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IV
- 八年後 -
兒時的村莊,遍布着荷雅門狄快樂的足迹。上樹掏鳥窩,下地玩泥巴,海邊撿貝殼,是她的日常與童趣。但每當晴朗無雲的夜晚,她必定收起頑皮,靜靜地坐在屋檐下,擡頭看天上的星星。它們像小精靈,發出螢火蟲一樣的光,在深邃的夜幕中跳舞,不停對她眨眼睛。三歲時,她有幸邂逅了一場流星雨。更多的小精靈,更多的螢火蟲,照亮了璀璨的銀河,惹得女孩兒心弦亂顫。母親卻笑着說,有一種星星比流星更美,可連她和父親也沒見過,村子裡隻有八旬以上的耄耋老人仍記得它的光輝。荷雅門狄常常坐在老人們膝下,聽他們講述那些星星的故事。它拖着長長的尾巴,宛如一道銀絲于天際漫遊。雖然華麗,耀眼,卻往往與噩兆相随。在二十五年的人生中,荷雅門狄從未見過真實的彗星。
淩晨的天幕已不如午夜那般黑,星星卻依舊奪目。一顆紅星淩空飛過,纖長的尾迹在深空中畫出一道瑰豔的色彩,其美麗程度,連天邊的皓月都自愧弗如。這就是彗星吧。荷雅門狄充滿感慨地仰視那顆星,一邊告訴自己,一邊旋身跳往相反的方向飛奔起來。
腳尖隻在地上輕點了一秒,速度就提到最大。“幻影”魔法帶她在四下無人的曠野上高速奔馳,整個人猶如化身為一道銀色的閃電。直線上的任何障礙物都毫不猶豫地跨越。飛過樹冠,震退鴉群,半點彎路也不繞,奔跑的模樣近乎瘋狂。
紅星閃耀在她身後。超高速的移動将其拉長成一條紅色的細線,撕裂了夜空,對着地面的人影狂追不舍。
銀線貼地,紅線當空,且追且趕,糾葛不休,好似蝴蝶的兩瓣羽翼上下翩飛,纏綿悱恻,又形同一對怨侶,無限接近卻永不相交。兩道極速飛馳的影子始終前後緊跟,仿佛在進行一場沒有終點的賽跑。
荷雅門狄置身于銀色閃電之中,魔力像燃料在她腳下凝集,化為旋風在背後推動着她。大氣壁發出悲鳴,沿途的泥土落葉全部被掃飛得無影無蹤。
一頭人形巨龍的追逐,勉強應付得過來。随着更多魔力被源源不斷朝腿部輸送,皮膚上逐漸長出一條又一條彎彎曲曲、枝頭分叉的紋路,好似銀色的血管,預示着“幻影”奔跑速度的極限化。荷雅門狄的身體已化作一顆超音速炮彈,向前進的方向彈射。身後的紅星逐漸遠離,猶如一顆逃逸的流星。眼看有望甩開追兵,她拼命在心中祈禱詛咒不要在這時候發作。保持住速度不變,再堅持幾分鐘,就能——
冰藍色眼眸一閃,餘角中突然瞥見的兩個小點,讓荷雅門狄立時怔住了。左側,也有相同的紅光在閃爍,右後,則是一束藍光。絕境中的龍術士猛然意識到,追逐自己的彗星根本不止身後這一顆。
三個敵人。三頭龍。她心中一沉,腳上步調卻更快。
一聲劇烈的爆炸振動了空氣。從左後方打來的龍炎波,逼得荷雅門狄不得不采取高跳的方式進行避讓。她瞬間移動,躍至柱形能量波上方,另一發海龍波卻在她處于抛物線最高處的時刻噴湧而來。敵人天衣無縫的配合封住了她的逃亡路徑,龍術士跌下來,僵僵落回地面。她沒有機會再跑起來了。極短的時間内,敵人就已突進到她面前,一拳砸向她的臉。
荷雅門狄從容不迫地閃身避開這一拳,背後的掃踢又緊随而來。一前一後的夾擊完美無瑕,意在壓縮女術士施展“幻影”的空間。每當有一人出擊,另一人勢必會對她貼身緊防。每當她避開一次進攻,下一次攻勢必定已近在咫尺。默契的配合,加之他們如燕子般的靈動身法,令荷雅門狄無法喘息。盡管看穿了對方的意圖,努力想掙破這張令她窒息的大網,可這兩個家夥實在太粘人,她完全沒有脫困的餘裕,戰鬥的節奏逐漸被她的敵人們把控。在這對夥伴的通力協作下,荷雅門狄又艱難撐過四五輪圍攻,直到最初的那顆紅星帶着滿身的燥熱紅炎于空中落下,降臨在她身前。灼灼火焰将土地與草堆焚盡,熾熱得連同族都難以近身,封堵了她最後一片逃生之路。終于,貓捉老鼠的遊戲,以老鼠落網為結局告終。
三個人形龍族将她包圍。她被困在中心,眼睛飛快掠過他們的臉。身側是一藍一紅兩頭雄龍,宛如左右護法般牽制住荷雅門狄,以便他們的首領能從正面審視她。那是一名身材高大,足以與男子比肩的女性。龍焰熄滅,她的身形完全顯現,身上的皮衣絲毫未損,襯出她冷豔高貴的氣質。鮮紅的高馬尾長及腰間,随她走路的步伐在身後甩蕩。這女人無疑來自火龍族,可荷雅門狄從沒在卡塔特山脈見過她,另兩名龍族男性,她也一個不認識。
“怎麼不逃了?這麼快就喪失戰意了?如果隻是這種程度的身手,也不算很難對付嘛。真不敢想象,布裡斯和喬貞竟會失手。”三人小隊中的火龍族青年——金荻斯,是個長相俊逸的美男子,外形給人以陽光開朗的感覺,可一張嘴卻陰陽怪氣,說話的腔調裡有一種刻意維持的嚴酷和譏諷。
“不,金荻斯,你錯了。布裡斯對我族忠心可鑒,但我恐怕他拗不過他的主人,被迫放走了逃犯。”相較于同伴的刁鑽和辛辣,海龍族的陶瑞斯則表現得冷靜而從容。
“那個臭人類……等我回去一定要參他一本。”領頭的雌龍低聲嘶吼着。她正是芭琳絲,前孤塔守衛隊長與前偵察隊隊長。“現在,是你祈禱的時間。”她凝視身前的白發女人,眼底一片火光沖天,“迷惑了堂堂火龍王後裔,使雅麥斯誤入歧途的害人精,給我束手就擒。”
三頭龍叽叽喳喳,聽得荷雅門狄頭疼。她才擺脫喬貞,正渴望一個落腳的鎮子,這群獵犬偏偏又盯上了她。本以為初代首席龍術士和海龍王後裔的組合已經是最豪華的追捕陣容,可龍王居然再接再厲,出動了三頭龍裔!他們何不親自來?她正想手刃仇敵。可幻想終歸是幻想。現實是,與三頭青壯年巨龍同時交手,即使是首席龍術士也無法全身而退。“沒得商量嗎?”多個敵人令荷雅門狄不得不瞻前顧後,最終将視線落于眼前的女性,“你們一定要逼死我?”
“火龍王想要你死,卻舍不得雅麥斯的命。基于這一點,我們會暫時讓你活着的。”金荻斯尖酸刻薄地說,“至于回到卡塔特後族長會怎麼處置你,就不好說了。”
與心浮氣躁的金荻斯不同,陶瑞斯看起來更沉着也更危險。在接到芭琳絲給手下們使的眼色後,他比金荻斯更快行動,上前拿下了叛徒。
身軀強壯的公海龍僅用一隻手就擒住荷雅門狄的雙臂扭到背後,并用另一隻手對她進行鎖喉,掐上她的脖子微微扼住。雖然沒怎麼用力,允許她為了回答而呼吸,卻透露出膽敢亂動就把她頭擰下來的警告。“首席,你若想少受點罪,就不要動。”他說,“否則,你會為你反抗的行為付出代價。”
緝捕行動很順利。任務的輕松讓金荻斯得意洋洋,他自豪地望向上司,用眼神詢求她的下一步指示。
芭琳絲沒說話,默默看着受陶瑞斯的鉗制無法動彈的女人,眼裡情緒複雜,有忿怒,有慶幸,更溢滿了一種不易察覺的……嫉妒。荷雅門狄為這個眼神感到奇怪,心想她一定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事實亦驗證了她的猜測。
“就是你吧。”緩緩踱步到離近處的女人僅僅幾英寸,芭琳絲從正面俯視荷雅門狄,鼻尖幾乎要碰在一起。“我本已接受現實,接受了他選擇你。可是,為什麼要把他帶走呢?為什麼要讓他背上叛徒的污名?”她的質問聲起初很激動,而後卻慢慢輕下來,真正的情緒在話音尾端才開始顯露,疲憊、不解,透着一絲哀涼。
這段話令荷雅門狄憤怒。這頭雌火龍就像任何一個龍族,堅定地認為是她毀了雅麥斯,把一切的罪責都推到她身上。但是在對方痛訴的話聲中,有一些東西卻讓荷雅門狄無法忽視。“你為什麼要問我這些?”屬于火龍族的溫熱氣息撲向她,和那頭契約火龍身上的氣息很相似。恍惚間,她産生了一些幻覺,目光迷離起來。
通緝犯一臉迷惑、愕然的神情,讓金荻斯想明白了一些事,他悄悄湊近芭琳絲,對她耳語,“看來,雅麥斯并沒有向他的主人提起你。”
“我早該想到的。”芭琳絲咬了咬牙,绯紅的眼睛倏地一亮,盯緊眼前的人類,“雅麥斯現在在哪兒?你為何要把他鎖起來?”
一個布裡斯問過她的問題。她想。它讓荷雅門狄厭煩,她索性不回答,把頭扭向一邊,蒼白的面頰一片淡然,内心卻在為猜想逐漸被證實而煩躁。
“這或許是好事。”感到芭琳絲怒意漸深,金荻斯立刻說。他一點也不喜歡雅麥斯,但他更不願心上人傷心。“你該高興,芭琳絲。盡管我們三個聯手對抗他一個不至于會輸,可免不了要進行一番苦戰,沒準一個不小心就讓煮熟的鴨子飛走了。他不在反而更好。”
“你竟認為雅麥斯會站在她這一邊,為一個企圖謀害族長的叛徒而戰?不,他畢竟是龍族。哪怕他一時糊塗,愛上了人類,他血統中被賦予的天性亦會督促他走上正确的道路。”短暫瞥向金荻斯後,芭琳絲又移回目光,繼續瞅着荷雅門狄,“你也知道,他在你和龍族之間一定會選擇後者,你若對他予以自由,他一定會反水倒向他的族人,是不是?”剛才她呵斥起部下來言之鑿鑿,似乎對雅麥斯的忠誠笃信不疑,然而這一刻,她反問的話聲卻透露出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畏怯。芭琳絲比任何人都更加渴望弄清楚雅麥斯的立場。可令人納悶的是,族長似乎不願意向她透露第三任首席叛逃事件的個中細節,才使得芭琳絲隻能從當事人嘴裡讨說法。在這場精心策劃的叛變中,雅麥斯究竟扮演怎樣的角色,是這名主犯的幫兇,還是被脅迫的受害者,她一定要問個明白。
面頰被陶瑞斯掰正,使荷雅門狄不得不正對上芭琳絲的眼睛。就連那雙充滿了侵略性的豎瞳,都像極了雅麥斯。此刻,荷雅門狄已将她如今深陷的這個複雜狀況猜了個七七八八。眼前有段錯綜複雜的關系,而這段關系,自己也涉及其中。“我不想向你解釋。”她冷道。
芭琳絲沉默下來,鮮紅的雙眼卻一直盯着她,仿佛要将眼底的熊熊烈焰燒進她心裡。在維持臉上不變的表情持續看了她十秒鐘後,芭琳絲的手動了起來。“那就接受制裁吧。”她傲然宣告,一拳擊向荷雅門狄小腹之上的心窩。
人體的脆弱部位受到重擊,荷雅門狄的世界迅速變得狹窄,颠倒。她并未意識到自己倒下,隻是隐隐感覺身後挾持着她的那個男人松開了手,任由她滑向那位襲擊她的女性。她不受控制的身體癱倒在對方懷裡,那幾縷占據了視野中心的發絲,紅得像記憶中雅麥斯的頭發。昏迷前,她好像真的看見了雅麥斯,以為抱住自己的是那頭令她生厭的雄火龍。幻覺的時間很短,契約火龍的影子很快消失,隻留下一片濃稠的黑暗。再之後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三頭巨龍以超出地面上人類視力極限的高度朝北歐方向飛,速度很快,巨翅拍打空氣,發出隆隆的響聲。身為指揮官的芭琳絲仍舊在中間,金荻斯飛在她左側的近處,像圍繞主星運轉的一顆伴星,右邊的陶瑞斯離得稍遠,飛在最後面的位置。而那位陷入休克狀态的人類,此時就在海龍巨大的左前爪之中。陶瑞斯用适當的力度握住荷雅門狄,堅硬粗糙、皮質厚實的爪子粗如人類的軀幹,利如黑針般的指甲早已被收起來,以确保被肉壁包裹的女人不會有任何損傷。這名逍遙法外八年之久的現任首席龍術士的命運已經注定。她将在睡夢中,被帶回到龍族的統治者面前,等候發落。
夏季,天總是很早就亮。群星藏了起來。黎明前的天空由暗淡的灰色變成一片魚白,像一個明淨的大湖,幾片薄雲飄浮在遠方,像嬉遊湖間的優美天鵝。離旭日初升仍有些時間,但天邊的微光已慢慢映在巨龍的身軀上,顯現出柔白的顔色。晨光在等待,總感覺有什麼東西亦會随之蘇醒。
“我們要在天亮前趕到卡塔特。”時刻關注天色變化的陶瑞斯,尖細的瞳眸裡有凝重的神色。他們逮捕到叛徒的位置離卡塔特山脈的現居地有近一千英裡遠,巨龍全力飛翔,差不多要一個半小時。
“你很擔心嗎,陶瑞斯?”聽了同伴的建議,金荻斯把腦袋彎向他,“你怕她會醒來,從你爪子裡溜走?”
“我抓得很牢。我隻是怕夜長夢多。”
“也是噢。過去令幾十個術士束手無策的首席,居然一下子就被我們降服了,簡直像在做夢。”盡管金荻斯也認為這事兒很神奇,可他們托運叛徒的行程已然過半,這位謹慎得過了頭的海龍族同伴顯然隻是在杞人憂天。反倒是一路上默默不語的芭琳絲,令金荻斯感到陌生。他迫切想知道她的看法。“這下你終于如願以償了,芭琳絲。怎麼,叛徒成功被縛,你為何看起來不太開心?”
前方的領頭龍以其絕對魁偉和壯麗的姿态,占據了他目光所及的全部視野。她弧線優美的身段勝過族群裡任何一頭雌龍,健壯的軀體更是溢滿了不亞于雄性龍類的剽悍力量。每當她揚起她強韌美麗的翅膀,擊打出極有節奏感的渾厚聲響時,那些如閃耀紅寶石般鱗次栉比鑲嵌的鱗片,便随其沉穩流暢的動作幅度微微震動,破曉時分的微光照得它們一片粉白,讓金荻斯處于極度的癡迷之中。就體型而言,這頭雌性與他旗鼓相當,翼骨完全張開後的狀态甚至使她的翅膀還比他要大一些。它昭示出二者血緣上的鴻溝,令他想起她曾與雅麥斯訂婚的曆史。妒意與自卑幾乎在片刻之間湧上胸膛,化作利劍鑿痛他的心。
作為火龍族族長與其親姐所生後裔的第十代傳人,芭琳絲的血統毋庸置疑比平民金荻斯尊貴得多。縱然因為祖上早早與平民通婚,使高貴的血液受到稀釋,力量漸漸衰微,身份也不如從前顯赫,但她的體格、身體素質,仍舊強過大多數的普通龍族。雖無法與平輩卻血統純正的王族子弟雅麥斯同日而語,充其量隻是個力量優于平民的沒落貴族後裔,可戰鬥力卻強過許多公龍,其緣由正是在于她的身體裡有火龍王姐弟的血。像這樣糅雜了貴族和平民之血的後裔,如果降生于龍族子嗣興旺的全盛期,早就已泯然衆人之中。可恰恰因為卡塔特與達斯機械獸人族久逾七百年的戰争使龍裔的數量急劇消耗,芭琳絲身上那微乎其微的宗室之血,使其成為如今最有資格與雅麥斯聯姻的人選。基于這個原因,火龍王曾積極張羅過他們的婚事,對芭琳絲身後大排長龍的追求者們豔羨和怨憤的目光視而不見。血統論——這個龍族最看中的運行法則,最重要的文化制度,成為橫亘在金荻斯與心愛之人間一條難以逾越、無法消弭的天塹……深感自己配不上她,金荻斯最痛苦的地方莫過于此。
介于芭琳絲始終閉口不語,公火龍内心的不安也在擴大。他晃了下腦袋,露出一個自以為明朗但實則無比傻氣的笑容。“族長會怎麼料理這名不忠的首席呢?拷問她,折磨她,最後棄于孤塔,終生囚禁?在這過程中,無法想象雅麥斯會采取怎樣的行動……你們說,他會不會劫獄啊?”
“族長不會輕放背叛者,更不會讓雅麥斯劫獄。”陶瑞斯用嚴厲的聲音提醒他。
“費揚斯和翁忒斯一定會幫他。他們到現在都一心一意盼着雅麥斯回去。”
“他倆要真敢這麼做,那麼孤塔将變得空前熱鬧。即便是曾經位高權重的雅麥斯,族長也不會輕縱他。兩位老人家總能做出公正和恰當的裁決,根本不需要你我操心。”
“你說錯了一點。至少這件事與我們休戚相關。如果荷雅門狄,雅麥斯這些人要下監獄,那我們也得回孤塔重操舊業。我想芭琳絲應該會樂見其成吧?”
回應他的,依然是心上人強硬而固執的緘默。在金荻斯看來,芭琳絲的表現實在冷靜得過分,以至于有些失常。陪伴了她半生,自青年時代起就作為她忠實部下的金荻斯,當然很清楚芭琳絲對火龍王後裔的濃烈感情。她自認她與雅麥斯是青梅竹馬,但苦于對方在情事方面的笨拙,芭琳絲并不能将她的單相思轉化為一份雙向奔赴的美滿愛情。可那個名為荷雅門狄的人類,卻後來居上,成為雅麥斯的契約者,奪走了他的心。無論肉|體還是靈魂,他們都不可分割。芭琳絲向來不是個慈眉善目、寬宏大量之輩,她會用她酷烈的怒焰與殺意吞噬她的敵人。情敵相見,必然會展開一場血腥争鬥。對于這一點,金荻斯原本深信無疑。他已記不清有多少次幻想自己能挑戰那頭自命不凡的火龍并擊敗他,赢取芭琳絲的芳心,可最終他什麼都沒有做,他清楚自己的實力遠遜于情敵,不敢把賭注壓在一場勝算微薄的決鬥上,他愛慕的異性也從不拿正眼瞧他。金荻斯深知,一個怯懦弱小的雄性根本不可能吸引得了高傲強大的芭琳絲。他所能做的,隻是一邊默默陪伴着她,癡心妄想于她某一天會回頭看一眼自己;一邊默默恨着雅麥斯,并将這股恨投射到他的摯愛身上,認為她也一定對荷雅門狄懷有同樣的恨意。終于,她們見面了。雖然在今天前,芭琳絲并未同這名人類有過任何形式的接觸,但這理應不會動搖她想要報複對方的決心。對深深眷戀雅麥斯的芭琳絲來說,荷雅門狄的奪愛之仇可謂不共戴天,否則她根本不可能召喚她的老部下,去進行這樣一場未經龍王允許的追捕行動。然而,除卻成功逮到了叛徒這部分外,事情的整個經過令金荻斯十分驚訝。沒有預想的争執和厮殺,沒有鮮血,沒有哀嚎與求饒聲,雙方的對峙從一場短促的追逐戰開始,在一記冷靜而果決的拳擊中結束。芭琳絲的臉上不見任何喜悅,更沒有得勝的快感,金荻斯甚至覺得她就沒對那個人類動真格,好像抓捕她真的隻是在例行公事。
難道她是怕下手太重,會傷及雅麥斯……
金荻斯溢滿了濃濃情愫的巨大瞳孔,透過那些正與自己擦身而過的柔軟雲絮,盯住飛馳在前方的雌火龍。胸中早已郁積的愛情之火如同蓄勢待發的岩漿,即将要沖出隘口。他從來沒感到自己對芭琳絲的情感如現在這般濃厚熱烈。有些答案,他必須知道。他已經當了半輩子的縮頭烏龜。哪怕她打他,罵他,他也要得到一個明确的答複。
“我認為,我們該考慮一個最壞的情況。”金荻斯說,“如果火龍王不顧念親子之情,執意要将這個人類叛徒與……你心愛的雅麥斯,一同處決……”
他謹小慎微的試探還沒有說完就遭到打斷。“心愛?不,我早就舍棄掉那份感情了。”始終沉默的母火龍突然出言呵叱金荻斯。他早已習慣她的強橫,可令人費解的是,她竟以十倍的怒火控訴起那個她本該愛的人。“雅麥斯是個廢物,一個被人類迷惑的廢物,我族的恥辱!我要親手把他和他主人抓回去,讓族長重重處罰他!”
這激烈的言辭不免吓了金荻斯一跳,更讓他難以置信的是她話語中的内容。她剛才還期盼雅麥斯能出面反對他的主人,怎麼才過了這會兒功夫,又變了說法。不禁揣測起這話的真假,金荻斯歪着腦袋,屏神沉思少頃後又問,“這些話是你的真實想法,還是……”
“還是什麼?”
“沒什麼。我想你大概是為了穩定自己的決心,為了讓自己硬起心腸,把愛人和情敵送上刑場,才故意這麼說的。”
“愛人?情敵?注意你的用詞,金荻斯。我們讨論的是兩個叛徒!”芭琳絲怒喝道。
金荻斯無法掩飾心中的驚愕,但他還是選擇放棄争辯,順從她的意志。然而芭琳絲的怒氣,并沒有因為金荻斯的退縮而消減。受内心怒火所焚,她原本神氣活現的面目變得猙獰,赤色尖瞳迸發着恐怖的兇光,排排利齒在嘴腔中用力碾摩,彷如一頭吃人的野獸。她一直都不喜歡這名部下的油腔滑調,鄙視他比自己弱,厭惡他凝視自己的眼神,而在這頭蠢龍的諸多缺點中,窺探她的心意這一點,尤為令她痛恨。
“等這次回去,也許我該考慮解除你的職務。”芭琳絲用尖銳的口吻說,她依然緊繃着敏感的神經,眼裡的情緒卻緩和了一些,逐漸趨于平淡。
“芭琳絲……”眼睛不由得瞪大,她的話立即驅散了金荻斯體内所有的其它情感,隻留下巨大的恐慌翻湧在心間。
自始至終都眺望着遠方山河的芭琳絲,忽然回過頭望了望這個發出低低呻吟的族人,“為何要露出這種驚慌失措的表情呢,金荻斯?難道我剛才的話,還不夠讓你寬慰?你不就是想聽我親口說,我恨雅麥斯嗎?”給了他一個敏銳的瞪視後,芭琳絲昂起頭來,再次展現她身為領隊的風範。
“金荻斯,你趕緊閉嘴!”當前的局面讓始終從旁靜靜觀察他們的陶瑞斯不得不介入。那頭聒噪的火龍平時就已經夠煩人的了,可今天他居然屢次三番試圖挑動芭琳絲發怒,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
金荻斯徹底無言。強烈的羞恥令他渾身血液冰冷。他無法否決芭琳絲的結論。她敏捷細膩的洞察力,使她輕易看穿了他那點兒女情長的小心思。火龍将目光投向天的盡頭,一臉惘然若失。
“我的生命,并不隻是為了追逐某一個人而存在。”一貫驕橫急躁的芭琳絲,此時的話聲安定得仿佛換了一副靈魂,帶着幾分莊嚴和虔敬。“我有我的榮耀,我的使命,和我誕生的意義。現在,它隻為了卡塔特而活,為了我們種族的未來。我發誓要清理一切危害我族的蛀蟲,即便這個對象是雅麥斯,我也不會有一絲心慈手軟。我希望你知曉這一點,金荻斯。如果你好歹還有一絲理性和廉恥,就别再繼續拿那些淺薄又愚蠢的把戲煩我了——”
雌龍頃刻間停止了沉靜的訴說與宣誓,銳利的目光陡然看向右後方的海龍族同伴——她對某個情況的察覺,甚至早于陶瑞斯本人。
“啊……”荷雅門狄在龍爪溫暖而緊固的包覆中悠悠轉醒。
澄澈的蒼穹近得觸手可得,又好像很遙遠,潔雲在身邊浮遊,織成一片乳白色的海洋,沒有一絲雜絮。遠方的草原一望無際,随風擺起綠色的浪潮,河流蜿蜒纏繞于田野間,仿佛一條條盤曲的小蛇。破曉前的曦光溫和而柔美,給世界塗上粉白的色調。周圍的景色美得宛如夢境,令荷雅門狄陶醉,可身上愈加清晰的觸感,卻揭開了一個殘忍的事實。她不願相信,自己竟落入那三頭巨龍手中,被他們劫持在萬裡高空。
驚懼與恐慌沖擊着荷雅門狄的大腦,她努力仰起頸脖,企圖看清這個搶劫犯的真實面目。雙方過近的距離使巨龍的身軀在她眼中大得仿佛一座将傾的島嶼,從她的角度隻能勉強看到他吻部的底端,而占據了更多視野的,則是眼前收縮起鋒利指甲的巨掌用以抓握住她的兩根指頭,以及他飽滿結實、曲線流暢的腹部。龍腹相對于其它肌膚粗粝的部位更光滑,鱗甲也更稀少,但同樣堅不可摧,靜默的龍息儲備其中,沒有人想嘗試喚醒它。
被海龍像老鷹拎小雞似的提在掌心的龍術士覺得整個人頭暈目眩,想吐又吐不出來,不禁痛苦地撇過腦袋,幹嘔了兩下。“求求你,不要這麼抓着我。我很難受。”呼呼刮過的疾風吞沒了她的哀求。這微弱無力的聲音是否能傳達到對方耳中,她幾乎不敢确定。
幸而巨龍的聽力足夠優秀。一個低沉而渾厚的語聲自上方傳來。“我已經握得不能更松了。”陶瑞斯說,“除非你想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當然,你不至于這麼輕易死。從來沒聽說過有哪個龍術士會跌死。”
“忍忍吧,首席!”金荻斯正為芭琳絲宣稱要解雇自己的事深深郁悶,逃犯的蘇醒正好給了他一個宣洩郁氣的缺口。“對于一個叛徒,我們已經夠仁慈了。最多三刻鐘,我們就送你回你昔日的居所。”
這話令她恐懼。“我……我想吐。”荷雅門狄猛烈地咳嗽起來。
“你當我傻?”公火龍發出同情而嘲諷的讪笑,“一個騎術精湛,能駕馭狂風和巨龍的龍術士,會恐高?”
“不……我有傷。”痛苦的呻吟從囚者齒間溢出,更伴随着一絲新鮮的、殷紅的血液。雙手被緊緊固定在身體兩側的女人沒法擦拭那些鮮血,隻能任由它們順着下颚線淌落,“求你……放我下來。”
這個情景令金荻斯無比驚愕,趕忙望向同伴,“喂!陶瑞斯,她流血了!你不是說你不會傷到她的嗎?”
“我發誓我沒有!”不想被冤枉的陶瑞斯立刻叫起來。
可白發女子的嘴邊确确實實滲出了血。那鮮明的紅絲騙不過火眼金睛的巨龍。盡管陶瑞斯強調他會控制好力度,可那畢竟是龍爪,不僅僅用來平時走路和攀岩,更是撲殺獵物、撕裂敵身的絕命利器。金荻斯不禁擔心起這名人類是不是有哪裡被同伴的爪子刺穿了……要是真受了那種程度的傷,會不會在回到卡塔特前,就堅持不住呢……
芭琳絲在疑慮中聽完他們的交談,思量再三後,下了一個決定。她将目光投注于一英裡外一處兩山間低凹的狹窄平地,對兩名部下說,“在前方的山谷降落。”
他們在一個山清水秀、杳無人煙的谷地着陸。深藍巨龍停在離地兩三米的低處,把犯人放下來。甫一松爪,荷雅門狄就雙膝發軟跪在地上,伏面幹咳。雄龍變回人形,即刻圍上來。這位傷情不明的龍術士仍有餘力逃跑,因此陶瑞斯和金荻斯始終緊逼在她左右,不讓她有任何施展瞬移魔法的空隙,陶瑞斯甚至把她的一隻手抓在手裡,一旦她有不軌企圖,就将立即面對兩頭巨龍的怒火。
左臂被海龍挽住的荷雅門狄隻能單手捧着胸口,兩頰白絲垂落,使她的臉被遮蔽在陰影裡。盡管看不清她的面部,但那高高弓起的背,不時打顫的肩膀,以及那連續的、幾乎要把全身骨頭都折斷的劇烈咳嗽聲,充分暴露出她正無時無刻受到劇痛折磨的事實。一個擊殺了八百個達斯機械獸人族,在敵軍鐵蹄下成功保衛卡塔特的戰鬥英雄,卻淪落為人人喊打的通緝犯,形同一條流浪的野狗,千瘡百孔,絲毫瞧不出她曾是那個守護之戰的大功臣,三龍見此情形,都不禁唏噓。
金荻斯為快步上前靠近的芭琳絲讓了道,後者蹲在荷雅門狄身側,想端正她的身子檢查她的傷勢。然而,湊近的片刻,雌火龍的鼻腔便迅速被某種詭異的味道填滿。一股像是食物敗壞的糟糕氣味,并混有一絲清新的花香……是燒傷嗎?看來這個女人試圖用香料遮蓋那些皮肉焦爛的傷口,可龍族優異的嗅覺令芭琳絲清晰無疑地嗅到了她想要隐藏起來的氣味,明白她聲稱自己受傷所言非虛。之前在她靠近這個人類,将她打暈的時候,就隐隐覺得她的體味有點不對勁,現在,這股味道似乎更甚了。
她迅速與陶瑞斯交換了眼神,得到後者肯定的答複。陶瑞斯曾在戰鬥中挾制過荷雅門狄,自然也覺察到她身上的異味,卻認為這隻是旁枝末節的小事才沒有多言。兩名龍族終于徹底确定了這一點:首席在與他們交戰前就已經負傷。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他們才能如此輕易地将其拿下。
“你在遇到我們前,和别人交過手?是異族嗎?”聞起來确實有點像達斯機械獸人族的閃電劈灼緻使皮膚焦糊的氣味,因此,芭琳絲提出了這個問題。
感受到這頭火龍逼視的目光,荷雅門狄虛弱地擡起頭,淌着絲絲血迹的嘴角旁,一個不置可否的應答輕輕滑落。
她受傷不輕,以至于連說話都有氣無力,雅麥斯也會感受到同等痛苦,可芭琳絲卻看不見他。“讓我看看你的傷。”
“不,不行。”顯然胸口的傷處是對女人而言十分私密的部位,她立即拒絕,臉色有些難堪。“現在不行。”
“離卡塔特隻有半小時多的路程,你就不能忍忍麼。”金荻斯幽怨地說,“回去讓特爾米修斯長老給你治。你再磨蹭,也改變不了你的命運。”
火龍族男子不耐煩的話語,荷雅門狄根本不想聽,隻當它是一陣耳邊風。她用手指擦掉嘴邊的血,可馬上又咳出了更多的血,樣子看起來極為可憐。
盡管有衣物遮擋,可直覺告訴芭琳絲,這個人類胸前的皮膚應該已經腐爛化膿。她沉重地蹙起雙眉,陷入了此生最艱難的思考。理性的一面敦促她,不要摻雜私怨,做正确的事;感性的一面卻在教唆她,向這個女人複仇,将自己得不到雅麥斯的恨遷怒在他的主人身上。兩股力量不停交鋒,撕扯着她。
歸根結底,她最怨的還是雅麥斯。從認識他的那天起,芭琳絲就喜歡上這頭劍眉星目、身形強健、英姿煥發的火龍。他們不是玩伴,不是好友,她隻是單純地追着他的腳步。父母把她生在了一個上層階級的高貴與平民階級的卑微并存的家庭。對祖上王族身份的向往,促使他們從小就對女兒進行嚴厲的精英教育。他們反複叮咛她,不值得在低賤庸俗的平民身上浪費時間,隻有和有層次有地位的族人來往才能給家族帶來助益。在父母的鞭策下,小時候的芭琳絲幾乎交不到朋友,一直生活在雙親的羽翼保護中,直到第三次惡魔降伏戰殘忍地奪走了她所有的親人。才剛成年的芭琳絲變得形單影隻,越來越孤僻和敏感,同時也愈加自命清高。在全族為悼念陣亡将士而舉辦的大型葬禮上,她見到了雅麥斯。那正是父母極力想讓她結交的人。然而,芭琳絲卻第一次以自主的意志作出決斷:她不想和雅麥斯做朋友。她愛上了他。
601歲的芭琳絲開始追求668歲的雅麥斯。一群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年輕火龍有時會聚在一起玩——活動的組織者自不必說——這段極其短暫的蜜月期,被芭琳絲視為他們少時友誼的證明。漸漸地,芭琳絲不滿足于隻能在聚會上碰見雅麥斯,她渴望二人間的私密幽會。為了得到這頭倔強的公火龍,芭琳絲使出渾身解數。适度的調情,晦澀的暗示,欲情故縱的逗弄,若即若離的撩撥。可這些招隻能在對方也對自己抱持好感時才管用,對于一塊木頭,一塊冰,所有的努力統統無功而返,化作泡影。雅麥斯素來不屑芭琳絲苦心營造的溫柔陷阱,隻拿她當普通朋友,就像他對待其他任何一名火龍族成員一樣。當所有手段都盡數失敗後,芭琳絲失去耐心,開始了她長達百餘年的強勢求愛。正是從這時候起,二人穩定而疏離的關系急轉直下,雅麥斯漸漸疏遠這名族人,無論她身處何地,都絕不讓自己出現在她的視線範圍,仿佛星空中永遠都不相會的兩個星座。雅麥斯有意識的躲避,令芭琳絲惱羞成怒,但火龍王的暗中撮合,卻讓她重新燃起了希望。火龍王一直在背後支持她追求雅麥斯,甚至不惜違背雅麥斯的個人意志,欽定兩人的婚事。芭琳絲欣喜若狂,翹首以盼。多數族人也都憧憬于他們的結合,暢想那場豪華盛大的婚禮。它一度是群山之間最火的話題,可随着時間的流逝,婚期一拖再拖,事情逐漸沒有了下文,也不再被人們熱議。終于到了某一天,芭琳絲放出豪言,要在龍神殿外的廣場向火龍王後裔表白,并邀請全卡塔特的龍族共同見證這溫馨的時刻。在衆目睽睽下,向所愛之人表明心迹,芭琳絲感動于自己的癡情奉獻,殊不知這徹底觸及了雅麥斯的逆鱗。對于這得意忘形的雌龍企圖拿民意逼自己就範的舉動,他深惡痛絕。他如期赴約了,卻是為了狠狠戳破芭琳絲的美夢和自尊心。在衆人祝福的目光下,在芭琳絲滿臉喜悅和期待的笑容中,雅麥斯嚴詞拒絕了芭琳絲的告白,把她的尊嚴踩得一錢不值。那天,沒有人嘲笑她,她也沒有留一滴淚,但在渾渾噩噩回家的過程中,卻感覺自己像是死了一樣。盡管事後她又鼓起勇氣,陸陸續續糾纏了他一陣,但她知道,自己已無顔繼續待在卡塔特。這段漫長而又艱辛苦澀的追愛之旅,最後終結于芭琳絲請求火龍王派她到孤塔當看守隊長,這一去,就去了兩個半世紀。
而今,當衆給予她羞辱的那位男性,竟成為了一名叛徒的契約者,相信他今後在卡塔特的聲望也會一落千丈,大不如前。而她芭琳絲,則會扶搖直上,成為護社稷有功的英雄,得到民衆的喜愛和尊敬。二者地位的調換,給了這名苦苦求愛而不得的母火龍一絲快意。
結束了内心的掙紮,芭琳絲朝白發女人伸出一隻手,“起來,”她說,“我載你。”
金荻斯和陶瑞斯大吃一驚,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就連荷雅門狄都難掩滿面訝異,用探尋的目光注視芭琳絲。
“我指的是用‘那個’姿态。”母火龍解釋,“人類的手更方便我抓緊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逃走的。”她笃定地說。
想象了一下在那個姿态下二人的姿勢,金荻斯不免一陣驚惶,但執行起芭琳絲的命令來,沒有任何猶豫。“那我們也……”他旋即變身。一雙锃亮的紅翼展開在他背後,比真實巨龍的翅膀尺寸小,卻依然巨大,一旦扇動起來,四周的草皮和泥土便立刻夾雜着轟鳴四處飛濺。兩根向上翻的犄角長在腦袋兩側,足有十二英寸長,顔色略深,顯示出紅黑相間的紋理,點點火星缭繞于尖角末端。他的四肢和軀幹沒有明顯的變化,仍舊是一副人類男人的模樣,但腰骶部區域卻長出了一條幾乎要拖曳在地上的、鱗甲緊密的火紅長尾,正随着主人的心情左右擺動。為了保持上下身平衡,尾部的顯現是必須的。
龍族精妙的變形魔法,贈予了他們不僅能在人形态下釋放龍息的能力,還可以讓自身的外在形體面貌呈現為龍類原形與人類假身相結合,由此變身成一個特殊的、“半人半龍”的姿态。
荷雅門狄并非第一次見到這種“半變身”狀态下的龍。在她和雅麥斯還沒有決裂的那幾年,他們在卡塔特的生活曾充滿了浪漫和情趣。雅麥斯數次以這種姿态,帶着她到高空漫遊翺翔兜風。他們于藍天下擁抱,長吻在一起……那段過往雖已逝去,卻依然留在她的記憶裡。
如今,芭琳絲也做了相同的事,讓人形化身以半龍化的姿态展現在荷雅門狄面前。龍的偉力與人的靈巧統合在一具軀殼上,形成一種别樣的美感,绮麗而壯偉。芭琳絲不假思索地把荷雅門狄橫抱起來。她至少有1米8,手長腿長,在她的懷裡應該會很安心……假如,她不抓她回去的話。
“我有個問題。為什麼你們還要叫我首席?”在聲息相通的距離下,荷雅門狄凝視火龍族女子,真誠的詢問聲暫緩了她的起飛,“難道在出了這麼多的變故後,龍王仍保留着我的首席名号?”
“他們确實從未正式下令過褫奪你的名号,因為他們想當着你的面宣判。”芭琳絲如實相告,深暗的眸底混雜着堅定、驕傲、嗤鄙,和任務完成後的放松等多種情緒,“從結果看,就在今日或明日。”
“謝謝你,芭琳絲。謝謝你的誠實。”荷雅門狄無聲地低下頭,當它再次擡起後,冰藍色的瞳眸裡射出冰刀般的利光,“——永别了!”
一個先前不曾面世的六芒星魔法陣于此時突然揭開它的真面目,出現在荷雅門狄的左手背,仿佛是一個天才畫手親筆繪制的精品佳作,線條上細密流動的光暈宛若秘銀,流淌着難以估量的魔力。它由高級空間魔法構造而成,在龍術士的授意下,忠誠地運轉起它的職能。像這樣一個能跨越物質的阻攔,從而讓身體實現空間移動的複雜魔法陣,通常要布置很久。術者手上的魔法陣隻不過是啟動的開關,真正的魔法陣則要描繪在術者站立的地方。幸運的是,雙方的長談給了它足夠成長、完善的時間。它藏匿于風魔法的隐形屏障下,潛行在叢生的雜草中,更确切地說,就在芭琳絲足下。
銀光乍現,裹住她們的身體,将“空間轉移”魔法選定的目标帶去早已設定好的地點。遺憾的是,芭琳絲未能獲準同行。在火龍族女性愕然的目光中,荷雅門狄的人影逐漸變得模糊氤氲,最終化作一團白色的薄煙飄散在芭琳絲眼前,其實體,其留在手臂間的重量,都形同泡沫般不複存在。
見狀的金荻斯和陶瑞斯迅步撲過來想要阻止,可為時已晚,他們抓到的隻是無形的空氣,和随着施法的結束逐漸彌散開來、在空中蒸發的魔力因子。狡猾的逃犯,已經徹底消失無影。
芭琳絲面容呆怔地站在原地,足足愣了半分鐘,才從失神的狀态中恢複。一陣沖天大笑從仰起頭瞪向高空的雌龍口中爆發,聽起來像是暴怒的咆哮。恨意如滔滔洪水一瀉千裡,她好恨,為自己竟然輕信了那個人類,竟然對她動了一絲恻隐之心而情不自禁地痛恨和責怪自己。
“芭琳絲……”金荻斯小心翼翼地征詢上司的命令,“我們還追嗎?”
這次出戰完全是他們三個自作主張的行為,主導人是芭琳絲。金荻斯、陶瑞斯作為随從,響應她的号召。首席叛變出逃的八年來,龍王派出的無數獵手全都失意而歸。作為龍術士中的翹楚,針對荷雅門狄的抓捕自然相當棘手,可龍王卻從未嘗試過讓龍族精銳去辦這件事,即便芭琳絲已積極情願過無數次。金荻斯很清楚,族長不容許芭琳絲插手此事,最根本的原因正在于她和雅麥斯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極可能導緻她讓感情戰勝理智從而徇私枉法,就算她能克服自身的弱點,做到鐵面無情,卻無法化解雅麥斯對她的惡感。多年來始終對芭琳絲避之不及的雅麥斯極可能在與她相見時産生抵觸的情緒,從而倒戈荷雅門狄,幫助她對抗芭琳絲。種種原因,都令火龍王極力避免讓這對冤家碰面。芭琳絲本人自當更加心知肚明才是。
但固執的她卻私下命令老部下相随。他們靠追蹤喬貞和布裡斯,确定了荷雅門狄大緻的活動方向,并巧妙地運用反偵察技巧,與這兩名優秀的戰士拉開足以免受被他們識破的安全距離,悄無聲息地跟在叛徒身後。
皇天不負有心人,他們的圍捕行動極其奏效,不費吹灰之力就制服了荷雅門狄。可那個詭谲而狡詐的敵人為了拘捕竟不惜利用他們的同情心,手段卑劣而肮髒,令人不齒。可金荻斯不得不承認,那十分奏效。
得不到回應的火龍隻好垂頭喪氣地向陶瑞斯求助,接到同伴暗示的海龍歎口氣,冒着極有可能招緻首領懲罰的風險,問道,“還是說,要回去呢?本來我們也是背着族長……”
“說什麼傻話!”芭琳絲怒不可遏地呵斷海龍。她的雙眼已被無盡的恨意浸透,變成了血一樣的通紅。“當初追查刹耶軍的下落,我們花了多久才成功,如今才這一點點挫折就受不了了嗎?繼續追!”她發号施令,“不抓她回來,誓不罷休!”
……
在芭琳絲怒火鞭長莫及之處,荷雅門狄回到了最初和那顆紅色彗星遭遇的原野。敵人也許會想到這是她的目的地,但回程的三刻鐘時間已足夠奢侈,能允許她做許多事。
無論龍術士,普通術士,守護者,或他們的宿敵達斯機械獸人族,隻要見識過“龍”這種偉大的生物,都應當清楚同時與三頭成年龍種狹路相逢時該怎麼做。明智的人會避開鋒芒,無謀之人會傻乎乎地正面硬碰,不自量力之人則企圖拼腳力來逃出生天,當發現後者無法給自己赢得人身的自由和安全,荷雅門狄便轉而選擇用一個迂回而保險的策略來應對強敵。從被他們包圍的那一刻,她就打定主意,要在這三個家夥面前演一場戲。咬破嘴唇,僞裝成負傷之姿,模拟詛咒發作時的痛楚,做起這些事情來,她幾乎駕輕就熟,絲毫沒露出任何可供人指摘的蹩腳破綻。她高超的演技,還包含了假意昏厥,實則将對方的談話竊聽得完整無遺的那部分。這三頭巨龍的閃電襲擊完全超出荷雅門狄所能預知的任何突發狀況。除此之外,她沒有别的選擇。她的逃生之機,就在他們的輕敵大意之際。
芭琳絲……真是一頭令人印象深刻的龍。除了性别,她的高傲,霸道,喜怒無常,她火爆的、總是刺痛人的性格,以及偶爾流露的溫情,幾乎和記憶中的那頭火龍一模一樣。
如果她說的是真話,那麼雅麥斯沒有在荷雅門狄擔任首席龍術士留守卡塔特的那五年中提及這名族人,應該是他有意為之。可能是為了避免芭琳絲打擾到她,他選擇保守這個秘密,阻斷了二者的碰面。正因如此,荷雅門狄從來不曾得知,自己的那位契約者會有這麼個熱情而執着的愛慕者存在。
但顯然芭琳絲并不值得她過度關注。她早已選擇背棄龍族,卡塔特的一切都随風而逝,埋葬在了過去。之後的日子,她會與這頭母龍避而不見,正如雅麥斯期望的那樣。而她之所以冒險回到這裡,自然另有用意。
然而——
無論是草叢深處,大樹背後,還是岩石腳下……她翻遍了每一個可能藏東西的地方,都毫無所獲。所有的東西,全都遺失了。石墨筆,木炭筆,自制的顔料,除味的香料袋,這些年或是無聊打發時間或是練習又或是為了紀念而畫下的每一張畫,那些凝結了荷雅門狄的心血,她珍視看重的一切!
那三個讨厭鬼沒能妥善保管好她的随身物件。在飛行過程中,它們不知道散落何方。她雖然完好無損從他們爪下逃離,可遺失了諸多重要物品的現實,卻仿佛在倔強地告訴她,至少有一部分,有那麼一小部分,還是被龍族奪走了。
唯一慶幸的是佩劍沒丢,它仍牢牢系在腰間,給了她一絲安慰的力量。至少,她還能拿起武器,還能有反抗的餘力。第一縷陽光照在荷雅門狄身上,把她的臉暈染在花白之中。朝陽從地平線下鑽了出來,盡管還隻是遠山頂部的一個小點,但它的光輝已足以讓原野沐浴在柔美的晨曦之中。至少,太陽也還是在每天照常升起。
除了經常下雪的地方外,除去布達和傑爾……荷雅門狄抓緊劍的柄端,默默盤算人生下一步路。不論她願不願意,她都得重新謀劃新的去處了。
XXXV
- 八年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