太深,沒有危及重要器官,身上也沒有哪裡骨折。在機械龍的威脅下僅受到最低程度的傷,靠的是他充滿智慧的自救。他當時自知被擊飛的結局已不可避,在下墜過程中立刻調整姿勢保證四肢先觸地,将沖擊的力道卸得差不多了,才轉身讓背部着陸。盡管因摔出界外失去了繼續比試的資格,卻沒有造成重傷,也算是一件幸事。

他聽到有腳步聲走向自己,擡起了頭。五米外,荷雅門狄停下腳步,一臉憂心忡忡地看着他。

“三日後的上午,會舉行你的冊封大典,還有一場盛大的宴會在等着你。趁這段時間,好好放松一下。”奧諾馬伊斯溫和地提醒她。漫長的訓練終于結束了,他認為她該給自己放個假,好讓緊繃了半年的精神得到休憩。她和契約龍的簽約儀式早在她第一天上山就辦完了,如今她通過了測試,接下來隻需等待龍王冊封她為龍術士,即可正式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我會的。”荷雅門狄應和道,躊躇的腳步卻慢慢往老師這邊挪,最終停在他的身旁。她無法将目光從奧諾馬伊斯身上移開。在累累舊傷的襯托下,那道新傷醒目而吓人,仍在緩慢滴着血。荷雅門狄一看見它,就忍不住自責。“對不起,老師,”她醞釀良久,終于道出心聲,“我為我使用了卑鄙手段而道歉。”

“确實出人意料,卻相當聰明,完全合乎情理。你隻是想速戰速決罷了。”奧諾馬伊斯說,“在規則允許的範圍内動用任何手段,本就是試煉的宗旨。即使不進行這場考試,你也夠資格擔任首席。不過,有一個問題,我必須要得到你的答案。”他看見少女一臉緊張地屏住呼吸,等待他問詢。“這一切都是你事先想好的戰術嗎?”

“假如您是指用石頭砸您,用機械龍撞您的話——是的。”她很内疚,強迫自己假裝鎮定,“這些都是我事先設計好的,是在腦海裡想象、預演了無數遍的畫面。”

“沒有例外?”奧諾馬伊斯的藍眸閃出冷光。

“有一個。”她不禁暗暗驚訝,“那個藏在石頭堆裡的彈頭,是臨時起意弄出來的。我想如果它能命中您……腦門的話,也許就用不着召喚機械龍了。”

聽到弟子的回答,老師反而很欣慰地笑了。“你至少沒完全把這當作一項機械性的作業。”他說。

“是。在那一刻,我享受了戰鬥。”她坦然道,“我想,哪怕最後打輸了,我也不算枉費時間。”

“這很好。你在我心裡及格了。”奧諾馬伊斯滿意地點了點頭。

“老師……”她驚奇地叫了一聲,又滿懷感激和愧疚地低下頭,指尖輕輕拂過奧諾馬伊斯猩紅一片的胸膛,“請允許我為您治療。”

奧諾馬伊斯對所有在“最後的試煉”中被賦予的傷痕引以為傲,認為這是一名能給學生帶來正确知識和指導的教師應得的獎章。他故意不治療它們,也不讓那些傷自愈——是的,海龍族有能力做到這點。但他沒有阻攔少女的誠意。荷雅門狄多少了解過這些往日舊痕的由來,自然也沒有多問。得到師父準許的眼神後,她在他身前蹲下,把手置于他胸前的新傷,集中意念催動起魔力。溫暖的治愈氣息在奧諾馬伊斯身上盤繞。可是,當她移開雙手後,他的傷卻沒有任何變化。

“果然還是不行……”望向自己攤開的手掌,荷雅門狄無奈歎道,“幾個月以來,我的治愈術仍然沒有任何長進。”

在過去半年的訓練裡,由于課時被壓縮得太緊,許多魔法往往隻留給荷雅門狄一兩天時間學習。她能靠天賦去征服大部分,可凡事總有例外,有一門魔法直到現在她都不是很在行——治愈魔法。也許很難令人置信,但這位天賦超群的預備首席确實不擅長任何與治療相關的法術。她在其它方面天分很高,唯獨治愈術總是學不好,她自己也十分苦惱于這項短闆,這使她無法真正成為一名十全十美的戰士。

“無妨。人無完人。”奧諾馬伊斯對負疚的少女搖搖頭,慰藉她,“即便如此,你依然很優秀。”

“讓我再試試。”荷雅門狄一臉不服輸。

不全是為了自尊,也不是為了和其他龍術士比較。她想治好奧諾馬伊斯。她見過奧諾馬伊斯的課堂示範,見過特爾米修斯給受傷的族人治療。他們有很明确的治療步驟,手法細膩,效果卓著,可她卻隻能粗暴地給被治療者灌溉魔力,用以填充傷口。終于,在荷雅門狄的努力下,奧諾馬伊斯傷處的血液凝固起來,但也隻是做到讓疤口緊縮一分的程度。

“噢,不管怎麼說,血止住了。”他憑本能感覺出她心情沮喪,竟開了個玩笑來逗弄她。等弟子略微放松後,又擺起一個肅穆的表情,“要相信自己。等以後有空再慢慢琢磨吧。”

“嗯。”荷雅門狄站起來,“那……我回去了?”

“我的好徒弟,等一下,”他朝她身後指了指,“你似乎有約在身。”

她立刻回過頭。當看到十多米外駐足停留的雅麥斯朝這邊觀望的身影時,意外極了。她還以為他早就跟那群沒看盡興的族人一塊兒走了呢。

火龍族男子顯然有話要對她說,一個人靜靜等在一旁已有好幾分鐘,卻始終猶豫着該怎麼介入這對師徒的交談。

荷雅門狄告别奧諾馬伊斯,來到他跟前,“别在這裡。”她對他說,“别打擾到老師。”

說完,她像一名熟悉的向導走在前面帶路。雅麥斯在沉默中跟随她。他們朝主峰方向前進,穿過沒有人煙的山道,爬上了一個周邊開滿藍色、紫色與紅色矢車菊的納涼亭。此處環境恬谧幽雅,非常适合朋友間閑談密聊,或情侶間約會。領路的白發少女在柱子邊停下,轉身回頭,用眼神詢問緊跟着自己的火龍到底有什麼事。

“你畢業了。”他輕聲說。

“嗯。”她回答。

“你剛才打得很好。”

“是嗎?可很多人覺得我應該再打幾分鐘,好讓他們看得更過瘾。”

“沒必要讓奧諾馬伊斯吃太多苦頭。反正你肯定會赢的。”

“你真這麼認為?”

“當然。”

他話語中的驕傲,讓荷雅門狄聽了一怔,心中難掩訝異。她沒再搭茬。随後是長達半分鐘的冷場。她差點想問現在我有資格做你的主人了嗎,然而雅麥斯的壞脾氣讓她很快打消了這個蠢主意。

他們疏遠了不少,畢竟,已經三個月沒見面了。雅麥斯暗自歎道。但他隻這樣想了一秒,就忍不住發笑。他們何曾親近過?

荷雅門狄側目望向亭子外五顔六色的花。在這種搞不清對方目的的狀況下,沉默便是最恰當的回應。

“等你正式成為首席龍術士後,你就要搬進‘龍之巅’的首席居所了。”雅麥斯話鋒唐突,目光緊盯少女。

“喔。”她勉強與他對視一眼。雖然壓根沒聽說過這個事兒,她還是決定要假裝自己很清楚的樣子,于是輕輕點了點頭。

雅麥斯望她的眼神愈加熱切,繼續往下說,“那屋子久無人居,我打算幫你重新裝修,從裡到外翻新一遍。”

“一定要嗎?”聽起來似乎是個相當費事費時、勞心勞力的工程,有點怕麻煩的荷雅門狄第一時間想要拒絕。

一定要。他想。那裡頭還留着那個叛徒的餘毒,必須清除,不能讓他的主人沾染半分。

盡管雅麥斯一個字也沒有說,但荷雅門狄已從他堅定不移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他就像一個慣于發号施令,對命令會被執行信心十足的桀骜男人。她不知道該用什麼理由去拒絕。或許,他隻想要一個千依百順的娃娃。

“你如果為這段時間該住在哪兒而發愁……那就先委屈你仍暫居目前的客宅一陣子。”他調整了一下說話腔調,讓它更平緩,更耐心,“我會盡快搞定這項工程。不出兩個月,你就能搬進新房子。”他作出保證,猶如一個神聖的誓言。

話已至此,荷雅門狄也無法回絕了。她微微點頭,表示感謝。

“那……享受你的假期吧。”他就像奧諾馬伊斯剛才告訴她的那樣對她說。

荷雅門狄再次颌首,确定他沒話對自己說了以後,便對他搖了搖指頭權當道别。他倆的關系可能還有救。這一刻,她忽然迸出了這個念頭。不過,她絲毫沒有在臉上流露出她的想法。她繞過雅麥斯的身子,朝回去的路上走。她知道他在目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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