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貞記不清在他長達295年的人生中是否有來過布達。
他對這兒隻有很模糊、卻并非全然空白的印象。也許是某次在布裡斯背上,對地面的這座城給予了不經意的一瞥。他隻記得,這裡人煙很稀少,環境格外空蕩,到處是倒塌的屋宇和荒涼的沙地。可時間卻像是魔法,将記憶改變得天翻地覆。曾經的廢墟,如今已變為一座車水馬龍、房屋林立,商業發達的嶄新城市,繁華得令喬貞吃驚。當他眺望岩石陡峭的矮山上建起來的石頭城堡和塔樓,都不禁為其巍峨壯觀的外形和卓越精深的工藝啧啧贊歎。城中的鬧市區他卻評價不高,尤其是人流最稠密的商業街,終日彌漫在買賣的吆喝與吵鬧之中,垃圾和積水遍布,一到下雨天,地面就布滿泥濘,仿佛一個個又髒又濕的小型沼澤,完全走不了路。
不過,機敏的小商販,務實的生意人,以及精打細算的購物者們,卻是喬貞刺探情報的重要幫手。他們迫不及待地向這位外鄉人介紹布達城這些年蓬勃發展的曆史,幾乎無需他多問,就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拿來與他分享。談起城市的偉大重建時,每個人臉上都難以掩藏自豪與熱愛之情。這座城的複興實屬一項偉業。半個世紀前,蒙古人将布達洗劫一空,并一把火燒毀了所有修道院和民宅。市民不分男女貴庶和老幼,要麼殺死,要麼擄走充作奴隸。幸存的人們跑進山裡,爬到樹上,在惶恐中躲躲藏藏,在森林中翻找食物,甚至不惜吃屍體。國王貝拉四世收複失地後,用了近三十年努力振興滿目瘡痍的故國,飽受戰亂摧殘的布達城這才重新煥發起生機。街道、房屋和農田紛紛恢複,修道院也再次興建,郊外的山上還築造起用以防備蒙古人的堅固城堡。
隔岸相望的姐妹城佩斯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它在某段時間曾是匈牙利王國的首都,可自從與布達雙雙淪陷并被蒙古人付之一炬後,這座昔日故邦至今都沒能重振。其根源在于,貝拉的長子伊什特萬為了和父親争權而爆發的内戰,緻使國王被迫将王國分割為二,多瑙河以東的大片土地交由伊斯特萬統治。因此,佩斯城與貝拉的重建計劃失之交臂,被庸碌且短命的伊什特萬遺忘,後世的君主也未能重現其往昔輝煌。喬貞偶爾會遙望河東那蕭條寂滅荒蕪的空城,隻有在這時候,記憶裡對這一帶的模糊影像才依稀有了些印證。
在遭受大規模的屠殺與嚴重的破壞後,布達獲得了重生。可就在近期,有一群比蒙古人更可怕的惡魔占有了它。如果異族沒入侵,或許這真的是個好城市。
喬貞目光平和地走在午間的街道上,往來身邊的任何人,都會被這位感官敏銳的龍術士仔細探索其身上的氣息。達斯機械獸人族的雷壓在不進入戰鬥時處于隐蔽狀态,與正常人類無異,這給搜尋工作增加了難度。這些天,他走訪了城内每一條大街小巷,不聲不響地盤查了幾乎半城的人,卻沒有一絲斬獲,甚至讓他覺得,整座布達城最可疑的反而是自己。不過現在,喬貞的目标卻并非這些真實身份難辨的路人。藍灰色的眼睛巡視這條街,在盡頭處,看到了一塊挂着小旗的木頭招牌。
闊步進入這家平民階級客人常光顧的酒館,拉住從身旁經過的跑堂夥計,喬貞指了指面前桌子上的大塊山羊奶酪、烤洋蔥和檸檬水,“來一份和這人一樣的。”
他選擇的拼桌人,有一頭非凡的絢藍秀發,引得旁人紛紛側目。他正是喬貞的契約海龍布裡斯。二人約好在這兒接頭,分享各自調查途中獲得的情報。
“檸檬水?不是吧,布裡斯?”坐下來後,喬貞望着海龍的杯中之物,啼笑皆非地搖起了腦袋。盡管認同出任務期間盡量不沾酒的規矩,但布裡斯的選擇卻讓他隻想皺眉。
他如願得到了一個白眼。“這兒沒什麼我感興趣的酒,再說,又沒人阻止你換别的。”布裡斯神色暗淡。每天都重複這高強度的調查,除了讓他越發清晰地認識到人類并沒有随着他們開創的文明而逐漸脫離骨子裡的蒙昧與野蠻這一事實外,他沒覺得這個工作有任何意義。可喬貞望向他的眼神卻無比認真,對他的回答甚是期待,他隻能耐着性子,對這位主人搖搖頭。“沒有惡性事件,沒有非正常死亡。一切太平。如果你認為街角為争搶幾枚銅闆大打出手的小流氓,市場裡互相吵架罵人的對鋪小販,農婦手持糞叉追打出軌的丈夫,這些都是我們的死對頭搞出來的話,那我也無話可說。”
一個小型的隔音結界在桌椅邊緣處升騰而起,保護他們的談話内容不被外面人偷聽,結界的施放者喬貞卻是滿面峻容。他們針對布達進行巨細無遺的調查已經一周,日以夜繼的私訪卻幾乎沒有任何結果,然而,這無法動搖喬貞的決心。“那就繼續調查,直到異族露出馬腳為止。”他堅持道。
“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嗎?”布裡斯頗為無奈地拍了下桌子,“沒有任何人被吃,喬貞!”
“他們知道你和我在這裡。”喬貞對自己的判斷确信無疑,“如果明知有被殺的危險還敢頂風作案,那就不是能與龍族周旋幾百年屹立不倒的惡魔了。”
“你說的這些,得建立在布達真的被敵人侵入的前提下才能成立。而問題正出在這裡。你已經默認那個叛徒說的是事實,卻從來沒想過她在誤導你。”主人對荷雅門狄總有種莫名的信任,總認為她沒有撒謊,這讓布裡斯相當抓狂。
“可你要怎麼解釋唐納林的失蹤?”喬貞反問,“他沒等在約定的地點和我們碰頭,因為他極可能已經被異族殺害了。”
發現并上報荷雅門狄行蹤的密探唐納林,負責監督喬貞、布裡斯此次的任務。可是,這位第四等級的術士非但沒有給兩位大人帶來任何幫助,當喬貞和布裡斯返回布達試圖聯系他的時候,他更是離奇消失了。
二人談話漸止,服務生為喬貞拿來了他的那份午餐,等對方走遠後,他用嚴肅中混含着一絲嘲諷的眼神打量布裡斯,“除了唐納林的失蹤外,還有一個疑點。我們被人跟蹤了。我很意外,以你的機智與敏銳,你竟沒發覺此事。”
布裡斯正在喝水,喬貞的這席話像一道閃電擊中了他心底潛藏的小秘密,吓得他險些嗆到。他竭力不讓神情和動作有任何變形,穩穩地把口中的檸檬水吞咽下去。龍族的五感比龍術士更為靈敏,雖然對魔力的感知能力不如對方,但嗅覺強于大象,聽覺強于蝙蝠,視覺強于隼類,使他們個個都堪稱追獵高手。這意味着布裡斯對于獵物的探尋,常常比喬貞更準确和迅捷。何況對方是他的同族,布裡斯對他們的氣味自是熟稔于心。他很早就發現在他和主人追蹤通緝犯的步伐後,有三個鬼鬼祟祟的家夥也在暗中跟随,企圖通過他們的行動追查荷雅門狄的下落。他默許了那三名族人的出擊,沒有将此事對喬貞透露半分。莫非主人發現了……
“更确切地說,是跟蹤我。”喬貞挖了一口奶酪放進嘴裡嚼,聲音聽起來有些發悶,“我已經連續三天有這種被人窺視着的感覺了。對方一定是達斯機械獸人族,而且絕非等閑之輩。”
“你沒有嘗試去追?或者我該問,你追了,卻沒追上?那倒真是稀奇。”海龍用譏诮的問話掩蓋心虛,内心卻升起了不安的情緒。主人的感覺不會錯。如果他堅稱被人跟蹤,那便說明布達這地方确實卧虎藏龍,看似平靜的水面下,隐藏着洶湧的暗流。
“再給我點時間。”龍術士眯了眯眼睛,“堵上那個被廢棄的名号,我也要把這偷雞摸狗之徒揪出來。”
“可我們沒那麼多時間。這件事也根本不歸我們管。”布裡斯激辯道,“我們得回去,喬貞。你應當清楚你隻是被派出來追拿逃犯,而任務終究得有完結的一天,不論成功還是失敗。我們已經在布達逗留了一整周,不可能一直待下去。”
喬貞陷入艱難的沉思,過了一會兒才道,“你說得沒錯,可我得向龍族預警。哦,當然我也可以選擇不。”他撇嘴壞笑一下,看着從者,“對于一個被族長随意棄置,内心充滿不甘和憤慨的離任者而言,知情不報才是他該有的态度。你說呢,布裡斯?”
這家夥竟拿本族的安危來要挾自己。海龍悶悶不樂地盯着他,“那你說,你想怎麼做。”
“編個借口。我總不能對族長說,佩斯-布達的情報是我從一個他們恨之入骨的犯人那兒得來的。”
與主人心意相通的從者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想法,但他卻語調堅決地反駁起來,“你想推脫是從密探那得來的消息,很聰明,卻非常緻命!族長向來反感龍術士與密探私交過密。你不至于蠢到想走你那位作惡多端的瘋子繼任者的老路吧?”
談話忽然涉及到某個被龍族列入不提倡讨論的對象,喬貞的表情瞬間有一絲傷感。“不是什麼關系要好的密探,是一群蒼蠅。”他眉頭緊鎖,提醒布裡斯,“你忘了那些家夥過去是怎麼對我窮追不舍的了?”
海龍想了起來,确實有那麼一群密探,曾依照族長的囑咐監視這位初代首席龍術士,絕大多數人都已随歲月的流逝埋進了塵土,最後這個擔子落在了密探羅賓的肩上。“可惜據我所知,羅賓在九年前就死在了家中馬桶上。非常窩囊的死法。”他評價,“我想他那個歲數,多半已經拉不動屎了。”
“皮特還活着。他後來接替了羅賓的使命,比他的前任小了足足十歲。”喬貞露出一個得意的笑,但很快就意識到密探的年齡乃至他們的健康,對于能近乎永生不朽亦不會自然死亡的龍術士而言,顯然是一個過于脆弱的事物,仿佛人走路時甚少會注意到有小蟲被踩死在鞋底。“噢,十歲,即使這樣他也已是風中殘燭……你說得沒錯,布裡斯,我們的确得加緊時間。”他一口悶掉檸檬水,擺手招呼店小二過來收錢。
布裡斯載着喬貞,飛入人類十分向往卻無法接觸的高空。他們達成一緻,要假借密探皮特的名義,把布達城的情報帶給龍王。就像掌握了卸任後的喬貞不停更換的落腳地的密探們那樣,喬貞把這些人的住址也都摸得很清。他們先去了趟皮特位于波佐尼的家。這是一個吵鬧而忙碌的七口之家,皮特用他這些年效力卡塔特得到的工錢,把原本擁擠破舊的老宅置換成一套大房,家族成員有年邁失聰的老伴,血氣方剛的大兒子,大兒子去年剛娶的新婚妻子和夫婦二人膝下一對啼哭不止的龍鳳胎嬰兒,還有一個剛到待嫁年紀的小女兒。這位年過五旬的老密探仍未退休,近些年的任務量卻随着他逐漸衰微的精力變得稀少,但是把距離匈牙利邊境城市波佐尼不太遠的布達潛伏異族之事僞裝成是他發現的,倒也勉強說得通。喬貞用黑魔法修改了皮特的記憶,給它們添上了一段虛假、卻即刻就被他采信的故事。為了清除後患,确保事後不會被生性多疑的兩位龍王發覺事情的蹊跷,喬貞出此下策。布裡斯與主人沆瀣一氣,同意了他的不義之舉,心中對能夠以這種方式小小地忤逆祖先産生了些許爽意。與老邁的密探及其一家老小告别後,他們動身返回卡塔特,隻用了一小時就飛到了北海。
大海以其瑰偉壯美的面貌橫亘在主從二人前方,水面呈現為亮麗的藍綠色,平均深度雖不到百米,卻足可屏蔽陸地人想要踏足和征服它的野心。喬貞讓布裡斯暫且停在一處淺灘,似乎有事要交代。他在海龍選定的降落處布下一道結界,待布裡斯平穩落地後,便從他寬闊的背脊跳下來,任憑雙腳紮進淺海柔軟的泥裡。褲腳和皮靴瞬間被水吞沒浸濕,給喬貞的皮膚帶來一絲清涼。
“我一個人可以應付。你回孤塔等我。”在翻滾的波浪前,龍術士側頭,望着身旁如山一般高峻巍峨的藍色巨龍。
一抹無奈的輕笑若有似無地綻放于布裡斯嘴角。他心酸地想着,即使以自己海龍王嫡親後裔的身份提出箴言,在老祖先那裡也已經起不了任何勸解和求情的作用了。但他并沒有讓這份悲戚表露半分。對于喬貞想單獨複命的意向,表現出無所謂的态度。“随你吧。要是族長察覺到你在騙他們,惱羞成怒把你丢進孤塔——的牢房,”他特意拉長音,“就換我來看守你。”
“也沒差。”喬貞聳了一下肩。
布裡斯離開後,他孤身前行,嘴中念起古老的咒語。他的人分明在往深海區邁進,腳步卻沒有踩在水中,反而慢慢攀升,一步步遠離了海平面。一條無形的階梯向上延伸,将他送至高不可攀的空中。無聲無息地走了不知多遠距離,在由魔力形成的光暈中,他進入了一個常人看不見的通道。時間感頃刻喪失,他時而感覺通道内的旅程比星系演化更綿長,時而又短促得猶如雨水滴落。喬貞的身形在光暗間交替變換,上一秒出現,下一秒又消失,直到漸漸柔化在光芒中。
刹耶王和華倫達因将軍曾在八年前奇襲了龍族的大本營。這一舉動使卡塔特舉座震驚。兩位龍王不願相信,他們耗費巨量魔力,将卡塔特山脈從原先意大利北面的阿爾卑斯遷移至北歐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南部高空的完美防禦手段,被異族之王偵破。敵人在結界上擊開一個大缺口,狠狠地蹂躏了這座聖山,一名長老、兩頭巨龍和21位守護者的性命被奪走。萬分不得已之下,龍族的領袖隻得施放出一個更為高深的魔法,以更加穩固的防護措施接受敵人的考驗。現在,卡塔特山脈依舊高懸于歐洲北部上空,但不再固定于一個地點,它會以一個恒定的速度,在北歐諸國間移動,有時還會飄蕩到漫無邊際的海洋上,其飄忽不定的行動軌迹就如同彩虹橋與人界連接的那條隧道般,每天都随機變換,再難被精準定位和掌握。龍王的魔法保障了卡塔特山脈在不斷運動遷移的過程中不會被山上的人們察覺,正如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類從來感覺不到地球在轉動。據說,這二度遷山的創舉,投入了火龍王和海龍王不計其數的魔力,甚至已讓他們龍體抱恙,日漸消瘦,但他們卻認為對付狡詐異常的刹耶,這是非常必要和有效的舉措。事實證明,其後數年,卡塔特都處于一片安甯之中,再無敵人騷擾。
上山的通道不止一條,它也在每天改變入口的位置,但這難不倒初代首席龍術士的偵查力。在漫長到仿佛一整個人生過去後,七彩之光覆蓋住喬貞,将他送到彩虹橋的前端。雄偉的卡塔特山脈群出現在他眼前。上次來到這裡,還是在第三任首席冊封當天的晚宴上。
奇異的失重感離他而去,對龍族栖身之地——亦是困了他大半輩子的樊籠——的熟悉記憶在慢慢回複。喬貞快步走完千米的彩虹橋,與杜拉斯特簡易交談。多年不見的龍族故鄉一如既往的安逸,柔亮,恢宏,大氣。山道在群山間參差交錯,縱橫飛揚,宮殿與别墅錯落有緻,百樹繁花點綴其中,一切都是那樣的和諧、美麗和井然有序。除了殘敗不堪的“龍之骨”山——它先是遭雅麥斯的重拳破壞,後又在抵禦刹耶和華倫達因的戰役中被龍王當作投石器,至今都沒能得到修繕,遠遠望去,仍舊是一副亂石堆成的殘骸。
路上見到他的守護者都心懷訝異和欣喜地張大雙眼,歡迎他的到來。他們恭敬地向他行禮,問候,言談間毫無做作,仿佛仍當他是首席。至少在這裡,他還是留下了不少東西。人們依然很敬仰他,尊崇他。對于這個現象,喬貞不知該不該感到高興。
龍神殿淡金色的宮牆如曜日的光輝一般照亮黑發男人的臉,讓人恍然以為正置身于仙氣缥缈的天庭。今日輪班在宮殿門口看守的是守護者奧利弗和凱齊爾,他們躬身朝初代首席緻敬,随後由奧利弗入殿通報。不一會兒,他便出來向喬貞表示龍王容許他觐見。
盡管已無數次演練過那些編好的言辭,可喬貞天生不是個擅于用虛僞和謊話應付交際的男人,而接下來他要說的,可能是人生中最困難的一個謊。當明亮的議事大廳内那數百格猶如天梯般一節節通往權力頂端的台階顯現在眼前,他的呼吸和腳步聲開始變得沉重。他分不清放跑荷雅門狄究竟是一時興起,還是對龍族積怨已久的報複。不管哪種,他都得過這一關。作為龍族昔日最重要的精英骨幹,他被允許接近龍王至重重階梯中的第五個平台方才止步。龍王沒問他布裡斯的去處,他也沒多作解釋。調整好呼吸頻率後,他決定直接開門見山,奔向主題,“族長大人,我奉命捉拿逃犯荷雅門狄,現在,我回來了。”
火龍王為他的獨自前來深感失望。“可我沒看見她。”他說,“希望你隻是暫時将她留在了殿外。”
“很遺憾,我沒能完成這項任務。她相當強大,機警,聰穎。尤其是強大這一點,就像……年輕時候的我。”
這一回答令寶座上的老者驚呆了。二人對視良久,誰都無法說服自己去相信這是真實世界裡的真實場景而非幻覺。連喬貞都解決不了這樁難題……他可是背負了他們全部的希冀啊!
“夠了,喬貞。你讓我族蒙羞。”用拳頭大力擊打黃金座椅扶把的火龍王,幾乎要将他蒼勁卻滿是老皮的右手磕出血來,“你已經不再是我們記憶中那個無往不勝,所向披靡的男人了。”他無情而激烈的話聲震在宮牆上,化作一張要死死扼殺喬貞的巨網朝他反射而來,回音繞梁不絕,令人膽寒。
“現在的你,确實隻适合看管犯人。”滿是譏嘲意味的話語從海龍王口中漏出,臉上的晦暗神色顯示出他此刻極為不悅的情緒,兩眼直勾勾地盯着喬貞,像看待一隻老鼠。任何人被這樣恐怖而冰冷的眼神盯視哪怕一秒都會瑟瑟發抖,情不自禁地匍匐下來。
認識到失職的自己不可能光憑幾句幹癟空洞的官話得到龍王的諒解,喬貞屈膝跪下,表示出無上的謙卑和他意欲請罪的決心。“辜負了兩位族長的期待,令我誠惶誠恐。但我有另一個消息要向你們呈禀。”低微的視線落于大理石平台上的酒紅地毯,他一字一句地推敲琢磨下面的話該如何表述,“有個老相識——正确地說,是過去短暫共事過的一名密探——皮特,和我在布達城琳琅滿目的集市意外相遇。他特地拉了輛牛車,來為小女兒購置嫁妝,卻神色憂憂,心不在焉。一看見我,立刻像找着了救兵一樣。我隻想和他寒暄幾句,他卻把我拽至暗處,透露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海龍王淺藍色的雙眼緊眯,緩緩凝聚起一道銳不可當的懷疑目光,盯着下方的黑發龍術士,“你想說什麼?”
“布達有達斯機械獸人族潛伏。作為一個經驗老道的密探,皮特觀察出了這一點。而這也與我的偵察結果不謀而合。”喬貞說,“城内沒有表面上顯示的那麼和平,氣息複雜而詭谲。我與布裡斯告别皮特後,開始了暗訪。整座城最可疑之處在于,陰影中妄圖偷窺我的那雙謎樣的眼睛。一次在公共浴場,一次在城堡區的教堂,一次在北部城郊。很明顯,那是異族的耳目。我試着揪住這可惡的小賊,卻總是跟丢,杳無頭緒,又迫于急着回來複命的需要,沒法深入調查更久。我敢保證,這絕對是座值得反複探訪的城市。懇請兩位族長能派人多留心那兒的狀況。”
陳述完畢後,他等待老人們的反應。他以為布達的情報多少會換來族長的體恤或理解,卻隻聽見他們重重的、夾雜着歎息與嘲諷的冷笑聲。
“太可悲了!你那雙不中用的腿腳不僅落後于身為你晚輩的首席,追不到異族的探子,連一個末等術士的步子都比不上了。”火龍王冷冷道,“你說的這些,唐納林五天前就已經向我等禀明。”
“什麼?唐納林回來了?”喬貞瞬間擡頭,小聲咕哝,“可我和布裡斯在布達找了他一周,都……”
火龍王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沖動地打斷他,“你還有什麼事要彙報嗎?”冷酷而急躁的質問,已明明白白揭示出他不希望這場信息滞後的談話再繼續進行。眼前這個男人隻會滿嘴找借口掩飾自己的錯誤,卻拿不出更多有效的情報,令火龍王難以忍受。
喬貞在郁悶的情緒中垂下肩膀。
“那麼,退下吧。”海龍王撓了撓發疼的前額,一臉嫌惡和厭倦的疲态,“回孤塔去,看管好你的犯人。你總得為我們做成一件事。”
最後那句話帶給喬貞的沖擊,好像一拳打在了心髒上。當沒有人說話後,空曠敞亮的大廳隻餘寂靜。龍術士倒退着走了數米,在兩位老人的谛視下轉過身,以不至于太快的速度離開議事廳。背部的壓力一直到完全走出大殿的那一刻,才有所減輕。他呼吸着室外的清爽空氣,卻無法感到一絲放松。守門的兩名守護者朝他欠身道别,他卻全然沒聽見,沉着臉下了台階,在寬敞的廣場上緩步而行。
唐納林竟然活着,還将布達的消息先于喬貞捎回來。他是怎麼做到的?莫非異族隻在乎喬貞這位曾經的首席,對那名微不足道的密探奔走在城中的辛勤身影壓根沒留意?
他沒有再想下去。一個急匆匆的高大人影,從廣場那頭走來。
“奧諾馬伊斯。”他叫住對方。龍術士導師看起來無比心焦,讓喬貞沒法不在意。“倘若你要見族長,我恐怕現在不是個好時機。”他委婉地向老師傳遞神殿裡的老人們此時心情不佳的訊息,暗示他别去打攪。
“不,我跟他們沒什麼可說的。”奧諾馬伊斯搖頭,眼神帶着迫切和一絲祈盼,“我找的是你。”
喬貞微微一驚。藉由對方的話,他讀懂了那個眼神。“我失敗了。”他慚愧地笑了笑,“我沒抓住荷雅門狄。”
當喬貞說出這個結果後,奧諾馬伊斯的眼睛頓時一亮。“是哪種‘沒抓住’?”
“我讓她自行離開了。”體會到老師不希望同門弟子自相殘殺的心,喬貞認為自己必須坦誠。他用幾乎耳語的聲量說,“她是自由的。”話中帶着些微的羨慕。
然而後輩身上的那道不可治愈的傷,他卻不确定奧諾馬伊斯對此是否知情。如若貿然相告,恐怕除了給這位心力交瘁的老師徒增煩惱外,别無用處。因此,他選擇隐瞞這個信息。那位獨走天涯的後輩能不能掙脫詛咒的厄遠全憑天命。他隐隐感覺,或許今生他們不會再有見面的一天。
喬貞的善舉,讓奧諾馬伊斯稍覺安心。這位曾數度被龍王提攜又放棄的初代首席,定是從晚輩身上感受到惺惺相惜的氣息,才瞞着族長做出此等大膽舉動。他做到了奧諾馬伊斯自己沒做到的事,給那位被逼上絕路的學生帶去一線希望。八年來,這名龍術士導師所有規勸龍王饒恕荷雅門狄的谏言都像打在了一堵奇硬無比的鐵牆上。如果異族的頭領也這麼昏聩犯蠢就好了。他時常想。然而,刹耶的陰影始終盤繞不去,令奧諾馬伊斯難安。如今的龍族,外有強敵時時窺伺,尋覓卡塔特山脈的最新方位和攻山時機,内部又面臨龍裔凋零、龍術士短缺的頹勢,在這個異常艱巨的時刻,任何感情用事的舉措都可能導緻龍族滑向覆滅的深淵。他懇求龍王不要再生枝節,懇求他們把荷雅門狄迎回來,和解彼此的恩怨。在今後與機械惡魔的戰争中,她仍然不失為一個堪用的人才。可是他們從來不聽。
奧諾馬伊斯活在郁悶的心境中已然太久。胸中無數話想找人傾吐,卻無人訴說。喬貞的出現,終于給了他一絲安慰。他素來欣賞這名第一個畢業于自己手中的學生。他的善良,好人品,都足可稱道。如今他難得上一次山,不用奧諾馬伊斯挑明,他也知道該陪老師好好聊一聊。他們往彩虹橋的方向極慢地走着,叙談過去,互訴衷情。每個路過的守護者都自覺避開,不忍打擾這對久經離别的師徒。
二人的談話突然被一陣猛烈的聲浪掩蓋。
布裡斯的龍形身影以十分突兀的時機出現在彩虹橋。奧諾馬伊斯和喬貞正走到山路盡頭的平地,就看見這頭海龍用殺敵的速度飛過杜拉斯特頭頂,向他們靠攏。
“完了,一切都完了。”——這是他趕至喬貞身邊後說出的唯一的話。顧不得跟長老打招呼,海龍示意主人快些騎乘上來。當喬貞就位後,他立即帶着他啟程,趕赴“龍之巅”。
他們一路無言,慢慢目睹主峰頂部的宮殿在視野裡逐步變大。在飛往龍神殿的路上,喬貞已将布裡斯的來意,以及他如此倉皇急切的緣由全都猜透。但主從間既沒商量對策,也不互通有無,隻有對某一個冰冷事實充分認識後達成的一緻沉默,萦繞在彼此心間。
謝絕了守護者的通報,在布裡斯的帶頭下,二人快步流星進入議事廳。高台上的寶座空空如也,龍王早已離開,回各自寝宮安歇。于是二人又急忙從左側走廊趕往偏殿,急促的步伐在大理石地闆上砸出雷雨般的巨響。
海龍王一臉不悅地從寝殿出來,以眼神苛責這對無禮的主從。面對老祖宗,布裡斯咽了四五下口水,才終于啟齒,“盧奎莎越獄了。她殺了守護者霍蘭特,并且把另一個囚犯奎特爾梅也殺死了。”
怒意在海龍王周身盤踞,如一場即将傾盆的滂沱大雨,“很好,喬貞。也就是說,你接連兩件事都沒能辦好。”
“族長大人,這不公平。盧奎莎越獄時,我們正在外為叛逃的首席及布達一事奔波。怎可将這過錯也算在我主人頭上?”
“布裡斯,你無需多言。喬貞這些年對我族逐漸消退的忠心,我和火龍王都看在眼裡,用不着你事事替他出頭撐腰。”
“可是……”
這時候,火龍王也到了。他的怒喝甚至比他的腳步聲更早傳來。“喬貞!你就如此不滿意我等派你去孤塔的決定嗎,竟然用這種方式報複發洩!”
“我從沒這麼想。”喬貞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我如果想報複你們,大可一走了之,将這份美差讓給其他倒黴蛋消受,又何必自囚于那座黑塔?”
“該死,你認為你在跟誰說話?!”火龍王氣得牙癢癢,“光憑這個态度,我就該拔了你的舌頭!”
“族長大人,我再次重申,現在我們談論的是盧奎莎!”布裡斯焦急地奪過話語權,“她是趁我們不在,才有機會逃走的。我和喬貞鎮守孤塔的十三年,她一直溫馴聽話。别說一個大活人了,連一隻蚊子都飛不出牢房大門。這足可證明我和主人對囚犯的威懾力。”
“好,好。看管不利的罪名或許你們确實擔不上。但那個叛徒畢竟還是成功逃跑了!卡塔特如今又添了一個需要追回的逃犯,這是不争的事實!”海龍王怒視布裡斯,“你倒是說說,這會兒孤塔是什麼情況?”
比起第一時間掌握兇殺現場,他們竟更樂于訓斥喬貞,數落他的罪責。直到這一刻,兩個老人才想起來要仔細盤問盧奎莎逃獄事件的細節。那座獨立于千裡之外,已不見半個活人,隻餘下死者幽魂遊蕩的孤塔,此時究竟狀況如何,這本該是急需立刻就理清楚的事。
布裡斯又氣憤又無可奈何地說,“從現場的勘察情況及兩名受害者的死相判斷,奎特爾梅的牢房是遭到外力破壞的。逃犯用絲線洞穿了他的心髒,讓他一命嗚呼。”他略去了某個不堪入目的細節。“而逃犯自己的牢房卻是從内部打開。霍蘭特死在她的床墊邊,兇器同樣是絲線,脖子遭到勒殺,幾乎被絞斷了。我有理由相信,霍蘭特是受到了盧奎莎的引誘,主動敞開牢門,親手為犯人創造了可乘之機。犯人在西塔外的雪地上留下一條長達幾十米的拖印,之後痕迹消失,不知所蹤。這是目前我所能掌握到的全部線索。”
“那個淫|蕩的妖女!”稍微想想,火龍王就明白她是怎麼做到的。
所有守護者中,在孤塔當差的守護者,理論上服從性最高。他們長期浸淫在“甯神結界”源源不斷散發的魔力下,早已變成龍王忠實的傀儡。即便是一個月隻在那兒待一兩天的霍蘭特,也不會例外。其相較龍術士而言微乎其微的魔法抗性,使他根本不可能掙脫結界對大腦的支配力。若想抵抗龍王的結界侵害,除非時時刻刻佩戴守護者的光劍不離身。光劍具有能防止黑暗力量侵蝕及精神折磨的功能,可前提是,持有者必須始終将其放在身邊,保持近距離接觸。一旦脫手太遠,就不能提供防護。
霍蘭特是個廚子,他不可能每分每秒都帶着光劍。長年累月的精神沖擊之下,被根深蒂固的愚忠思想洗腦的他,理應對龍族惟命是從,嚴格看管犯人。可惜,“甯神結界”縱然有無數優點,卻無法防範女色的誘惑。對于盧奎莎竟然能說服這名忠心耿耿的守護者打開牢房,龍王感到既驚訝不已,又非常震怒。她隻用兩腿之間的那個洞,就逃離了她本該待一輩子的囚籠,着實令人可恨!
“隻把她扔進監獄實在太便宜她了!早知這妖女有此等魅惑男人的本事,當初就該直接把她處死!”吼到一半,火龍王即将失卻理智的大腦猝然浮現出吉芙納的身影,使他暫時按耐下想要處決逃犯的殺意,轉而進行認真的思考,“奧利弗!”他大聲呼喚今天的值勤者,聲音洪亮,猶如打雷。沒多久,殿外的守護者就小跑而來,在族長盛怒的威勢下,害怕得魂飛魄散,不敢動彈。“傳令下去,宣芭琳絲觐見。孤塔繼續交由她管理。”
“芭琳絲正帶着金荻斯和陶瑞斯在人界追擊首席,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布裡斯不帶感情地說。這話令在場衆人皆是一驚。喬貞藍灰色的眼睛裝滿了不可思議,看着早就知曉一切的從者。
“……也罷,”火龍王強壓怒意,與海龍王私語幾句交換意見後,說道,“這事就交給門德松提斯全權處理,讓他帶上魔導團的長老,帶一些族人和守護者到事發現場進一步勘察,把污迹清除幹淨,最後留兩個人看守。”奧利弗領命告退後,他将目光給予喬貞和布裡斯,“至于你們主從——”他輕蔑地看向黑發的人類,“喬貞,我要你不惜一切手段,一切代價,把盧奎莎帶到我面前。這是你唯一能将功補過的機會,不許你再有半分失誤!”
喬貞深深低頭,垂落的發絲遮蓋住他的臉。雖然順從地接下了任務,卻一個字也沒有說。
“必要時,允許你向吉芙納尋求幫助。”轉眼間,火龍王恢複了冷靜,但他滔滔不絕的怒火餘威似乎仍在灼燒周圍的這片空氣,“她是逃犯的半身,是我族赤誠勇敢的子民。任逃犯有百般花招,也騙不了從者的眼睛。”
喬貞仍沉浸在數分鐘前被無端指責和懷疑的憤懑情緒中,除了無言地點了一下頭,便再無其它表示。布裡斯深知敷衍族長隻會招緻更加嚴重的信任危機,這對主人當下的處境絕無半點好處。于是,他立刻搶着說,“是的,我毫不懷疑吉芙納會願意全力鼎助配合我們追蹤她堕落的主人。請兩位族長靜候佳音,一切都交給……”
“我把醜話說在前頭,”海龍王突然張嘴,他用充滿了威懾之力的目光盯着布裡斯,丢給他一個噤聲的警告,然後才慢慢看向他沉默的主人,“你已經讓我們失望太多次了,喬貞。若不是念在過去你長時間侍奉我族的功勞和苦勞,念在你為我族排憂解難四處征戰付出的心力,還有布裡斯處處對你的維護,你該清楚,你所說的那些負面能量的話會給你招來何種下場。可我們非但沒有懲處你,反而對你信任如初,予以你其他龍術士從不曾背負的重托。希望你能沉痛反思自己的言行,切勿埋怨、诋毀我族,磨滅我們對你的包容和信賴!如果這次,你再辜負我們,那就提頭來見!”
待所有人員離開視線範圍後,兩位老者湊近在一起,開始了密談。重重宮牆擋住他們竊竊私語的聲音,卻擋不住煩悶的郁氣。剛才,他們接連部署了清理孤塔和緝拿盧奎莎這兩件任務,默許了芭琳絲擅作主張的出擊行動,卻唯獨忘記要商量布達的事。那座密探唐納林五日前就報告說有異族行迹出沒的城市,至今都還沒明确定下任務的執行人。近來族中諸事不順,搞得兩個老人家頭痛不已,差點把這事兒抛到九霄外,現如今又有了喬貞的佐證,他們明白,對這座城的調查不能輕慢。
但是否要征調龍術士呢……
“我記得那天,唐納林是和庫萊斯、錫爾德一起過來的。”海龍王喃喃。
就在上周,錫爾德被派去波蘭執行了一件小任務。他本人雖然輕率沖動,但是有穩重可靠的從者相助,剿滅十餘名流散的異族就跟掃除灰塵一樣容易。不過,當這對主從和密探史蒂芬回來複命時,唐納林居然也跟在了三人身邊,令龍王十分驚訝。後來才聽說,他們是在波羅的海南岸偶然遇見唐納林,得知對方也正有要事急禀,便結伴同行。聽了這四人衆口一詞的解釋,老人們表面上放下戒心,然而,内心卻顧慮重重。
“如果連這資淺望輕的小子都敢勾結密探,那可真是要從重處罰。”火龍王生硬地說。考慮到庫萊斯替主人說了不少好話,他和海龍王才沒有深究。“我建議最近冷他一陣子。”他明确指示道,“布達的任務,就讓守護者和密探搭檔,先去探個路。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好刀要用在刀刃上。龍術士的力量應當被投入到更為重要的地方,比如說,與異族交戰的前線。等布達出現第一個食人惡魔,再派他們解決也不遲。”
海龍王捋捋胡須,贊同這個看法。“那麼這樁任務,交給哪個守護者才好呢?唐納林自當全程陪同,也可以叫上皮特,如果他腿腳還利索的話。至于守護者的人選……”
他們已多年沒喚醒新的守護者上山赴任了。上一個在他們的感召下覺醒力量,投身而來履行使命的守護者,則是……火龍王實在有些想不起來。
“最新的那個,好像叫——T?”盡管年老力衰,但海龍王的記性仍舊牢靠。“噢,這個名字就算想忘記也難。”
“是的,T!”火龍王複念一遍,“他應該還沒完成那件使命吧?”
近幾十年的一樁樁大事仍曆曆在目。二代首席叛變,刹耶軍連續十八年的強攻,三代首席的誕生……和叛變。卡塔特遭受無數磨難,那個在阿爾斐傑洛反叛前夕報到的守護者,低調微小猶如一粒埃塵,早已被身心疲憊的族長遺忘在了腦後,以緻他至今都沒能完成每一個守護者在上山的頭幾年就該完成的使命——做一件“對人界有意義的事”,特此宣告未來的人生永遠歸附龍族,與人類世界再無牽挂。
這個“告别儀式”最常見的完成方式,便是靠協助龍術士讨伐異族實現的。作為一個來卡塔特超過三十年的“新人”,T在這個紛亂艱險的世界上的曆練其實早就開啟了。他在喪心病狂屠殺守護者的阿爾斐傑洛手中救下迪特裡希,在同年的叛亂中擔任山上的守軍,八年前刹耶和華倫達因強攻卡塔特的戰鬥中,他也有出力。派他調查布達,算是個不錯的選擇。
“就讓T跑一趟布達!”火龍王下了決定。
“吾友,還有件事令我在意。”驟然閃現的一道冷光在海龍王淺色的眸子上遽速劃過,他嚴謹地說,“如果異族當真盤踞在布達,我倒是突然覺得,近期不宜再派密探到那一帶行動,或者至少讓他們脫下傳統的黑袍,改頭換面,以免被敵人認出來。這次執行任務的T也必須如此。”
“你說得極對。”火龍王深以為然,“你我煞費苦心保護的秘密,不可再落入敵魁手中。”
活躍在戰鬥第一線的密探,自然是敵對勢力首當其中的剪除對象。可萬一詭計多端的敵人不打算直接殺死密探,而是利用他們和龍族緊密的合作關系,以跟蹤、或移花接木的方式探尋龍族的集聚地,造成的結果無疑是緻命的。兩位族長願意不惜動用任何手段,極力排除這種情況發生。
海龍王沉聲道,“一直以來,對密探的暗中監察工作正是為了保障這支獵犬隊伍的純淨性。白羅加已經卸除那個任務太久了,或許該讓他再盯一盯。我族以海納百川的胸懷吸收天下能人,但是,絕不能容許有任何一粒雜質玷污我們。”
在默契的對視中,火龍王與他達成一緻。“是啊,那個耍脾氣率性出走的男人,是時候召他回來委以重用了。”
結束了探讨,将難題逐一攻克,他們終于能松口氣了。然而,因兩個女人而起的沉重噩耗卻依舊化為毒霧将他們擁緊,像一塊滾燙的頑石,一根卡住咽喉不放的刺,死死糾纏。
……
唐納林站在綠樹環繞的山丘上,遙望着夕陽下的布達。這座五英裡外的繁華城市,就像生長在原野上的一大捧橘色鮮花,與天邊盡頭的絢麗彩霞争研鬥奇。落日的晖光将整個世界塗成玫紅,仿佛一個巨大的染缸,幾片薄雲飄蕩在地平線上,像浮在染料表面的一塊塊血泊,讓唐納林的心中莫名生出不安。
在他兇險多變的戎馬生涯中,他見過很多次血。族人的血,敵人的血。最難磨滅的是382年前的羅騰堡。刹耶的魔爪刺穿庫拉蒂德的胸膛,剜出濟伽的半顆心髒。那些血,是他這生目睹過的最鮮明和最難忘的血。它流在雙王身上,卻在他的心底揮之不去。
噢,還有一次……他想了起來,那是在産床上。深紅的稠液從妻子下|體汨汨流出,止也止不住。他哭成了淚人,向上帝祈求奇迹。最終,博愛之神憐憫了這對可憐的夫婦,奇迹發生了,因難産血崩的妻子從鬼門關掙紮了出來,早産的女娃兒也性命無憂,在接生婆懷中啼哭,妻子虛弱而喜悅地朝他笑着,生命中最大起大落的那一天,他成為了父親。
身為人夫人父,身為第四等級的術士,身為龍族的密探,那個唐納林曾為妻女的幸存感到無比欣慰,那些感情,那些眼淚,都是真實的,但它們絲毫撼動不了如今的唐納林。這奇特卻枯燥的記憶不屬于自己,他卻能像翻書一樣回味它,仿佛經曆别人的故事、别人的人生般,事無巨細地鑒賞那些無趣的場景。
而他能看到的,遠不止這些瑣事。這個男人自出生後的全部記憶都已收入囊中,供他随意閱覽。那當中自然也包含這三腳貓術士死到臨頭前的絕望情緒與低三下四、痛哭流涕的求饒。體驗被自己吃掉的家夥的死前記憶,真令人哭笑不得。占據死者肉身的同時,還能繼承他的一切過往經曆——“唐納林”始終将這個額外負擔視為一種副作用。它們混亂,龐雜,一窩蜂灌入他的大腦,攪得他心神不定。然而,他能如願尋到龍族的大本營,正是依賴了這個他曾一度覺得累贅的副作用。
不幸的是,他低估了龍王。那些在大腦中不斷閃回的畫面,隻給了他一個十分模糊、寬泛的範圍,而非一個有明确指向性的“地址”。老奸巨猾的龍族首領們,設下了針對敵人的重重機關,即使能憑借唐納林的記憶大緻确定上山的方向,他也無法在這茫茫大海一般的疆域内找到那根指路明針。在兩個種族漫長的鬥争史上,遠不止一個達斯機械獸人族吞噬過密探、術士、甚至龍術士。可那些承繼了死者記憶的族人,能成功摸着石頭爬上卡塔特山的例子着實寥寥。在過去的歲月裡,隻有極個别刹耶陣營的奸細曾混入龍族内部,然而在首席龍術士阿爾斐傑洛和龍術士白羅加的活躍下,他們死的死,逃的逃,消失在曆史長河之中。與此同時,龍族之王的魔法也愈發精熟,将卡塔特的大門關得嚴絲合縫,再也無隙可乘。
囿于僵局的“唐納林”在波羅的海南岸徘徊踟蹰,事情卻很快出現了轉機——他與另一群正打算上山交付任務的龍族成員偶遇了。錫爾德對他推心置腹,他喜歡和這種單純的傻子交際;史蒂芬是個隻幹活不說話的老實人,對他毫無威脅;最難處的是海龍庫萊斯,這根老油條完全沒他的主人好糊弄。幸好他隻需應付他幾分鐘,區區幾個問題不足以拆穿這位足智多謀、貨真價實的“密探”。他小心回答庫萊斯的提問,暫時騙過了這頭周密謹慎的海龍。他和他們一同上山——說得更準确些,是在他們的引領下——神秘的隧道終于為他敞開。他想,他一定用光了此生所有的運氣。
當見到龍族的首領時,他的情緒既凝重又暗喜。那兩個老人高坐在奢靡的巨大黃金座椅上,聽取他的報告。那華麗殿堂的台階長得不像話,如一道寬大的、黑白相間的江河,自地面逐層向上延伸,直達高高的天頂。而那條與江河齊頭并進的高檔紅毯,則猶如連成一條線的紅藻,将整個大殿貫穿成兩半。大理石地闆的光滑表面反射出耀眼的光,與頂部天窗射下的聖潔柔光相映生輝。被聖光映白的彩色玻璃上,繪着龍族彷徨追逐昔日造物主的腳印,孤獨守護世界的悠久過去。被這宏大莊嚴的景象震懾,他卑微地跪在遙遠的台階下,講述他編織的故事。坐在上面的統治者看起來嚴肅而專注,卻很少提問題,純粹是因為職責所在,才聽完他的話。他們在等待更重要的人,把更重要的消息帶回來。至于一個小小的唐納林所能提供的情報,并不比一捧燕麥值錢多少。
可是,不管龍族的王是否願意采納唐納林的建議出兵攻打布達,他能走到這一步,已經不辱使命。為了多年來深受刹耶軍迫害四處流亡的族人,為了永不放棄與死對頭抗争的費路西都将軍,更為了他曾經無比崇愛的庫拉蒂德王……他,法佤熱,無疑做到了最好。
安全回到營地後,将軍給了他一件新任務,他要和同事以日出日落為界限,輪流監視布達。這正是法佤熱期待的任務。他知道刹耶從來沒有停止去嘗試撲滅費路西都的複仇之火,無時無刻都想虐殺這名将軍,吞食他的軍團,而他們駐紮的地方顯然離敵人太近。法佤熱肩扛的職責關乎留在大後方山崗全體族人的身家性命。一旦布達城有任何異動,他都要立刻通知族人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