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VII
- 十年後 -
以前在卡塔特,荷雅門狄時常感慨男人太多,諸事不便。沒想到上天給她開了一個玩笑,她這次的鄰居中,有一對親姐妹。
五分鐘前,她剛送走那對調皮、熱情,略有些呱噪的女孩兒。她們給她送來了一份由母親大人親手制作的檸檬蛋糕,這是姐姐賽皮娅最愛的食物,是普通人家吃不起的奢侈品,卻毫不吝惜地拿來與她分享。妹妹茜爾薇娅走之前,還給了她一個道别的吻。荷雅門狄挺喜歡這兩個姑娘,正值花樣年華的兩人對一切事物都充滿新奇,一刻也閑不住,活潑好動的模樣像極了小時候的自己,但荷雅門狄在她們這個歲數已經是能呼風喚雨的龍術士了,在卡塔特勾心鬥角的漩渦中,早已學會藏起鋒芒。這兩個女孩卻讓她想起了那個還沒跟林恩出村前的那個自己。她無比懷念的那個自己。
近兩年的安定生活幾乎讓她忘記了自己是個逃犯,唯有芭琳絲小隊時不時的騷擾,提醒着她仍身處的困境。在第一次遭遇他們後的頭兩個月,這三位兇悍的龍族追獵者就像是一群不放過一絲肉的秃鹫對她窮追猛打,好幾次都險些追上她,而荷雅門狄每次都毅然決然地選擇求助于“空間轉移”的老辦法,避免與他們正面沖突。最後一次使用時,魔法把她帶到了波蘭,但這裡已不再是繁榮強盛的統一王朝,在一個多世紀裡,始終處于公國林立,諸侯割據,互不買賬的形勢中。不過,荷雅門狄暫居之處卻是個地理位置優越因而發展迅速的城市,它是一個小公國的首都——利沃夫,是一座以波蘭人為主體的多民族城市。
隔壁這戶人家是一個說着地道波蘭語的大家庭,姓澤林斯基,五個月前才搬來。亞曆克斯·澤林斯基先生和潔奎琳·澤林斯基夫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共育有三個女兒,小女兒尚在襁褓之中,兩個年紀稍長的女兒剛滿15歲,是一對外貌極為相似的雙胞胎,像到幾乎一點差别都看不出來。她們出生時間隻差了十分鐘,以荷雅門狄的眼力,都無法區分這對姐妹花,常常不慎認錯她們。姐妹倆的母親很年輕,目測不過30歲,光潔的臉上找不到一條皺紋,勻稱的身材猶如一個完全沒生過孩子的翩翩少女,令人實難想象她的膝下早已孩兒成群。她的丈夫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與正當壯年且精于保養的妻子比起來明顯老邁龍鐘,斑白的兩鬓和微駝的體态顯示出他健康狀況的欠佳,和美麗大方溫婉的夫人站在一起,有種一點也不相稱的違和感,但那雙小而有神的眼睛卻極度自傲,無時無刻不在向外宣稱他才是這個家的實際掌權者。或許是荷雅門狄偏頗的第一印象所緻,她總覺得這個家庭的人員構成情況有些奇怪得令她不舒服,但她說不上來為什麼會感到不舒服,隻覺得這位夫人應該在很小的年紀就生下了雙胞胎女兒,兩個女兒長大成人後,她的丈夫竟然還不滿足,又讓妻子懷上了第三胎。荷雅門狄對生育之事沒有經驗,也從不關心别人的家事,她過去住在卡塔特,能碰到的人九成以上都是男性,再把時間往回撥,跟着林恩在外學藝的那段日子,倒是會接觸一些把生活過得雞飛狗跳的人,時不時聽一耳街坊鄰裡間的八卦和趣聞,遠觀那些人的愛恨情仇。她知道一個女人養育三個孩子絕非易事,女人的肚子也從來由不得她們自己作主。她想,這或許就是人世間勞苦大衆的常态。她雖然默默旁觀,卻依舊本着不多管他人閑事的處事原則,對這群鄰居的生活甚少關注,隻在閑談間聽聞澤林斯基先生在某位男爵的雇傭下獲得了一份體面的工作——一個受人尊敬的财務官,負責管理市政廳的金庫。對毫無生存技能、隻得靠丈夫養活的妻子而言,他有足夠的資本對她呼來喝去,支配她的一切。可即使了解到澤林斯基夫人的處境,荷雅門狄也愛莫能助。她就像對待以往數任鄰居那樣忽視這家人,避開與他們的過多來往,然而那兩個天真無邪的女孩兒卻發自真心把她當朋友,沒事就跑來串門。
她第一天認識賽皮娅和茜爾薇娅時,姐妹二人就對她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可能是因為她們家在利沃夫城一個僻靜的角落,是城市平民區的一個死巷子,與荷雅門狄是唯二住在這條深邃巷子中的住戶。荷雅門狄特地選了這麼個能避人耳目的地方,卻沒能逃過這些空降的鄰居們熱誠的慰問。
“我叫賽皮娅·澤林斯基,這是我的妹妹茜爾薇娅·澤林斯基。”女孩有一頭烏黑的卷發,一雙杏眼靈動得好像會說話的鳥,她驕傲地告訴荷雅門狄,從今天起,直到她們中間有人搬走為止,她們都會是一直的鄰居。
望着這對如花似玉、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兩姐妹,荷雅門狄微微一笑,報上她慣用的化名,“很榮幸認識你們。請稱呼我愛梅莉斯。”
在手挽着手的姐妹倆身後,澤林斯基夫婦也露了面。亞曆克斯提着一隻死了的大白鵝送給荷雅門狄,希望能打好鄰裡關系,看上去像是剛活殺的。他們滿月的小女兒在潔奎琳懷中美美地睡着,夫人卻雙臂緊繃,生怕把淺眠的嬰兒吵醒,禮貌的笑容中夾雜着一絲僵硬。
“這地方的環境是我相當中意的。雖然築起了城牆,卻罩不住城外的野豬,野牛,甚至野狼的出沒。一個獵物充足的獵場,不是嗎?但對于一座城市而言,則太過于原始,如一個未開化的蠻荒之地。愛梅莉斯小姐,像你這樣的未婚女子,入夜後最好不要胡亂走動。”澤林斯基先生一開口,就顯露出他的固執、死闆和教條主義。黑發黑須的他相貌粗犷,毛發粗硬而密集,像是豬鬃。“你沒有丈夫,沒有能保護你的人,很容易羊入虎口。别看城裡人一副君子做派,也别以為達官貴人禮數高,他們每個人都是狼,每個人都能吃了你。沒事少惹一身腥,煩擾到你的鄰居。被人追讨上門最是麻煩。”
她是否該稱贊他慧眼識人,一下子就瞧出了她獨身的事實?荷雅門狄不禁暗想。他想必也是這麼管束兩個女兒的。雖然受過教育,卻武斷、傲慢,充滿偏見。後半段的粗鄙之語尤其離譜,令她不由得聳眉。
“父親大人,您不要吓着我們的新朋友。”賽皮娅勇敢地抗議道,“别聽我父親的。你可以和我們一起玩。”她對白發鄰居說。
“看,她有劍!”妹妹搖了搖姐姐。
如茜爾薇娅所說,角落裡果真豎着一把劍,在這個格局簡單,隻有一張床、一個櫃子、一張桌椅的狹小房子裡,它随意地靠在床邊的牆角,散發着金屬的冷光,像一根細長的銀白鐵條。
被發現了秘密的荷雅門狄立時回答,“利沃夫的治安已勝過許多城市,也很少被戰火波及,但還是要時刻注意防身。”
“這是最要緊的。身為女孩子家,一定要更加注意自身的安全哦。”夫人淺淺地笑着,雙眸溫柔似水,一頭卷曲的金發猶如流金,披在耳朵後面。“冒昧地問一下,愛梅莉斯小姐年方幾何?我家兩位小女剛過十五,不知她們是否有幸能叫你一聲姐姐。”
“我是比兩位令媛大一些……”如果說真話,荷雅門狄今年應該27了,可她芳齡永繼的外形卻使這個數字不太具有信服力。與龍族的共生契約使她的生長速度大為減緩,樣貌、體型成年後就再也沒有變化,始終定格在18歲左右。
“一個不到二十歲的獨居姑娘,還會耍劍,有意思,真有意思。”亞曆克斯銳利生輝的小眼睛眨了眨,“孩子們,你們要多跟這位姐姐學。”
他把死鵝塞到茜爾薇娅手裡,讓二女兒交給鄰居,然後驟然轉身,走向自己的家門。若非看在可愛女孩子的份上,荷雅門狄斷然不會接受這份見面禮。
懾于丈夫的威嚴,澤林斯基夫人忙不疊地丢下一個告别的微笑,趨步跟了上去。本想再寒暄幾句的少女們也隻能無奈地吐吐舌頭,向新鄰居表達她們的歉意。
荷雅門狄卻覺得慶幸。她至今都記得那個男人的眼神,好擔心自己的身份會暴露。她在逃亡的十年中換了無數的住處,無數的鄰居,還沒有一個能像亞曆克斯給她的壓力那麼大。随着實際年齡的增長,人生閱曆的增加,荷雅門狄看人的眼神已沒有少女時期的青澀和純真,可是她凍結在花季年齡的外形、獨來獨往的生活方式,又逼得她必須僞裝成一個無依無靠的十幾歲少女,今後,這無疑會變得越來越困難。光有一個假名字還不夠,她得想辦法編一套完整的、靠譜的身世,至少能糊弄住人,不敗露自己的龍術士身份。
可兩名少女卻樂于和荷雅門狄結交。她們興高采烈地同她保持頻密走訪,慢慢改變着她平靜而枯燥的生活。太久沒有玩耍的夥伴,荷雅門狄都快忘了曾經的那個自己有多無憂無慮了。她漸漸期待這兩個小姑娘的敲門,渴望重拾那份兒時的快樂,雖然她們仨算不上是同齡人,可姐妹倆的陪伴依然十分珍貴,慰籍着她破碎的心靈。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們從隔三岔五碰一次面,變成了每天都見。賽皮娅會塞好吃的給她,與她分享好玩的故事,茜爾薇娅有一副好嗓子,常常忘情高歌,還拉荷雅門狄一同跳舞。作為回饋的禮物,荷雅門狄教她們制香——這同時也是她當下的謀生手段。香噴噴的花草、果實和樹皮裝在精緻小巧的亞麻布袋裡,佩挂于腰間或胸前,令兩個女孩喜歡得發瘋。在靠賣香料解決了基本的生活費後,荷雅門狄又買來了繪畫用的紙和筆,給兩個美麗的女孩各畫了一副半身肖像畫——在作畫過程中,她驚人地發現這對孿生姐妹連脖子上的痣都長得一樣。賽皮娅和茜爾薇娅對荷雅門狄的作品愛不釋手,整天纏着她要新的畫,她也都全盤滿足。姐妹倆不僅長得像,連性格都十分雷同,機智又外向,半點也不怕生,但與喜歡美食的姐姐不同,妹妹更憧憬漂亮的裙子。可她倆仿佛天生就是享受的命,家境又較一般平民優越,不是貴族但勝似貴族,兩人一個下不來廚,一個不會做針線活,往往得由母親潔奎琳給她們托底。隻需有一個好心情,這位家庭主婦便會興緻大開,燒一整桌的美味菜肴款待荷雅門狄來吃,還送了她好幾件親手縫制的衣服。她幹活勤快,手腳麻利,完全把荷雅門狄當自家人,唯獨給小女兒喂奶時會刻意找個房間躲起來,不讓她看。
有次,男爵賞了澤林斯基先生兩匹馬,姐妹倆便央求着父親,把馬借給她們仨外出郊遊。那是一個風和日暖、氣溫适宜的晌午。吃過中飯後,三人沿出城小路奔馳了近十裡地。荷雅門狄騎着一匹黑馬領路在前,賽皮娅和茜爾薇娅共騎另一匹白馬緊跟其後。這是她倆搬到利沃夫後第一次出城,格外興奮。“前面有一片樹林。”坐在前頭的姐姐大喊,随後是妹妹的聲音,“讓我們比賽誰先騎到那兒!”
她們夾緊馬肚,馳入幽靜的樹林。林中鳥啼百啭,花香沁脾,生機勃勃。小草如堅韌有力的綠手指在風中左右搖擺,歡迎三個姑娘的賞玩。
兩匹馬最後齊頭并進,幾乎同時到達。騎累了的三人在草坪上鋪下一塊布,互相緊挨着躺倒曬太陽。她們聊了一下午天,讨論好吃的、好看的東西,談起在街上見到的帥氣男孩,還有威風八面的騎士,講得嘴巴都幹了。“下次我們來打獵吧。”姐姐說,“夏秋時節來是最好的。這個時候的動物最膘肥體壯。”
“你知道這兒有什麼動物?”妹妹問她。
“父親說過的,有牛,豬,還有狼。我想應該還有不少飛禽。想想吧,鮮美的野味和漂亮的動物皮毛!”姐姐自顧自激動地說,“你不心動嗎?”
“可是這太危險。我們沒有獵犬,更沒有狩獵工具。你就不怕被野狼叼了去?”
“愛梅莉斯一定有辦法。她有劍。”
“不,茜爾薇娅,聽你姐姐的。我們得避開那些野獸。況且我的劍也不是用來捕獵的。”
雙胞胎捂嘴笑了起來,荷雅門狄這才意識到自己又把她倆搞混了,想起類似的窘況已不止一次發生,她也頗感無奈,不禁搖頭苦笑了下。
“這沒什麼,”賽皮娅說,“就算是母親,在我倆五歲前都沒能分清我和茜爾薇娅。她還天天跟我們在一起呢。”
“你們的小妹妹應該不會和你們這麼像了。”荷雅門狄說。
那個可愛的小嬰兒一直到滿月後的第二周,粗心的父母才想起來給她取名——裴莉娅·澤林斯基。“小裴莉娅就像洋娃娃一樣漂亮。”茜爾薇娅笑道,伶俐的眼睛朝鄰居腰間皮帶上那把從不離身的細長鐵劍看過去,“你的劍也好漂亮,看着像銀子。你為什麼會使用這樣一把劍?”
“是啊是啊,”賽皮娅興緻勃勃,“你還沒告訴我們它的來曆呢。”
“它是我從一個兇惡的老工頭那兒偷來的。”預料到遲早會有被問及身世的時候,應對之策早已成竹于胸,精心打磨編造的謊言被荷雅門狄說得朗朗上口,“很慚愧,我以前是個卑賤的奴隸,被瑞典人拐賣到東波美拉尼亞,七歲就離開了父母,我隻知道我出生在北歐的某個村莊,其它什麼都不記得了。”她沒有刻意隐瞞自己是芬蘭人的事實,由于說話帶着鄉音,掩飾這一點隻會适得其反。“和我一同被擄來的還有十幾個跟我差不多歲數的小孩。人販子剃光我的頭發,把我和五個小男孩賣到一家伐木場做苦工,其餘人去了更遙遠的礦場,從此杳無音訊。歐利在第二年病死了,其次是佩恩和瓊,最後隻剩下我、羅柏和毛伊,在那兒幹了七年,期間又不斷補來新人,全都是不到十歲的兒童。我們每天搬運重物,吃馊飯,睡眠不足五小時,我好不容易長長的頭發就是在那時候熬白的。有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積雪足有膝蓋高,工事不得不停滞,勞工們各自回家休息,伐木場守備也難得空虛。我們仨趁着工頭和兩個警衛醉酒打瞌睡之際跑了出來,這把劍正是那時候順手拿走的。”
姐妹倆聆聽白發玩伴說故事時,幾度流露出哀傷和憤怒的表情,賽皮娅氣得捶胸頓足,茜爾薇娅則偷偷滑出了兩滴淚,還痛罵自己不中用。“天呐,你們能逃脫苦海,一定是天主垂憐。”姐姐閉上眼睛,扣上雙手,為不幸的朋友祈禱。
妹妹也跟着低頭,在胸前畫十字,“噢,可憐的愛梅莉斯,那些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那兩個男孩最後怎樣了?”賽皮娅問。
“我們在半路分道揚镳了。他們想回北方的老家,而我想要南下。警衛又追得緊,隻有分開逃才不容易被抓。”
“太可惜了,你們可是共患難的夥伴啊。”茜爾薇娅皺了皺鼻。
“如果他們還在,沒準也能成為我們的好夥伴。”賽皮娅也附和,樣子既惋惜,又期待。
“劍是我的夥伴。它令我勇敢無畏。”荷雅門狄道,“從那之後,我便發誓要用它刺穿所有壞人的心髒,再也不任人魚肉。”
“教教我!”
“我也要學!”二人異口同聲。
她們的鄰居卻搖搖頭。她自己都隻是半吊子,何來自信能教導别人。“那隻是我自學的粗淺劍術罷了,實在上不了台面。”她輕聲淺笑,“當然,總比赤手空拳,沒有招架之力要來得好。”
姐姐捏了一下妹妹的手,要她别難為她們的鄰居,妹妹雖然失落,但神情很快就開朗起來,“将來我的丈夫會用他的劍保護我的。我希望他是一位強大而優雅的騎士。”她羞澀而興奮地微笑,“我會送他信物,為他唱歌送行,他則高舉寶劍,在戰鬥中喊我的名字。這是不是很浪漫?”
“那我要嫁一個領主。”賽皮娅機敏地說,“至少得是男爵的兒子才行。”
“你耍賴!這不公平!”
“誰讓你自己沒想到的!”兩個女孩互相撓起了癢,在草地上滾作一團,又叫又笑。
她們都是小女生,荷雅門狄心想,都是愛做夢的小孩子,沒有煩惱,沒有恐懼,沒見識過人性之惡,也不知世間兇險,雖然傻裡傻氣、咋咋呼呼的,但荷雅門狄并不讨厭她們。和她們在一起玩既快活又自在,這神仙一般的生活,使她慢慢忘卻了心中有恨,忘了身上的詛咒,忘了背後的追兵,忘了那滅門血仇。她偶爾也會幻想,可想的卻是6歲前重病的自己。如果當年聽從她勸告的父母決定再生一胎,也給她添一兩個小妹妹,會不會就像賽皮娅和茜爾薇娅這樣,單純善良又美好呢?這對雙胞胎姐妹什麼都好,唯獨一點讓荷雅門狄郁悶:她們老愛幻想将來能遇見一位真命天子,還老把這話題引到她身上。
“按年齡來,應該愛梅莉斯先說的!”和姐姐鬧夠了後,茜爾薇娅翻身坐起,“你為什麼非得一個人住啊?就沒有想過要結婚?”
“讓父親大人幫你物色一位如意郎君如何?”不待荷雅門狄回答,賽皮娅就說,“雖然他總認為你是個放蕩、拜金,不誠實的女人,但我們知道,你是最棒的朋友,和我們就像親姐妹一樣。我們可不忍看你獨守寂寞。快告訴我,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啊,這個問題嘛……”
“除非你有喜歡的人,否則你是不會拒絕的。噢,讓我猜猜,你喜歡的是——”
“是毛伊嗎,還是羅柏?總不能兩個都愛吧。”這個猜想讓茜爾薇娅無比亢奮。
荷雅門狄被姐妹倆問得語塞。離開卡塔特、離開雅麥斯的這些年,她逗留的城鎮村莊不下十個。如果說從來沒有一個人追求她,顯然不可能——赤貧的畫家、舉止輕薄的行腳商、憨厚的房東、精力旺盛的鄰鋪小販,都曾或多或少對她暗示過求偶的意向,盡管他們的用意不一定可靠;同樣地,如果說她從來沒有遇見過一兩個讓她感覺還不錯的男人,那也不現實。可她卻打定主意孑然一身,而不去找另一個人陪伴自己。難道真像賽皮娅所說,是因為她有喜歡的人……因為她還愛着雅麥斯?
或許吧。她想。她對雅麥斯恨意很多,也仍有殘餘的愛,像房間裡清除不幹淨的灰塵一樣,黏在她的心上,緻使她總在某些睡不着的孤寂夜晚想起他。十年光陰對一個龍術士而言實在太短,除非世上有忘情水,有失憶藥,否則要如何欺騙自己,那些刻骨銘心的過往根本不存在,根本不用去在乎呢?
雅麥斯……那頭自私而傲慢的火龍,聲稱會永遠愛她,永遠把她捧在掌心。她相信了他。龍族對另一半永遠忠貞,他對她的愛也将綿延不絕。有關這一點,她毫不懷疑。在這個萬千誘惑的世界上,總有那麼一個對象專屬于自己,這種虛榮感和滿足感,是荷雅門狄在人類男人那裡得不到的。過去雅麥斯常說人類濫情、勢利,不專一,荷雅門狄有時會抱怨他對人類偏見太大,心底卻深以為然。她自信隻有雅麥斯會一如既往待她好,這也是她接受雅麥斯,與他相戀的一個不怎麼重要卻決不能忽略的因素。
可是她卻忘記了,含着金湯勺長大的火龍一族最顯貴的那頭火龍,有着一般的雄性生物沒有的性格缺陷。他絕對自我,盲目自信,目空一切,對于周圍人或事物的掌控欲非比尋常。雅麥斯對她矢志不渝的愛火,隻會在她願意被他終生禁锢的前提下才會激情燃燒。一旦荷雅門狄企圖掙脫他的掌控,企圖松動那段被捆綁着的關系,或她的某些行為讓他感到她想要離開自己,那麼他就會對她無法忍耐。
兩人的愛情,最終毀于一場告密。其結果是,荷雅門狄的父母和故鄉被冰雪吞沒。雖然這件事不是他做的,他應該也不希望事情發展到那個地步,但他終歸是推手,是整個事件中作為導火索一般的存在。動手的其中一人更是他的祖先。她怎麼可能原諒他。
龍王之怒毀滅了她的聚落,也凍結了她的愛。在荷雅門狄的未來裡,沒有他人的容身之處,也沒有夢想、抱負,志向這些東西——兒時或許有過,然而現在也已經喪失。她隻有一個目标。一個明确而模糊的目标。明确在于,她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而比這更清楚的是,她做不到。所以,她隻能避免自己去想。最初的目标被她慢慢埋藏于某個心底挖不到的角落,幾乎連自己都快要遺忘,就這樣變得模糊難辨。但她早晚将會面對它,面對那個隻有複仇和死亡的未來。
陷入回憶的荷雅門狄邊想邊搖頭。兩名少女因為她的沉默不停猜測,卻不敢打擾她。她們看見她忽然伸直脖子,朝林子深處望去。一陣細小而連續的聲音由遠及近傳入了龍術士耳中。“女孩們,”她迅速站起來,沉聲道,“我們得趕緊走。”
叽叽喳喳的兩姐妹立刻變得像離不開媽媽的雛鳥一樣乖,小跑着去樹邊牽馬,還沒等繩子解開,一抹深色的捷影就從樹叢中竄了出來,嘴裡哼哼地叫着。
——一頭體毛棕黑的成年雄性野豬。
荷雅門狄火速拔劍,想把它吓退。可性情剛烈的野豬卻把這個行為視作一種挑釁,張開大嘴,朝三人發起沖鋒。樹林裡響起少女們的驚叫,随後是一記清脆的響聲。利劍揮下,不偏不倚砍中野豬左邊的獠牙,将其削斷了半截。
可這并沒有阻止猛獸的攻擊欲|望,反而使它兇性大發,死死咬住劍刃不放。幸好隻有一頭,解決起來并不需要用魔法。荷雅門狄心中這樣想,卻擺出驚恐的模樣朝兩人大喊,“快上馬!快跑!快!”
僵在原地的澤林斯基姐妹花這才反應過來要逃命,妹妹想拉着夥伴一塊走,更為冷靜的姐姐制止了她。二人騎上白馬,狂奔而去。
“我們得回去救人!不能把愛梅莉斯獨自留在那兒!”路上,妹妹強烈請求,姐姐雖然也贊同她,可無奈馬兒受驚過度越跑越快,怎麼也不聽騎手指揮。待它終于停止發狂,緩下腳步,她們已跑出了五裡地。
在焦急中,她們終于等到了熟悉的身影,黑馬載着白發女子飛馳而來,身後沒有任何野獸的追趕。
“愛梅莉斯!”兩人一擁而上,淚水奪眶而出,“感謝上帝,你逃出來了!”
荷雅門狄翻身下馬,與她們擁抱在一起。“沒事了,沒事了。别哭啊,小傻瓜,我這不回來了嘛。”
“你是怎麼做到的?你殺了那頭豬?”姐姐聲音裡帶着恐懼。
“當然沒有,我隻是把它趕跑了。”
“你怎會有如此大的勇氣。要是換作我和賽皮娅,恐怕隻能等死了。”茜爾薇娅哭紅了鼻子,一口優美的嗓音都變得沙啞了。
“隻是運氣好,随便瞎砍就砍中了它,我可不希望再有下次。天色不早了,姑娘們,我們快些回家。”
兩個女孩對她的解釋沒有懷疑。回到家中,她們把愛梅莉斯姐姐從野豬獠牙下救下二人的壯舉告訴了父母。澤林斯基先生難得對荷雅門狄露出了善意,此後,他很少再用他的傲慢與偏見針對這位女鄰居——盡管他依然看不慣她。對于這個思想守舊、頑固不化的封建老男人而言,壓迫女人是生活中不可缺失的樂趣,他開始加倍磋磨起他的夫人。
在這段荷雅門狄為之感恩了數月的美好時光裡,澤林斯基先生便是其中那個最不和諧的音符。這也是為什麼她不太願意去他們家做客,而是更偏向于把姐妹倆約出來或者到自己家裡玩。亞曆克斯上班倒還好,他隻要在家,就總把家中氣氛搞得非常壓抑。他的工作雖然是份肥差,卻并非盡善盡美,不付出十二分的心力,便無法維持他在男爵心目中的地位。一旦在外面受了氣,就要回到家中找人發洩,這個倒黴的對象毫無疑問是那位賢惠而軟弱的枕邊人。以他這人過于吹毛求疵的性格,哪怕一帆風順事事如意,也總要拿身邊的女人進行消遣。不管夫人做什麼,他都能挑出刺,反複揪住一個小細節批評她,還說她身上有怪味。往往這時候,荷雅門狄都不禁懷疑澤林斯基先生是不是誤把她身上的氣味認成老婆的了。但他對潔奎琳一以貫之的蠻橫,令她疑慮漸消。他不會因為有外人在而給夫人面子,反而像是故意說給荷雅門狄聽一樣,對妻子無限苛責,罵得比平常更過分。兩個女兒偶爾會幫媽媽說幾句,但多數時間都不為所動,不敢對父親頂嘴,亞曆克斯像一個殘暴的君主統治着他的王國似的管理這個家,妻子和女兒仿佛不是他的親人,而是奴仆。令荷雅門狄最為吃驚的是,潔奎琳竟已對丈夫的語言暴力産生了鈍感,心甘情願受他欺辱。假如荷雅門狄的父親斯塔德敢這麼對待她的母親,先不說他能不能赢昆特西雅,恐怕荷雅門狄也會幫着母親一塊揍他。然而可憐的澤林斯基夫人所能做出的最大抗議,就是在丈夫指着她大聲發牢騷時,躲進内屋一邊哄啼哭不止的小寶寶睡覺,一邊默默擦眼淚。荷雅門狄甚至懷疑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亞曆克斯規訓妻子的方式會不會不止精神上的折磨,還要加上他的拳頭?她好無辜,三個女兒也好慘,攤上這麼個強勢專權迂腐的父親,真不知是福是禍。可如果連當事人自己都不在乎,荷雅門狄再怎麼幹着急,也隻是瞎操心,做無用功罷了。
她隻能盡量趁與賽皮娅、茜爾薇娅獨處時,嘗試教導她們,在不影響父女之情的前提下,多幫幫她們懦弱的母親。當一個指使女兒對抗父親的“教唆犯”無疑會令她陷于麻煩之中,但是讓兩個即将成年的姑娘學會明辨是非,保持自身的獨立性,卻又非常重要。不知是否被丈夫折磨得太狠了,就在上周,可憐的澤林斯基夫人在做家務時忽然昏倒。兩個女兒非常難過,寸步不離地照顧媽媽,與荷雅門狄斷了聯系。好在夫人隻抱病在床了四五天,身體就有所恢複,荷雅門狄才得以再次見到塞皮娅和茜爾薇娅臉上的笑容。她問起潔奎琳生病的事,姐妹二人告訴她,母親隻是那兩天太累了才會一時體力不濟,并沒有大礙。她仍然用她的方式幫助兩個女孩,盡管做出了相當程度的努力,不過效果甚微,每次聊到家中那本難念的經,聊起亞曆克斯對妻子的苛待,姐妹倆都心不在焉。她們喜歡物質,喜歡騎士,喜歡歌謠,喜歡世俗的東西,賽過其它一切。
但這并沒有沖淡她和兩個姑娘間的友誼。她不急不躁地保持與她們正常交往。她早晚會離開利沃夫——無論是自主選擇還是被追兵所逼。澤林斯基姐妹也有各自的命運。能相聚一天總是緣。但她不願意見到那對夫妻。他們間的不平等感情,時而會讓她懷念自己父母的好,時而又會使她聯想起那頭控制欲十足的火龍。雖然一直找理由避免到鄰居家做客,然而今天——耶稣誕生日前的最後一個周日——的晚飯,她卻推脫不得。賽皮娅她們不僅帶來了檸檬蛋糕,還帶來了一個邀約。這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家庭将在晚上的彌撒結束後,請她共進晚餐。
荷雅門狄算準時間打開房門,在寒風中等候澤林斯基全家從教堂歸來。一頓豐盛的晚餐在潔奎琳夫人熟能生巧的烹制下鋪展開來,擺滿了整個餐桌。大病初愈的她在廚房忙碌的身影讓荷雅門狄起了小小的負罪感,但是當她入座,紅光滿面地招呼客人多吃時,她看到的是一個非常健康快樂的女人,不禁怪自己多心。不管怎樣,剛做完彌撒儀式,耶誕節又将近,一家人情緒都很高漲,荷雅門狄不想掃他們的興。她身為“異教徒”受到隆重邀請,至少得盡量表現出開心的樣子,陪他們完美地度過這一夜。
“你以前是做什麼的?”晚宴開始後的幾分鐘,每個人都專心用餐,直到亞曆克斯忽然抛出一個話題,談話的對象自然是坐在客席的白發女人。“我聽姑娘們說,你小時候在伐木場幹活,和一幫男的在一起,一直幹到了……十四歲。”
“是的。”
“柴房住得還算舒服嗎,或許,你睡在羊圈或牛棚?”
“我們有一個專門睡覺的地方,先生。我覺得還不錯,至少沒什麼老鼠和跳蚤。”
“我對此深表懷疑。”澤林斯基家主拿起葡萄酒,優雅地咪了兩口,“我在類似的場所待過——噢,是一個養馬場。沒有人會雇女人工作,更何況是弱不禁風的女童。事實上,隻有那種地方才可能收留女人。”在酒精的慫恿下,他不改本色地挖苦起這個他向來不喜歡的女鄰居,說到“那種地方”時,小眼睛裡折射出猥瑣的光。
步步緊逼的氣氛令人緊張,但荷雅門狄沒有畏縮。“這隻能說明,您的認知和真實世界有差異。”她拿起一塊薄而脆的小酥餅咬起來,舉止間盡顯悠閑和從容。
除了不斷向客人發難的亞曆克斯,和不斷反駁他的荷雅門狄之外,現場沒有人敢吱一聲。潔奎琳低頭咀嚼雞塊,假裝沒聽見。兩個女兒似懂非懂,互相瞅着對方。
“我為你的童年經曆感到遺憾,愛梅莉斯小姐。”亞曆克斯轉攻為守,卻依舊語氣洶洶,“那段不幸的遭遇,一定使你遺失了女人最重要的東西。又或者,它還在?”
“您指的是?”
“當然是貞潔,不是嗎?”
“我的看法和您不一樣。我認為,女人最重要的是她的生命,以及能夠讓這種無禮問題不再被問出來的權利。”
“聽起來你像是讀過書。”
“沒讀過多少,大多是聽人說的。不過我想将來我會多學一學。”
“這是禁忌,是僭越。女人是非理性的生物,是不能掌握知識和真理的。”
“在很多地方女人也不能用劍,不能戰鬥,可我還不是破了這個例。”
“你靠這個維生?我從沒見你有什麼正經工作,也沒有一個能供養你的慷慨丈夫。我真好奇你日常開銷的錢到底從何而來。希望我的兩個好女兒沒有偷我的錢拿去救濟你。”
女孩們不敢相信地張大了嘴巴。
這個連親生女兒都誣蔑的男人,令荷雅門狄深惡痛絕,忍無可忍。可是,對這個胡攪蠻纏的男人越認真,他貶損她的欲|望似乎也就越容易得到助長,她決定反其道而行,跟他開玩笑,“我的全部家當就是我的香料和畫筆。我很自由,身體也很健康,想去哪就去哪。七歲的我睡在漏風的茅草房,凍得渾身發抖,如今卻在一個溫馨的屋檐下,跟男爵眼中的紅人共處一桌,談笑風生。世事往往就是這樣難預料。我不用每天一早醒來就憂慮滿桌公文、煩人的數字和複雜的人際關系,不用擔心被上司罵,擔心哪天馬屁沒拍準就隻能卷鋪蓋走人,從上流社會跌到泥裡,睡家禽和家畜住的地方。”她用手遮住嘴唇,想讓自己住口,可神情實在很愉快,“啊,澤林斯基先生,我是不是不小心誤傷到您了?這實在很抱歉!可誰讓您對羊圈和牛棚了解得如此一清二楚呢。”
“你很伶牙俐齒,巧言善辯,可女人太過聰明會帶來災難!”亞曆克斯的臉青一塊紫一塊,聲音裡帶着怒意,也充滿驚愕。
“我知道我是塊讀書的好料。上帝贈予了你我生命,而我要拿它創造奇迹。我今後不但要讀書,我甚至還想長生不老嘞。”
丈夫在一旁氣得吹胡子瞪眼,潔奎琳看在眼裡,趕忙賠笑道,“您的話令我深受啟發,愛梅莉斯小姐。”
“你這個蠢女人,她在諷刺你的丈夫!”
“主教育我們廣愛衆生,親愛的。耶稣還幫助過撒瑪黎雅婦人,給她活水喝呢。”
“撒瑪黎雅婦人有五個丈夫。”他輕蔑地睥睨妻子,轉眼又瞪向白發女人,一臉得勝的笑容,“沒準我們的鄰居能更勝一籌。”
潔奎琳吓得不吭聲了。但想起了好友囑咐的大女兒卻鼓起勇氣,“父親大人,雞肉冷了可不好吃,您快吃呀。母親那麼用心滿足您的胃,您也不誇誇她。”
二女兒也活絡起來,“愛梅莉斯,我也想要長生不老。有什麼辦法能讓人永葆年輕?”她眨着好奇的大眼睛向父親和母親尋求解答。
“噢,那太令人心馳神往了。”賽皮娅接話道,“如果我能長生不老,我要吃光這世上所有的檸檬蛋糕。”
“你就這點出息。”妹妹嗤笑她,随後又看向愛梅莉斯姐姐,期待她的回答。
“我隻是胡亂說說的。長生不老是一個承載了人類美好願望的夢,就像飛翔一樣。”荷雅門狄悶悶地說。龍族能活好幾千歲,盡管他們也會正常死亡,但由于壽命高出人類幾十倍,衰老的速度自然大幅下降。身為龍術士,她沾了這群高等智慧生物的光,也得以半隻腳踏入長生不老的行列。時間被充分拉長的人生中,她可以用大把的青春年華享受快樂,可當病痛纏身、危及性命時,一切都沒有了意義。痛苦成比例放大,加劇,将她的快樂蠶食得所剩無幾。她終生都要與詛咒——這個不會立即毒發、但終究會要了她的命的慢性毒藥——進行抗争,這就是她的人生,這就是長生的代價。“你們博學的父親一定清楚,”她收回思緒,款款而談,“曆史上每個追求長生的君王、貴族,最後都進了棺材。但如果他們生前積德行善,死後便能上天堂。我們大部分人的歸宿也是天堂,或是換個稱謂的别的什麼地方。所以,我們沒必要執着于所謂的長生不老。”
以此作為結尾,唇槍舌劍的家主和客人短暫和好了。之後的晚宴在平穩的氛圍中度過。當散席的時間到來後,亞曆克斯第一個離開,把自己鎖進書房,很久都沒有出來。潔奎琳刷完盤子,回卧室陪小女兒睡覺。荷雅門狄聽見裴莉娅的哭聲持續了數分鐘慢慢平息。介于澤林斯基先生不歡迎她,她本想找機會遁走,卻被兩個姑娘挽留下來,請求她陪同下棋。她們拿出九子棋放在母親收拾幹淨的桌上,和荷雅門狄玩了一個多鐘頭。後來賽皮娅又提議找父親借更好玩也更複雜的象棋,不料耳尖的亞曆克斯隔牆聽見,無情地拒絕了女兒,荷雅門狄終于有了借口離開,兩姐妹也隻好百般無奈地送客。
“我明天給你們和夫人帶禮物。”臨走前,她湊過來,輕吻她們的臉。兩個少女興奮地搓着手,目送她消失在夜色中。
澤林斯基家的門穩穩關上,隔絕了外部的一切。
“客人走了嗎,我的好女兒們?”卧室中傳出潔奎琳慵懶的聲音,和平時謹小慎微的性格判若兩人。她醒來後,裴莉娅也開始了新一輪的哭泣,呱呱大哭的态勢幾乎把肺都要叫穿了,可慈愛的母親卻全然不顧。
“已經回屋啦。”賽皮娅把握十足地說,講話腔調老練得仿佛一個大人。“接下來她會用半小時時間洗澡,再用半小時擺弄她的花兒或畫作,十點一到就上床,幾乎每天都是這樣的規律——除非昏迷。而她今晚一定會睡得很香甜。”她在句末補充。
“祝她好夢。”茜爾薇娅發出一聲讪笑,“作為一個超脫自然的龍術士,生活作息卻如此刻闆,也是夠無趣的。”她毫不客氣地評判道,語氣中的高傲和刻薄令人大跌眼鏡。
“更正,不是一般的龍術士,而是當今的首席。名字也不叫什麼愛梅莉斯。”潔奎琳推門而出,與女兒們對上視線,“雖然流落在外的原因尚未可知,但确實是首席龍術士。那個被濟伽軟禁的男性龍術士向他的主人透露了這一點。”
“就算是首席,也隻是頭受傷的母狼,一條擱淺待捕的大肥魚罷了。”亞曆克斯從書房出來,與家人相聚一堂,“但若善加利用,便能成為助我等實現心願的跳闆!”
僞裝者們湊在一起竊笑着。那位神秘莫測的女鄰居在他們連續數月的觀察下,終于确定了其真實身份。可他們非但沒有為這個結果感到害怕,反而流露出一種頂級掠食者獵殺植食動物般的自信來。
“濟伽的将軍們明天就會到。一切都要按計劃進行。”假潔奎琳甩動她的金發,激昂的語調中滿是得意和興奮,完全無法與平日裡那個受氣的小女人形象聯系在一起。“孩子們,你們的表演很出色,完全騙住了我們那位可愛的首席,令她迷失在虛幻的友情中。我都不知道有多少次想為你們拍手叫好。”
“你還真把我們倆當你女兒了?”假茜爾薇娅挑了挑“她”的柳眉,對同伴搖搖頭。
“我告訴你,她是我們中間入戲最深的那一個。不僅給你倆當媽,嘿嘿,還含辛茹苦抱養了那個小娃兒。”假亞曆克斯揶揄着同伴,“不過也是辛苦你啦,被我欺負了這麼久,算我欠你一份情。”
“那個麻煩的女嬰,已經沒用了吧。”嬰兒的哭鬧聲惹得假賽皮娅很不高興,“她”嫌惡地回望了一眼卧室,目光森冷涼薄,似已無法忍受對方的存在,“誰來料理掉她?”
四個達斯機械獸人族圍成一圈,在禮拜之夜溫暖的燭光中,無言而會心地笑了。
XXXVIII
本章第二部分發不出來,大意是以南視角講述刹耶陣營的近況,詳情請移步凹三。
XXXIX
- 四年前 -
浩大的裝修工程已開展一月有餘,身為女主人的荷雅門狄卻對工人們的進度甚少關心。她從不主動去打探主峰半山腰深處那棟豪華金屋中的敲敲打打,從不管她将來的住宅會被改造成什麼樣,除了一件事——曾有兩個火龍族族人——愛薩斯和裡歐斯,各帶着幾名守護者突然下山,仿佛有什麼事情要辦,激起了她很強的好奇心。她從和藹、友善,樂意和她分享秘密的守護者奧利弗口中得知,那兩人是受了雅麥斯之托,到人界置辦建築用材。卡塔特雖然漫山遍野都是好木頭,但首席居所的全面重修對木材需求量相當大,對環境保護向來看重的龍族杜絕大肆砍伐山上樹木的行為,不夠的部分需要去人類世界取材,這一塊由愛薩斯負責。裡歐斯的任務則是到各大洲沿岸的淺海地區尋找貝殼。作為消息的傳遞者,奧利弗幫了荷雅門狄不少忙。他平易近人,做事細心負責,一絲不苟,在不當班送餐的日子裡,偶爾會來荷雅門狄暫居的别墅做一些清掃工作,一口一個“首席大人”地叫。會這麼稱呼她的人并不止奧利弗,事實上,冊封典禮結束後,不管荷雅門狄走到哪兒,别人都喊她首席大人。一些人發自真心敬重她,卻也不乏有随口應付之輩。巴薩特和奎特爾梅視她為洪水猛獸,盡管當衆給她難堪的膽子是不會再有了,然而,從他們面對荷雅門狄的表情中,卻能夠看出來他們并不把她當回事兒,僅僅出于畏懼奧諾馬伊斯嚴酷而有理可依的體罰,以及雅麥斯的暴力與強權,才勉強屈服于這個寸功未立的新任首席龍術士。倒立一整堂課可太難受了,也沒人再想過單手吃飯的生活,粗俗的莽漢子們學會了謙卑,荷雅門狄也不想和這些人撕破臉皮,她用寬仁而冷漠的方式對待他們,不與這兩個男人說任何話,當他們低頭朝她行禮時,頂多隻是笑一笑。首席大人的稱謂如影随形,這個詞背後究竟意味着什麼,她需要做些什麼才可以配上它,荷雅門狄真正在意的是這件事。
愛薩斯的小分隊沒過兩天就載貨而歸,裡歐斯卻回來得特别遲,一直到兩周後,人們才看見他的人提着滿滿三大箱貝殼,出現在彩虹橋。荷雅門狄對裡歐斯的豐盛收獲充滿興趣,卻依然沒打算去施工現場。比起那座陌生的、遍布噪音和灰塵的宅邸,她更喜歡在訓練場待着。奧諾馬伊斯是她堅定的陪練老師,魔法課程結束後,仍舊熱情萬丈地給予她劍術指導。她有時會在休息時向奧諾馬伊斯傾訴自己心頭的困惑和疑慮,希望這位年長的智者能為她解開那些問題。他們聊到首席的職責,聊到龍術士的誕生史和近些年的艱難傳承,聊到龍族的世仇達斯機械獸人族。後者最令她震驚。他們要對付的原來是那樣一個邪惡而殘忍的吃人種族,即使是從小聽着長輩們口傳的神話故事與英雄傳說長大,她都不敢相信這世界上竟真的存在那種生物。信息量很大,荷雅門狄冷靜思考了好久,才終于在某日練習結束後問出話。
“那些野蠻的怪物在哪兒?我要怎麼才能找到他們,消滅他們?”訓練的木劍已歸還至武器庫,師徒二人卻沒有馬上走,他們靜靜地站在屋外眺望天上的暖陽,一邊吹着風冷卻身上的汗水,一邊閑聊。盡管隻是聽似漫不經心的一句低問,荷雅門狄的神情和語調卻極其認真,顯示着遠超自身年齡的成熟,讓人常常忘記她隻是個不滿13歲的小姑娘。
多數人在面對一個完全滅絕了人性的敵人時,都會本能産生害怕的情緒退避三舍,可年輕的弟子非但沒有怯意,反而燃起了熾熱的信念。奧諾馬伊斯感動于少女的勇氣,卻露出迷茫的表情。許多年前,似乎也有某個人這樣意氣風發地問過他這樣的話,也想要大展身手,憧憬着一個绮麗的英雄夢,然而,那份崇高的理想,最終卻沒有實現。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呢?
“在适當的時候,你會遇見他們的。”他淡淡說着,以苦笑掩飾憂傷,繼而又轉為嚴肅,“你很優秀,也很聰明,有着驚世駭俗的天賦。而比它們更為難得的是,你還非常努力。可是啊,哪怕再是個強人,也不能輕視你的敵手。在每一次任務前,都必須做好足夠的準備。”
“我知道。我負責處理最麻煩、難度最高的那類任務。”
“會害怕嗎?”
“老師您現在問我的話,我當然隻會說‘不’了。但是等真的要面對那些惡魔的那一天,也許會有一點點害怕吧。”
“人最恐懼的是自己不了解的東西。而你總有問不完的問題。”
不愧是精明老辣的龍術士導師,一眼就瞧出了學生的心思。被揭穿了内心企圖的少女害羞地吐吐舌。她不僅想要将龍族目前所能掌握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的所有信息融會貫通,更渴望了解和探讨身邊的那些人。那群她或是匆匆一瞥、或是早早凋零,又或是将來極可能與她并肩作戰的龍術士前輩,在他們波折而非凡的人生中,一定曾譜寫過壯麗不朽的詩篇。然而,在老師娓娓而談的故事裡,作為主角們的龍術士卻往往被他一筆帶過。荷雅門狄幾度想要追問,卻找不到良好的時機。
“俗話說前面的車子翻了,後面的車子能以此作為教訓,躲開地上的大坑。”少女擡頭望着老師,“我越了解我的同伴,就越能加深我跟龍族的合作。”
“你這小孩,真叫我無可奈何。說吧,你還想知道什麼?”
“能跟我聊聊前兩任首席龍術士嗎?”
“如果你是因為那一晚布裡斯大鬧宴會而心有疑問,我會回答你,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喬貞是所有龍術士的老前輩,有着彪炳戰功,碩果累累,當首席的年頭加起來比凡人的一生還要長,至少抵得上十個你。如今,他卸下了負累,把責任與重擔移交給你這名後起之秀。雖然英雄遲暮最令人無奈,但他的離去也算是正常退伍。别說他,總有一天你也會退出曆史的舞台。每個人都必将經曆那個終點。而你的永生者身份注定你有享之不盡的時間回首你的人生。慢慢地你會發現,淡出人們的視野,有一個甯靜的生活,并不是一件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