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LVI
- 十五年後 -
對叛逃者的追逐仍然在進行,盡管次數已不如一開始那樣頻繁。記憶中最後一次遭遇到龍族派來的追兵已經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這些見錢眼開的狐鼠之徒竟一路跟蹤荷雅門狄到黑海西岸,并最終出現在了瓦爾納城午間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四個術士,四股不同的魔力……他們結群出動,很謹慎也很保險的作法。荷雅門狄本想搶在那些人攔截自己前展開行動,不巧的是,那兩日正值詛咒發作的高峰期,她的整個上半身都痛得仿佛被冰塊凍結起來,成為了一個完全陌生的東西。無力退敵的前首席當機立斷地借着周圍行人們形成的人牆撤離現場,躲進了一家酒店的地窖之中。她既沒有選擇和敵人正面硬拼,也沒有立刻逃離瓦爾納。一方面,她不願放棄這得來不易的住地,另一方面,雅麥斯的“忠告”也在無形中給荷雅門狄施加了一些影響,讓她在使用“空間轉移”這種要支付代價的魔法時,變得比以往更加慎重了。
這夥雇傭術士像無頭蒼蠅般在城内轉悠了一周多,都始終逮不到目标的下落。在發現龍族密探所承諾的豐厚賞金與他們注定無緣後,他們終止了任務,郁悶離開。渾身酒味的荷雅門狄終于重見天日。她冒險在瓦爾納繼續住了一段時間,又過了半年,才沿着海岸線遷徙到南方的薩姆松。
從那次遭遇後,她再也沒見到任何一名受雇于卡塔特的術士。有芭琳絲、金荻斯、陶瑞斯的參與,興許龍王也逐漸意識到耗費巨資去買通一些戰鬥力平平的民間術士是一種得不償失之舉,他們将抓捕叛逃者的希望,寄托在了狂熱而專業的芭琳絲小隊上。
龍族懸賞令的廢止并沒有能夠令荷雅門狄感到一絲寬慰。她發現,躲避芭琳絲等人比應對那群蹩腳的低階術士要困難得多。不過,在被近距離挾持、捕獲、又使詐逃跑後,她十分幸運地記住了那三頭龍的氣息,這也是為什麼她能夠躲開他們第二次追擊的原因。在離開相當遠的距離時,她就能提前感受到他們身上的“龍味”,從而迅速且不露聲色地逃走。她用自己的傳奇經驗和誓死不降的決心,與這些巨獸斡旋對抗着。
偶爾,她也會遇到些另類的敵人——盡管通常情況下,這些既貪婪又肮髒的機械怪物,才應該是龍術士們最傳統、最需要經常去面對的敵人。但是對于一個已偏離龍術士正業許久的逃亡者而言,會被達斯機械獸人族盯上,卻是一件難得而又神奇的經曆。這件事發生在一周前的傍晚。
街上居民的出沒随着日暮降臨變得稀疏。荷雅門狄在市場買到了她想要的調料後,也準備回家了。
當她離家差不多有五分鐘的路程時,一股令人倒胃的嘔吐感忽然從胸腔襲來,緊接着頭也開始發暈,漸漸看不清眼前街道的景象。頓覺不對的荷雅門狄立即扶住了身邊的一面牆,掏出口袋裡的手帕,捂着嘴小聲咳了兩下。
深色的血漬暈染開來,并伴着一陣熟悉而可怕的腐爛氣味。荷雅門狄冷淡地瞥視着,随後用餘光掃了眼四周的動向。整條街除了斜後方有一個半蹲在路燈下嗑花生的瘦體格男子,和兩個站在各自家門前互相說笑攀談的中年婦女外,就再無旁人了。掌握了周邊的信息後,荷雅門狄放寬了心,于是,她假裝不在意自己咳出的那些血,把手帕在掌中團緊。
她邁開步伐。這時她注意到,那個瘦男人站了起來,抖落一身的花生殼,走在她的後面。在通過一條長達百餘米的街道後,都依然跟着。
同行者嗎?荷雅門狄冷靜地排除了這個可能。現在,隻要往前面的路口左拐,就能進入一個狹長的階梯式巷道,她特地為自己選擇了一個死胡同裡的矮房子作為暫住地,而這個相貌陌生的男人,顯然并非是她的鄰居。
荷雅門狄打算繞路。她沒有左拐,而是沿着這條路繼續筆直前行了幾十米,期間不斷地加快速度,想試圖把這個跟蹤狂甩開。
身後的男人很有耐心,跟着她拐進了另一個巷子。在這裡,沒有任何住戶和人家,聳立的石牆組成一個狹小、隐秘、幽靜的世界。一個為犯罪而生的場所。
“停下來吧,乖女孩。”望着盡頭深處的白發女人,男人冁然而笑,聲音裡帶着興奮和期待,“就算我不知道你是想設法讓我跟丢,可你這個樣子,又能逃到哪兒去呢?”
荷雅門狄回過頭,看向那個體型偏瘦、背有些駝,像隻營養不良的烏龜般的男人。即使周圍的光線很昏暗,他淫邪的笑容和賊眉鼠眼的樣貌在龍術士銳利的眼睛裡也依舊一覽無餘。這種程度的歹徒根本不值得她浪費時間,因此,她直言道,“你想要對我做什麼?”
“我想嘗嘗你的味道。”他說,“你那麼美味,那麼迷人,我在吃你前會先□□。用你們人類的方式。”他刻意停頓了半晌,想給予她一些接受現實的時間,欣賞她細微的表情變化。他很滿意于看到身前的女人呆愣了一秒。“不過,我們得換個地方,我怕我太用力,而你叫得太大聲。”
荷雅門狄注視着男人的目光由短暫的驚愕轉為沉靜。她擡起了一隻手,等待對方的攻擊。
男人撲了過去,速度之快,令人難以捕捉。但魔法啟動得更快。
隻見一陣銀光乍現開來,達斯機械獸人族男子連發生了什麼事都未能獲悉,他的右臂便消失在了呼号的晚風之中。
撕碎它的是一隻披着機械皮的爪子。這算什麼形态?巨爪獲得了術者魔力的支持,以實體顯露着,其餘部分卻還隐形于異世界内,這種感覺就好像憑空出現了一個斷手,替她扯下了敵人的一條胳膊。
龍術士站在那裡,猶如莊重的神像,一動不動,直到濃稠的鮮血向四周噴灑。她以一個輕盈的動作閃現到五米外——為了不讓對方的血污沾染到自己——跳開到一邊,與男人互換了一個位置。
機械巨狼剩餘的部分也現界了,一張大嘴猛突啃咬,瞬間就撕裂了敵人的半個身軀。
“啊——啊——啊——”
和異族男子撕心裂肺的慘叫相比,荷雅門狄的回答聲實在過于微不足道了。“還真是稀奇呢,第一次碰到想要吃我的達斯機械獸人族。我被黑魔法侵蝕已經十多年了,身體早就腐爛不堪,充滿了毒素。我的肉可不鮮美哦,會吃壞肚子的。”她笑了笑,手上魔法陣的光芒變為了鮮紅的色彩,開始汲取力量,召喚出火焰。
“放、放過我……唔啊啊啊啊啊——”先是被魔狼撕裂了半個身子,緊接着又遭遇高溫炙烤的男人痛苦地哀嚎不止。他餘下的那隻手臂被永遠定格在半變身時的形态,死魚般的眼睛瞪着白發的女人,眼球上倒映出一片繁盛的火光,和她淡然的身影。
“你是哪個王的部下嗎,亦或者隻是一個落單的……啊,似乎已經聽不到了啊。”隻用了短短幾秒鐘就完成處刑的龍術士無奈地搖晃了一下腦袋。
在燒光了死者的軀體後,她把染血的手帕也扔進了火堆。所有的噪音,光亮和能量都被結界吞噬。當火焰淨化了一切,事情被處理得天衣無縫後,龍術士解除結界和機械狼的魔力,讓一切恢複原樣。現場除了地面和石牆上有些微焦黑的痕迹外,其它什麼也看不出來。沒有人會知道這裡的秘密。
一個異族蝼蟻根本不值得她操心。很快,她就把這件事抛在了腦後。
薩姆松的生活簡單而規律,荷雅門狄按時睡覺,注重飲食健康,每天都要花大量時間待在屋子裡,投入到藝術的創作中。區别于過往,她如今已不再抛頭露面和别人做生意,包括售賣鮮花、圖畫或草鞋的工作,連所有的社交活動,也都悉數停止了。她既不交朋友,也不與左鄰右舍走動,隻在必要時外出購置一下生活用品——錢财的來源則完全靠搶劫強盜。在她精準而有效的打擊下,附近的治安狀況倒是日趨完善。通常,她會在深夜出動,淩晨歸家,一襲黑衣從頭裹到腳,不給任何人接觸她真面目的機會。她堅定地獨來獨往,不與任何人産生聯結。與其得到了友誼又再度失去,她情願一個人待着。
隻有今晚不同。從幾小時前,天剛暗下來的時候起,天上就陸續降下了流星。起初,流星雨的規模很小,每隔數分鐘才有一顆,當人們注意到它們開始變得稠密時,每個人都難掩新奇和興奮地來到室外,目視着那滿天密密麻麻的小星星。深藍色的布幕上,一道道銀白的軌迹直直劃過,恍如宇宙之神在炫耀它富有而奢靡的首飾盒。有的人稱它為神迹,開始虔誠地十指相扣,對天許願,還有的人甚至跪了下來。
如果真能靈驗的話,那我又該許下什麼心願呢。望着窗外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荷雅門狄默默出神。
流星雨很美,在不到一小時内,數量達到了一千多顆。荷雅門狄隻倚窗看了一小會兒,就坐回了畫架前的椅子,沉溺在繪畫中。
今天她打算畫一幅有關星空下的村莊的畫,流星給了她靈感,一落筆就迅速完成了草稿的構圖,明豔的顔料塗滿了整張畫紙。左胸詛咒的影響還沒有消失,那一浪又一浪的陣痛感仍如附骨之蛆蠶食她的意志,但執筆之人早已經習慣與痛楚常伴,幾乎是以一種自然的、無我的本能将它們排除出自己的意識。時間到了八點,鐘樓敲響鐘聲,遠方城門關閉,宵禁和治安巡夜也随之開始,街上的人群逐漸散去,薩姆松成了一個空蕩蕩的巨大城市模具,隻剩下兢兢業業的守夜人按例巡邏。荷雅門狄并不關心這些外界的事。這位聚精會神的畫者正努力為她臨時起意的畫作增添更多細節,身體不斷前傾,眼睛離畫布隻有十幾厘米近。過度投入的感官與現實世界漸漸脫了軌,直到屋外明确響起了幾下敲門聲,讓她好似夢醒一般,瞬間挺直了背脊。
附近沒什麼異樣的氣息,但荷雅門狄放下畫筆後卻沒有馬上開門。她在薩姆松沒結交任何朋友,從來不會有人上門拜訪她,尤其還是在深夜,宵禁執行以後。
“誰啊?那麼晚了還敲别人家的門?有事明天再說吧,我要睡了!”荷雅門狄腳步輕盈地移動到門前,捏了捏嗓子,用比平時粗重且明顯帶着不耐煩的聲音向屋外問道,試圖把自己僞裝成一個男人。
深夜近九點冒昧登門的神秘人在短暫愣了一下後開口了,“噢……您好,女士,很抱歉打擾到您的休息,我是城市武裝隊隊長,職責是維護公共安全,調查暴力和可疑的死亡事件。”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陌生,言語中卻透着沉穩和老練,真有那麼幾分像是執法者,“我手上有一件案子需要您協助,能麻煩開一下門配合我的調查嗎?”
對方的說辭讓荷雅門狄十分驚訝,她放棄了僞裝,但幾乎沒怎麼遲疑便矢口拒絕,“不能。我不記得我有涉嫌過什麼案子。”
“事情是這樣的,在離這兒兩條街的一個暗巷,發現了一名男性死者,死亡時間大約在六到八天前。本來案件始終沒什麼進展,直到今天下午,目擊者找到了我們,堅稱那天傍晚曾在離案發現場不遠的地方,看到你進出過那條巷子。”男人一闆一眼地說着,語氣忽然帶了些強硬,“您可以開門嗎?如果您執意不從,我可能要采取一些措施,強行破門了。希望我們不要走到那一步。”
是那個獸人族……一周前,荷雅門狄曾将一個想吃她和非禮她的不法分子殺死并毀屍滅迹。那實在是個不值一提的弱角色,她都快忘了有這茬子事了。龍術士火焰魔法的特殊處理,使現場隻餘下了一片灰,根本連半點人類的殘骸都不會有,然而,官差還是找上了門。莫非是哪個看她不順眼的家夥暗中舉報?畢竟一個舉目無親,也從不與他人為伍的異鄉客,是很容易遭人忌恨的。雖然這事解決起來并不難,适當的黑魔法暗示就可以令自己免于刑罰,可她還是想不通,那具不可能存在的屍體究竟為什麼會被人辨認出來呢……
沒時間去細究原因,荷雅門狄稍稍皺眉,然後把門打開了,“警員先生,您需要我怎麼做?”她一動不動地觀察這個男人。外面流星雨還在下,雖然規模已不及數小時前的盛況,但依然每過半分鐘左右就會滑落一顆。
武裝隊隊長逆光而立,面色黧黑,五官周正,四十歲上下。“去治安局接受問詢,”他回答道,“當然,這隻是正常的提審程序而已,您不必太過緊張。”
“死者叫什麼名字?”荷雅門狄笑了笑,故意刁難道。說實話,她确實不知道那個家夥叫什麼。
“等我們到局子後再說。”
“目擊者是誰?”
“出于對證人的保護,我暫時不能透露這個信息。”
對方比荷雅門狄高出不少,但倔強的女人始終略微低着頭,以一種目光向上的姿态,一臉不服和懷疑地盯着他。不得不承認,那身衣着很考究,黑色制服配長筒靴,腰間别着一根警棍,一副十足的差佬派頭,可即便如此,荷雅門狄的疑念仍舊沒有打消。這股違和感具體表現在:他對“犯罪嫌疑人”的态度過于客氣了,而且還是單獨一個人執行任務,身邊沒帶任何助手或下屬。
冰藍色的眼眸忽然微微一彎,乖巧地眨了眨,“可現在已經是深夜了。我如果随便晃蕩在街上的話,輕則被罰錢,嚴重起來,恐怕是要坐牢的。”她勉力維護起自己遵紀守法的形象。
“審查案件是特殊情況,女士。沒人會拿這事處罰您。”
“那麼,案子呢?”
“您如果能證明自己确與本案無關,我會立刻将您釋放。可假如證據确鑿,罪行成立,那麼我有義務扣留您到早上,屆時會把您交由地方法官來審訊。”
面對固執己見的警員,荷雅門狄終于松口,“好吧,您帶路吧。讓我們盡快解決這件事。”沒什麼要緊的。她想。最多一小時,她就能安然回來。雖然也可以就地用黑魔法控制眼前這名男子,免去囹圄之禍,可如果治安局當真立案調查,恐怕隻催眠這一個人是不夠的。為了一探究竟,解決後患,她不介意跟他走一趟。
武裝隊男子走在前面,帶着荷雅門狄走出狹長巷道,來到大路上。由于已是深夜,先前圍觀流星雨的人們早就紛紛回屋,黑漆漆的路上如今隻有一兩個提燈的巡夜人在遠方緩步巡視。他們的着裝很統一,配有深色扁圓氈帽、緊身幹練的短裝和一盞長柄火炬,腰間的武器倒是各有各的樣。荷雅門狄目光警惕地掃視了幾眼,确認他們中沒有可疑的對象,也沒有人是自己認識的。
她和警員所處的寬闊街道在兩百米外有一個丫字路口,在那裡,也站着一名巡夜人,似乎是覺察到他們這邊的狀況,停下腳步遠遠地朝兩人望過來,盡管很疑惑,但最終并沒有上前。
荷雅門狄持續看了那人一會兒,岔路口的男人比身邊這位武裝隊隊長還要高,身材十分修長、健壯和勻稱,服帖的氈帽讓他的頭處于一片深暗不明的混沌之中,看不出任何面部特征。龍術士聚起一些魔力在自己的眼球表面,加強夜視能力,想看清那人的樣貌,但還是失敗了——在叉腰駐足觀望了一陣後,那人回過身,把後背留給了荷雅門狄,能夠觀測到的,僅剩下他款款而行的背影。
總覺得那不是個普通人……荷雅門狄失望地歎了口氣,思考起來。就在她暫時松懈了對身邊人的戒備之時,事情發生了。
“對不住了,我也是受人之托!”男人伸手環過荷雅門狄的腰,一把将她抱住。
這個突發狀況多少令荷雅門狄有些惱,但寄養在體内被稱為戰士的血統像一個自動程序被激活,馬上對眼下的緊急局面做出回應。荷雅門狄隻稍稍确定了一下位置,就勾起腿,用腳後跟針對男人身上最脆弱和緻命的要害發動猛攻。這一踢精準而有力,一個身體再強健威猛的男人,在□□遭受到重擊後,也隻能瞬間抛盔卸甲,痛苦地捂裆跪下了。為防止效果不佳,在男人吃痛松手後,她又特地從正面補上了第二腳。不過一個來回,這名警員便徹底喪失了行動能力,側着身癱軟在地上,唔唔哀嚎着,眼角甚至還擠出了一點淚。
受外力狠狠踢踹的命根子怕是至少要麻痹好幾分鐘了,而要徹底消腫的話,起碼得半個月。
然而,危機并沒有解除。這隻是開始。
一抹高大的影子閃了過來,仿佛是接替警員男子的幫手,快速接近到她的身側。
荷雅門狄微别過頭,僅僅一瞥,她的大腦就發懵了一瞬。
“哎呀!人類果然不靠譜,這樣輕松就被制服啦,啧啧,還得我親自來。”加入到這場鬧劇之中的,正是剛才站在丫字路口眺望她的男人。他俊秀的臉頰露出一個笑容,顯得十分随意和散漫,但手上的動作卻一點也不留情。
勢大力沉的揮擊吹起了荷雅門狄微卷的白發,也将男人的帽檐擡高少許。一些發絲逃逸出來,在晚風和拳勁的鼓動下翻飛。還有那雙眼睛。他的眼瞳是紅色的,相當特别,就像是一顆燃燒着的微小恒星。
是龍族……!
火龍族的紅發紅眸在人類社會中非常顯眼,雖然變形魔法能藏起龍角,鱗片和尾巴,但唯獨那一頭光彩照人的紅豔秀發,和眼中那酷似鳄魚般的針形瞳孔,是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了的。男人的眼睛閃着逼人的寒芒,極細的瞳孔使他不怒自威,盡管表情在笑,眼眸深處卻是殺氣盡顯。
近距離對壘的一瞬間,荷雅門狄不禁把他幻視成了雅麥斯。但顯然這并不可能。她已和雅麥斯徹底訣别,如今,她的契約者正死氣沉沉地在封印魔法連結的異世界中沉睡。而面前的這張臉……
“金荻斯……”她念出對方的名字,啟動“幻影”,在極近的距離下避過了他的拳,随後,她把金荻斯的胳膊當作踏闆,一躍而起,一口氣移動到五六十米外的空中。
拳頭揮中的隻是一抹殘影,金荻斯早已經領教過龍術士瞬移魔法的厲害。他預判出荷雅門狄可能選擇逃離的路線,也蹬腿跳了起來,如出膛的炮彈般一飛沖天。在空中交戰,哪怕封鎖不了她的退路,至少也可以拖住她。這正是他過來的目的。
一味的守勢無法取得勝利,以攻為守才是上策,如果隻有這一個龍族的話,荷雅門狄倒有點想和他一決雌雄。可是,她做不到。這家夥隻不過是他的領導者派來的一個前哨罷了,他還有同夥。
不可以戀戰!如果她不能迅速搞定這個敵人,那就隻剩下一個辦法。
金荻斯追上了半空中飛舞的那抹影子,可還來不及進攻,一些早已準備就緒的冰刺就射了過來。荷雅門狄召喚出冰的術式,一瞬間制作了十來把寒氣凜凜、長達四米、頂部尖銳的武器,對準的全都是敵人的腦袋和上半身要害。
冰刺“冰”的那部分對能夠免疫魔法的龍族沒什麼用,但“刺”的部分卻可以造成物理性刺傷,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将他整個穿透。
“哇?下手這麼狠,你想讓我破相啊?!”金荻斯啧了下嘴,被迫進行了避讓,錯失目标的冰刺射向虛空,沒有一發命中他。
抓住這個間隙,伸手矯健的女術士朝相反的方向跳了過去,高矮不一的屋頂成為她快速閃轉騰挪的支撐點。手上寓意着冰魔法的藍色魔法陣顔色一變,切換成銀色——“幻影”高速奔跑模式再次開啟了。
嗖——一顆流星在此時斜斜劃過。天上的星星雨仍在散落,遠遠觀之,仿佛纏纏綿綿的水滴。可現在,荷雅門狄實在沒心情欣賞。在那銀白長線的側邊位置,有一道幽藍色的帶狀軌迹也在墜落,與閃現後迅速消失的流星不同,它持續性地在發亮和下降,速度之快令人側目。她知道,那是陶瑞斯,一頭成年公海龍。7年前,她也曾看到過這樣美麗的光景。一切都重新上演了。又是那三頭龍,又是一場持久而驚心動魄的追逐戲。演員已陸續進場,就看這一次荷雅門狄還能不能化險為夷了。
情況很清楚,龍族追獵小隊用了某種方法——金錢買通或武力脅迫——讓一個男人來敲她的門,引她出洞。那男人是不是真的官差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怎麼被找着的?這幾天明明完全沒發覺周圍有金荻斯這夥人的氣味啊……
壓下滿肚子的疑問和憤怒,荷雅門狄擺動雙腿,在黑夜中疾馳,不消片刻,便跑出了薩姆松的城牆。紮堆林立的房屋遠遠消失在了身後,前方是一片平坦開闊的地帶,荷雅門狄縱身一躍,來到地面,繼續全速奔行。龍術士的優越視力能使她在較暗的天色下看清視野内的任何物體,不錯過一絲一毫可能随時發生變化的路況,但身後那個追兵一時難以擺脫,天上的那抹藍線也在一點點逼近。更令她擔憂的是,有另一種強烈不安的預感盤踞在她的心頭,越來越清晰,仿佛自己不是在逃離,而是在不斷朝一個更大的危險自投羅網。
很快她就明白了,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預感。
一條帶狀的拖影赫然闖入龍術士的視線範圍,微微帶紅,宛然天上的一道疤,被撕開的裂口汨汨流出泛白的淺紅膿水。
果然,是芭琳絲。這頭雌火龍正在前方等着她飛蛾撲火呢。
狹路相逢的瞬間,芭琳絲猛然揮拳朝地上砸,一陣猛烈的沖擊下,沙土、石塊,這片區域内凡是被波及到的一切都被抛起,其中也包括了體重并不算重的女術士。
這感覺就像是一道迎面劈來的海浪把她震飛了。如果隻是為了讓她停下來而采取這種手段,也未免太過粗暴了。
荷雅門狄向後摔去,一連飛了五米。芭琳絲示威性的一拳頗有當初雅麥斯一擊拍飛盧奎莎的風采。區别在于,荷雅門狄好歹沒真的讓對方打中自己。她完全是被風震開,在慣性使然下與地面發生碰撞的。
不是什麼嚴重的傷,在與地面接觸前,她馬上就用強化魔法護住自己的身體,像一個耐摔的包袱似的落在地上,盡管背部着地的姿勢難看了點,但很快她就翻身站起來,趕在芭琳絲下一次進攻前,再次瞬移到空中。
芭琳絲一個急刹仰起頭,迎接她的是從天而降的冰刺之雨。再一次施展了冰之術式的荷雅門狄企圖把下方無處可避的母火龍射成刺猬。芭琳絲沒有任何躲閃,扯開嘴角不屑地笑了笑,揚起右掌,朝天打出一發龍炎波。躍動的赤紅能量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湧向冰刺,火焰吞噬了冰魔法的武裝,使它們像真正的冰雪那樣融化了。
荷雅門狄側身避開龍息的餘波範圍,右手握住了一把從虛無中驟然出現的細劍。這時,陶瑞斯已不知不覺來到高度與荷雅門狄持平的半空,朝她的後心揮出一拳。在地面上,與芭琳絲會合的金荻斯也已經擺好架勢,準備攻上來,配合自己的隊友。
慘遭夾攻的龍術士轉身揮出一劍,堪堪接下了陶瑞斯的猛擊,劍身卻被他的手捏住,抽不出來。看樣子是不顧被利刃割傷之痛,也要拿下她了。
但這,正是荷雅門狄所期望的。
銀白鐵劍發生了變化,其堅硬劍身刹那間失去形體,被一串火苗取代了。火之術式在半秒内就覆蓋了這把長達1米2的細劍,上面的能量蓄勢待發。這把多年前由布達工匠打造的劍在實戰中運用的次數雖寥寥,卻是件實實在在的戰鬥法寶,它能夠被施法者的任意魔法附魔,作戰時,不僅僅作為一把削鐵如泥的武器去揮砍,還可以充當一個魔力增幅放大器。
火焰迫近陶瑞斯面門,足有1000度高溫,直往他眼裡竄,陶瑞斯隻得暫避其鋒。荷雅門狄離開權且被逼退了一段距離的雄海龍,又一個橫向瞬移,躲過金荻斯的腿踢。
還沒來得及喘息,眼角餘光就抓住了一抹倩影,是奮然跳躍到半空的芭琳絲。她不顧場面上的混亂,再次施展了龍炎波的力量,朝目标劈頭蓋臉揮打了過去,絲毫不考慮這酷烈的火焰浪潮會不會殃及同伴。情急之下,荷雅門狄也隻能再次從劍中呼喚出烈焰,抵抗芭琳絲的瘋狂之舉。
可顯然,由萬能附魔劍揮舞出去的紅色波浪,與真實的火龍族吐息比起來,還是要遜色一籌。龍炎充盈的柱狀能量波吞沒了火焰魔法的激流,往龍術士這邊壓迫過來,但因為有了不少緩沖,等逼近荷雅門狄時,威力已銳減了一半。龍術士以一個十分輕松的姿态避了過去,然後一咬牙沖刺了百米,遠離敵人的包圍圈,當她穩穩落在地上後,這場混戰的第一階段便宣告中止了。
集合的三龍也從天上下來了,似乎并不急着進攻。他們中間,芭琳絲仍然像一個女王一樣站在中心位。金荻斯在她左側,脫去了那頂土裡土氣的氈帽,鮮紅的焰色長發在風中不羁飄揚。陶瑞斯則在右側,與兩名同伴保持在一條水平線。比起躁動霸道的芭琳絲及活潑過頭的金荻斯,他的淡顔長相和不顯山露水的沉穩表情,使他看起來更加老成持重和具有遠慮。
「如果你能夠盡量不戰鬥,節省魔力開支的話,那麼至少還有三五十年的壽命,甚至更多。」
「我不介意你偶爾借用空間轉移魔法應一應急,可總得有個限度,不能毫無節制地肆意揮霍你我的餘生!」
……很奇怪,在這個絲毫松懈不得的時刻,盧奎莎的話和雅麥斯的話同時複現在荷雅門狄耳邊,讓她陷入了一時間的迷茫。
為了延緩那三人的攻勢,她開始念叨起來,“你們這群家夥,為了抓我,居然還搞起了詐騙這一套嗎?”
“哼,手段不重要,有效就行。是你教會了我這一課。”曾經被這人類女人擺了一道的雌火龍嗓音低沉,透露着一股怨氣。
芭琳絲和她的手下用了七年時間才終于再度尋覓到這個叛徒的蹤迹。來到薩姆松後,他們沒有打草驚蛇,靜靜地暗查暗訪,并意外發現了一處暗巷中有可疑的焦黑痕迹,貌似被某種大火——龍術士的火焰魔法——燒過。這一振奮人心的證據,使他們确信自己沒來錯地方。倒也虧荷雅門狄最近沒怎麼外出,芭琳絲等人才得以蟄伏。他們賄賂了當地的一名警員,謊稱是目擊者,能提供線索幫助治安局破案。可惜帶的錢不多,隻夠買一套守夜人裝備,牽制叛徒的任務就交給了自告奮勇的金荻斯。雖然他辦砸了,但最終他們還是憑借三頭龍的力量把逃犯逼至絕境,也算是不辱使命。
“你留在那個殺人現場的氣味,我一聞就知道了。”芭琳絲暢快地呼吸着,睥睨眼前的敵人,“那股又酸又臭的腐爛氣息,即使塗再多香料也掩蓋不了吧,讓人想忘都忘不掉呢。”
“我怕我塗多了,你們就找不到我了,所以一直都維持着現狀。”盡管馬上就用話嗆了回去,荷雅門狄的心中卻承載着巨大的困惑。自己的氣味逃不過龍族靈敏的鼻子沒什麼奇怪的,可這些龍族的氣味同樣特殊,她為什麼半點也沒有察覺出來呢?現在,他們離她那麼近,她卻絲毫沒法聞到他們身上的“龍味”。
芭琳絲得意于她的困惑,愉快地笑起來,“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們是怎麼不露氣息找上你的?”她對她一籌莫展的樣子很滿意,挑起了半邊眉毛,“假如你覺得我會告訴你,那就太天真了。”随即又怒斥一聲,“你這個叛徒,騙子,隻配在孤塔監獄裡發爛發臭!”
“一定是特爾米修斯給了你們什麼。”無視她的挖苦,荷雅門狄試探性地問,“除味的藥劑,還是抑制魔力和氣息的粉末?”
“你很聰明,但是話太多了,聽得我心煩。”芭琳絲有些煩躁地咬緊牙齒,她不正面回答的舉動似乎印證了對方的猜想,“之前你說要和我永别,但恐怕,你這輩子都沒法擺脫我了。”銳利的紅眸聚起一道光,“我可不像你,喜歡暗箭傷人。我喜歡敵人直視我的雙眼,感受我的忿怒,在意識到與我的明确實力差距下,被我擊敗!”
對于這赤裸而幼稚的挑釁,荷雅門狄一笑置之。“别鬧了。難道你能眼睜睜看着你心愛的雅麥斯也因此受傷嗎?”
“你想激怒我?”芭琳絲眯起眼,“可惜,你太低估我了,叛徒。我不會放過你,更不會放過那個被你輕易哄騙的我族敗類——”
“别跟她打嘴仗了,芭琳絲。”陶瑞斯适時地歪頭說,“我們得快點動手,免得她又偷偷使出那一招。”
芭琳絲明白他的言下之意。這個狡猾的女人曾在他們面前上演了一出苦情戲,并最終用“空間轉移”成功逃脫。這種錯誤,她不會再犯第二次了。
被敵人摸透了底牌,進退維谷,荷雅門狄很難再像從前那樣欺騙他們了。在他們的千盯萬防下,她似乎退無可退。不過,這些家夥倒是多慮了。在她的心中,另一個計策正在醞釀。
如果這三個敵人是呈圍剿之勢分布在她周身,一前一後地夾擊她,那确實會有些難辦。她一直都在等他們聚集到一起,而現在,條件已經達成。
一道透明但充滿魔力的牆砌了起來,橫亘在雙方之間,這不是普通的防禦障壁,而是兼具了防禦魔法和空間魔法特性的一個進階版,其效果與龍王施加在卡塔特山脈的某類防穿越結界大緻相當。
芭琳絲想也沒想就直直沖上來,拳頭帶着萬鈞之力,誓要打爆這可惡的白發女人,讓她再也站不起來,然而,她的拳卻好像撞上了一面真實的牆那樣被抵擋了。她不得不停下,擡起頭,審視這堵阻攔着自己的牆。
無形之牆分隔開相向對立的兩夥人,像天一樣高,像地一樣廣,其面積不可估量——荷雅門狄膨大充沛、儲量近乎于無限的魔力,給了身前人這樣的錯覺。在這道牆所能覆蓋的範圍裡,敵人若想從空間上繞到她的身後發動奇襲,是不被允許的。
不過,芭琳絲卻不屑一顧地笑了起來,胸腔有節奏地顫動着。“不是逃,就是躲,首席,你弱得不像話啊。”她像展示戰利品一樣高舉起她的手,“區區一道魔力築成的牆,在我族龍息的力量前,也隻是層脆弱的薄紙而已。試試看吧!”
她說得對。身為龍族,她确實有為之驕傲的資本。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卻颠覆了她漫長征戰生涯中對這個世界的固有認知。
“怎麼回事……?!”身旁突然發生的異變,讓芭琳絲警覺地叫起來。
眼前不再是夜空下廣大、荒涼、幅員遼闊的郊外平野,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昏暗狹窄、令人絕望的封閉世界。兩堵牆将芭琳絲夾在中間,高得不可想象,前後方雖然有路,卻看不到頭,不知道哪個才是正确的方向。天上閃耀着的星辰不見了,原本對峙着的那個敵人也在倏忽間消失了身影,她的身邊沒有任何人,卻聽得到同伴焦急局促的呼喊。想必他們和自己一樣,也突然進入了這個莫名其妙的空間,可由于分散在不同區域,一時間無法找到彼此。
戰鬥的第二階段開始了。荷雅門狄施展幻術,制造了一個幻境,困住三龍。之所以如此費盡心機,是因為龍族本身就具有對魔法的強大抵抗力。這種不講道理的抵抗力體現在當龍術士驅使魔法主動擊打他們時,往往很難生效。不過,龍族對魔法的免疫也并非絕對。雖然他們不會被以眼對眼的催眠術操控,但障眼法可就不在此列了。幻術本身并不會産生“攻擊”的效果,很适合用作拖延戰術。
場景幾乎是一眨眼就構建完畢了。幻境内部的世界被設置成一個方形大迷宮,效仿自古希臘神話中的牛頭人彌諾陶洛斯被封印的迷宮,其複雜混亂的道路和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高牆讓身處其中的人不由得心生恐慌,沒人能夠輕松突破它,即使找到了出口,也勢必要耗費極大的精力和時間成本。
荷雅門狄慘淡一笑。用魔力維持一個這樣大規模的幻境,所需支付的代價很高昂,但至少,還沒有直接折損她和雅麥斯的命數。
灰色的顆粒在龍術士身後生成,盤繞,聚合,慢慢積沙成塔,最終成為一個碩大、威嚴的形體。為敵人量身定制了迷宮陷阱,完美地将他們困于其中後,荷雅門狄收起防禦牆,召喚出一頭機械龍,決定離開。
從迷宮中,清晰地傳出金荻斯肺活量驚人的鬼叫和陶瑞斯少有起伏的詢問聲,還能夠聽見芭琳絲因為找不到同伴和出路而氣急敗壞地嘶吼起來。
“荷雅門狄!你隻會像兔子見了鷹一樣逃走嗎?别整這些虛的,出來面對我!”暴怒的雌火龍不斷大呼小叫,更伴随着捶牆的聲音,“我不得不稱贊你一句,你很會躲啊,可你千萬别落在我手上,因為你死到臨頭了!”
在荷雅門狄的視角裡,芭琳絲就好像對着空氣在叫罵,在捶打一樣。可無論她罵得多難聽,聲量有多高,龍術士都沒有回頭。抛下幻境現場,騎上應召而來的機械龍後,荷雅門狄遠去了。
她清楚這騙人的小把戲迷惑不了敵人太久,被攻破隻是早晚問題,可哪怕隻能拖上個幾分鐘,對乘龍離去的她而言也已經足夠。等她駛離三龍的偵查範圍,就可以……
身後乍然傳來劇變聲,像是某種巨型建築物傾倒塌方。這個震撼了整片荒原的聲音,隻有幻境中的被困者和有能力制造幻境的人才能聽見,在外部世界的普通人看來,此處就隻是個一馬平川的野外荒地而已。龍術士愕然回頭,懷疑自己究竟是聽錯了還是看錯了。才飛出去不過半英裡,她賴以累敵的幻境就宣告破滅。從那煙塵彌漫、土崩瓦解的異世界迷宮中,沖出了三頭龍形巨獸,傲然現身于曠野之上。
不愧是龍族的作派。在錯綜複雜的迷宮中若想順着路找到終點,隻能是徒耗光陰的下下策。想要以最小代價和最短時間走出來,除非用一股淩駕于幻境制造者的力量,無視遊戲規則,從内部進行爆破。而三頭風華正茂、年輕力壯的巨龍,無疑正具備了這種力量。
他們不再以人身進行作戰,顯露出龍形,在合力搗毀了龍術士的迷宮幻境後,一路火花帶閃電殺向她的機械龍。三頭龍默契地噴發龍息,紅與藍的波流滾滾而去,擊沉了荷雅門狄的坐騎。機械巨物的破碎與毀滅,宣示着戰鬥進入更為慘烈的第三階段。
荷雅門狄在身下坐騎被轟得四散紛飛後,立刻向上跳離了百餘米才沒有受到任何波及。盡管心裡面早就恨得牙癢癢,她的面容卻一片肅穆,幾乎不顯情緒,隻微微蹙起眉頭以示憤慨。芭琳絲、陶瑞斯、金荻斯仍舊執着地追殺着自己。被死死圍逼,需要時間來念咒的“空間轉移”幾乎不可能使用,地形又是對龍族十分有利的空曠原野,沒有任何遮蔽物可以利用。眼睛一晃,她看到一個遠方的山谷,像是被畫家随手添置在黑色畫布上的一抹凹曲的綠,心中不禁默想,要不要把他們引過去。
但那個山谷畢竟還是太遠了。在當前不采取任何防禦手段的情況下,若要抵禦龍息,唯有防止被它噴到。
荷雅門狄用“幻影”短距離内的瞬間移動模式與敵人抗衡,難點在于,她不僅要同時防範三頭龍,還要精密地計算出他們并非一緻的龍息調整期何時結束。
芭琳絲的吐息醞釀好了,毫無保留的一擊,是火龍族被稱為“焱焰之息”的最強殺手锏。對火龍的這個招數很熟悉,荷雅門狄算準了龍炎的範圍,立刻啟動“幻影”,輕如飛燕的身影共計閃爍了三次,來到二百餘米以外的上空,那裡恰好是“焱焰之息”寬廣壯闊的扇形噴射範圍所能到達的最遠距離,那稀薄的可燃氣體,已無力再燒灼它的敵人。
面頰感受着火龍龍炎撲空後散布在空氣中的餘溫,荷雅門狄覺得自己渾身都處在一片燥熱之中,所幸身體并未被龍炎切實殃及。對于能夠主動将火焰在自己身上點燃的這名龍術士來說,幾千度的高溫即使真的逼向肌膚,環繞住她,隻要能避免被直接觸及,就不過是一陣比較熱的微風罷了。
“很會跳啊,首席!但是跳得我頭疼。我要讓你再也蹦跶不起來!”未能得手的雌火龍飛快地追了上去。在這個時候,她的身上已沒有了巨龍這種生物所應當具備的優雅,被仇恨浸染的紅瞳中隻餘下對敵人的無盡唾棄和殺意,無論是雙翼扇動空氣的動作也好,還是龇牙咧嘴的宣戰聲,都要比任何時候都來得猛烈,“我會吸取之前那次教訓的。打斷你的兩條腿,或者弄瞎你的眼睛。我會确保你再也沒有能力逃。讓雅麥斯陪你受點苦。這就是你膽敢耍弄我的下場!!”
龍術士盡管法力無邊,但他們中有相當一部分人會懈怠體術的訓練,尤其是以荷雅門狄這樣病怏怏上山的女性龍術士為代表。要想擒獲龍術士,果然還是得依靠接近戰吧?芭琳絲他們三龍雖然骁勇彪悍,可無奈身軀太大,目标又太過于渺小。荷雅門狄靈活自如地在三龍的尖牙、利爪和長尾打不到的縫隙間穿梭閃避,其靈動的身形就像月夜中的舞者,輕盈而優美,然而卻惹得芭琳絲越發不快起來。
她不會想到,荷雅門狄在當年的訓練中,聽從了奧諾馬伊斯的安排,曾大量鍛煉過體能。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脆弱法師”,不僅體能不俗,在“幻影”的造詣上更是最深,還自創過新的瞬移魔法。運用高速而快捷的移動應對大體型敵人,對她而言本來就在舒适區,憑借自身的超高機動性,荷雅門狄在她時任首席龍術士第五年的那場卡塔特保衛戰中,書寫了最為輝煌壯麗的一筆。哪怕敵人是數百個刹耶軍的機械惡魔士兵,她都能來去自如,全程沒有被命中一次。因此,對付三頭巨龍,本來也應該是連氣都不帶喘一下的。隻要她的魔力夠充足……隻要……那個死纏了她十五年的詛咒,别來礙事……
陶瑞斯接下了接力棒。他噴吐出“寒冰之息”——海龍族“海洋之息”的變種,其意圖是将一直跳來跳去的荷雅門狄的行動封住,把她凍結起來。
冰白色的瀑布襲來,寒氣逼人,從高空降落的荷雅門狄不假思索地釋放出六十顆火焰屬性的魔彈,勉勉強強擋下了這一擊,沒有讓冰晶在自己周圍蔓延。恰逢金荻斯的長脖子猛然一伸,鋒利的大口以敵人的雙腿為目标朝她湊過來。荷雅門狄将“幻影”的速度提到最快,無傷避過,朝低空飛去,然而,公火龍的沖撞還是掀起了一陣疾風,在下降過程中,荷雅門狄不免受其影響,身體不自禁地搖顫了一下。
光是提防三頭龍的進攻,計算他們龍息的時間,就已經付出了全部精力,荷雅門狄被配合密切的攻擊死死地纏住,根本邁不開腿往她先前留意到的那個山麓疾馳。遠方黑夜中的山,離她實在太過遙遠。
嗖——這時候,又一顆流星劃過天際。那夢幻的銀白光芒,将處于下落狀态中的龍術士驚奇而專注的目光完全吸引了。她擡頭凝視了須臾,移動的速度不由得慢了一拍。
瞅準時機的芭琳絲立刻補來一個掃尾。可惜,她落空了。強壯粗長的尾部抽中的是龍術士背部三米外的空氣。不過,這個距離非常近,即使沒打到她的人,也仍然保有不小的沖擊力。
幾乎是以一個難看而僵硬的姿勢躲過,荷雅門狄步履踉跄,倒退的雙腳在地上拉出又長又直的線條,手指為保持平衡而陷進地裡。
一個高挑的人影陡然近身而來,火焰般明媚妖豔的馬尾辮一甩,似是抖落出無數的火花來。戰鬥時自由切換龍形與人形間的本領,以芭琳絲這種身手的高位龍族而言根本是小菜一碟。人形火龍的身影如鬼魅般突進,頃刻間就讓雙方的距離縮短到兩步以内。那個面目可憎的女人如今就在手到擒來的地方。芭琳絲目光眯緊,右手朝前一探。根本沒料到對方竟會舍棄在戰鬥中更有優勢的龍身的荷雅門狄,思緒霎時間凝滞了片刻,就是這片刻失神釀成了大錯,為她的失敗埋下禍根。她沒能第一時間做出有效的閃避判斷,連最簡單的後仰都沒能做到。
想對這人類叛徒說的話有很多,所有被芭琳絲積壓在心頭的嘲諷話語,有很多很多,但眼下,還是取得勝利,把這個女人控制起來最要緊。芭琳絲不會讓仇恨沖昏頭腦,做出妒令智昏的行徑。她不能真的殺死她,那樣做,與其締結契約的龍也會活不成,她可不想背負弑殺同族的大罪。必須用一個不多不少的力度,拿下這個敵人。她隐約知道兩大龍王對人龍共生契約正進行着某些機密研究,雖然具體的進度和方向尚未明朗,但她毫不懷疑,那一定會對龍族的生存與未來産生極其深遠的影響,甚至有可能颠覆三個世紀以來他們始終與人類龍術士保持高度緊密合作的策略。所以,隻要讓這個女人暫時失去戰鬥力,送上山囚禁起來,等研究成功的那天,雅麥斯或許就能從共生共死的樊籠中被解放出來。到那時,再處決掉這個女人。隻要這樣就可以了……
芭琳絲的手如願逮住了她的敵人,憑借二十多公分的身高差,将對方整個人提離了地面,纖長而有力的手指卡住她的咽喉,目的是使其因暫時的窒息而休克。這名龍術士前不久還在頑強抵抗,此刻已然是芭琳絲的掌中之物,任由她處置的敗将。得手的快感令母火龍異常興奮。然而……
手心頓時溫溫熱熱的,芭琳絲不可置信地看着白發女人的頭掉了下來,無頭的軀體從掌中頹然脫落,像一截斷掉的肉那樣軟軟地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怎、怎麼會……?這是……”腳邊是死者身首分離的屍體。死亡來得那麼快,名為荷雅門狄的女人甚至連眼睛都沒能閉起來,保持着嘴角滲出的一抹血,溘然而逝。芭琳絲又驚又疑地盯着那張僵白的臉,完全呆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續上話,“我殺了她……我殺了雅麥斯?!”
雖然曾經的心上人确有叛離之實,值得芭琳絲去懲戒他,可那也不至于——
由于事态超出意料的發展,金荻斯和陶瑞斯也變回人形,靠了過來。眼前的這一慘況讓兩個人都看傻了。
“啊啊啊,芭琳絲……現在要怎麼辦啊!”公火龍忍不住抓耳撓腮,手足無措,想破腦袋也不知道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一想到當事人一定比自己更懊惱,他又竭力穩定住情緒,小心翼翼地詢問,“你,不應該留手的嗎?”
“我發誓,我根本沒用力!”芭琳絲朝他厲聲喝去,像是要極力否認這鐵一般的事實,猛烈搖動起腦袋,“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
在兩名慌了神的夥伴面前,陶瑞斯尚能維持住一絲鎮定。他率先蹲下,檢查起屍體,“你倆冷靜一下,先想想回去該怎麼跟族長交代。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們得想一個說法。”對死者的頭顱查探一番,又看了看掉落不遠的軀幹,海龍藍寶石色的尖瞳突然凝聚起一道光,“不對,不對。你們難道沒發現有什麼問題嗎?”
“什麼問題?”金荻斯馬上問。
“締結了人龍契約的雙方,無論主人還是從者,逝世時,軀體都會化作灰。就算沒親眼見識過,你們也總該聽過吧?”穩重的海龍用一種批判性的語調,咬牙說道,“但這個女人的屍體——”
被他這麼一提醒,金荻斯頓時理智回籠,“确實是這樣……而且,這具屍體一點也聞不到那女人身上那股腐爛的臭味,也就是說……!”
啪啪啪,不怎麼認真的拍手聲從頭頂傳了下來。
“……剛才那又是幻術嗎?”芭琳絲立時朝聲音的來源方向望過去,隻用一眼便捕捉到那抹渺遠的人影,在看見對方還活着後,眼中不知是混着欣慰還是憤恨,狠狠地瞪大了,“你這女人,居然敢……三番兩次用這種巫女的把戲蒙騙我?!”一邊說,一邊又快速地瞄了一眼地上。
幻術效果解除後,那個被用來戲耍敵人的“道具”便自動消失了。如今芭琳絲和兩名同伴圍着的地方空無一物,至于惡作劇的創造者,毫無疑問正在三人的上方。
騰空而立的荷雅門狄離地面約有五十米。她的身軀完好無損,從外部看不出任何傷。“我很好奇,倘若你真的殺了我,究竟會感到愉快呢,還是害怕和後悔?看來,是後者啊。”俯視芭琳絲的冰眸帶着一股調戲她的意味眯起來,“我雖然最痛恨像你們這種對龍族愚忠的狗,但偶爾也想滿足一下狗的願望呢。”
“不可饒恕!你這個狡猾,卑鄙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