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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Chap.3:荷雅門狄(14)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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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後 -

一夜無夢的荷雅門狄在一陣痛意的侵襲下驚醒了。她沒有沮喪或驚訝,在過去,這已發生過許多次。耶誕日次日清晨被舊傷疼醒至少還不算太糟。興許是昨晚與澤林斯基先生的激烈辯論令她大感心累,洗漱後才剛沾上床就幾乎要睡死過去,早上差點醒不過來。她可不想誤了給潔奎琳準備回禮的時間。

八點剛過幾分,荷雅門狄就背着一個酷似采藥包的布袋出了門。冬日的室外寒意逼人,連續下了四五天的雪一直蓋到小腿肚。直到上周,她才發現這地方原來也會下雪。噩夢中那綿綿不絕的故鄉的雪,曾是她極力想要逃避的東西。但至少近期,在完成她想要做的事情前,她都不會離開。

荷雅門狄預計用兩小時往返利沃夫城和城外樹林,撷取她這次的目标——松針,用它和家中儲藏了小半年的幹椴花混在一起,熬煮成醇厚暖胃的花草茶,再添一勺蜂蜜調味,給澤林斯基夫人滋補身體。如果運氣好,沒準還能在田邊或路旁采到些野生荠菜。

讓新鮮樹葉變幹燥原是個需要耐下心來的工程,可荷雅門狄身為術士的火焰魔法無疑能替代陽光和專業的晾曬工具,極大縮減制茶的所需時間,一切順利的話,今天下午,她特制的蜂蜜松針椴花茶就能出爐。

回禮最重要的一步,便是要确保能采摘到正确的植物。之前和兩姐妹出城郊遊時,她就注意到那片樹林中的植物資源儲備之豐,不輸給其它氣候更宜人的地區。松樹,雲杉、槭樹、白桦樹、椴樹等多種樹木随性生長,形成一座天然的綠色寶庫,即便有野豬這樣會傷人的危險動物,也無法阻止她探尋的腳步。林間還長着大薊、錦葵等植物,都是可入藥泡茶的佳品。可惜如今已是隆冬時節,錯過了花期,否則她定能收獲更多。

至于兩個女孩子,荷雅門狄會送她們數種新的香料——丁香、番紅花、肉桂,加起來足有好幾磅。其實早在三周前她就開始了籌備,恰逢昨日澤林斯基一家的盛情邀約,讓她的這份大禮總算有了可去之處。它們有些曾經是卡塔特首席龍術士餐桌上家常便飯的輔料,在人類社會中,是隻有王公貴族和富貴人家才能享受的專利,對如今生活拮據僅能溫飽的荷雅門狄而言,要搞到手卻得費不少功夫。作為與賽皮娅和茜爾薇娅兩姐妹的友情象征,荷雅門狄不介意花點心力。她完全有理由相信,酷愛高檔貨的姐妹倆一定會對此欣喜若狂。

城外的小路鋪上了一層厚而軟的霜衣,白鵝絨般的新雪讓眼中所見的一切都變得晶瑩動人,也阻礙了人們想要外出走動的欲望。這個世界原有的氣味在霜雪的冰凍能力下得到了掩藏。但荷雅門狄是一個超凡之人,嗅覺靈敏異常,走了約有半英裡時,她忽然被稍遠處的一股怪味吸引了——一股不應該出現在這靜谧而美妙的冰雪世界中的腐臭味道。

第一反應是胸前的傷是不是加重了,因此她下意識地低了低頭,單手伸入外衣,撫摸心口。但除了早上弄醒她的那次陣痛外,目前傷勢十分穩定,傷口既沒有擴大,也沒有新的潰爛出現。

荷雅門狄覺得自己像是在一個人迹罕至的無主之地發現寶藏的賊,她目光向東,怔怔地定格在一株白花花的低矮灌木叢下。那裡的積雪鼓鼓的,有人為翻動的痕迹,令事情變得愈發蹊跷可疑。雖然荷雅門狄不可能預感到将來的事,也無法看見早就發生了的事,但直覺卻告訴她,一個震撼人心的時刻即将到來。

正因為有這股奇怪的直覺,她才猶猶豫豫,畏縮不前。最終,她還是撥開了那些雪。隐秘的罪惡被揭露出來:一條破碎的襁褓,一顆了無生氣的小腦袋。

盡管幾個月大的嬰兒大都看起來差不太多,可荷雅門狄還是一眼就辨别出死者的身份。“……小裴莉娅?”她面色茫然,否認般地搖着頭,“為什麼?”

女嬰死去不久,小臉因失血過多而顯露出慘白,脖子兩側有數排牙印,揭示了她并非凍死的事實——她是被人吸光了渾身的血液,埋屍在這裡的。

荷雅門狄感到毛骨悚然,這颠覆性的真相徹底熄滅了她想要答謝澤林斯基夫人和兩姐妹的高漲情緒。鄰居家的秘密,幾個月以來與女孩們朝夕相處的這一切……難道,全都是一場騙局?

她僵立許久,思索着所有的事,眼睛倏然望向遠方的利沃夫。城牆在雪的覆蓋下猶如整齊堆放的白草垛挨在一起,平穩如常,然而城内散發的氣息,已變得和她出去前截然不同。

“那位龍術士小姐好像發現了你們的謀殺。”便于瞭望的鐘樓上站着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微卷的短發如同常青樹的墨綠葉片般,梳得整潔而又美觀。半英裡外渺小的一個點在他琉璃色的眼中一清二楚。他向身旁另一位似乎很敬畏他的年輕女性微微一笑,用揶揄的口吻對她說,“我記得你說過,會下藥方便我們抓捕。可為什麼目标卻大搖大擺地在外面遊蕩?”

他有一雙特别狹長的眼眸,此刻眯得像是兩條線。這個動作看起來像是一個危險的信号。“潔奎琳”不知道這代表什麼含義——他生氣了?對自己沒能把獵物迷暈而大失所望?雖然他們幾百年前曾效忠于同一個王,可“潔奎琳”和朋友們卻是費路西都的部下,與這名将軍交往甚少。還是說,他依然對他們的投誠不信服?

“我們确實在昨晚的飯局上把磨碎的安眠藥下進了她的杯子,并親眼看見她喝了下去。那藥會讓人嗜睡,但沒什麼異味,并沒有令她懷疑。渥茲華将軍,說實話,我也不明白她怎麼能一大早就出門……現在這個時候,她本該昏睡在床上的!”

望着慌忙辯解的女人,渥茲華擡起了手,“算了,現在糾結這個也沒意義。當務之急是要确保這條大魚能上鈎。去,帶上你的夥伴,把她給我引來。”他輕松地發号施令。

假扮潔奎琳的族人沒有違抗他,飛速下樓離開。渥茲華則繼續悠閑觀察遠方的白發龍術士,見她朝利沃夫緩慢靠近,似要回城的模樣,不禁嘲笑起這個蠢女人的自投羅網。抓捕首席龍術士的計劃看來是不需要擔心了,可是,眼看以“潔奎琳”為首的這群投機分子即将獲利,還是稍稍打消了一絲他對任務能夠成功的期盼。那些叛徒,在他們發誓效忠的庫拉蒂德王慘遭刹耶毒手、軍隊被迫分裂的危急時刻,他們沒有跟随庫拉蒂德王的後繼者濟伽王,反而選擇和上司費路西都将軍一同出走。然而,即使是這樣一份短淺的忠義,他們也未能盡到最後。在刹耶軍的無情追殺下,他們背棄了上司,做了逃兵,成為一群斷梗飄萍的流民。老實說,渥茲華可不同情這些見風轉舵的家夥,他們四個不過是在外頭混不下去,才想重新回到族人身邊,尋求一個庇護罷了。但濟伽王卻不計前嫌,願意接納他們回歸,唯一的要求是,協助渥茲華和墨裡厄将軍把身為四人鄰居的卡塔特首席龍術士擄來,以此作為投誠的禮物。

這群家夥信誓旦旦地保證安眠藥絕對萬無一失,因此渥茲華他們才隻帶了少量親信。結果計劃趕不上變化,龍術士意料之外的行動将原本的部署打亂了。不過,一頭離群索居的獨狼,面對團結一緻的野狗群,也難免要栽跟頭。渥茲華興緻勃勃地把眼睛眯起來,等候接下來這場在騙子與受騙者之間上演的大戲。

“愛梅莉斯姐姐——”

前方傳來腳踩在雪地裡的咯吱聲,還有如天使般甜美的女音。荷雅門狄目不轉睛地看着跑向自己的澤林斯基姐妹,她們打招呼的神情、笑容,和初次見面時沒有兩樣。可她們特地到城外迎接她的目的……

“你們為什麼到這裡來?”多餘一問。但荷雅門狄還是想給她們一個坦白的機會。

“當然是等你的禮物啦。我們可沒忘你昨晚說的話。”賽皮娅興奮地喊道,“我猜一定裝在袋子裡。”

女孩完美的演技讓荷雅門狄煩躁起來,她搶在茜爾薇娅幫腔前說,“别裝了。我什麼都知道了。”她看見她們的鼻頭微微一皺,沉默了下來,而她則毫無畏懼地繼續道,“我唯獨困惑的是,你們為何遲遲不對我動手?費盡心機演了幾個月的戲,隻是想戲耍我一頓?”

在極為短促的幹咳後,“女孩們”笑了起來。“事到如今,确實沒必要隐瞞。”茜爾薇娅聳肩一笑,“不過,你說你什麼都知道,未免也言過其實了,事實上,有許多事是你不知道的。比如,我和賽皮娅姐姐的……”

“這不難猜。”她打斷對方的炫耀,“你們倆一定是分食了同一個可憐的女孩兒,外貌才會驚人地保持一緻。我隻恨沒能更早發現這一點。”

“很敏銳,可也隻答對一半。”賽皮娅不無譏諷地說。

荷雅門狄倒吸了一口氣,“難道……不會吧?”這兩個達斯機械獸人族,本體是男的?

“姐妹倆”的譏笑讓她的冰冷猜測得到了驗證。想起自己曾和可愛動人的姑娘們朝夕相處,經常摟抱在一起,還絞盡腦汁為她們複雜的家庭開解和勸導她們,想起那些,荷雅門狄就氣不打一處來。那一切都是隻能與女伴進行的親昵之舉,可是這兩個無恥之徒卻用他們從受害者那兒奪來的外形,把她騙得團團轉。在與她躺在床上屈膝夜談,說女孩子間才會說的悄悄話時,他們是如何忍住不發笑的?可惡,荷雅門狄絕不會放過這兩個家夥……

“該死的騙子……”龍術士憤恨道。

“該死的是你。”茜爾薇娅立刻反駁,“我們要把你敬獻給偉大的濟伽王!”

這個曾在奧諾馬伊斯介紹達斯機械獸人族分類時聽到過一兩次的名字,對荷雅門狄而言,僅僅停留在「知道」的層面上。坦率地說,她從未料想會有和對方接觸的機會,可眼下的狀況顯然已走向失控。荷雅門狄意識到自己将要陷入的危機,正打算拔出佩劍先發制人,有兩個人影卻從“兩姐妹”身後閃了過來,加入到與她對抗的行列中。

“别以為隻有我們四個阻擊你。此處早已布下天羅地網,不會讓你逃走的喲,卡塔特的首席。”放出這一豪言的是澤林斯基夫人。她輕盈的跳躍動作猶如一隻敏捷而優雅的金貓,這足以證明她具備一定的戰鬥素養,絕非隻是展現在外人眼中的那名柔弱的家庭婦女。

潔奎琳的出現和她的強大氣場讓荷雅門狄不禁愣了一下,但她不想助長對方的氣焰,便盡量克制住臉上的驚訝。亞曆克斯也悄然而至,站在“妻女”身邊,滿臉得意地望着白發女鄰居。對雙方而言,彼此的鄰居都不是那種能一眼望到底的人。龍術士不得不承認他們演得很逼真,完全蒙騙住了她。男尊女卑式的家庭在現實中并不少,荷雅門狄曾一度發自真心同情澤林斯基夫人,厭惡她霸道專制的丈夫,可令她想不到的是,她所有傾注于這家人身上的情感,反倒成為他們的賞玩之物。

“很好。我不意外你們會搬救兵。看來是趁我不備之際,偷偷聯系上了外界的族人。你們可真行啊。”女術士冰冷的話語中透着怨念。

“這都要歸功于‘内人’在其中穿針引線。”亞曆克斯撫摸着自己野豬剛毛般的粗硬胡須,朝敵人輕蔑一笑。

他和他的夥伴們在費路西都軍中效力多時,個個都是生存大師,練就了一身諜戰本領,即使後來脫離了老上司的軍團,仍然過得很滋潤。他們每到一個新地方,從不會貿然犯罪,至少要耐着性子潛心匿伏數月乃至數年,才逐漸展現其作為達斯機械獸人族的真實一面。平日裡的生活作息和食性則完全借鑒人類,僅靠偶爾喝幾口人血開開葷,維持戰鬥所需的能量。這支逃兵部隊的規模曾一度有二十多人,數百年間,除了同族内鬥消耗了人數外,其行迹還從未被龍族勢力偵破過。可正因刹耶軍年年不斷的騷擾,這些精明老道的隐士如今隻剩下四個人相依為命。他們厭倦了流亡生活,逐漸動起了回歸族群、尋求安定的心思。就在這時,這群假扮成波蘭天主教家庭的“演藝家”遇見了同樣身份背景撲朔迷離的愛梅莉斯。通過對這個謊稱自己曾遭受人販子拐賣的神秘女人的調查,他們最終确定了她的真實姓名和職務——卡塔特的第三任首席龍術士荷雅門狄。這個謎團重重的女鄰居的龍術士身份并沒有吓退四人,反而使他們激發出一個大膽的念頭來。計劃的實施始于潔奎琳的“病”。賽皮娅和茜爾薇娅利用荷雅門狄的信任欺騙了她。她們假裝守在重病母親的榻前,讓人誤以為潔奎琳一直在家,卻不想她本人早已跨越重洋抵達了南方的“緩沖地帶”,與久未往來的濟伽軍重新聯系上。這并非多麼高明的計策,它之所以能夠成功,完全是因為荷雅門狄與兩姐妹的友誼蒙蔽了她的雙眼。

“你們真是一個賽一個精明。會被一群騙術高超的惡魔坑騙,我也隻能認了。可為什麼你們連一個小小的嬰兒都不放過?她礙到你們什麼了?”荷雅門狄冰藍色的眼中顯出濤濤怒火。她要為無辜慘死的裴莉娅——盡管這可能并非她的本名——讨回公道。

“哼,那東西本來就是個棄嬰,被親生父母丢在了路邊。”潔奎琳對龍術士的追問嗤之以鼻,“我好歹照顧了她一段時間。是因為我,她才能多活這幾個月。”

說到底,那個被“澤林斯基一家”抱養的無名女嬰,隻是為了把整出戲演得更加無懈可擊的一個道具罷了。飾演澤林斯基夫人的異族并沒有能夠喂養人類幼兒的奶水,便以羊奶作為替代品,這也是為什麼她從來不讓荷雅門狄看她喂奶。而當潔奎琳與濟伽方面取得聯系後,整個計劃就進入了收尾階段,作為道具的“裴莉娅”自然也失去了繼續活下去的價值。衆人結果了女嬰,喝光了她的血,把屍體抛到野外随便找了個地兒埋起來,可誰能料到恰恰是這個舉動,卻成了他們計劃中唯一的一處敗筆。

“你這——”荷雅門狄剛想大聲質問,就自己收住了聲。指責一群兇惡的食人魔殘殺嬰兒是沒有意義的。她慢慢把話題牽引至别處。如果能挖出有利于自己的情報,倒也算扳回一城。“有了所謂的王的撐腰,竟然膨脹到這個地步。你們哪來的自信向身為首席龍術士的我宣戰?他給你們提供了什麼助力?”

“傻瓜!我們幹嘛要告訴你呀?我看你是睡糊塗了吧。你要是夠聰明,就該老老實實地待在床上……”雖然能感受到對面的敵人釋放出充滿壓迫性的能量波動,可賽皮娅依然忍不住挖苦起這個被自己愚弄了數月的好朋友。隻是,她很快就要為這些輕率的言語付出代價了。

荷雅門狄的左手手背上瞬間閃現出一個鮮紅的魔法陣,熊熊的火焰能量立即灌注到腰間佩劍上,發出駭人的光芒。既然無法誘使對方洩密,那就殺戮吧——從解決那兩個已确定為男性的獸人族開始。

龍術士把劍一揮,射出了一道绯紅的火焰波,攻勢逼人,絲毫沒有留手。奔流的火焰波濤帶着吞噬一切的氣魄碾向四人,其速度甚至快過結界魔法發散的迷霧。正面對抗沒有好果子吃,四個達斯機械獸人族除了避其鋒芒外别無它法。潔奎琳、亞曆克斯和茜爾薇娅似乎早已判斷出她會出手,趕在火焰抵達前閃身到了安全地帶,唯有還在嬉皮笑臉的賽皮娅反應慢了半拍,眼看就要遭殃。毀滅性的打擊撲面而來,就在危急關頭,一股不屬于四人的能量擋下了火焰波,把它的進攻路線截斷了。被沖垮的火焰激流朝四處散逸,成為一朵朵威力大減的小火花,在燒化了一些積雪後蒸發殆盡。

“不好意思啊,荷雅門狄小姐。雖然這些家夥辦事不利,可畢竟是我王點名要保住的族人,不能任由你處置。”來者是一個深綠色頭發的年輕男子。他橫在同伴與敵人之前,微笑着向後者緻意。

沒時間思考自己的真名是如何暴露的,這個解救了族人性命,輕輕松松就将荷雅門狄一擊擋下的男人……顯然是一名将軍。

雖然他的雷壓在非戰鬥狀态下難以察覺,然而,荷雅門狄仍然在這個綠發生物的身上發現了一股不輸于自己的強大力量。她心中清楚,這是一個自己無法輕視的強敵。

“是濟伽王麾下的将軍嗎?”沉靜的表情從荷雅門狄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臨戰前的冷酷與專注,“不打算報上名号?”

在這名将軍出馬前,區區四個異族根本不足以令她感到憂慮,可現在,情況卻變得複雜起來。荷雅門狄謹慎而快速地探索了一遍周遭的氣息,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迹。偵察結果告訴她,将軍不止一個。而更讓她忌憚的是,這附近竟存在着複數的雷壓氣息,至少能組成一支小型部隊。看來,那些企圖圍剿她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已經不屑于掩藏自己了。

“不打算。”渥茲華細長的眼睛眯了起來,對龍術士露出一個甜蜜而狡黠的笑,“不對敵人說真話,應該算不得什麼會被人诟病的缺點吧。”輕浮的目光朝荷雅門狄身後稍稍一瞥,又迅速回到她臉上。

盡管這隻是無意識的舉動,卻沒能逃過荷雅門狄的眼睛。危險不期而然地發生。斜後方果然傳來一股騷動的能量波。

狡詐的敵人從身後下了黑手,然而心無旁骛的龍術士早已識破了對方的詭計,跳到一旁,避開了這一強襲。她微微張開嘴,呼了口氣,雖然護住了自身,但她沒有餘力還手。如果不幸在混戰中被數個敵人前後夾擊,這樣對抗的結果很可能會殺死自己。放棄纏鬥的龍術士瞄了一眼偷襲者的位置後,迅速轉移到高處,為之後的逃命做打算。

白發女人細瘦的身影像彈射向遠方的炮彈般一飛沖天,朝無人的荒野飛馳而去。老練的逃犯不得不再次抛棄她所有的家當,從敵人面前撤退。這一舉動超出所有人預料。根本來不及阻擋,獵物就已經率先跑出獵人們的包圍圈,成為這幅清晨的雪景畫中的一個小點。

在見到小裴莉娅屍首的那一刻,荷雅門狄便猜透了這群僞裝者的身份,魯莽折返正是為了處決他們。伸張正義是職責使然,過去數月被狠狠欺騙和耍弄的心也急需得到一份補償。這份複仇的欲念,使她陷入重圍,錯失了“空間轉移”的最佳使用時機。隻能祈禱他們追不上自己了。

及時趕來救場的渥茲華和躲在暗處偷放冷箭的墨裡厄,此時不禁朝同一個方向遠望。目标人物果斷而倉皇的逃跑雖在情理之中,卻不啻為一種挑釁。

墨裡厄發出一聲低吼,立即率兵追了上去。渥茲華在對潔奎琳等人留下“你們幾個去緩沖地帶。這兒不需要你們了”的囑咐後,也和部下們展開了追蹤。數十道身影閃掠而過,像一發發勢急力猛的長釘。

感受到敵人強烈的決勝心,荷雅門狄不敢有一絲松懈。“幻影”魔法帶着她一路疾行,手上持續閃耀的六芒星魔法的銀光将她神情嚴肅的臉龐襯得冷冽異常。苦于兩名異族将軍的阻撓,她沒能幹掉那四個混蛋,被迫放棄了在利沃夫的惬意生活。現在,她被敵人追個不停。他們就像是一群高效的獵狗,盡職盡責地追蹤着目标。上一回被敵人逼得那麼緊,似乎是與芭琳絲、金荻斯和陶瑞斯的初次見面吧。回憶起往昔的女術士忍不住失聲苦笑,卻沒有放慢腳下的速度。她兒時曾酷愛冒險,此刻卻希望能少些奇遇,多些太平。

周圍景物上的“棉花”在慢慢稀釋,不再是原先那個被白雪覆蓋的世界,因為她已經出城足夠遠,遠到就快要離開公國的邊境了。冬晨的曠野被一片幹冷而緘默的空氣所統治,視野内盡是枯萎的秃枝和灰蒙蒙的大地,然而荷雅門狄卻覺得身後有一場狂躁的、不斷卷動的風暴在靠近自己,而她自己則仿佛是浪花中的一葉扁舟,随時都可能傾覆。她知道,那詭異的風浪,那巨量的雷壓,是身後追兵現出本相的兆頭。

荷雅門狄趁機回了一次頭,終于完完全全看清了敵人的數量:兩名将軍,各自帶着十名親兵,一共22人。後面那些隻是添頭,關鍵是那兩個将軍級别的人物,她不确定自己能否以一敵二。

在這遠離人類聚集區域的鄉野之地,無論是達斯機械獸人族還是身為龍術士的自己,戰鬥起來都不會再有顧忌,但荷雅門狄依舊不想和對方交手。無論如何也要避免被拖入到車輪戰。

這些年的逃亡生涯中,她碰到的敵人可謂是種類齊全,哪個種族、哪個勢力的都有。術士,龍族,獸人族,誰都想逮到她邀功請賞。對方總能三五成群,結伴出擊,而她卻是孤零零一人,勢單力薄。如果自己能有幫手就好了。不一定非得是多麼強力的援手,哪怕隻是個平平無奇的小術士,打不來架的征夫,愛逞能的流氓混混,隻要能幫她吸引部分火力,好讓她完成念咒。她的空間魔法會把自己和對方一起帶走的。

直到這一刻,荷雅門狄才痛感過去的自己沒能在人際關系這方面用心經營,是一種緻命失誤。她太愛獨來獨往,卻忽略了交一個雪中送炭的朋友有多麼重要。當了十多年的龍術士,卻不曾有過一個同行好友。可這也不能全賴她。她隻在卡塔特山脈待了五年,能見到其他龍術士的機會本就寥寥無幾,和同僚交流的次數,更是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在那不長的五年中,她最大的依靠,便是雅麥斯。而她之所以會有一個極為閉塞的交際圈,也是因為雅麥斯。他總是獨占她的時間,非常成功地制止了她與山上其他人的來往。她不但沒有深交的龍術士夥伴,連熟識的守護者也難覓一二。

敵人還在追。那麼,要召喚雅麥斯對付他們嗎?這似乎是眼下唯一可行之策。但她沒法說服自己。召喚雅麥斯……她為這個念頭的迸發羞愧了一秒鐘。她不想再和那頭火龍糾纏不清,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放下身段,違心地向叛徒求助,與放棄抵抗,被敵人俘獲之間,到底哪個更丢臉?人生艱難啊。一時間,她竟說不清該作何抉擇。

還是召喚機械龍吧——為今之計,恐怕也隻能如此了。就讓她用身為一名龍術士該有的體面戰法來終結這場追逐戰吧……等等——龍術士?

一股微弱的……龍術士的氣息……

不屬于自己的……魔力氣息……

荷雅門狄全身的細胞都被驚愕和興奮的感覺激活了。東北方向,不到一英裡外,那極力想要掩藏卻又無從抵賴的魔力波動!那是……同伴的氣息嗎?

一股莫名的沖動浮現在了心頭。既然機會千載難逢,那她就不會讓它消失。

荷雅門狄在高速中朝東北打彎,開足了馬力。對方似乎并不歡迎她,在一瞬的呆愣後,很快也跑動起來。雙方的距離維持在一個相當微妙的局面,但這出追逐戲的完結卻比她早已進行的那一場要倉促得多——不到半分鐘,對方就繳械投降,甘拜下風。荷雅門狄的速度從來沒有這麼快。她幾乎就要離開地面,像大鳥、像巨龍那樣真正飛起來。在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她還從未如此迫切地想要與另一個人建立關系。

終于,她看到了——

是個女人,和自己同樣孤身一人,單薄的睡裙外隻罩着件長長的皮衣,以此等裝扮在野外慌不擇道,想必是有某種隐情。這女人似乎根本沒料到會被“同伴”堵住去路,臉上有一絲不自然的表情,但那明亮而迷人的紫色眼眸裡很快就釋放出鎮定的笑意,掩下了那份尴尬。

當二人面對面地相遇時,彼此都還沒有平複呼吸。荷雅門狄與對方素昧平生,卻流利地叫出她的名字。“盧奎莎。你是龍術士盧奎莎。”她一邊敏銳地指認道,一邊自我介紹,“我是荷雅門狄。”女性龍術士一共就3個,用排除法很容易就能解答。

盧奎莎盯着白發女人的表情一瞬間有些茫然。看得出來,她受了些打擊。好在調整得足夠快,眼中湧現出智慧的光,“你在躲誰?”她問道。

“就我身後的那些家夥。”荷雅門狄朝敵人的方位歪了歪頭。這會兒他們僅離她數百米之近,一場惡戰已不可避免,她卻不慌不忙,泰然自若地反問盧奎莎,“你呢?”

“我該把你算進去嗎?”她慘笑一下,而後正色道,“本來隻有喬貞和布裡斯要應付的。可現在,卻被牽扯進你和達斯機械獸人族的糾葛中去了呢。”

“不如結盟,一塊兒打跑他們如何?兩個人的力量總比單人強。”

對方誠懇的态度令盧奎莎感到動容,卻無法完全解開她的疑惑。“為什麼選擇我?”

“你肯定不是男人假扮的。”荷雅門狄回答的語氣平靜而無奈。

這正兒八經的俏皮話以及話中所含的深意讓盧奎莎有些被逗笑了。她輕抿了一下唇角,權當回應。事态不允許她多做感概,也沒時間再深究這個女人故意拖自己下水的用意了。兩名龍術士已經被趕來的異族小隊團團包圍,仿佛黏在蛛網中心的兩隻小蟲,無路可退。

機械怪物們本相畢露,二十個士兵圍成一道密不透風的人牆,在凸顯出領頭将軍地位的同時,更便于他們能遊刃有餘地對獵物進行審問。戰鬥一觸即發,兩名将軍卻沒有輕動。眼前的那張熟臉讓他們吃了一驚,想起了一些過往的趣事。

“龍術士盧奎莎小姐,我們真是有緣。”渥茲華輕聲喟歎着,交談對象卻并非荷雅門狄。他那巨大的、猶如海怪般不可名狀的異形之軀上,在胸前的位置鑲嵌着一張人臉。琉璃色的雙瞳滿眼媚态,深情而暧昧地凝視棗紅色頭發的女人,仿佛在說情話,“你如果願意重遊故地,我會為你帶路的。”

盧奎莎柳眉輕蹙,一副不明就裡的模樣。她對這異族怪物半點印象都沒有,可為什麼他要那樣說,還知道她的名字?哪怕盧奎莎戎馬半生,鬥過形形色色的灰色機械怪物,還收集了不少他們身上的碎片制成魔獸供自己驅使,然而,像眼前這麼個奇形怪狀到仿佛海洋軟體動物與泛節肢動物混合體一般的奇特生物,卻是見所未見,陌生至極。那恐怖、誇張到令人作嘔的外形,實乃世間一大奇觀。再往他邊上那相對較矮、渾身遍布疙瘩和藍紫色幽光的孢子人将軍看過去,盧奎莎就更奇怪了。那隻圓圓的獨眼以一種特别苛責的目光瞪着她,好似在對她說:「是你把事情搞砸的」。可這家夥,盧奎莎壓根就不認識。

她呆站着,一臉訝異。莫非他們是她從前面對過的敵人,而自己不幸……失憶了?這古怪的猜想說不清從何而來,但她能肯定的是,自己确實曾落入異族手中,有過一段十分驚險的遭遇。她的那次失蹤把蘇洛都吓瘋了,救回她後,搶着幫她做家務。蘇洛……這令人懷念的名字可謂急火攻心,一下子令盧奎莎無比惆怅,但直視敵人的表情卻依舊堅如鐵石,努力不讓自己動搖。如果她的猜測成真,說明事情恐怕遠沒有表面呈現的那麼簡單。她得想辦法記起來……

墨裡厄受夠了同伴的不正經态度。他實在弄不懂和一個敵人浪費時間寒暄叙舊究竟意義何在。“這女人沒必要留着。”他說,“我王隻要首席,其餘人格殺勿論。”

“也是啊。”渥茲華無奈地吹了聲口哨。這似乎就是命令部下們動手的信号了。

不過,有一個人卻比任何人都行動得更早。

借着将軍們說閑話的功夫,荷雅門狄偷偷召喚的機械龍已潛伏在敵人身後,摸準機會發動了奇襲。在揚起的沙石和草屑中,達斯機械獸人族的身體猶如禮花般炸裂開來,黑血濺滿當場。見盟友搶到了先手,盧奎莎也立即釋放出自己的寶貝寵物——兩頭獅鹫和三隻風神翼龍——制造這些魔物的材料取自于以往被她讨伐誅殺的異族敗将,如今卻反被用來對付他們的同族。與此同時,手中的水晶線靈動出擊,配合召喚獸的進攻,将那些盡管受了撕咬、爪擊和撞傷卻不足以緻死的敵人,切碎成一塊塊新鮮閃亮的肉片。

兩個女人聯手的進攻一瞬間竟形成了碾壓之勢。獸人族士兵節節敗退,不一會兒就損失了七八個人。然而,這勇猛的攻勢來得快,去得也快,在一陣古怪的迷霧向她們聚攏又迅速散去後,一切都發生了逆轉。龍術士們左顧右盼,意外發現天空變成了……紫色?

她們置身于一片幅員遼闊的區域,但它荒蠻、貧瘠、毫無生命迹象的樣子卻給人仿佛穿越到遠古時代的錯覺。深藍色的岩石和淺紫色的大氣構成了這個物質世界的基礎。熾熱的閃電現出銀光,肆意劈灼着天空。猛烈的風暴卷起沙礫塵土,讓大地陷入顫抖。岩漿般的稠密液體不斷從破裂的地殼中噴湧而出,而它的真身竟然是一團團亮藍或亮紫色的能量體。這是一個扭曲的、颠覆常識的世界,說得更直接了當些,是一顆巨大而恐怖的、環境遠比地球惡劣得多的外星球,人類絕無可能在這樣的自然條件下生存,那麼——呼吸?

好在龍術士源源不絕的魔力供給至少能保障她們接下來數分鐘的舒暢呼吸。隻要在這段時間内打倒敵人,就能擺脫困境。

然而,作戰環境的改變卻帶來了根本性的劣勢。荷雅門狄隻覺得好像有人推了她一把。她一個趔趄,膝蓋磕碰到地上,火辣辣地痛,幸好雙手及時撐了一下,才沒有以面着地。她迷惑地看向一旁的盟友,發現盧奎莎也已經癱坐在地上,一副好像醉了酒的樣子。不僅如此,受主人使役的機械魔物們也紛紛莫名趴下,再起不能,其中質量特别大的機械龍更是直接被擠壓成了碎渣。可奇怪的是,敵人明明沒有出手啊……

這麼說并不正确——顯而易見的是,這個奇詭難測的異世界空間正是創造自她們的敵人之手。身為人類的龍術士,被吸入到一個人類根本适應不了的險惡環境,形勢已不容樂觀,更令二人絕望的是,此刻傲然屹立于身前的那兩個異族将軍竟毫發無傷,絲毫沒受到之前那波攻勢的影響。

“一旦被拖入這個空間,等待着你們的就隻有末路了。”空間的締造者——墨裡厄将軍,平緩地開了口。他利用「至高光榮之鄉」,還原了機械獸人一族遙遠的故鄉尤古斯星的真實場景,把兩位龍術士逼到了絕境。任憑敵人再厲害,在這個由他制定法則的地方,也隻是任人宰割的小羊羔而已。

“如果剛才那個時候,能堅決地一走了之,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吧?”渥茲華侃侃而談,“或者叫契約從者出來幫一下忙,興許還能多活一時。真是可惜啊,首席,竟然選擇了飛蛾撲火。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經晚了哦。”這回他全程隻和荷雅門狄交流,壓根沒把盧奎莎放在眼裡,仿佛她已經是個死人。

“閉嘴……”荷雅門狄雖然癱軟在地,手上卻驚現出绯紅色的亮光。一團小火苗在掌心舞動,貪婪地吸取着成長所需的養分——魔力。然而,它最終形成的規模卻與術者的投入相去甚遠。火焰始終沒有壯大,僅僅燒了一小會兒,就自行熄滅了。

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像龍術士這樣級别的施法者,完全能做到不依靠空氣中助燃的氧氣,僅憑魔法塑形,就足以造出拟态火焰。即使是假火,威力也完全能比肩真火。也正因如此,從火焰魔法不妙的完成情況不難推斷出一個結論:這個奇異的空間,一定存在着某種能抑制魔力的物質。

“沒有用的。别做無謂的抵抗了。”渥茲華舔了舔唇,章魚觸須歡快地揮舞着。直到這一刻,他才突然轉向盧奎莎,嘴角一扯,發出殘忍的獰笑,“先來料理你吧,盧奎莎小姐,還是用以前的老方法。讓我熄滅你的希望吧——”

顯然,大喝一聲的将軍發動了能力。

荷雅門狄下意識擡手阻擋,但很快她便發現自己并沒有任何異樣,反而是身旁的盧奎莎突然病恹恹地癱倒在地,嘴中發出細碎的、極為痛苦的咕哝聲。“你沒事吧,盧奎莎?”她大叫,“你有沒有想起什麼?”

“唔……唔……”盧奎莎想要回答,可她難以呼吸。她與異族将軍們之間的“神秘過往”不僅讓她感到匪夷所思,就連身為聽衆的荷雅門狄也察覺到了什麼。她需要想起來,想起來……

笨重,窒息,絕望……那些複蘇的噩夢,那些……她曾被濟伽王奪走的記憶……

“不好辦了……那個章魚怪物,他……”明明已經被奪走了一身的魔力,以至于連呼吸都無以為繼,盧奎莎卻拼着最後一絲毅力,急切地向同伴傳達信息,嘴巴一張一合的樣子就像是一條被撈到岸上快要憋死的魚,“他的能力是……物質交換,用你的矛,攻你的盾……一定要,小心……”

盧奎莎氣若遊絲的呢喃比瀕死鳥兒的啾鳴還要輕,但她的警戒話語依然清晰無誤地傳到了盟友耳中。荷雅門狄茅塞頓開,迅速提煉出關鍵信息:同伴之所以忽然瀕臨窒息,恐怕是那個将軍利用其技能,将盧奎莎身上某種她不需要的東西,與她的魔力進行了置換。

荷雅門狄交過手的将軍并不多。在僅有的戰鬥中,她總結出一個規律:達斯機械獸人族中位列「将軍」這一級的敵人,每一個都擁有一項特殊能力。

如果假定一個将軍隻能有一項特殊技能的話……那麼,不難猜出這個空間的創造者,是那位蘑菇頭将軍。

此處作為他開辟的戰場,是一個極度封閉的空間。作為試探,荷雅門狄悄悄發動過一次“空間轉移”,然而,曾經運用自如的法術卻離奇中斷,仿佛一件精密的儀器突然壞了一樣。如果是這樣,那就隻好賭一賭了,把籌碼壓在空間創造者自己主動棄權上。隻要能以一個強大的魔法,瞬間結果他……

——也就是說,若想打倒那位将軍,突破這個空間,就必須具備将能量一股腦傾瀉于一點的戰法。

“該結束了。”墨裡厄低聲道。他對一名部下點了點頭,後者領悟到上司的意圖,迅速來到盧奎莎身邊,準備了結這個女人——她已經昏死過去,對臨近的危險沒有半點反應。

“别動她!”荷雅門狄叫了一聲,延緩了異族的動作,“我願意跟你們走。”

“首席,看來你還是沒有搞懂目前的狀況。”墨裡厄像一個在藝術品上看到瑕疵的鑒賞家一般面露不悅,态度苛刻地說,“你的意志對我們毫無意義,你的命運根本由不得你作主。同樣的,那個女人是死是活也與你無關。”

“沒搞懂狀況的是你。”荷雅門狄嘶聲道,“你敢碰她一下,我……我就自盡!”

敵人虛張聲勢的模樣實在是可愛至極。渥茲華瞧在眼裡,不無惋惜地搖了下頭,“那我隻能把你的希望也剝奪掉啦。”

盡管威脅失敗了,荷雅門狄依舊神色自若,毫不動搖,“你們的王抓我是為了什麼?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她咬着牙撐起膝蓋,竭力對抗這個空間的重力,“不會真的隻是和那些騙子做交易那麼單純吧?”雖然她隻是想拖延時間才這麼問,但這确實是個不合理的問題。如果是龍族要活捉她,還算說得過去,可為什麼連達斯機械獸人族也打算留她一命呢?

“作為敵人,你過于聰明伶俐了。”渥茲華說,“可惜,無可奉告。等你美美地睡一覺醒來後,就能知曉答案。我會很期待與你共事的。”說完,他舉起了觸手。無形的能量砸了下來,鎖住了白發女人。

這個将軍的能力并非是以物理或魔法手段對敵人造成傷害,而是一種精神層面的力量。

把目标當前最急切需要的某樣東西,置換成目标當前最富足卻也最多餘的某樣東西。天枰兩端的砝碼,可以是真實存在的物件,也可以是一種抽象的、虛幻的事物,或一個概念。強買強賣的交易,不顧她人意志的掠奪,此即是「不平等交易」。

解決盧奎莎的時候,是将她的“魔力”和“恐懼”進行了交換,一下子就擊潰了她。充滿自負的将軍料定這個伎倆也能在荷雅門狄身上得到重施。當魔力盡失之後,等待着那位首席龍術士的恐怕隻有絕望和黑暗了吧。

然而,鐵一般的事實已經擺在眼前。荷雅門狄沒有像盧奎莎那樣陷入昏迷,渾身上下瞧不出一絲不能呼吸的症狀。

不僅狀态如常,她甚至還站了起來。

引以為豪的能力居然全無作用,令渥茲華深感苦惱。“為什麼你的魔力沒有被奪走?難道這不是你當下最急需的東西嗎?”

在這氧氣奇缺的極端環境下,魔力是龍術士的救命稻草,因生存所迫,這女人無疑應該比平時更渴求魔力才對。渥滋華總和墨裡厄組隊搭檔也正是這個原因。萬萬沒想到,居然會有失策的一天。

“你的能力什麼時候能穩定做到百無一失就好了。”小小地苛責了一下同伴,墨裡厄面向首席,擡起他粗短的胳膊,“依我看,還是這麼辦吧。如果不是計劃出現了纰漏,你本該在睡夢中被我們帶走的。”

一股詭異的力量托起荷雅門狄的身體,迫使她迎面朝蘑菇頭将軍飛了過去。這感覺,就好像周圍的重力陡然之間變小了似的。她猜對了。這确實是墨裡厄搞的鬼。但此舉并不是為了解放她,而是要把她控制在他的掌心。在不到十米的距離下,她被迫與敵人對視。調節了荷雅門狄周身的重力數據、并将她輕易托舉在自己身前的墨裡厄,在完成上述動作後,開始了他的攻擊。兩條粗如煙囪的觸須從背後伸出,纏上龍術士的上半身,掩住她的口鼻……原來是想要用最純粹的物理手段把她蒙暈。

荷雅門狄發出了反抗的叫聲,在觸須徹底将她淹沒前,冰藍色的眼睛仍然慎重地觀察這名将軍。他并沒看出,她現在急于用一擊取勝。既然你自己送上門來,那我就笑納了。

突然,刮起一陣怪異的風。

以進攻者的胸口為中心,沒有任何預兆地卷起了一陣由爆炸引發的渦流。

“嗯?!”墨裡厄驚訝地叫了一下,喊聲卻卡在嗓子眼,沒能完全發出。

衆人眼中,那個勢在必得的将軍,其身軀轉眼間變得支離破碎,如一棟建築物轟然塌陷。士兵們一臉呆愕,臉上挂滿了無法理解的表情。在他們看來,一切發生得太快,根本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所有人中間,隻有目睹了全過程、也猜到了前因後果的渥茲華叫了起來。

一束白光從墨裡厄前胸射入,從身後穿出,像一根長槍貫通而過。

不知何時,荷雅門狄手中出現了一根半人高的法杖,長度與老人的拐杖無異,但上面的銀白光輝很明顯是由魔力充盈而成。它沒有任何的珠寶修飾,卻輪廓清晰,雕琢得極為用心,力求一種簡雅的高級感,足見龍族工匠優秀的審美和鑄造水準。姿态莊嚴而秀麗,提在荷雅門狄手上,仿佛是一根輕盈的手杖。

儲備在龍術士神杖杖身中、整整十年份的魔力,是荷雅門狄得以成功的秘密武器。自從與刹耶的将軍——奈哲、沙桀一戰後,其中儲藏的魔力就再也沒消耗過。這也是為什麼她被「不平等交易」判定的當前最需要之物,并不是“魔力”。如今,它們盡數澆灌在墨裡厄身上,打得這位将軍措手不及,重創了他的要害。

這盛大的魔力光炮勁射而來的沖擊波不亞于一場爆炸,墨裡厄腰腹以上的軀體被轟飛了大半,不成人形。隻可惜這個空間抑制魔力的特性使神杖爆發的威力打了折扣,其能量波形态由原本寬闊的扇形縮窄成長條狀的光柱。否則,這猝不及防的全力一擊足以令墨裡厄化作齑粉。在這個距離挨上一下,非死即殘,他根本不可能躲得了。

完成必勝的一擊後,荷雅門狄将神杖收回到與自己的左臂相連結的隐形空間之内,裹住它的真身。為了麻痹她的敵人,這個騙人的把戲被她貫徹始終。

“……咳。”直到這一秒,墨裡厄才終于意識到自己傷重不治的事實,從滿是黑血的口中,發出低啞到幾乎不成聲的嗚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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