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龍赤色的尖瞳仿佛能吐出火苗,跟杯中香甜的果酒一樣紅,甘美,誘人……荷雅門狄被他瞧得有些發昏,腦袋裡嗡嗡的,想不出該怎麼做。正巧這時候丹納攜耶蓮娜入席,解救了這位害羞到幾乎想鑽進地縫裡逃走的少女。門外陸續進來了更多龍術士,緊接着,派斯捷和亞爾維斯也到了。荷雅門狄終于有借口能甩開雅麥斯那灼熱似火的視線,朝那位奶油色頭發的女子看過去,甜甜一笑跟她打招呼。耶蓮娜注意到她,回以一個娴雅的淺笑,但很快就因派斯捷的搭話而轉移目光,與他輕聲交談起來。
宴會廳高朋滿座,再無虛席。等族長和長老們也入座後,樂師開始了彈唱,侍者也按部就班着手上菜。膳房為客人們準備了豐盛的美餐,有香芹,奶油卷心菜,藍莓餡餅,烤梨,雞蛋布丁,燕麥蛋糕,一盤撒着胡椒粉的炖李子,葷食更是不缺,有牛肉培根卷,香煎鳕魚,烤豬蹄,蛤蜊肉,羊肉湯,還有派斯捷于朗基多克省的納博讷打獵所得、進貢而來的棕熊肉。在宴會上,除了大快朵頤外,就隻有和親近的人閑話家常。荷雅門狄看到派斯捷為耶蓮娜端茶舀湯,看到柯羅岑一個人置身局外偷偷看書,看到丁尼斯起身找第三桌的族人玩,看到丹納和亞爾維斯熱切攀談,還看見被酒嗆到的錫爾德猛烈咳嗽,庫萊斯給他拍背。龍族中人大多都恪守紀律,即使喝起酒來也相當有自制力,更遠的守護者們中間卻已經有不少人醉得一塌糊塗,開始載歌鬥舞了。對荷雅門狄而言,整個宴席猶如在夢中進行。她與雅麥斯又回到了起初互相不說話的尴尬狀态。這頭火龍大部分時間裡都陰沉不語,獨自品嘗着酒。隻有在族人上來恭賀時,他才會有所反應,簡短地點點頭。荷雅門狄被他害得興緻全無,半點胃口也沒有。她隻能緩慢地咀嚼,吞咽,裝作很開心,對任何忽然看向她、談到她的人微微緻意,在空虛中盼望這一切早點結束。
坐在她左手邊的柏倫格站了起來,打破了少女的閑悶。“我有個不成熟的小提議,”他先俯視了一圈桌友,然後舉起杯中的白葡萄酒,櫻紅薄唇中吐出鼓動的話語,“我認為我們該敬一敬我們的新首席!祝她鵬程萬裡,常勝不衰,一切稱心!”一番慷慨激言後,他用明銳的金眼睛盯着她瞧,仿佛認準了這個小姑娘不勝酒力。
直到被敬酒的這一刻起,荷雅門狄才發現自己面前的杯子仍是空的。她露出為難的神色,正想婉拒,身旁卻伸出一隻手,制止了她起身的動作。
雅麥斯不慌不忙地直起身子,把自己的酒杯舉向柏倫格,頭一仰,一口飲盡。“你随意。”他說,而後沉穩地坐下。
這英雄救美的舉動多少讓柏倫格有些震驚,但他仿佛生來就帶有一種光環,能永遠保證笑容溫文爾雅,不失禮貌。德文斯倒是坐不住了。隻聽他吹了聲清亮的口哨,大有起哄之意,胯|下|椅子被用力推開,斜在一邊。
“雅麥斯,這裡可不止你一個人能喝啊。”德文斯揚起酒杯,對準雅麥斯。他特地問侍者要了一個帶把手的特大号水晶玻璃杯,把小麥酒裝得滿滿當當,此時才喝過五分之一。顯然他被雅麥斯的行為所激,徹底來勁兒了,想與這頭火龍一決雌雄。他傲慢自大的性格在卡塔特是出了名的,對新生代火龍族中的領軍人物雅麥斯的權威向來不屑。咕噜咕噜一口氣喝完小麥酒後,他模仿起對方的架勢來,沖着雅麥斯的女主人輕蔑一笑,“你随意。”
“如果要玩拼酒接力賽的話,我建議找個龍海,會比較方便吐。我看‘龍之力’就挺不錯。”亞爾維斯及時出口,正對這頭挑事的海龍,“否則,一群睡倒在桌旁的酒鬼,隻會讓首席覺得我們龍族都是群不堪大任的蠢夫莽漢,和守護者沒兩樣。”他早就看見在德文斯挑釁後,雅麥斯臉上的青筋都快要暴起了。他再不出馬,事态早晚要失控。
這家夥居然拿自己的住地開玩笑,德文斯老大不爽,對他投以兇狠的瞪視,“亞爾維斯,你這麼說就沒意思了。我們是在祝賀首席,我想她會理解的,不是嗎?”他尖利的藍眼睛放出精悍的光芒目視四周,最終把視線落于荷雅門狄,“為第三任首席龍術士幹杯,見者有份。但是啊,首席大人,您可不能置身事外哦?”
“算了吧,欺負一個喝不來酒的姑娘家,無疑于耍流氓。”派斯捷努動着嘴,“這從來都是我的專利,誰也不許搶。”
“你們主從未免太掃興了。”德文斯仍不願放棄。
“用果汁替代烈酒吧。”耶蓮娜忽然說,語調輕柔,卻透着堅定的力量。在以往的宴會上,她向來寡言,此刻她的發言,令衆人都很驚奇。
“好提議。”丹納莞爾一笑,“雅麥斯,你怎麼還不給你的主人倒點飲料茶水呢。就讓她幹吃菜,卻沒東西喝?你這從者當得可有些失職哦。”盡管語帶揶揄,但她并無惡意。“石榴汁或梨汁,草莓汁,蘋果汁,黑加侖汁,桃汁,這兒應有盡有。如果想喝茶,可在檸檬茶,奶茶,茉莉花茶,玫瑰綠茶中挑選。”她詢問首席,“您屬意哪個?”
“我想要石榴汁。”荷雅門狄機靈地說。
侍者取來了石榴汁,為她傾倒。争端暫時平息,衆人各自歸位,繼續享用美酒佳肴。錫爾德焦躁地環顧四鄰,惱怒自己錯過了插話的時機。在這和和美美、溫馨快樂的場合下,他也得發表點看法,融入到這個團體中。
“不如這樣吧,今天是首席的大喜之日,一定要盡興。”言行草率的這名男子在衆人納悶的目光下,顫顫巍巍地起身建議,“柏倫格大人,雅麥斯大人和德文斯大人都已經展現了他們的豪情與心意。我們剩下的人也不能落後,得有所表示才行。讓我們挨個給首席敬酒,預祝她能有一個錦繡前程,如何呀?”
這小子莫非讀不懂空氣?聽了他不合時宜的建言,大家還來不及回答就呆住了。德文斯竊竊偷笑,其他人也都面露窘相。面對衆人憐憫而無奈的視線,錫爾德不禁面頰通紅。
“老夫不喝。”一直看書的柯羅岑終于反應過來,說完這句話之後,又把頭低下。
“坐下吧,主人。”庫萊斯忍不住出聲,“您還是少吃熊肉,多吃點魚。”
“為什麼?”
“熊肉壯膽,魚肉補腦。”
被從者奚落得無地自容,錫爾德隻得在微弱的竊笑聲中坐下了。此後的一分鐘内,沒有人再說話,在微妙的用餐氛圍中,大家各自想着心事。
一名守護者畢恭畢敬地走入宴會廳。他今天的工作不是酒保或服務生,此刻仍舊是一身銀铠,威風凜凜。“兩位族長大人,喬貞大人和布裡斯大人到了,正在外面恭候。”這清晰洪亮的通報聲吸引了廳内所有人的目光。
坐于主桌的火龍王目光登時一冷,扭頭對海龍王和九名長老怏怏道,“三天前,你我就派人傳喚了喬貞,算算時間,他前天晚上或昨天上午就該出現,卻拖到現在。”盡管壓低了聲音,但言語中的怒意仍無法消解。
“罷了罷了,遲到總好過缺席,至少他還是來了。”海龍王搖頭歎息,對通報者發令,“讓他倆到議事大廳待命。”
他剛這麼說完,他的後裔布裡斯就闖了進來,撞開門口站崗的守護者,把石英砂地闆踩得巨響。現場一片嘩然。随後是喬貞喊他名字的制止聲。為了勸走沖動行事的從者,喬貞本打算待在外面,現在也不得不跟着進來了。
荷雅門狄随衆人的目光探尋過去,眼角卻無意間窺見了雅麥斯的表情。火龍的目光在看向那兩個冒冒失失闖入宴會廳的男人時,立刻變得異常嚴肅和警惕,特别是見到後面那個黑灰頭發的男人時,敵意幾乎要滲出他的眼眸,化作一條咬人的毒蛇撲向對方。
“布裡斯,族長讓我們去議事廳。”喬貞緊握從者的手,将他拉近。
“憑什麼?難道我們沒資格參加新首席的冊封晚宴,亦或者有什麼話不能讓大家聽?”
“胡鬧!”海龍王勃然大怒,“布裡斯,我不追究你們主從遲到的錯,不代表我允許你口出狂言,擾亂會場的秩序!”
“那您要我怎麼做?要我假裝不知道你們那惡毒又卑鄙的打算,對此欣然接受,感激涕零?”布裡斯一隻手被主人扣住,動彈不得,另一隻手緊握拳頭,不住顫抖,“從來都隻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你們就沒有心嗎?!”
布裡斯剛直不阿的反問,令周圍陷入駭然的沉默,連他的堂弟菲拉斯,好友卡缪斯、俄彼斯,和一直與他作對的瑪納,都從來沒見過他如此不知分寸,如此口不擇言的模樣,可見他被逼到了何種絕路。
“夠了。你的胡言亂語并不會帶給你的主人任何好處。你如果明白這個道理,就閉上嘴,跟他走。這是我的命令!”
在海龍王的強烈要求下,布裡斯終于順從。“好吧,我失言了。請原諒我魯莽的沖撞。”
權力的交接在這一刻悄然完成。稚嫩的少女卻渾然不知,隻是一味注視着布裡斯和喬貞。離開宴會廳前,喬貞朝雅麥斯這桌望去一眼,看到了一個他不認識的白發女孩,當即明白過來,她就是剛剛被授予首席龍術士之位的新人。荷雅門狄恰好也在看他。她一臉茫然又不解,仿若一個迷路找不到家的小孩。曾經的首席和現任的首席目光相撞,但他們沒有時間深入了解對方。在布裡斯的呼喚下,喬貞先一步移開視線,從宴會廳離開。最後,兩位族長也動身離去,消失在大門口。荷雅門狄直到他們的身影看不見了,才收回視線。當注意力重新切回身邊的從者時,才發現雅麥斯似乎帶着炙熱的目光瞅了她很久了。他好像很在意她的舉動般對她目不轉睛,雖然沒說話,眼神卻仿佛在打量她的心思。
“那兩個男人,他們是誰?”她把頭探向火龍,輕聲問。
“你沒必要知道。”雅麥斯卻不想聊這個話題,語氣僵硬冰冷。
“黑發的那個叫喬貞,曾經是首席龍術士。第一任的首席。不過現在,正等着發配新任務呢。”柏倫格輕柔地告訴她,“另一個是他的龍族從者布裡斯,為主人離任後的冷遇憤懑不甘,雖然冒犯族長是不可原諒的,卻也合乎常情。”他似有為剛才輕率的敬酒提議賠罪的想法,對荷雅門狄的态度極為溫和,俨然像一位善解人意的前輩,“當然,我不是說您不好。經過多年的沉寂與蟄伏,龍族太需要一個強大英明的首席龍術士來帶領我們邁入全新的時代了。您來得正是時候。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時間會證明一切。”
白發少女凝視這男人,琢磨他這話的深意,正欲開口,卻聽見雅麥斯說,“那個人類已不再是你需要去擔心的人。”紅瞳危險地閃光,為柏倫格的多嘴感到不悅。
“我不擔心他,我擔心你。”荷雅門狄眼神幽幽。
“我?”雅麥斯一臉不解。
“是的。你什麼時候能停止這樣呢。”她沒等他問就回答了他,“先把事情弄僵,再想法子彌補,但下一次你又會把事情弄僵。我已經厭倦了。”
“……我也厭倦了。”他偷偷瞄她,見她目光直直向前,冰藍色的眼睛裡疑似閃着淚花。再仔細一瞧,才發現自己看走了眼。她沒哭,卻面色蒼白,脆弱得像随時會化開的雪人。她仍對他心存芥蒂,而雅麥斯自己也未能做到敞開心扉。他想解開這緊縛住自己的繩索。“你要喝酒嗎?”至少,這問話挽回了少女的注意力,使她重新把目光放回他身上。“喔,當然,你年紀還小,”他補充,“可以先從酒精度不高的甜酒或米酒喝起。哪怕狂灌豪飲,都不會爛醉如泥。”
在這件事上,荷雅門狄倒是能明白雅麥斯是為了保護自己。她想了一會兒,指了指他的杯子,“我想試試你這種的。”
“這是樹莓果酒。”他介紹,“雖然這酒一點都不烈,但也隻能允許你嘗一小口。”幾乎沒多想,他就把自己的酒杯推了過去。
荷雅門狄點頭答應,接過雅麥斯的杯子後,咪了一小口。樹莓果酒入口即化,甘甜,醇厚,給了她極佳的味覺體驗。“我能再來一些嗎?”
“最多半杯。”他堅持,舉手讓酒保再取一個杯子來。打扮成侍者模樣的守護者拿來了裝有樹莓果酒的水晶瓶,往新的高腳杯中倒,才注入三分之一,雅麥斯就叫停。
荷雅門狄又嘗了一口。美酒流轉于她的舌尖、喉頭,令她開懷。這是她第一次喝酒。以前在老家,父母親不願意女兒早早沾酒,家裡的陳釀老壇總是藏得很深,從來不給她碰。随林恩雲遊求學的那幾年,因為厭惡師父的那幾個醉鬼朋友,她便告誡自己,不能跟他們學壞。她本以為自己得至少到成年禮才有機會嘗嘗酒是什麼滋味,雅麥斯卻提前滿足了她。荷雅門狄深感雀躍,對身邊的火龍露齒一笑。
她很少笑得這樣甜,這樣純真無邪。白雪般的頭發和眉毛,還有那蒼白如紙的肌膚,總把她的氣質描畫得像冰晶一樣冷。她的表情也是這麼冷,像一株生長在高嶺上難以接近隻可遠觀的花,小巧的臉上總帶有一種超越實際年齡的沉靜和淡漠。可現在不一樣,她竟然真的像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那樣笑了起來,甜美柔和,楚楚動人。
雅麥斯感到自己快要被這個迷人的笑容擊沉了,頓時升起了逃避的念頭。正好這時候亞爾維斯沖他招手。他此刻已在第四桌,和費揚斯、翁忒斯二人在一起叙舊。“我去去就回。”丢下這句話,雅麥斯離開主人身邊。
他的朋友們忍住一肚子的壞笑歡迎他。“今後會一直這樣嗎?”費揚斯說,“你和首席總能坐在離族長最近的位置,哪像我們啊,屈居于第四桌,有時甚至是第五桌,第六桌,和你們隔着老大一段距離呢。”
“别酸了,”雅麥斯斜睨他一眼,“就算沒有她,按正确的座次禮儀,你們平常也沒法坐我身邊。”
“這貴族老爺的臭毛病又犯了。”亞爾維斯咂嘴,“不過,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就不跟你鬥嘴了。”他一把勾住友人的脖子,在人群中找到首席,“你看,一旦放下成見,坦誠相處的話,還是能和人類搞好關系的嘛。”他一本正經地說,費揚斯、翁忒斯卻在一旁偷笑。
“你根本就不知道,這家夥找我們訴苦找了多少回。求我們教他如何感動一顆受傷少女的心,如何讓主人對他抱有好感……”翁忒斯興奮得眯起雙眼,說得分外誇張,“也不指望他們主從情深,琴瑟和鳴,能像現在這般表面融洽就不錯啦。我和費揚斯也好耳根清淨些,少受點罪。”
糗事被揭穿的雅麥斯恨恨地咬着牙。幾個缺德損友對他輪番譏諷,他根本沒機會回嘴。隻聽費揚斯又道,“喂,雅麥斯,你主人在看你呢。你才離開這麼點時間,她就希望你回去了。”
雅麥斯脖子一僵。他沒有馬上回頭。費揚斯不懷好意的笑令他懷疑這話的真實性。也正因為他沒有馬上行動,等他躊躇半晌,才回過頭去看荷雅門狄時,他發現,白發的少女并沒有看着自己。感到被欺騙的雅麥斯惱怒地瞪向同伴,目光羞憤,“真是個差勁的玩笑,費揚斯。”
“我發誓,她剛才确實有在看你,”費揚斯豎起三根手指,“不信你問亞爾維斯。”
亞爾維斯附和,翁忒斯也連連點頭。
疑慮令雅麥斯暴躁,但郁悶感卻更加用力地撕扯他。他錯過了與荷雅門狄的目光交彙。而主人的樣子……看起來非常寂寞。
周圍沒有别的人跟她講話。她朝耶蓮娜的方向看。被她關注着的女性正深陷于那位叫派斯捷的男性殷勤的攻勢之中,無暇她顧,丹納則忙着解救主人,與派斯捷鬥智鬥勇。柏倫格和德文斯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丁尼斯回來後,與菲拉斯、庫萊斯相談甚歡,而錫爾德總試圖找機會插嘴。大家在推杯換盞觥籌交錯間增進情誼,或與知己密友交首耳語,或與同事熟人淺談問候。每個人好像都能找到合适的對象把酒言歡,唯獨荷雅門狄孑然一身,格格不入。宴會氛圍越鬧騰,她就越無所适從,愈加感到孤單。這裡有一大半的龍族和人類,她隻知其名,卻從無交集,還有些連名字和臉都對不上。無助的少女好想逃離會場,好想……回家。
她孤獨的模樣打動了雅麥斯。他決定回去陪她,但有些話必須交代,“别忘了我之前囑咐你們的事。”他對費揚斯和翁忒斯說,“明天上午準時開工。”
費揚斯聳了聳肩,接下這樁任務。他的舅舅朱利斯是卡塔特最有名最厲害的木匠,雅麥斯前兩天曾親自登門,請求他當首席居所大裝修的總監工。連德高望重的舅舅都答應出馬,更遑論費揚斯本人和好哥們翁忒斯了。雅麥斯不僅要這兩個跟班幫忙,還叫來了紐因斯、愛薩斯、裡歐斯、阿布諾斯等四五個火龍族族人,可謂是興師動衆。誰都瞧得出來,他要将此事辦大辦好的決心。未來的日子,有的好忙碌了。
告别三個朋友,雅麥斯返回主人身邊,“我已經找到了工匠,明天就能開工。”
火龍的歸位讓荷雅門狄倍感心安,他短促的話語更讓她想起他的承諾。他說過,要替她裝修首席居所。
“你有什麼需要的東西,或喜歡什麼風格,都可以告訴我。我會幫你加進去。”他說。
這高傲兇悍不可一世的火龍竟主動征求她的意見,這太意外了,她原以為,他隻會照他自己的方式做。“這可是你問我的。”少女反客為主道,“我提出的任何意見,你都要采納。”
雅麥斯怔怔地看着她冰藍色的眼眸,最終點頭應允了。
“如果可以的話,”她暢想起來,“我希望卧室的窗簾用貝殼串。扇形,螺旋形,圓盤形,寶塔形,鬥笠形,陀螺形,花瓣形,越豐富越好。顔色要齊,黃色,綠色,橙色,奶白色,紅色,紫色……還要有條紋斑,圓點斑,漸變斑,缺一不可。窗台上要放大海螺,床頭櫃擺上珍珠貝。室内養幾株鈴蘭,室外種植風鈴草。至于房間的整體色調……就以白色和藍色為主。”
“我明白了。海洋元素。”聽完荷雅門狄的大段叙述,雅麥斯進行總結,不由得産生一個聯想,“比起火龍,你會更喜歡……海龍嗎?”
“不,我的老家離海不遠,我隻是喜歡到海邊玩。你想到哪兒去了……”她假裝喝酒沖淡尴尬。剛才趁雅麥斯離開,她偷偷又要了杯果酒。
雅麥斯抓住她的細腕,快到她根本沒時間反應。“你不能喝了,你會醉的。”他耐心解釋,又迅速放開她的手,自己舉起杯子來啜飲一口,“我不一樣。我成年很久了。”
他說得沒錯。荷雅門狄感到微醺,扶了扶有些發暈的額頭,“真不公平。”她嘟嘴,“那我要再來一杯黑加侖汁。”
這個要求可以被滿足,火龍立刻揮手讓侍者過來。他們一邊吃喝,一邊閑聊,繼續商讨裝修的細節,交談終于走上正軌。雅麥斯猶如一隻睡醒的獅子,比先前活躍很多,時刻關心她有沒有吃飽,有沒有醉。
大約過了十來分鐘,火龍王與海龍王回到宴會廳,喬貞主從卻并未相随,看來已提前離開。從兩位族長的臉色看,談話進行得并不愉快,當老者們僵硬着面龐坐回座椅後,人聲喧嚣的宴會廳頓時安靜不少,連溫度都仿佛冷了幾度。
猜測他們的談話過程,令雅麥斯心煩,但木已成舟,他不想再關注喬貞和布裡斯的問題,安心陪伴主人更重要。晚宴繼續,可不到半小時,族長就随便找了個由頭宣布結束。原本計劃要開到深夜的宴會不到九點就散席了,大家都沒盡興,但沒有人違抗族長的意志。
作為這場宴會的主角,荷雅門狄和雅麥斯是最後兩個走的。他們目送賓客緩慢離場。當人流散去後,大廳隻留下狼藉的桌面,歪斜的椅凳,散了一地的殘酒碎果,以及奉瑟蘭崔斯長老、胡戈蒂斯長老之命清掃現場的侍者。
荷雅門狄看着那一個個變小的人影,默默發神。身旁的火龍忽然問她,“你可以自己回去嗎?”
他這次竟沒直接走,還流露出要送她的意思來,讓少女吃了一驚。“你擔心我喝多了,會從山道摔下去……像林恩那樣?”
“你師父運氣不好,摔在了山岩上。而你不同,你會飛行魔法。”雅麥斯耐心地說,“其實,要真能一下子就跌到最底下,反而不會死。族長鋪設了保障我族領地不會被外人所知的結界,也包括這裡的一切都不會墜落人間,而是被結界托住。從外部擊打它,它會比世間任何堡壘城牆都堅固。但從内部碰觸時,它就像一團氣,或者棉花一樣,很輕軟。”
她笑起來,“說得好像你躺在過上面似的。”
“是。在我小時候,偶爾會這樣玩。”紅眸凝注她,“雖然用不着擔心你會失足,但你确實喝得有點多,我還是送你一程為妥。”
荷雅門狄沒法拒絕,默許雅麥斯如保镖般跟在她身側,二人一起往宴會廳大門走,可才走沒幾步,她就停下來。
一個不同尋常的人影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個身材結實修長的青年,紫色的頭發在腦後紮成一個小辮子。荷雅門狄猶記得自己在他身上見識過的那道奇景——那個詭異的、令人心悸的幽靈。後來她悄悄打聽,才知道他有個極為特别的名字,叫T。此刻,T正和好朋友迪特裡希并肩走出大門。迪特裡希比夥伴更加高大壯,可在荷雅門狄眼中,T的身形卻反比對方“魁梧”很多。有一道黑煙,如面紗般罩住他的軀體,幾乎要把他壓倒,然而,他卻毫無反應。
“你看到那個東西了嗎?”把手指向那片黑霧,荷雅門狄忍不住問身邊人。
“什麼?”火龍有些疑惑。
“太奇怪了,”她摸摸前額,自言自語地嘀咕,“前段時間的訓練是有些辛苦,可試煉結束後的這幾天,我明明休息得不錯呀,為什麼……還會頻頻出現幻覺?”
“什麼幻覺?”雅麥斯的眼神緊了緊。
“有時候是一團黑黑的煙,有時候是一個有五官,有牙齒,會咧嘴沖我笑的……鬼魂。就在那個守護者身上漂浮着。雖然也不是每次都會出現……”荷雅門狄咽了咽口水。一想起這些靈異事件,她就頭皮發麻,連聲音都不禁發起了抖,“就隻有我能看見嗎……為什麼旁人從不覺得奇怪?”
荷雅門狄的話讓雅麥斯愈發迷惑了。他已将那守護者渾身上下掃視了兩三遍,直到T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他都沒瞧出個名堂來。反倒是主人對那個男人的關注,讓他心生不滿。
“那我呢?我身上有沒有什麼特别的東西,讓你覺得與衆不同?”他好奇又挑釁地問,紅眼閃着利光。
少女把視線移回他的臉,小聲地說,“你當然與衆不同。你是我的……契約龍。”
火龍心頭一熱,“走吧。”他的輕聲呢喃猶如呓語,“我送你。”
他們出了龍神殿前庭,沿高階長梯下到開闊的廣場,然後又穿過筆挺的日晷雕像和兩旁精心栽種的草木花卉,朝直通“龍之爪”的左側山道而去。綿長的小路浮在半空,兩側是柔美的白雲、遼闊無垠的“龍之淚”海,和更低處的其它山道。它們處在不同的高度,卻互相交織、穿插,好似親密的伴侶展開四臂擁抱彼此。陽光閃耀跳動,灑下柔和的光暈,親吻他們的秀發和禮服。一路款款而行勝似閑庭散步,雅麥斯時時注意,不讓步伐超過這名少女。他們遇到一兩個守護者。這些人一見到火龍王後裔和首席龍術士,就立刻卑躬緻禮,然後一言不發地溜走,不敢打擾二人的相處。回去的路很漫長。徒步走,不動用魔法,需要四十分鐘。但有雅麥斯在旁,荷雅門狄不至于無聊。她慢慢抛開T的事,沉浸在與雅麥斯獨處的時光裡。他們簡單交流,多數是雅麥斯詢問她愛吃的食物,喜歡的顔色,适不适應山上的生活。荷雅門狄很感恩。她能看見高山流水,欣賞宏偉的宮殿,目視眼前的人,能聽見風的歌聲,傾聽美妙的音符和身邊人的低語,皆要歸功于龍族的賜福。他們把雅麥斯送到她身邊,給了她絢爛多彩的嶄新生命。她還沒正式對她的從者道過謝,隻因他總是惹惱她,總讓她對他升出莫名的恨意。現在,趁他們難得和諧共處的時光,她想,或許該說聲謝謝。
最終,他們停在一棟洋氣的别墅前。雅麥斯依照約定,護送她至住宅門口。一路山風撫慰,微醉的少女已然清醒了許多。她清楚,道别的時刻來臨了。
白發女孩擡起下颚,向上凝視這頭高大的雄火龍。感激的話語已到口邊,卻又偷偷滑落。“謝謝你……送我回來。”她過于害羞,終究隻說出了這些。
雅麥斯端詳她的臉,“舉手之勞。”他沒料到自己會說出下面的話。“今天我過得很愉快,希望你在這裡的日子也能一直順心如意。晚安。”直到她進屋關門,方才離開。
時間已是深夜,窗外的陽光仍舊充沛。荷雅門狄從浴室出來,一頭栽入柔軟的羽絨床。參加兩場活動并不會讓她的身體感到勞累,然而一整天裝腔作勢的假笑卻掏空了她的精神。她現在隻想睡覺。
聽說龍術士們明天早上就會離開卡塔特山脈,各自回人界去。他們有的人待她真誠,有的人很和善,有的人卻深藏不漏,難以預料……她邊睡邊想,一張張面龐在漆黑的眼前晃來晃去,直到喬貞的臉橫空出現,打碎了一切。她想起喬貞,以及布裡斯哀憤的嘶吼……師父林恩在世時總說,成為龍術士有這樣那樣的好處,首席龍術士更是人中龍鳳,旁人恨不得擠破腦袋,也要争到那個頭銜。可這些日子她所見所聞的事實,卻使她疑慮重重,越深入想下去,就越覺得害怕。當首席龍術士不見得是份美差,甚至還很危險。可我必須生存下去,必須……
荷雅門狄翻了個身,把頭悶進被子裡,羞愧得耳朵根都發紅了。林恩還說,要她用身體去取悅她的從者,取悅那位火龍族男性……可我怎麼能這樣做呢。
唉。一想到雅麥斯,她就連連歎息。好在他暫時收斂了脾氣,陪她度過了還算平穩的一天。可話雖這麼說,誰又能保證他永遠都親切體貼,和顔悅色,容易相處?他也許能裝一時,能裝一次晚宴,但她不信他能一直這麼維持下去。時間一長,遲早會露出他的真性情,到時候……說不定……
果然,最頭疼的問題,還是出在她那頭契約火龍身上……她的,她的龍……
荷雅門狄沉沉睡去了。即使到了夢中,也仍在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