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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Chap.3:荷雅門狄(17)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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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異族那一條條伸縮自如的機械手臂面前,任何精良的武器都派不上用場。十幾條鈎爪結成複雜而巨大的網,攻擊手段是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的直刺,被刺穿的人們頓時如同破布袋一般倒在地上,身上的血洞像是被潑灑了鮮紅色的顔料,有的人甚至來不及慘叫就滾下馬背,面容呆滞地死去了,還有的人摔到地上後,被受傷的馬活活壓住,不堪重負之下痛苦地咽了氣。七個異族輕輕松松扭轉了戰局,把四十多個騎士弄得人仰馬翻。

第一波穿刺進攻結束後,第二波、第三波也在數秒内接踵而至了。如鬼嚎般的哀恸叫聲貫穿了整個曠野。

在一片混亂中,一個手持利劍的捷影飛也似的加入戰場,淩厲的劍氣劈向其中一個怪物,頓時,怪物的雙臂像被扯斷的項鍊似的,從創口上噴湧出黑墨汁般的血。這名劍客的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随後,是更多更猛烈的斬擊。

T一上來就幹掉了沖在最前面的一個異族,之後又拿下了三個。雖然搞不清楚當前的狀況,對這些怪物還有那個持劍勇士的來曆完全沒有頭緒,神廳部隊還是站了起來,繼續戰鬥。重振起士氣的戰士們合力圍攻并殺死了一個怪物。他們從沒有見過如此兇暴和可怕的畸形生物,惶恐之下,下手格外重,無數的利器、盾牌砸落,成為靶子的異族被砍得面目稀爛,當場斃命,即使這樣也沒有停下,因為害怕,他們不停鞭屍,直到那早已斷氣的怪物被錘爛成一團粘在地上的肉醬。

戰鬥進行到這一步,盡管多數達斯機械獸人族已被消滅,然而還是有兩個頑強的幸存者在混亂中趁機溜走。

逃跑的敵人有兩個,一個往東,另一個往西北。T為自己雙腿難追二敵而郁悶,餘光中看到有一個亮金色頭發的年輕女人驅馬上前。她是第一部隊的成員,先前的戰鬥中,一直用弓箭遠程援助隊友射殺敵人,此刻,她的作戰方式似乎變了。隻見她的身前,冰白色的光芒布滿一圈,形成一個盾的形狀。那是冰盾,可以将碰觸到它的物體結冰,保護身後的術者。

“喂,東面那個交給我!”女人沖他喊道,細密的汗水從額頭滴落,表情卻非常堅決。

“最好能留下活口!”T急急瞥了她一眼,然後迅速往西北的那個方向追。剛剛被他擊殺的那些異族中,除了一開始急着救人幹掉的那個外,剩下的幾個,T在殺死他們前都有向他們問話。可是,沒有一個願意說,他們在守護者的劍下自願受死,把他們能夠告訴他的消息帶去了地獄。現在,T隻好把希望押在他正在追的這個敵人身上。

他接近那個慌不擇路的敵人到射程之中。一道劍光襲來,在暮色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潔白柔亮。被斬斷了雙腿的機械怪物向前撲倒,吃了滿嘴的泥。“我可以放你一馬,”T的劍尖從背面抵住他的心髒,距離要他的命隻差一刺,“隻要你肯交代一些事。”

“去你的!你殺了我這麼多同胞,還指望能從我嘴裡撬出什麼?”艱難地轉過身軀,獸人族男子斷成數截的下肢毫無秩序地零落分散着,但是他的手仍完好無損,刹那間射出的機械長鞭如兩條灰蛇,劃破了空氣。

铛铛兩下,守護者的劍和異族的鐵臂猛地相碰,發出金屬撞擊的聲響。這敵人的動作并不快,身材也不高,又受了傷,實力頗為一般,而T也不再留手,在阻擋下對方的突襲後,他大力跳起,刺入他的腹部,随後把劍身斜斜往上挑,削掉了他的一條胳膊。灰色怪物倒地,T又上去補了幾劍,卻沒有留下緻命傷。一番較量後,獸人族男子的機械皮膚已經遍體鱗傷,殘破不堪。盡管如此,仍然還有一絲氣息。

“别浪費體力了,你不是我的對手。說,你們背後是什麼人!”

遠方,一道火焰突然沖天爆發,将T的目光吸引了片刻。看來,那名金發術士也得手了。不知道在魔法的打擊下,那個對手還能不能活。當T重新朝身下重傷的異族男人望去時,他看到的,是一張死不瞑目的、鮮血從口中倒流的臉。這家夥居然變回人形,自行咬斷了舌頭,把一具再也說不出話來的屍體留給了他的敵人。

T盯着那不屈的面龐看了很久,心中不免感慨。一些神廳部隊的人靠近,警惕地望着這個對他們而言尚不知是敵是友的面生男人。T隻能帶着遺憾抖落掉劍身上的黑血,稍作收拾後,把劍插回腰間,接受他們的質詢。

艱苦的戰鬥結束了。獨眼怪物們的屍體大都損毀嚴重,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是人是鬼。T借口自己是一個遊俠,純粹是路見不平才拔刀相助。對于這群怪物的種族,他隻字未提,謊稱自己和隊員們一樣是頭一回見,言語中刻意營造出一股為自己的沖動之舉表示後悔和害怕的情緒。活下來的人們也感到很害怕,他們的心理活動被T準确地把握到了,在他的引導下,達斯機械獸人族被理解為與舊約聖經中記載的别西蔔、貝希摩斯相仿的惡魔。虔誠的教徒們都信以為真,紛紛劃十字向上帝禱告。接下來,他們處理犧牲者的遺體,就地焚燒惡魔們的屍骸。T多留了一會兒,協助神廳部隊完成收尾工作,其真實目的是想看一看附近還有無其他異族同夥潛伏。經此一役,盜賊團夥被全殲,神廳的三支近衛部隊共戰死26人,折損了近半數兵力,馬也損失了十多匹,代價實在慘重。死者中間,每一個人都是千瘡百孔,模樣凄慘。第一部隊一個叫澤西加的年輕男隊員,是T剛出場時救下的。雖然沒能保全他的右下臂,成了殘廢,但總算性命無憂。第一部隊的隊長力達由衷感謝T的俠義精神,還試圖邀請這個有緣之人加入神廳。T婉拒了這個提議,卻難以推辭他和部下們請客他吃飯的盛情。那位名叫狄思夢娜的女性也去了。勇敢的女術士用火焰燒死了一個怪物,當時情況緊急,她沒法照T的話給敵人留活口,她的隊友們非但沒見怪,還贊歎不止,顯然對她的身手和底細十分了解。T和五六個人把酒言歡了一宿,又逗留了數日謹慎守望,然後回到卡塔特,向龍王做了階段性彙報。他不想把凡人牽扯進來,彙報時省去了神廳部隊參戰的部分。此番戰果反響雖不錯,但是和心中的預期仍有所差距,T懇求繼續探訪,好讓自己能充分利用剩下的三次假期,對布達的治安情況做一個徹底的評估。介于本戰告捷,兩位龍王都在興頭上,便應允了。

之後,T每次來布達,都會和當初吃飯的那幾人簡單打一下照面,詢問他們和城市的近況。那個斷了一臂的澤西加退役回鄉了,T有心探望,卻難覓機會,不過,在得知城内治安狀況良好,再也沒遭遇奇形異獸的騷擾後,終于稍感欣慰。自願入伍的有志青年越來越多,他聽說,神廳為了分擔一部分治安局的職責,正考慮成立專門的禁衛隊,作為主力近衛隊的後備力量。雖然異族的消息斷了,但城市的狀況在慢慢變好,T無法有任何怨言。

第八次下界時,他又遇上了兩個可疑分子,徘徊在城西的山上。這兩人一看見他就跑,此舉反而暴露了他們的心虛。他們知道這個劍術高超、神秘莫測的男人是龍族的人,顯然,T的存在,已經讓附近一帶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為之膽寒了。T照常放水和逼供,而他們也像他們的前輩那樣選擇抵死不從,逼得他最後隻能下死手。

兩年之期已到,T卸下了任務,回去述職。在做總結性發言時,猶豫之下,終于将本該在九個月前就彙報的布達神廳的情況做了一番概述。兩位族長沉默地聽完,凝重之色浮于面上,卻沒有追究他贻誤的錯,同時,對這位守護者中的翹楚所取得的成就,也不做過多褒揚和獎賞。就這樣,T完成了他的使命,與人類世界一别便是七年。直到這次柏倫格上山接任務,T想着還沒有和神廳的人正式告别,這才鬥膽請求同行。龍王起初不答應,多虧柏倫格為他說話争取。他倆多年前就在布達見過面,謙遜忠直的T給柏倫格的第一印象極好,于是有意擡舉他。沒想到,此舉間接促成了他如今和三代首席龍術士的相遇。

好友迪特裡希對他屢屢借任務的名義跑去人界羨慕得不得了,說了好多酸溜溜的話。T雖然知道這個口直心快的壯漢并無任何惡意,卻也常常對他的語出驚人感到無奈。他居然認為自己是想趁機泡妓院抱女人。還真是以己度人了啊。

對了,女人……還有,首席。

為什麼到了這時候,他才想起那些忠告呢?迪特裡希曾數次勸過他,不要和首席扯上關系,稱這是過來之人的經驗。無論是出于朋友的告誡還是龍族保衛者的身份,T都該堅定地與荷雅門狄劃清界限,将她逮捕歸案。本該如此。

結束了故事的叙述,守護者對身邊的女性投去他複雜、卻盡力掩飾的目光。得到的是對方波瀾不驚的回視。

“守護者大人,感謝你的告知,我差不多了解了。可是,你似乎忘了,我不是你的朋友,甚至連你的同伴都不是。你說的這些話,和你正在做的事,足以讓你被萬箭穿心。你就一點也不擔心自個兒的小命?”輕而易舉點出了他不忠的女人,正用一個看似真誠的笑臉對準他。荷雅門狄急切地想知道他會怎麼回答。

“那樣的結局,倒也不錯呢。”T望了望天,低聲呢喃,聽起來像是說夢話,神情卻帶着向往。然後,他的目光又回到她臉上。與一個通緝犯分享龍族的機密要務,這事如果傳揚出去,以族長的性子,橫豎得判他一個謀反罪。想到這裡,T忍不住撇嘴笑了笑,“我們每個人都要承擔自己做錯事的後果。如果族長要定我的罪,我絕不會有半分推脫。”

他雲淡風輕的态度讓荷雅門狄感到十分困惑,好幾秒内,她都舉棋不定,不知道該如何把話題繼續下去。“你看起來像個忠臣,卻做着最大逆不道的事。在你看來,龍族交予守護者的使命到底算什麼?”荷雅門狄收起了笑容,表情變得嚴肅。

T踱了兩步,晃了晃腦袋。“你我剛相遇時,我就想逮捕你了。可後來,不是被你三兩句話反駁掉了麼。”似乎不願意坦露内心,他用開玩笑的口吻搪塞了過去。

“究竟是你太容易放棄了呢,還是你太擅長僞裝?”她眯了眯眼。

“至少我可以很誠實地告訴你,我不喜歡閣下、大人這種稱呼。你不要再那樣叫我了。”

那張充滿了禁欲色彩的臉上,正盤踞着一股佯裝出來的怒氣。荷雅門狄凝視他的瞳眸,安靜了一會兒。她嘗試着讓表情緩和一些,盡管還是有那麼點嚴肅,甚至嚴厲。“你因為不滿意那個任務的結果,就可以一直回人界,這實在是賴皮得有些過分了吧。”一些最黑暗、最難言的情緒——名為嫉妒的情緒,悄然而生,在這個時刻占據了她。如果當初,我也能有你的這個特權,後面的很多事就不會那麼發生了。她很意外自己會産生這樣的聯想。

“我這次随柏倫格大人出來已經很勉強,以後恐怕再也不會有機會來這裡了。”T露出了一個無奈的表情。

荷雅門狄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有些不痛快,稍作遲疑後,她說,“那就抓緊時間,做你想做的事。”語調竟有些溫柔。

T先是微微一征,然後點了點頭,目光移動,朝自己先前踩過點的榆樹指了指,“我們從那裡翻牆進去。”扔下這句話,紫發男子快速地穿過空地。

“真是個奇怪的家夥啊……”搖搖頭,荷雅門狄苦笑一下,和他朝同一個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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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後 -

“龍之軀”山腳一個幹燥寬闊的洞穴,内部被簡單打造成人類卧房的模樣。洞主金荻斯被隊友送回卡塔特後,隻醒了一次。芭琳絲呼喚他變為人形,方便特爾米修斯長老替他上藥。他于幽冥中短暫睜開了眼,又很快睡去。之後,得到了長老悉心治療的金荻斯昏睡着被族人擡回住處的床上,至今已躺了五天,都沒有醒來。

這頭公火龍傷得很重。流星從前額擊中他的頭,鑿開了一個焦黑的洞。幸好,被擊穿的部位并非腦幹這樣的要害,在特爾米修斯的妙手回春之下,傷情很快就被控制住,創口處的新肉和新皮正在緩慢生長,接下來就看他的求生意志和命運的眷顧了。望着他纏了一頭的厚重繃帶,和那張過于安詳、沉靜的睡顔,床邊座椅上的芭琳絲心裡不是滋味,不知道歎了多少次氣。

這幾天,芭琳絲和陶瑞斯輪流守在同伴身邊照看他,期盼他能夠早日蘇醒。族人聽聞金荻斯的傷,都來探望他。丁尼斯貼心地送來消毒和止疼的藥膏,一雙丹鳳眼滿是憂郁,向陶瑞斯表達慰問。夏納和黛安納結伴而來,各自捧着一束花放在床頭,還給芭琳絲帶來了夜宵。紮傑斯,還有泰雷斯、薇爾絲兩夫妻也來了。紮傑斯曾在第二任首席的叛亂中遭敵人的結晶嚴重侵蝕,又被芭琳絲救急的龍炎灼傷,多少年過去了,早已痊愈的紮傑斯露在衣服外的皮膚不可逆地殘留着少許深淺不一的創痕,宛如浮雕一般斑駁、粗糙,訴說着那段慘痛的戰火。泰雷斯和薇爾絲夫婦膝下養有一女,在第三任首席保衛卡塔特的戰鬥中孕育于薇爾絲腹内,一年後出生,取名穆菲絲,年僅十四歲的她還隻是頭喜歡玩鬧又容易受傷的雛龍。海龍王會時不時看望這頭小海龍。穆菲絲的出生,給如今頹廢的龍族帶來一絲新生的活力。芭琳絲、陶瑞斯多希望這份活力能庇佑床上的傷者,讓他盡快好起來。兩人代金荻斯盡地主之誼,接待了二十多位族人。一時間,這個在平輩中普普通通的火龍族男性,成了大家心疼、珍愛的對象。令兩人最意外的探訪者是翁忒斯、費揚斯、愛薩斯、裡歐斯、紐因斯和阿布諾斯這幾人。他們對沉睡中的金荻斯訴說着關懷和鼓勵的話語,但最終,重點卻落在了他們真正關心的事情上,殷切地詢問這兩名追捕事件的親曆者,是否有見到雅麥斯。翁忒斯和費揚斯是雅麥斯的心腹之人,另幾個雖然算不上雅麥斯黨羽的核心人員,卻也折服于他的高貴身份,對于這些人,芭琳絲向來高看他們一眼,盡管心中焦躁,卻還是實話實說,回應了他們的疑問。在得知雅麥斯沒有被荷雅門狄召喚、始終都下落不明後,幾人的眼神都黯淡了。

芭琳絲僵硬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伸了伸胳膊,又轉了轉脖子。坐了一上午,她都快成化石了。這時,洞口響起一陣腳步聲。她知道是陶瑞斯換班來了,正好她午飯還沒吃,希望膳房還能有熱菜……

剛起身,她就愣住了。與陶瑞斯一同進入的還有火龍王,正從隧道般的管形門廳那頭走來。身份貴重的火龍族族長竟然親自到一個平民的家中探病,如此稀奇的事,在過去幾百年中從來沒有發生。

“族長大人。”芭琳絲繃直身體,恭敬地退到一邊。

火龍王邁步來到床前,“我來看看金荻斯。”病榻上的火龍兩腋以下蓋着條暖被,眼睛緊緊閉合,全然不知身邊事。老人低頭看着他的睡臉,又看了看床頭矮櫃上放着的湯藥,發現它早就沒有了熱氣。“都過去這麼多天了,怎麼還是不見醒?”

“特爾米修斯長老說他傷到了頭,難免會昏睡得久些。”陶瑞斯身子微欠,回答道,“我們都盼望着他能夠早點醒來。藥每天都有送,可是金荻斯始終昏迷,想喂也喂不進去。”

火龍王嗯了一下,“還好,呼吸很平穩,身子骨也硬朗。不出兩日,應該就能醒。”在用手搭了下金荻斯的腦門後,他這麼說道。

現如今,卡塔特的龍裔死一個少一個,更何況還是火龍族子民,火龍王對金荻斯展露出前所未有的重視。芭琳絲看在眼裡,内心湧起一陣感激。

火龍王又給床上的人把了一下脈,确定金荻斯的傷情已無大礙後,終于偏轉過視線,用迫切的、強硬的眼神望向芭琳絲,嘴角嚅動起來,“我的那個不肖子孫,你們在這次行動中可有見到他?”

原來他也是為這件事而來。在西亞小城薩姆松的郊外獵捕逃犯失敗的原由,芭琳絲在把金荻斯委托特爾米修斯醫治後,就禀報給了族長。那時,寶座上的火龍王氣急攻心,海龍王還為此安慰了他幾句。他憤怒地讓芭琳絲退下,整個談話中,對雅麥斯隻字不問。芭琳絲原以為火龍王不肯原諒自己的這位後裔,所以才對他漠不關心。看來,是她想錯了。“很遺憾,族長。我們也不是第一次追到那個叛徒了,然而,與她的交鋒中,一次都沒有看見雅麥斯,簡直就好像……他壓根沒跟她一起出走一樣。”

“我就猜到會是這樣。那個可惡的叛徒,一定是把那個孽障關在契約魔法陣裡頭了。”火龍王惱恨地說,這話與其是在回答,更像是自言自語。

“契約魔法陣按理說是能夠由契約龍自行決定出入的。為什麼雅麥斯從不掙脫,不出來和我們見面呢?”陶瑞斯側過腦袋問,“我們和他的主人打得那樣兇,他不可能躲着不知道吧?”

“多半是使用了封印魔法,強行關了進去。”老人說,“雅麥斯半點魔法也不會,隻怕是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逃脫了。”

芭琳絲雙拳握緊,感到胸中有一股化不開的怒氣,“恕我多嘴,您和海龍王大人當初就不該把雅麥斯送給那個人類。是您逼着他從命,最後,讓這個可恨的終生契約坑害了他!”她全然忘形,語氣激憤又幽怨。

火龍王用冷酷而嚴苛的目光掃了她一眼,卻沒有反駁。不,他想,這一切都是雅麥斯的錯。他将自己的命令曲解,假借監視之名,和一個人類發展出感情。他不應該蠢笨到讓自己陷進那個感情裡。就算那個人是與他共享生命、榮辱的契約對象,他也不該忘記她終歸隻是個和龍族本性、立場都不契合的人類。就算他忘記了他曾經對人類是何等的鄙夷,也不該輕易愛上她,對一個人類托付真心。他如今會被封印魔法所困,被迫棄自己的族群和祖先于不顧,全都是他自己的錯。“你們照顧好金荻斯。有什麼新情況,要立即告于我和長老知曉。”最後,火龍王隻說出了這些。

在芭琳絲憤懑的注視和陶瑞斯的恭送下,老者振了振衣袖,轉身朝洞外走去。他的心中,燒着一團大火。芭琳絲的忤逆當然觸怒了他,可眼下的實際情況卻容不得他去追悔一件早已成舟的事。他真正煩惱的是,連被他暗自期許的芭琳絲他們居然也失了手。那個叛徒女人的本領,可見一斑。那麼,接下來是否要加大力度,繼續聘請江湖術士呢,還是說……要調用龍術士?火龍王在沉思中離開了龍穴。

“芭琳絲,你剛剛也太膽大包天了。”送走火龍王後,陶瑞斯不禁為老上司的失言冒犯捏了一把汗。

“我哪裡說錯了?族長把雅麥斯安排給荷雅門狄那個女人,本來就是個錯誤!”芭琳絲的怒聲在山體洞府中回蕩。

“那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倘若雅麥斯的契約對象不是荷雅門狄——我們假設他已經和前人締結了契約,那麼,等到第三任首席上台的這個時代,有資格做她從者的龍族,說不定隻剩下你了。”陶瑞斯用平緩一點的語氣繼續說,“而且,從契約雙方基本是同性的傳統看,這個可能性極高。說句馬後炮的話,雅麥斯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替你擋災了。”

“陶瑞斯,你給我閉嘴!你怎麼敢做出這種假設?”

“我也隻是突發奇想。你先别急着罵,不如想想我說的話。”

芭琳絲垂下視線,沉默了下來,這舉動等于默認了這個說法。陶瑞斯的聰慧和狡黠,讓她又恨又敬。她忽然想明白了,其實陶瑞斯的假設和她對火龍王的發洩是同一個道理。糾結過去的事,糾結雅麥斯為什麼和荷雅門狄成為了契約者,這種事沒有任何意義。重要的是當下,是那個仍然昏睡不醒的族人能不能活下來。

回眸望向床上人安睡的面龐,芭琳絲第一次為這間屋子少了某個人的吵鬧聲而心焦。她的那位部下向來慣會用追捧的言語惹她心煩,沒想到有一天,她竟有些感到懷念。

一夜過去,金荻斯仍未蘇醒。兩名同伴依舊輪流看護他。第二天中午,換芭琳絲來頂替陶瑞斯。也不知特爾米修斯是有事耽擱了還是怎的,他居然忘了像前幾天那樣給金荻斯送藥來。二人一合計,決定由陶瑞斯陪着金荻斯,芭琳絲則到長老的住所拿藥。

這位長輩平時不住在龍神殿,他早年的領地在“龍之淚”的中心地帶,步入老年後,甚少保持龍形的他在海的西南角靠岸搭了一間大草堂,屋子秀麗古樸,沒有過多的雕琢和修飾,外圍種了一圈綠竹,輔以野百合和建蘭,整個環境宜人而清新,充滿了自然氣息,與他愛擺弄花草藥材的喜好相得益彰。從“龍之軀”到那裡,距離不近也不遠,用不了多久。

芭琳絲不急着趕路,選擇從浮空山道慢慢過去。磅礴的水霧缭繞在遠方山頭,從她所處的角度看,“龍之心”和“龍之頸”兩座山一近一遠飄在天邊,像畫布上的幾筆淡墨,隐約而秀隽。“龍之心”山頂的土壤滋養着一棵被稱作億年樹的參天古木,與菲拉斯的祖父拉刻西斯愛上人類女子的傳說息息相關。這件犯忌諱的事不僅令族長顔面無光,如今更因為出現了相似的第二例而頗受人們議論,成為芭琳絲的心中之痛。她用一種逃避的眼神,把視線轉向更遠些的“龍之頸”。這座山曾經在刹耶王的蹂躏下一度殘破,與它接壤的幾個龍海、龍山,以及連接着它們的空中山道,也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牽連。戰後,龍王修複了它們。崩壞的山體、橋梁以及坍塌的洞穴全都恢複如初,守護者杜拉斯特建在山上的小屋也得到重建。兩位族長大人損耗了巨量的魔力,使它們得以帶着往昔健全的風貌,屹立在陽光的福澤下。卡塔特山脈看似什麼變故都沒有,可是傷痕仍在。雅麥斯的失蹤便是其中一件。芭琳絲隻要一想起這個,心中就不免酸楚。

她視線向下,在另一條低了數米的山道上,看見了四個人。海龍族德文斯和龍術士柏倫格施施而行,身旁跟着另一個龍術士。芭琳絲知道這個叫瑟提的家夥,但對他的印象着實不深,隻知道他才畢業兩年多,還是個新兵蛋子。倒是他的火龍族契約者——琉庇斯,她很熟悉。

不過,對于這個族人,芭琳絲隻有負面的印象,因此,她一臉不悅地撇開視線,把腳步加快。她可沒興趣去偷聽這些人在說什麼。

“說實話,我到現在都依然感到很震驚。”說話的是一位沙金色頭發的男青年,年紀很輕,長相清秀。他是龍術士自誕生以來第二十位龍術士,受封順序排在荷雅門狄之後。

“為了什麼而震驚?”柏倫格微微偏頭,望着這位名叫瑟提的小夥子,臉上帶着他慣常的溫柔笑容。

“這裡的一切。”瑟提開懷一笑,“卡塔特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地方。”他用嚴肅一點的口吻補充道,“或許……比天堂還要美。”然後,他幾乎是肯定而真誠地說,“不僅美麗,還非常神奇。”

這座漂浮于蒼穹之上、重重雲幕中,距離人界陸地最高處尚有一萬多米的超大山脈群,颠覆了瑟提自出生以來慢慢形成的世界觀。他在這個世上最高等的生物——龍族——的家園,訓練了整整兩年,出師後,也已正式上任了快三年,可每回上山接任務,重見這片美景時,他都禁不住要發出感慨。

不過,在旁人眼裡,這番感慨無疑顯得有些做作了。柏倫格隻當他是孩子心性,包容地笑了笑。德文斯倒想挖苦兩句,但他知道主人有心想要和這名晚輩交好,所以才會主動帶着他做任務,傲慢的海龍也隻能吹一聲口哨作罷了。

“誰第一次來都會像你這樣驚奇的。”柏倫格流暢地把話頭接過來,對身邊的青年微微一笑。

“我之前的生活一直很枯燥。”瑟提有些自慚形穢地低了低頭。

“我記得你好像是普魯士人?”

“您說對了。不過,我隻是個鄉下男孩,生在一個連正式名字都沒有的小村莊。”年輕人調整呼吸的頻率,臉不紅心不跳地張開嘴,說,“就因為我出生窮鄉僻壤,沒見過世面,所以從小就特别向往到大城市生活和工作。原本身為農奴的我不可能有這個機會的,可是……”

“可是,你卻成為了龍術士。”柏倫格替他說完。

“是的,我很驕傲,也很幸運。兒時做過的無數夢,沒有一個像如今這般美好。”瑟提說得神采飛揚,“魔法,力量,長壽。我得到了遠比我夢到的更神奇的東西。我很愛這裡。隻可惜,”他停頓了一下,“不能把我的喜悅和我最親近的人分享。”

“哦,确實,這是頭等重要的事。”柏倫格的口吻也變得謹慎了,“你要小心地對待家人和朋友。今後的路很長,他們能陪你一段時間,卻沒法陪你走完。這就是長生的代價。如何在家庭和事業中找到一個平衡,在保守秘密和自我欺騙中尋求一份安定。肉眼凡胎多為此煩惱,我們這類人亦如是。”

“如果在發生了那一切之後……當父母離開我的生命,我想我會為自己欺瞞了他們一生而感到難過。”瑟提小聲說,突然轉頭,看向一言不發的從者,“那麼,請告訴我吧,琉庇斯,将來你會一直陪着我嗎?”

若不是他刻意點到從者的名字,這位安靜跟随在一旁的火龍都快被周圍人遺忘了。琉庇斯剛擡起眼,就看到德文斯遞來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一直陪着他?住人類臭烘烘的地方?他可不想受那罪!想起曾在主人村莊的見聞,琉庇斯就直犯惡心。人們把糞便随意抛棄在路上,公共衛生做得一塌糊塗,連廁所裡擦屁股的麻繩都沾着屎,誰都能用!“噢,主人,我還是更喜歡自己的巢穴。”猶疑片刻,他如此答複,目光又漂移了出去。他對這小鬼和柏倫格那個老滑頭的場面話毫無興趣,心思壓根就不在這兒。剛剛他隐約瞟見有一個人從頭上的一條山道通過,那曼妙飒爽的身影,好像是……

“對了,前輩。”被從者敷衍了一句的瑟提,又叫住了柏倫格。

身邊的男子目光柔和如暖陽,向他投過來,表示自己有在聽。

“我發現這裡最有趣的,還是這個。”他随手指向周圍的山,“為什麼卡塔特山脈的一切都能夠自行懸浮?山巒也好,海水也好,都脫離了重力的約束。我的魔法可做不到這等程度啊。”他們正走到“龍之心”和“龍之軀”這兩座山中間。從此處往下看,除了平靜的“龍之影”海面外,就隻能看見無盡的白雲。人界的景緻被完全遮蔽。重量難以估計的龍山,和純淨見底又深不可測的龍海,都好似輕巧的紙制品一般浮在空中,讓瑟提既感到不可思議又十分心醉神迷。

“我聽過一個傳說,”柏倫格說,“卡塔特山脈原本是在地面上的,與人類的世界沒有任何界限。是兩位龍王用他們的力量将山脈升到高空與世隔絕。他們鋪陳了各種魔法,維系這個世外桃源的運轉。很難想象如果失去了龍王力量的支持,這裡會變成什麼樣。”

“會迎來末日。”德文斯非常輕松自如地說。

瑟提臉色一白,感覺這不是什麼好話頭,就沒有接腔。

毫不避諱的德文斯繼續說了下去,“對于龍族而言,兩位族長大人既是統治者,又是造物主。他們塑造了卡塔特的一切。這才能曠世罕見,連他們自己的傳人都沒能繼承一分……布裡斯,雅麥斯,喔,尤其是這個雅麥斯,委實是個滿腦子肌肉的莽漢。不過,這點小節與他和主人間的風流韻事比起來,倒也不算什麼大問題了。”

上方,芭琳絲的腳步突然頓停。她的聽力太好了,即使已走出百米多,德文斯對雅麥斯的大不敬之語,依然在她感官能及的範圍内,如此刺耳。她忘記了德文斯有一張多利的嘴,更沒有想到他竟故意擡高嗓門,好讓自己聽得清清楚楚。

“所以啊,瑟提,你可别怪琉庇斯不跟你住啊。有雅麥斯的前車之鑒,我們這些做契約龍的,也都得警醒着點。”

“您說的雅麥斯……哦,我知道,他——”

一陣沉重的巨響打斷了瑟提。伴着鞋子與地面的碰撞聲,一抹高挑的人影從天而降,跳到幾人身前,如紅色槭樹般穩穩地站定。“閉上你的嘴,德文斯。”芭琳絲目光如炬,注視着他,“我不管你從哪兒道聽途說來這些風聲,總之,不許你瞎傳。”

“芭琳絲,你要為那個跟叛徒私逃的混蛋辯護嗎?”德文斯立刻兩眼放光,冷嘲道,“我剛剛說的哪句不是實情?他被人類女人勾走了,一連十幾年不回來,你卻還替他說話。”

盡管心中并不想為雅麥斯辯解,但芭琳絲不會原諒敢挑戰自己的人,“我隻是來告誡你,不要對外傳揚這些事。族長大人會做出合理的判罰,修正他的道路,不容你出口妄議!”

“噢,是的。但前提是,得有人把他帶回族長面前。而我聽說,肩負着這個光榮使命的人是你。可你和你的部下卻失敗了。”德文斯的語氣中帶着相當分量的嘲諷和同情,“不知道可憐的金荻斯,他腦袋上的洞什麼時候能長好呢?”

“金荻斯因戰而傷,卡塔特每個人都盼望他能盡快康複。你說這話,是不希望他好了?”

“喂,德文斯,到此為止。”從剛才就一直在邊上看戲的柏倫格也覺得從者這次說得有些太過頭,趕緊站出來替他找補,“芭琳絲大人,請您不要和他一般見識。我每天都在為金荻斯祈禱。想必他已經脫離危險了?”

“他會醒的。”芭琳絲把目光冷冷地轉向這個佛口蛇心的人類。

“當然。可我擔心的是,失去了一名部将,您難免力不從心。您這次是在哪座城市見到前首席的?鄙人不才,願意盡綿薄之力。”

“這不關你的事,你瞎打聽什麼?有空關心這個,還不如多花點心思約束你的從者,免得他胡話連篇拖累到你。”

一陣挑釁的大笑打斷了她。“最不中聽的往往是真話。”德文斯态度嚣張地說,“不像你,彎彎繞繞了半天,不就是不敢承認自己什麼都沒有幹成麼?”

“你——”

“芭琳絲,你要小心。”一直置身事外的琉庇斯突然出聲,讓衆人都吃了一驚,“小心應付那頭變色龍。他已經被他心愛的主人蠱惑住了心智,不惜與自己的手足同胞為敵。我真怕他會在戰鬥中傷到你。”

芭琳絲的臉冷下來,原先的憤怒和激動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猜疑。半晌間,她竟分不清他是在關心自己,還是故意煽風點火,帶亂節奏。向來不服雅麥斯的德文斯會借機冷言惡語,完全在芭琳絲的預料内,然而琉庇斯……

在火龍族的新生一代中,多數人都是親雅麥斯派,但琉庇斯卻是個例外。他和金荻斯一樣,曾經也是芭琳絲的追求者,一直看不慣雅麥斯的作為。芭琳絲從來都不喜歡他。此時她才發現,他怎麼可以比金荻斯更讓人讨厭。

“琉庇斯,你少來挑撥!雅麥斯還不至于為了一個人類對同族下手。”對方的險惡用心初見端倪,想明白後,芭琳絲氣得怒斥。

琉庇斯神情木然地接下她的怒火,與之目光接觸時,唇角顫抖了一下。芭琳絲對雅麥斯死心塌地,又有金荻斯那個不甘認輸的跟屁蟲日夜跟随,琉庇斯自知沒機會,很早以前就退出了競争,然而,心中那份對雅麥斯的恨猶如烈火的餘盡,并沒有随着時間消失。就在這個千載難逢的時刻,它化身毒焰,朝昔日的舊愛噴吐。“你還是像從前那樣袒護着他。族長把這份差事交給你,對你而言實在太沉重了。如果你需要,我願意向族長大人請纓,加入——”

“你敢!”

“抓兩個對我族有罪的叛徒罷了。”琉庇斯面目陰沉地看着地面,“正義與我同在,我有什麼不敢的。”

德文斯笑起來,“說得好,琉庇斯。正所謂誰都知道,可誰都不敢說,大約就是這麼個道理吧?”語氣中的諷刺感毫不加以掩飾。

情況不妙。她既要應付德文斯的挖苦,又得防範這冷箭傷人的小人。琉庇斯雖然不敢明着頂撞她,卻一直在陰陽怪氣,幫襯着德文斯和她較勁。芭琳絲氣到了極點。

其實,她自己何嘗不曾在心中偷偷為雅麥斯的失勢而感到一絲報複的快意,可是,她再怨恨,也還沒有糊塗到公然妄議的地步。然而德文斯這家夥,居然敢當着一個新人龍術士的面大放厥詞,把這件卡塔特所有臣民都避而不談的事大肆渲染,當衆戳族長心窩,琉庇斯這小人更是借題發揮,讓事情變得不好收場,此等惡毒行為必須被嚴禁。芭琳絲深知輿論能壓死人的道理。這些年,群衆議論的口水,都快把雅麥斯淹了。火龍王從不公開說自己對雅麥斯的想念,大家都以為他痛恨雅麥斯,才給了德文斯、琉庇斯之流出言诋毀的機會。正因為芭琳絲對負面輿論的危害認知很清晰,她才更要出面,杜絕他們的惡念。

“你倆抓着這個事情不放的目的何在?把話說得這麼難聽,是唯恐族中上下還不夠亂嗎?瞎嚼這些風言風語,對我們族群有什麼好處?傳到族長耳裡,除了給他們老人家徒增煩惱,加劇矛盾,引發猜忌外,還能帶來什麼?!”芭琳絲吼得喉嚨發痛。

“您不要動氣。”眼見事态惡化,柏倫格趕緊作揖,向她示好,“德文斯,這話你私底下說說也就罷了,若是傳揚出去,我可沒辦法幫你堵住這悠悠之口。”

跋扈慣了的德文斯突然被主人訓誡,必定要争辯一二,“怕什麼啊?雅麥斯那家夥一向欺軟,素來不是個以賢德和才華服人的主兒,族中受其壓迫的人比比皆是,礙于火龍王大人的臉面,大家才既不敢怒又不敢言。現在,他自己堕落,鑄下大錯。我也隻是替大家說了說真心話而已。”

忽然一聲喝斥阻斷了德文斯的話。“夠了——!”

衆人回頭,看見一張極度憤怒的臉。費揚斯出現在十米外,臉上有恨不得将德文斯的嘴巴撕爛的沖動。翁忒斯站在他身旁,亦是滿臉不快,随時都要爆發。

芭琳絲難掩驚訝。他們吵了大半天,此時才意識到這場争執已經驚動了一些人。聞訊趕到的兩人都是雅麥斯最鐵杆的親信,一場口舌大戰看來是不可避免了。

“你再敢诽謗侮辱雅麥斯,信不信我讓你再也笑不出來!”映現在衆人眼裡的景象,是狂風暴雨一般的怒氣。費揚斯目眦盡裂,一上來就給了德文斯一記威吓。

“哈,吓唬誰啊?”德文斯被他一激,怒極反笑,“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你們追随的那個偶像,早已不是火龍王心目中的寵兒了!你們這些狗腿子,隻怕也——”

費揚斯二話不說一拳揍了上去,把德文斯的左臉頰打得癟了一分,正中顴骨的痛意讓海龍一陣恍惚,後腳跟打飄險些沒站穩。在他身後,本想勸架的柏倫格搖晃的身體突然蹲下,共生契約傳遞給他的感官信息,讓他瞬間像是被一個大力士猛扇了一巴掌似的懵住了。頭暈目眩的德文斯緩了兩秒,重新調整好姿勢想要還手,琉庇斯趕忙把他拉出費揚斯的攻擊範圍,避開了他的下一拳。翁忒斯也上來了,橫在雙方中間,以令人疼痛的力量捏着同伴的手腕,被費揚斯用力掙脫。德文斯也企圖甩開琉庇斯的手。他使勁擺動着雙臂,像一隻張牙舞爪的藍馬雞。琉庇斯順水推舟松了下手,沒能拉住他。

不服氣的德文斯和費揚斯頓時撞作一團,用兇狠的眼神瞪向彼此,口中唾液亂噴,叫罵聲不斷。一方死死地揪住對方的領口,另一方揮掌把對方的手從自己身上拍下去,最後,矛盾終于激化到再也不可回旋的地步,他們扭打起來,你一拳我一腳,掀起了狂濤駭浪。“别打了,你們幾個!”一向暴躁易怒的芭琳絲反倒成了眼下最冷靜的那個。然而,事态已經失控,她尖銳的阻止聲淹沒在了更大的聲浪之中。

德文斯和費揚斯處于戰鬥中心,互不相讓,琉庇斯遊走在側,暗中尋機拱火,翁忒斯拉着琉庇斯不讓他摻和,又要抱住費揚斯,不讓他被德文斯揍。一番亂鬥下,不知誰打中了誰,也不知打中了多少次。

已經說不出話來的瑟提從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吓得退縮一旁,張口結舌。還沒等他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這幾個龍族就亂作一團人推人相互毆打起來。膝下響起一個微弱、細小的呻吟,讓他想到自己該做點什麼。他沒膽量勸阻盛怒下的龍族激烈對抗的争鬥,隻能蹲在柏倫格身旁,用一個擔憂和害怕的眼神看着他,詢問他被從者牽連的傷要不要緊。

之後,兩個在附近巡邏的守護者火速趕到,芭琳絲來不及向他們解釋,失聲而呼,“快!把他們拉開!”

戰局的新加入者——迪倫和馬爾科姆神色慌張地對看一眼後,立刻展開行動,對這群鬥毆者進行調停。然而,他們幾番拉扯,卻未能奏效。人群中的暴力情緒像是被點燃的火藥,一旦爆發便無法遏制。兩位争鬥核心的海龍和火龍還在拼命,想要将對方徹底擊垮,勸架的人緊緊抱住他們的腰,卻反被掙脫。不時有人因躲避不及而中拳,踉跄,跌倒。随着撕打在一起的人越來越多,場面愈發雞飛狗跳,混亂不堪,芭琳絲這時就算想阻攔,也擠不進去了。

“特爾米修斯長老來了!”琉庇斯突然大喊。

撕扯中的幾人像是被電擊了一般,立時僵住身體,用懷疑、驚慌和怒氣未消的眼神看向琉庇斯,又朝長老來的方向尋過去。當他們分開時,德文斯還不忘朝翁忒斯的手臂推一把,報複他一直護着費揚斯,害自己沒能狠狠揍過瘾。

午覺睡過頭的長老手揣藥箱姗姗來遲,才出門就撞見這一出鬧劇。混戰的雙方終于停手,為首的幾人身上都挂了些彩,德文斯和費揚斯挨打最多,翁忒斯次之,琉庇斯幾乎沒受什麼傷,柏倫格被瑟提攙扶,正揉按着自己的臉,最慘的是馬爾科姆,他在混亂中被人推倒,背上多了好幾個鞋印,此時酣鬥結束,才終于被迪倫拽着手,從地上站起來。幾人各自拍打身上的灰,扭動肢體關節,舒緩痛意。對身強體壯的這幾個龍族和守護者來說,這些都隻是小小的皮外傷,然而,事件的性質卻非常惡劣,不容姑息。即便是素來性情溫和,不愛參政議事的特爾米修斯,也必須要表态了。

“怎麼回事啊,你們幾個,怎麼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長老,費揚斯他們先打人!”

“是這家夥先口無遮攔,不分場合地惡意诋毀雅麥斯!”

兩幫人七嘴八舌各不相讓,吵得人頭疼,長老擡了擡手,示意他們一個個說,最後,芭琳絲站出來一錘定音,“一切都是因德文斯而起的。他妄議是非,散布謠言,帶壞新人,所作所為影響極差。”

事情涉及雅麥斯,特爾米修斯自然不會輕視。他表情慎重,字斟句酌道,“族長料理諸事,本就勞心勞力,你不能給族長分憂,卻反給他們老人家添堵。雅麥斯就算有錯在先,也該由火龍王裁決發落,豈是你等不相幹之人能夠置喙的?公然中傷于他,是要不顧念火龍王和他的親情嗎?更重要的是,在族内散布這些言論,擾亂君民上下一心的意志,是何居心?随便一條都足可治你的罪。念你初犯,這次我便寬恕你。但類似的事,以後絕不準再提!”

德文斯心有不忿,卻不敢得罪這位長輩,隻能氣勢弱下來,說,“您也太偏心了,長老。”

這海龍對自己的話毫不重視,特爾米修斯急得胡子都要吹起來了。“我看你不必去做任務了。”興許是情緒有些激動,這個老人的聲調竟出現與以往那恬淡如菊的态度所不同的起伏和波動,“交給你們三個,應該沒什麼問題吧?”他的目光始終不離開眼前這頭不服管教的海龍,話卻是對他的隊友們說。

這下誰都能聽出來,長老是準備把德文斯留下,讓族長處置他。在面面相觑的衆人中,瑟提最先說道,“一切請您定奪,長老大人。”他卑微地鞠躬行禮,以顯示順服,“這次任務是我和琉庇斯接下的,承蒙柏倫格前輩的助戰,我向您保證,我們一定能旗開得勝。”

從瑟提的話中,特爾米修斯嗅出來一絲心機。他瞥了一眼柏倫格,發現他面容僵凝,又馬上微笑。特爾米修斯懶得追究這兩人的勾結嫌疑,于是擺了擺袖子,沉吟道,“都散了吧。我還得去看望金荻斯呢。”他走了兩步,又停下叮囑,“今日之事,不許你們任何人聲張,記住了嗎?”

五個龍族、兩個龍術士和兩個守護者滿口答應下來,特爾米修斯又安排迪倫、馬爾科姆領着德文斯到龍神殿請罪後,終于完全放心,提着藥箱淡然離開。

芭琳絲在郁悶中跟随特爾米修斯回“龍之軀”,一路上都被這段不愉快的談話所牽扯,心緒難平。一個好消息蓦然降臨,讓她的心情得到舒展。她和長老還未踏進洞穴,陶瑞斯就欣喜地出來迎接,說金荻斯醒了。

金荻斯倚靠床背,無力而僵硬地坐着,神情仍有些木讷,仿佛經曆了一場極為漫長的夢。洞門口疑似傳來芭琳絲的聲音,他微睜的眼睛開始朝外張望,努力對焦。才剛剛轉頭,傷口就傳來一陣鑽心的麻痹感,深抵骨髓。他輕輕地撫摸自己的頭部,試圖緩解這股不适的感覺。在鎮定藥物的作用下,他感到自己的整顆腦袋像是被冰凍住了一樣,連痛覺都消失了。不過,那厚厚紗布的覆蓋至少證明了他的傷勢不容小觑,顯然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完全好轉。

“你醒了!”芭琳絲跑到床前,用擔憂的眼神看着他,伸手輕撫了一下他的額頭。

她從來沒這樣對待過自己。金荻斯的臉上顯現出一個呆滞的表情,在起初的驚訝過後,他嘴角微動,擠出一個淺淡的笑容,讓她不要擔心。

特爾米修斯随後趕來,檢查他的傷情,“甚好,甚好。看來你已經安然無恙了。”

“會留下後遺症嗎……長老?”金荻斯腦袋小幅度地偏轉,“我不會變成癡呆吧……”

“有可能,因為你說的這話就很傻。”在成功把這毛躁的小輩吓到閉嘴後,特爾米修斯搖搖頭,撚須一笑,“好了,聽老夫的醫囑,每日按時服藥,卧床靜養。再過一個月,你就能像往常那樣活蹦亂跳了。”又叮咛了幾句後,長老滿意而去。

屋子裡剩下他們三人。

“聽陶瑞斯說,我睡了六天。”金荻斯小心翼翼地說,看着芭琳絲在床邊坐下。不知為何,她面容有些緊繃,先前的喜悅之色已逐漸剝離,露出淡淡的隐憂。金荻斯不禁疑心,她是不是怪自己睡得太久了。

“嗯。”芭琳絲應了一聲。剛剛那樁驚動了長老的大事,即将傳到族長禦前,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在群山群海間不胫而走。那些挑釁者的面孔在她的腦海裡浮浮沉沉,在某個瞬間,她恨德文斯,更唾棄和鄙視琉庇斯。他的心腸怎麼能這樣醜?而她當初又是如何輕信了他所宣稱的對自己的愛?不,他連眼前這個下屬的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金荻斯,”她輕輕說,那張虛弱但強打精神的臉龐蓦地擡起來,等候她的話,“你的頭還痛不痛,有哪裡覺得不舒服麼?”

“我沒事。長老不是說了嘛,我好着呢。”金荻斯微微一笑,“倒是你……似乎除了你招募我的那次外,這還是你頭一次到我的住處來啊。”

“說這個做什麼。你這屋子這幾天早就被人踏破了。”

“我不介意這個……我是想說,我一直都希望你……還有陶瑞斯,能夠常來做客。”

陶瑞斯的目光在兩張臉上遊弋,“這段時間,你可要天天被我倆叨擾了,我的朋友。”在略微停頓須臾,找到合适的說辭後,他又道,“噢,你瞧,我差點忘了要通知火龍王大人這隻貪睡蟲睡醒了。你們先聊,我這就把喜訊給他老人家帶去。”他有意給同伴創造機會,便找了個由頭,抽身離開。

這刁滑的海龍意味深長的舉動讓芭琳絲有些惱,可她又不能把氣發洩到一個病患身上,便把特爾米修斯走前留下的湯藥端起來,作勢要喂他,“不管怎麼說,醒了就好。藥也拿來了,你趁熱喝吧。”

芭琳絲把湯匙遞到他口邊,一勺一勺地喂,金荻斯嘴唇翕動,勉力配合她,皺着眉頭将這碗難喝的藥一掃而光。良藥苦澀發酸,正如他此時略帶忐忑和沉郁的心境。放下空碗後,很長時間,芭琳絲都沒有說話。

“……我現在這個滿頭繃帶的樣子,是不是看起來很蠢啊?”一段沉悶的靜默後,金荻斯終于不耐寂寞地問。

“你本來就夠蠢了,也不會再多蠢一分了。”

“很過分啊芭琳絲,這樣說一個病人。”

“你别以為你替我擋招,我就會喜歡你了。”她故意用尖酸的語氣說。

“我沒有這個意思……”床上的公火龍立刻像一個被無端責備的孩子垂下頭,表情有些難過,“我沒指望能靠這個打動你。你要這麼說的話,會真的讓我傷心。”

也是啊,他甚至都不一定能在那個女人的攻擊下活命。芭琳絲為自己的惡意揣測感到慚愧,眼珠子轉了一圈,又回到他的身上,“琉庇斯向我表明,想加入我的戰隊。你怎麼看?”她打量苦悶之中的金荻斯,觀察他的每一個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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