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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年後 -
破曉前的聖安德烈小鎮郊外,被一股肅殺的氛圍彌漫着。
十七個達斯機械獸人族在敵人的追擊下拼死抵抗。然而,對普通人類而言的食人惡鬼,在龍族的戰士面前,卻是不堪一擊。
戰鬥從開始到現在隻過去了五六分鐘,潰敗的機械獸人像是被狂風吹散的砂石般四散奔逃,他們丢下同伴的屍體,如困獸般拼命在密集的樹林間尋找出路。不一會兒,所有的腳步聲和叫喊聲都寂靜下來。戰鬥進行到這個份上,隻剩個别族人還尚存,但也僅是在苟延殘喘而已。
結界的薄膜罩住了整個樹林。灰藍色的晨霧中,閃現出一抹幹瘦的剪影,鮮紅的五芒星魔法陣傾瀉出一股火焰的能量波流朝敵人卷來,泯滅了逃亡中的異族最後一絲幻想。
“很遺憾,沒時間給你留遺言了。”溫和而凜然的聲音從獵人嘴中傳出。結果了這名獸人族的一擊從身後的五十米外直射過來,将他的整個人都轟得散架了。
戰場上的風漸漸停息,結局慘烈而明顯。映現在死者視網膜上最後的畫面,被永遠定格在了那張俯視自己的人臉上。他死得并不孤單。在兇手正上方的高空,一頭藍色巨龍噴發出吐息,對企圖往天上逃的另一個族人予以殲滅。
地面上,死去的獸人族始終睜着的瞳孔開始放大,海龍德文斯靠近龍術士的聲音,他再也聽不到了。
“妄圖跟巨龍比賽飛行,真是太可笑了。”德文斯以一個略顯浮誇的姿勢在主人柏倫格身邊穩穩降落,變回人形姿态,“你這邊收拾得如何?”
“都清理完了。”清點完周圍數目的龍術士回頭緻以一個淺笑,環顧一圈後,溶金般的眼睛忽然眯起來,“嗯?T呢?”
遠處的一束光回答了他。在林間橫着一閃,僅亮了一秒就湮滅無迹。那是守護者光劍爆發出來的能量,在能見度較低的環境下,如同薄薄的晨曦。
二人朝那個方向靠近過去。光劍的直線型光束劈中了一具剛剛死去不久的異族軀體。但在那焦黑模糊的屍身下,還掩藏着一個異族,在遭受這一重擊後奄奄一息,連保持機械本體的力氣都沒有了,此刻正一臉死氣地仰躺着,大口呼吸。
守護者一擊重傷了這個躲在同伴屍體下企圖蒙混過關的機械獸人族。身邊的其他同伴都已經沒有了聲息,自己也隻是比他們多幸存了片刻而已。死神的腳步在逼近,眼看守護者已提着劍準備過來補刀,這名男子感到了人生中最大的絕望,他害怕地把眼睛閉起來,企求敵人的這一劍能夠快點。
“幹掉他!”快步趕來的德文斯大喝一聲。
被同伴如此勒令的守護者踢開了上面的死人,他的劍尖已抵在敵人的頸動脈上,離殺死他隻差毫厘,卻沒有落下。等待處刑的異族感到自己的身體久久沒有被利器刺中,疑惑地張開雙眼,朝上探望。
“你願不願意透露點情報?”T的話音平靜而淡漠,一如他臉上的表情,“你們流落到這個世界,一定侍奉着某位王吧?說出來,你是什麼人,效忠的是誰,在附近徘徊的目的是什麼,你們的根據地在哪兒。作為交換,我可以讓你多活一會兒。”
全身沐浴在鮮血之中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男子,晦暗的眸底深處浮現出一絲求生的微光,“你能保證不殺我……讓我一直活下去嗎?”
“如果你說的情報有價值,我至少能保證你可以活着見到龍王,讓他們來發落你。”T以絲毫沒有猶豫和顫動的口吻道,“至于你最終能不能免于一死,則要取決于你的态度和貢獻。隻要你有本事讓龍王認為留着你比殺掉你更好,你自然就能活下去。”
那人盯着T,眼中的光芒陰晴不定,最後歸于沉寂,“哈哈,不可能了啊……”他強顔一笑,抽動着的嘴角迸發出僅有的一絲力氣,對守護者嘶吼,“我在第二次滅龍之戰前就背叛了我王,早就已經——”聲音沒有繼續下去。德文斯擡起腳,重重踩扁了他的頭,讓那張激憤的臉成為了一攤無法被直視的爛肉。
“真惡心。”黏了滿鞋底污穢的海龍不悅地晃了晃腿,在地上使勁摩擦。
“德文斯大人,您為何要……”T提出抗議。
“怎麼?你小子難道還打算讓這些髒東西沾染我族的聖地?居然還搬出族長來,話說得可真輕巧啊。你有什麼資格能代替族長做保證?你知不知道你剛剛的那席話犯下了傲慢之罪?”
“傲不傲慢我不知道,”對于德文斯的指責,T卻持不同看法,“我認為,做任務最重要的是了解和分析敵情,彌補我方的情報盲點。能得到一個現成的俘虜,為什麼要白白地浪費掉而不是加以利用呢?”他盡可能讓自己的言語不要過激,事實上,他還有更忤逆的話沒能說出來。這個自以為正義的家夥究竟有沒有想過,龍族過去總是對敵人不進行懷柔和安撫,而是逮到就殺,随便屠戮,才導緻雙方戰鬥的進展多年來止步不前?龍族這幾百年間的所有努力,隻是一味地增加殺敵數而已,卻無法從根本上終結戰争。
柏倫格站到從者和守護者之間,避免了一場争吵,“現在會流落在外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八成是他們族中的叛逃者。”他解釋道,“三王勢力雖有強有弱,但基本盤都很穩固,聰明的異族是不會離開王的庇護,跑到外面的危險世界謀生的。這些人,也就相當于我們人類中的流民,黑戶而已。脫離自身陣營的時間越長,就越不可能從他們的嘴裡套取有用的情報。”
“話雖如此,但……”T剛想争辯,視線稍稍一轉,遇上了德文斯豪橫的眼神,終于還是垂下肩膀,把劍别回腰間,放棄了繼續說下去。
柏倫格将他的舉動看在眼裡,恍然間想起一位故人。那個人對待任務也總有很多别出心裁的想法,還真的曾經給龍族帶來了豐厚的敵軍情報。可惜啊,那樣一個男人,最後卻成了龍族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掘墓人,而你,隻不過是一個守護者,一條看門狗而已。哪怕再是個有識之士,這個身份也難有作為。
龍術士掩去思緒,用友善的目光看着T,“就我對你的了解,你在六七年前就已經完成了‘告别儀式’,為什麼還要堅持向族長請纓,跟着我出來做任務呢?”
“該不會是想偷溜着來人界玩吧?”德文斯的語調陰陽怪氣,“你看他,連守護者的铠甲都不穿,我一開始還納悶呢,原來答案是這樣啊。”
第一縷曙光自天邊出現了,如同畫師的筆輕輕一掃,将天空與大地劃分開來。晨光灑在樹林的枝葉上,也溫暖了T一身清水藍色的粗布麻衣。“這次的任務地點離布達很近,我覺得我有必要來看看,确保我當年沒留下什麼漏網之魚。”他泰然自若地回答,表情很誠懇。
“很有責任心。”一個過于純良、實誠,與當今這個黑暗世道格格不入的人,注定了他不會受惑于金錢和權勢的逼迫。柏倫格在刹那間做出判斷,沒必要在這個不合格的收買對象身上浪費時間。“聖安德烈的任務也算落下帷幕了,T,你還不覺得滿意嗎?”
“我戰鬥得很暢快。”守護者略略低了一下頭,“感謝柏倫格大人給我這個機會,讓我同行。”
柏倫格紅軟的嘴唇微微上翹,露出理解的笑容,擡起手,指尖盤繞出一絲魔力的銀光,“我們還需要做些善後工作。你若是想故地重遊,就去吧。”
“哼,還真是讓這家夥達到目的了呢!”德文斯搖擺着手,憤憤道,“族長大人也真是的,竟然這麼縱容一個守護者。”
T用一個堅決的眼神向這頭胡攪蠻纏的公海龍表達否定,腳步朝不久前死去的獸人族屍體走去,把它們一具具拖到一起,方便龍術士處理。很快,他們就完成了善後,讓戰鬥痕迹消失在清晨的陽光下。所有的異族遺骸被集中焚毀,散落的鮮血和肢體殘渣也都被掩飾成野獸襲擊,不會有人對這片幽靜的鎮郊樹林引起懷疑。
“就此别過了,T。我會向兩位族長大人傳達你的英勇。希望你盡快歸隊,别離開太久喲。”柏倫格嘴角噙笑,輕盈地漂浮起來。
德文斯朝下方的守護者哼了一聲,在一陣清澈的藍光中回歸海龍之姿。主從二人遠去了。T對着他們緻意了一會兒,然後找到了戰鬥前拴在樹林邊緣處那匹被臨時租借的黑馬。
騎馬朝南方行進,離開小鎮的範圍,一片放眼無際的草原出現在T的面前。看着地的盡頭,天的邊緣,他感覺所有回憶在身旁旋轉。
紫羅蘭色的眼睛遠望着那座沿多瑙河建立的城市——布達,他曾經耗費了無數心血的地方。十二英裡外的繁華之都連一個小點都還看不到,但那個方向,卻是T心之向往所在。闊别這麼些年,他好懷念那段戰鬥的歲月。正如他之前對柏倫格的回答,他會自請參加這次在聖安德烈追擊異族的任務,就是因為這地方離布達不遠。
當一身便裝的守護者從北門進入城市時,太陽已經完全在東方升起了。今天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華美的布達皇宮在晴空下閃着金光,孤傲地屹立于山頭。平民區的房屋則顯得又多又密,像棋盤上的子兒一樣錯落有緻地鋪開。這一天上午,人們照常忙碌,叫賣聲與笑談聲此起彼落,偶爾還響起一兩陣不諧的吵鬧。T沿記憶中的道路來到市中心廣場,把馬牽給旅館的馬夫代為照看後,繼續向南。他此行的目标,是城南的布達神廳。
這座白牆藍頂的四層樓建築于七年前的初夏——即1292年5月建成,是神廳的辦公地點,其宏偉的規模僅次于城主居住的皇宮城堡。在每一個藍色塔尖上,都矗立着純金打造的、近三米高的巨型雙十字架,是匈牙利特有的樣式。與這棟建築緊鄰着的是另兩棟哨所,呈正方形,配有四個馬廄和一個巨大的操場,它們是神廳部隊的駐紮地。布達神廳是羅馬教廷的下屬機構,同時還身兼着和城市治安局一樣維護整個城市秩序的職能。由于部隊人數還不多,因此軍營暫時還沒有擴充的計劃。
在距離百米開外的地方,T就看到了神廳的大樓。時不時會有路過的女性回頭注視他。這個深紫色頭發的男人身上那冷漠而又孤高的氣質猶如叢林中的一匹獨狼,是每個春心萌動的女人都過目難忘的。T沒有和任何人眼神相接。那些過度關注的目光隻會徒增他的困擾。他緊了緊腰上的鐵劍,準備找一個合适的位置進入這棟重兵把守的建築。
一雙眼睛在暗中窺看着藍衣紫發、行為神秘的守護者,視線随他的身形,緩慢而沉穩地移動。
T的腳步停止了。一小陣怪風吹來,撫動着他腦後低垂的小辮子。他目光銳利地看向四周,在人群中張望,剛好看到了兩個結伴的妙齡少女,正帶着羞澀的笑容偷偷打量和議論他。被瞧得不好意思的T隻好一邊假裝讓視線變得遊離一邊扭過頭來歎息,在心中嘲笑起自己的多心。
來到一個暗處的角落,T停下來觀察,确定周圍沒有人。神廳正面的黑色栅欄大門雖然敞開,卻始終有兩排披堅執銳的軍人站崗,無法強行突入,隻能翻牆。一棵榆樹長在高而厚的圍牆外,粗實的枝幹向内伸展,可供攀爬,正好能當作踏闆。他在樹下站了近一分鐘,卻沒有下一步動作。他感到那股被人窺視的感覺并沒有消失,這是作為戰士的直覺給予他的警醒。目光立時鎖定了一個方向。T充分确定,自己正在被那個衣着舉止可疑的人監視着。
對方開始跑動。黑色的帶帽鬥篷随風翻飛,看打扮有點像龍族的密探。可如果是密探的話,是不會在卡塔特的守護者面前逃跑的。
T追了上去。路上的行人、小販和遊民紛紛為他避讓,誰也不想被這個突然撒腿奔起來的怪男人撞到。
在T的眼中,目标跑得很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不過T的速度也絲毫不慢,他随着落跑者的身影左轉右拐,始終都沒有讓對方真的逃脫。
從持續不斷的追蹤中,他能夠看清這人的身材算不上高大,甚至比個子矮的男人還要瘦小一些……像是女人。
好奇怪的女人!路過的人們都忍不住打量她。并不完全因為她在倉皇奔逃,也不是因為她身後還有一個似乎在追趕她的男人,而是她身上那黝黑的鬥篷和長裙。在這個時代,全身黑色隻會讓人聯想到棺材和墳墓。
荷雅門狄連跑帶跳的靈動身影從布達城南逃到城北的荒郊樹林,僅用了不到十五分鐘的時間。
不過,這個林子并不是一個絕佳的避難所。她像一頭野獸警覺四周,在數次眺望和回憶後,确定了這裡是那一年,她被号稱加紮的機械獸人族男子帶去見首領弗吉尼亞時,必經路附近的一片小樹林。向東北望去,能看到她當初暫住了一晚的那個山崗。
一片寂靜中,隻有微風拂過樹葉的刷刷聲,荷雅門狄持續凝望,忽然,一絲微弱而古怪的氣味滲入了她的鼻腔,讓她感到驚訝。山崗上,那老舊而破敗的帳篷、鐵籠等殘迹早已昭示出它的現狀,那個曾被異族流寇拿來當臨時聚集地的地方,起碼廢棄了好幾年了。她靜靜觀望了一會兒,注意力漸漸被身邊的聲音牽動。林子裡有動靜,危機感遠沒有解除。比如說,一路跟着她來到這片樹林的某個男子,居然到現在都沒有被甩掉。
荷雅門狄把兜帽邊緣壓下,遮住雙眼,以掩蓋自己的面容,眼前的視線頓時暗了一度,她本可以很快就适應,但這次黑暗持續的時間卻格外的漫長和久遠……仿佛黑夜真的降臨了一般,久到……她幾乎要站不住了……
追蹤者迅速接近,腳踩樹葉發出清脆的聲響,讓陷入半昏迷狀态的荷雅門狄一定程度上被吓了一跳。
她又險些暈了過去……這一“失誤”,使她落入到一個本該避免的危機。
男人的劍,抵上她的咽喉,隻需再往前切割半英寸,便是死亡。“好身手……”半蹲在地上的荷雅門狄仰起頭,笑盈盈地稱贊道,顯得不是很慌亂。語調雖然輕松,但更多的是自嘲,為“詛咒”竟又一次在重要的時刻突然發力而感到氣餒。
“跑夠了吧。你這個家夥,究竟是什麼人?”守護者淩厲地問。當接近對方到曆曆可見的距離時,T才發現,她不止渾身上下被漆黑裙服和鬥篷裹着嚴嚴實實,臉上還蒙着一塊黑面罩,将眼睛以下的半張臉完全遮蔽了起來。這番神秘的裝扮加重了她的可疑點。于是,他毫不猶豫地拔劍攔下這個女人,不給她任何逃脫的機會,眼睛緊緊盯住對方那雙在兜帽邊緣下,略顯驚訝的冰藍色眼眸……
“應該是我問你才對,”荷雅門狄掩下自己的真實情緒,用充滿了憤怒和無奈的眼神瞪着對方,“你對我緊追不舍,難道你懷疑我是達斯機械獸人族?”
她知道這個秘密!這個名稱不可能被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說出來,在聽到這話的一瞬間,T的眼睛一下子變得雪亮。“你是從哪兒聽說的?你是……術士?”
荷雅門狄的沉默肯定了他的話。
“是第二等級的術士嗎?與我效忠的勢力有合作?”在搞清楚對方的身份前,T不能把話說得太透明。
“我把話說在前頭,我确實是個術士,但不是為龍族服務的。”她直白地說出那個他不敢明示的詞語。
“你号稱和龍族沒關系,卻知道這麼多事。那就别怪我對你不客氣了。”
看着男人那認真到有些嚴峻的神色,荷雅門狄怔了一下,然後,表情又轉變為輕笑。“你……要抓我?我可以這樣理解你的話嗎,守護者閣下?”
“你果然知道得很多。”T面容嚴肅,眼中的冷意更盛,“到底是刺探了我們多少情報?”
“刺探,這詞還真是刺耳啊。”攏一攏帽子下的秀發,荷雅門狄像是根本沒聽見男人的問題,反而說起其它的事,“閣下,你能砍下這一劍麼?我就這樣手無寸鐵,你也能下得了手麼?”
女人發自肺腑的诘問并沒有打動到T。也許是分辨不清眼前的敵人現在究竟處于一種怎樣的情緒,總之,他仍舊滿臉冷峻。
“告訴我,你的身份。”鐵劍亮了起來,隔着布條,白色光芒突現,盡管被束縛着真身,劍中的光之因子也沒有綻放,但這股能量仍舊不可小視,克制而旺盛地跳動着,毫無疑問是守護者使用的光劍。
T亮出他的真家夥,意在促使她說實話。一場沖突迫在眉睫,使荷雅門狄不得不認認真真地重新審視這個男人。
從外表看,他不過十八、九歲。但他的實際年齡遠比眼睛判斷的要年長。紫羅蘭花瓣般的長發用發帶束起一個低馬尾,怡人的深紫色雙眸閃着禁欲的光芒,使他看起來清廉、正直又冷若冰霜。身材高人一等,在人群中絕對是位俊逸出衆的美青年。從前曾不止一次看到的那個栖身于他的黑色氣态幽靈,暫時沒有顯露的痕迹。或許正是這個原因,如今在他身上更多展現的是他那生來高潔、恬淡的氣質,像一個騎士。抛開他們現在正對立着的現實問題,她無法對他産生多少厭惡感。
“也好,”荷雅門狄的睫毛顫了顫,突然,她直起已蹲得有些發酸的腿,就這麼不慌也不怕地在守護者之劍的威脅下站起來,仿佛料定了他不會揮砍自己,“就這樣讓我擁抱死亡吧。這對于身負兩位龍王詛咒的我而言,是一種慈悲。”
T的劍往上提,仍然架在她脖子上,卻如她所料的那樣沒有劈下去。“龍王……詛咒……?”眉頭緊蹙的守護者歪着腦袋問她,“你究竟是?”
在他面前,荷雅門狄揭下面罩,把兜帽往後拉,露出了她的真容。
白發藍眸,看起來極為年輕的女性。無論時間相隔多久,T都不會看錯這個面容。那是在過去的歲月中,他曾經服侍過的卡塔特第三代首席龍術士。
“首席?你是首席?”T驚叫一聲,握劍的手指猛地一顫,在數秒鐘的掙紮後,稍稍移開了幾分,不再緊貼和威逼着她。“之前我就感覺好像是你。果然……”熟悉的眼睛,熟悉的音調,一如他記憶中的模樣。T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眼眸中,卻滿是驚訝與好奇。
荷雅門狄感到頸部皮膚上的涼意消失了,不禁擡了擡眉毛,“在知道我的身份後,不應該是這個反應啊。你不打算抓我了嗎?”她盯着比自己高出足足一個頭的男子。
“的确……捉拿首席龍術士并非我的本職,但我有義務維護族長的命令。我不該放你走。”
荷雅門狄幹笑兩聲,看着男子有些難為的表情,想象着他不可捉摸的思緒。
“您為什麼要脫離龍族?”T問得很急切,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悄悄用上了敬語。
“守護者存在的意義是守護卡塔特,而不是對一個犯人問東問西,那應該是族長大人的權力。至于抓捕我的任務,則是族長招募的術士們還有芭琳絲小隊的事。你這麼賣力表現,操别人該操的心,是想要奪人功勞麼?”
“……”劍身的白光逐漸消失了。T目光森然,緩緩地放下鐵劍。他從來沒想過要越俎代庖,對自己的分外事過多幹預。可是,就這樣輕易放過眼前的這名背叛者……龍王耗費巨資,派了數不清的傭兵也沒能追回的這位前首席,如今卻被他碰上了,難道,要任其離開嗎?“他們說您背叛了龍族。”T的聲音很輕。
“這得看你是怎麼定義背叛這個詞的。不過嘛,我現在不想跟你讨論這個。”荷雅門狄停了一下,然後繼續說,“我倒想問你呢,作為一個寸步不離龍山的守護者,你為什麼會跑到人界來?”
T張了張嘴,又馬上閉起來,似乎在琢磨該不該對一個“龍族的叛徒”說真話。
荷雅門狄知道他不想說,嘴角落寞一笑,“既然這樣,那我告辭了。”
“等等。”他喊住她,“你不能走。”
“怎麼,你難道想和我戰鬥?”
“該我問問題了。”T立刻說,“目前隻有你一個人在逃嗎?我沒瞧見雅麥斯大人。族中有很多人,尤其是火龍王大人,一直都很想再見到雅麥斯大人。”
“守護者先生,你的話太多了。”荷雅門狄原本十分沉靜的臉龐,突然看起來有一絲惱怒。這股憤怒的情緒指向的并不是T,而是她自己。
一時間,他們都沒有動。直到荷雅門狄突然轉身,開始快步走。T遲疑了一下,選擇跟上她。她想避開這個男人,因此速度很快。他們在林子裡穿梭着,接連走了四五十米。她沒有停下,他也沒有。在意識到這樣不可能甩掉這家夥以後,荷雅門狄終于讓步子止住,纖細的身影一閃,回到他的面前。
“你該走了,”她返身而來的動作是那樣突然和快速,離撞上他的面頰隻差少許,“你沒有見到我。今天在布達,你隻是閑逛了一圈,沒有任何收獲。等離開後,你不會記得任何事,因為它們毫無意義。”手背上,一個魔法陣悄然釋放,黑色的魔法紋路像咬尾的蛇一樣迅速閉合成一個圓,在内部描畫出等邊三角形的結構。一小陣黯淡的黑光浮現在施法者和目标對象的臉上,像刹那間的煙火。閃耀了須臾後,魔法陣歸為靜默,慢慢湮滅。
T怔怔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眸,喉嚨中出現了細微的喘息,屬于荷雅門狄的氣息從近處噴向他的面龐,他感到自己的意識快要飛走了。勉強冷靜下來後,T拉遠了雙方間的距離,主動後退兩步,以一種古怪的眼神盯視她,樣子有些警惕,又帶了些慶幸和無奈,“沒用的。你催眠不了我。”他如此告知。
荷雅門狄的眸子閃過一瞬間的訝然,又很快恢複平靜,“看來,确實是這樣呢。”她挑了塊幹淨的草坪坐下,用手撫摸着胸口,平複氣息。由于詛咒的餘威,她的舊傷至今仍很疼,剛剛又使用了黑魔法,更是加重了心口的痛感。
T站在她的身側,微微低下頭,“你身上有傷?”
“是啊,如你所見。”
“你剛剛說,你身負龍王的詛咒……是什麼很可怕的魔法嗎?”
荷雅門狄擡了擡頭,左胸心髒處的傷痛,讓仰視對方的動作也顯得有些吃力。“是不是覺得找着機會了呢,T?”第一次,在重新見到這男人後,她叫出了這個名稱。
你沒忘記我。T想。
“不過,想要擊敗我,除非是龍術士這個級别或者龍族的精英才有可能。而你的任務搭檔已經離開。你沒那個機會了。”
“你看到柏倫格大人他們了?”以往總給人冷漠感覺的T,此刻再也掩飾不住臉上的驚愕,“你一直在跟着我?”
“也沒有一直,隻是半道上發現了你們而已。”她勾起一抹笑,“說來也是巧,我這次到布達也有點事。正好就看到了你和柏倫格、德文斯分别的那一幕。”
“你到這裡來是為了——?”T沒有說下去,他看見荷雅門狄遽然起身,與自己對視。
“布達有異族。”她的話很清晰地從口中傳達出來,“多年前,我還住在這兒的時候,就感應到他們入侵的氣息。”
“果然是你。”T眯緊了雙眼,“當初向喬貞大人傳遞情報的就是你吧。”
“你知道這個事?”她看到T點頭,便猜測性地問道,“你還知道什麼?不如都說出來吧。”
“要我說可以,但你該清楚,等我這次回去後,我會向族長禀明這一切的。包括你再次出沒在布達,還企圖催眠我。”
“你有嘴巴,我也有腿。你想說就盡情說,但能不能抓到我可不由你說了算。”她又開始往前走。
“你要去哪?”身後毫不意外地傳來T的詢問和腳步聲。
“去城裡。如果你也想來的話,就跟緊點。”
T想了想,決定暫時抛下彼此的立場,一起行動。他和荷雅門狄的目的地不謀而合,至于結束這次的旅程後他能對她做什麼,做到哪個程度,還得走一步看一步。總之,不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準沒錯。
這對奇妙的組合開始向南進發。他們在路上一直不說話。荷雅門狄走得極快,魔力驅動着腿部迅疾跨越,讓她的一步相當于普通人的兩三步。在“幻影”小幅度提速的幫助下,她在二人中始終居于前方。但是T也沒有落後。他充分展現出守護者的身體素質,緊緊相随,步子始終跟在她身後一兩米,絲毫沒有被落下。
在這個已不是清晨但還沒有到晌午的時刻,天邊那輪晚春的驕陽越升越高,逐漸來到了正天頂。草原上除了風的聲音外,隻有身畔的另一個人匆匆的腳步與自己作伴。兩人誰也沒有停,誰也不肯示弱,一點也不覺得精疲力倦。如果能這麼一直保持高速的話,大約可以在午飯時間返回布達。
陽光下的城市在慢慢變大,又過了一會兒,近到已經能完整看清城牆的輪廓了,幾乎是同時,他們感到身邊那個人的步伐在放慢,變回了正常行走的速度。
“其實……我是為了來完成那件對人界有意義的事情,才回到這裡的,”T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當他意識到時,他的話已經滔滔不絕,“您可以理解為懲惡揚善,除暴安良。總之,要做件好事。”
荷雅門狄沒出聲,等他繼續。她知道他是在回應自己先前提出的問題。
守護者的這個“儀式”,她以前聽奧利弗講過。每個守護者都需要走完這個流程,和人類世界、過去的生活乃至自身的種族做告别,但通常在加盟卡塔特後的一兩年之内就會完成。這名守護者,為何拖了這麼久?
“布達就是我的任務。八年前,喬貞大人和布裡斯大人的初探無功而返後,這項任務就落到了我身上。在一些機緣巧合下,我和白羅加、菲拉斯大人組了隊,一同進行調查,但事情的進展不是很順利……”
“白羅加?”聽到這個名字,荷雅門狄喃喃,“我從來沒見過這男人,卻總能時不時聽人說起他。”
“還是不要見他比較好。”
“為什麼這樣說?”
“那是個冷酷無情的獵手,執行任務不擇手段,對敵人絕不寬待,對同伴也十分苛刻,天生仿佛就是為了維護制度和紀律出生的,繼往開來最忠心耿耿的龍術士,是兩位族長的絕對心腹。”談起這個男人時,T的聲音不自覺地變冷。
白羅加是個能力和野心并存的男人,雖然他在又一次和首席龍術士的席位失之交臂後,就很少像從前那樣頻繁而激進地打擊異己了,在布達的任務中,也算幫過T不少忙,然而,隻要一想起那個男人視人命如草芥,虐待皮特的那一幕幕,T就不寒而栗,無法對他有一點好感。
聽了這番不摻雜任何虛假的介紹後,荷雅門狄微微颔首表示了解,表情既不畏懼也不驚訝。“抱歉,不該打斷你的。你接着說。”
T從側面看了她一眼,然後移去視線,“後來,白羅加大人他們被賦予了别的任務。我得到火龍王大人的允許,繼續在布達行動。在之後的兩年中,我取得了一些進展,前後發現了三十二個機械獸人族。他們無一生還,在我和神廳部隊的通力合作下,被盡數擊殺。”
“神廳?噢,就是之前你發現我的那個地方。”
“是。”
“也就是說,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圓滿咯?”
“還行吧。唯獨有一點很可惜。我本指望能從那些家夥嘴中套出點情報,但他們每個人的口風都很緊,最後,都選擇無悔而勇敢地赴死。作為敵人,還挺讓人敬佩的。”
“嗯……”荷雅門狄把手放在嘴唇上,思考起來,她的目光平移,朝布達城對岸的那座廢墟之城看過去,“對了,你們有沒有去佩斯看過?”
“佩斯?”T回想起往事,“白羅加大人的機械使魔勘察過那個地方,我自己後來也去過一次,都沒發現什麼。那裡荒蕪一片,連半個人影都沒有。你這樣問,是有什麼原因嗎?”
“隻是直覺而已。相較于繁榮的布達城,那個廢墟對敵人可能是更為理想的藏身處。”真正的原因,荷雅門狄沒法直言相告。如果讓這男人得知自己當初是故意隻把話說一半——對喬貞僅言及布達而一字不提佩斯,目的是為了戲弄龍族,徒耗他們的精力——不知道他會作何想法。從當年她感應到的佩斯不尋常的氣息來看,異族也曾經光顧過那裡。不過,有白羅加那種實力高強的龍術士和身邊這個認真履職盡責的守護者的實地勘查結果,證明佩斯城廢墟确無異常的話,那她也不必對那些早就不在了的異族繼續煩心了。“既然你和人界的告别儀式已經完成,又為何還要過來呢?”
T沒有馬上回答。他想要捋順這一刻自己内心忽然湧現出來的一股沖動。在過去,她還是首席時,他們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現在,卻仿佛兩個認識了很久的老夥計,說個不停。這感覺真奇妙,同時,也很危險。
見他不再做聲,荷雅門狄似是猜到他的心情,也随之安靜下來。她曾在卡塔特生活的頭一年,與這男人有過幾句話的交集,在那之後,雅麥斯就将他剔除出送餐名單,遲遲沒有重召,他們便再無相識相知的緣分了。他就像房間櫃子裡一件不起眼的舊物,塵封在默默無聞的角落,平時不會想起,可一旦見着,就難以忘懷,在心湖上,重新掀起了漣漪。
這一次,放心不下布達的荷雅門狄想起這裡還有事情沒解決完,抱着探尋真相的想法,她重回故地,并做了萬全的準備。黑袍和黑面罩——這套她曾在打擊強盜時穿過的裝束,很好地保護着自己,從外表上看,和卡塔特的密探甚至有幾分相似。她在趕路時覺察到一股龍術士的魔力,然後,順着這股魔力,她見到了和柏倫格主從在一起的T。她沒有逗留太久,因為她的理智在竭力壓抑她的好奇心,不斷釋放出危險的信号。她迅速地離開了,花了點時間來到布達,想先去看一看那個和自己同病相憐的術士。她在意那個術士的命運,這是她此行探查異族外的第二個目的。然而,在趕往陵園的路上,她愕然發現先前注意到的那位守護者居然也獨自進入了城内。她再也止不住對他的好奇,跟了過去,盤算着該不該與他相認。誰知還沒想好,就被T發現了。
荷雅門狄的視線從他的側臉轉移到他的劍上,想起了自己不久前企圖用迷魂術控制他的失敗。要不要奪下他的劍,再試試催眠他呢?當然,這隻是一個毫無根據的猜測。
守護者身上的防催眠裝置,恰是他們随身不離的光劍。它在作為一把武器進行戰鬥外,還具有讓精神層面的攻擊無效化的功用,杜絕了持有者被魔法催眠的可能。這是守護者之間互相死守的絕密信息——荷雅門狄絕沒有知道這個秘密的機會。因為就連最多嘴滑舌的守護者,也不可能糊塗到将自己的底牌随意揭示給他人看。
她想問他,為什麼他可以免疫一個龍術士的黑魔法。出于一種特别的關注,她想聽他說任何事,一切她不知道的事。不知何故,她對這個男人的興趣很濃厚。
他們停了下來,在一陣耐人尋味的沉默中,看着彼此。“其實,我是來贖罪的。”T的話聲在風的舞動中遠揚。如果是眼前這個人的話,他想,自己也許可以讓某些話說出口。因為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離開了曾經離群索居的生活,深陷于龍王為他構築的永生囚籠,而她也以實際行動證明,她将決絕地遠離他所深陷的這個囚籠。自打他年少犯下了錯,他就希望有一個能隔絕世上所有人的地方,永遠地流放自己。如果有一個人注定和自己今生隻能有一次相交,此後就再也見不到的話,那一定是她,隻會是她。在這個紛擾世界的漩渦裡,她忽然間成了唯一可靠的東西。“為了彌補我的過失,為了我險些犯下的,和已經犯下的罪……大概,我也隻是想讓自己的心裡好過一點吧。”
荷雅門狄沉靜地聽着他不清不楚的話語,奇迹般地覺察出一些事實。他的痛苦、煎熬,還有他身上那時隐時現、令人憂心忡忡的黑魂幽靈……她想,這個男人真正遭受過的事,一定遠不止他兩三句話形容的這麼簡單。她凝視着他,想看清楚那個詭異的東西有沒有再冒出來,卻隻看到了他閃着微光的、脆弱而又倔強的眼神。
T加快腳步,走到了她的前面,似乎是難以承受她憐憫或擔憂的目光。荷雅門狄滿足了他,既沒有追問,也不再看他,維持着心照不宣的氛圍。
不久,他們回到了布達,輕松躲過城門口守軍的盤查,走在午後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你打算去哪兒?”沉默中的T突然側過頭來問。
“先解決你的。”荷雅門狄決定先放下到墓地探訪的念頭,陪他完成他想做的事。“你要去那個什麼神廳對吧?”
“嗯,那裡有我前些年追殺異族時,結識的一些人。趁這個機會,我想去看看他們。”
T對布達的街道早就輕車熟路,為避免被之前的路人認出來,他領着荷雅門狄特地繞遠,從一條不太有人走的小路抵達城南神廳。
他們隔着一段距離停下來。在神廳大樓正門前,有一塊面積頗大的空地,砌着一個圓形花壇,中間豎立起一塊帶着駿馬雕像的梯形石碑。望着幾十米外那座肅穆莊嚴的建築,T眼神迷離,思緒飄離了一會兒,直到耳邊響起同行者的提問,才終于醒過神。
“這座建築是何時存在的?之前從來沒見過啊。”荷雅門狄透過鐵門的空隙往裡看。在她詢問時,魔力金翅雀已飛往神廳上空,借用超視距瞭望功能将這片建築外的情況勘察得徹徹底底。大樓間的空地和練兵操場上人群密集,九成以上是男性,統一身穿藍白相間的軍服,配備着刀劍、棒錘、斧槍,弓箭弓弩等精良武器。與自己的魔法造物共享視覺的荷雅門狄用鳥眼俯瞰着那一個個畫面,越發好奇起來。她曾經去過多個城市,其中不乏也建有神廳,但她始終對這些宗教組織避而遠之,保持着既尊重又不關心的态度。“這神廳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機構?”
“簡單來說,這個組織是羅馬教廷下設的職能部門,傳播教義和教化世人是其主要宗旨,同時還兼備了一部分公安工作,擁有專屬的武裝部隊——一群戰鬥牧師。雖然還不至于像那廣為人知的三大騎士團一樣騎馬扛槍征讨異教徒,但同樣個個身手不凡,堪稱精英。”得益于在布達神廳結識的那些人,以及前幾年對周邊地區的探訪,T這才掌握了這些他原本難以接觸的知識。“對了,你知道沙卡西爾特嗎?”
“唔,好像是人龍共生契約的發起者?”荷雅門狄當然不認識他,但多少聽說過這個大名。她不了解這男人的生平,卻對他倡導的共生計劃深惡痛絕,心中本能地湧起了一陣惡感,盡管在臉上仍舊是一副平和的樣子聽着T繼續往下說。
“對,他就是布魯塞爾神廳的廳長。像神廳這樣的機構,在西歐和中歐大部分信仰天主教的區域都有設立,布達的神廳算是其中建得比較晚的了。”T語氣平穩地述說道,“它是我和白羅加、菲拉斯大人的任務結束後一年左右建立的。我不清楚他們現在擴充了多少,但在當時,神廳部隊隻有三支,加上總指揮官,也才六十幾個人。在一次圍剿盜賊的行動中,他們幾乎全員出動。我感覺事情沒表面上那麼簡單,便悄悄跟在了他們後面,參與了那次圍剿。事實證明,我賭對了。”
他放任自己在時間的罅隙閑庭信步,慢慢訴說起來。
八年前一同調查布達的人,早已風流雲散。皮特在那次任務後宣布退役,次年冬天就病死了。唐納林的失蹤成了難解之謎,再也沒有人見過他。白羅加忙着别的任務,菲拉斯也屈服于證據面前,不再追蹤。隻剩T一個人沒有放棄。
龍王許諾了他每三個月自由活動一周的“假期”用來收拾布達的爛攤子。為了彰顯這份恩典,“假期”不包含路程往返所需的時間,讓T得以充分、深入地展開他的調查。在第一次下界訪查中,他遺憾地未能取得任何新突破,第二次卻有了意外發現。一座建築在城南拔地而起,正熱火朝天地進行着施工,打聽後方知是一個軍政合一的宗教機構。三個月後,他再一次下界,發現那棟大樓已初步落成,旁邊的軍營也大體建完,即将招兵。
布達神廳在名義上服務于亞平甯半島中部的教皇國,但多數時間,具有相對獨立的自治權。和教皇手握私人武裝力量用于擴張和守衛國土一樣,作為其附屬機構的神廳也有武裝團體,都是能征善戰、接受過正規訓練的武人。不同的是,神廳部隊通常不會跨城作戰,隻管轄自己這一畝三分地,除非一種情況:教皇征召。但這種情況在布達神廳建立後的這幾年還沒有發生。十字軍東征的曆史已暫告結束,最後一個十字軍國家的命運也恰好是在八年前落幕的,此後,基督教政權在西亞絕迹,至今都沒有重現輝煌。目前為止,布達神廳與教皇國僅維系着藕斷絲連的關系。這裡的工作者普遍信仰天主教,最高長官是神廳的廳長,在世俗層面的領袖是王國的君主和布達領主,精神領袖仍是羅馬天主教會的教宗。
神廳部隊在危險度極高的任務中生存,尤其是神廳的近衛部隊,更是以鎮壓不法分子與恐怖主義為工作重心而存在。他們享有與危險使命相匹配的豐厚收入,在部隊中,不僅有軍人和格鬥高手,有時候還會招募一些來自民間的術士。T就曾有幸遇到過一個。
事情的轉折點發生在他的第五次假期,當時是1292年11月,距離他和皮特、白羅加、菲拉斯組隊調查布達已過去十五個月。當T做着他例行的巡邏街道工作時,突然看到有一隊人馬沿多瑙河河岸的寬馬路開往城北。一小時前,他們接到了附近一個知名盜賊團夥又一次在城市近郊活動的警報。這群流竄不定的土匪,在臨近幾個鎮子打家劫舍已有大半年,組織差不多有30人,以神出鬼沒、難打難纏而聞名。如果不及時剿滅,恐怕會不斷坐大,贻害無窮。這場針對盜賊的圍剿行動是神廳近衛部隊的首秀,三支部隊全員出動,奔赴現場。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在如長龍般整齊劃一的隊伍後方,跟着一個身份成謎的支援者。
神廳部隊人數二倍于敵人,個個都是訓練有素的士兵。然而,面對一群賊寇,卻戰鬥得異常困難。他們用釘錘和槍劍進攻,用盾牌防禦,配合戰馬的沖鋒和踢踹,對敵人窮追猛打。敵人也有幾匹馬,但大多是瘦弱不堪的老馬,武器和裝備更是遠遠落後于對方,個别成員甚至是徒手戰鬥,憑借強悍的體魄和鬥志,硬生生将神廳部隊的猛攻悉數回敬。戰況不容樂觀,從中午持續到黃昏,從北城牆打到遠郊曠野,一夥雜牌強盜,竟能以充分的餘裕和正規軍打得你來我往,着實難以想象。最終,神廳部隊以五分之一的傷亡數,幹掉了23個敵人。
躲在樹叢中偷偷觀察的T一直沒出手。普通人類間的戰事,不是他一個龍族的守護者應該過問的。然而,當神廳部隊将盜賊們的氣勢打垮,準備齊頭并進乘勝追擊時,局勢發生了變化。陷入絕境的強盜開始露出他們的真面目。原來,他們全都是僞裝成人類的達斯機械獸人族。
為了不暴露身份,他們大部分成員之前都沒有變身。即使以人類之身作戰,他們的單兵素質仍然強過很多人,所以戰鬥力才格外生猛。
最後的七個人自知逃不掉,終于褪去僞裝。當看到這群敵人露出醜惡的、灰暗的獨眼怪物原形,展現出真正的實力後,神廳部隊剩下的人無一不啞然失言。鐵灰色的鈎爪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從各個角落席卷而來,将神廳部隊的進攻節奏徹底打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