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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年後 -
荷雅門狄從二樓的窗戶探出頭來,下方小院裡練劍的男人在她的眼中一覽無遺。T似乎有所察覺,擡頭朝樓上望了過去,目光與她相遇。他微微點頭,算是緻意,然後繼續專注于手中的劍。鐵劍在空氣中割開一道道銀色的弧線,發出細微的破風聲。
荷雅門狄走下樓梯,來到T身旁,欣賞他沉穩而矯健的英姿。劍士的身形挺拔如松,動作流暢有力,呼吸卻變得重起來,不一會兒,舞劍的雙手慢慢放下。“昨晚睡得怎樣?”她于是問。
“至少睡着了。”T徹底停下來,側過身子,微笑着回答。
荷雅門狄看出了他的勉強,但沒有多說什麼。他那蒼白的面色和眼睛裡的些微血絲顯示出他昨夜的休息并不充分。畢竟,他才被迫和戰友們離别,心裡一定不好受。龍族對那些無辜者的無情幹預讓他憂思過重,難以入眠,她完全可以想象。但他卻依然堅持大清早就起來練劍,這份毅力和堅強讓她不得不佩服。
T整理了一下衣服領口,将松開的部分系緊,然後轉頭看向這個貪睡到臨近中午才起床的女人,“我幫你把早餐拿上來了。你吃了嗎?”
“嗯,吃完了。”想起剛剛放在門外的那盤由熱氣騰騰的黑布丁、烤豆、蘑菇和雞蛋組成的早餐,荷雅門狄感到非常欣慰,不禁感概,“你職業病犯了吧,總是這樣細心和體貼。”
“我隻是順手而已。”T語氣生硬地說。
荷雅門狄用一個溫柔的笑容對着這個外冷内熱的男人,表達自己的謝意。然而,她心裡卻笑不出來。昨晚的詛咒發作讓她疼了大半宿,一直到後半夜才勉強入睡,剛才醒來時,整個上半身僵硬得幾乎動彈不得。她很久沒有忍受過這種程度的痛意了。敵人從沒給她留下過一絲傷。她所受的所有傷害,全都是拜雅麥斯所賜。無論是鱗片夾住她的腿刮傷她,還是動作粗暴地進入她,亦或是那個時候……龍王能順利對她施下黑魔法詛咒,也是源于雅麥斯用龍炎擊中她的心房。她享受着他予以自己的庇護,卻也承受着他帶來的傷害……
T擦拭着額頭的汗水,把劍重新用布條仔仔細細地裹起來。荷雅門狄靜靜站在一邊,用魔力凝聚成十隻金翅雀飛向旅店外,開始新一天的偵查。耳邊傳來T的詢問聲,“要不要出去逛逛,還是繼續回房睡你的大覺?”
“對你來說,難得有假期,總不能辜負吧。”她搖頭說道,忽然間,眼睛銳利了起來。
“怎麼了?”T注意到她的神情變化,“有情況?”
術者的魔力鳥飛到城市的各個角落,作為她的眼睛和耳朵,将它們所見所聞的信息與她共享。如今,一個個畫面在荷雅門狄的眼前鮮活展開。她發現城中到處都是她和T的畫像。那畫得栩栩如生的大頭照被張貼在諸多顯眼的位置——人流密集的廣場牆上、繁忙的市集旁,還有寬闊繁華的大街,惹得路人們紛紛駐足觀看,交頭接耳。最近的一張畫像,離他們入住的這家郊區小旅館僅隔三條街。神廳對昨天遭間諜入侵之事非常重視,這從滿城的通緝告示中就可以看出。
“通緝令都貼到臨近的街上來了,市區會怎樣可真是不敢想。”荷雅門狄皺着眉頭,“看來神廳部隊的人想徹底斷絕我們的路啊。”
“快回去收拾一下,找機會溜走。”T馬上說。他知道荷雅門狄作為龍術士,感知力遠超過自己,她既然這麼說,就一定不會錯。
他們立刻上二樓,各自回房,雖然沒多少随身物件要拿,但還是盡可能将房間中的個人痕迹清理幹淨。等他們走出房門後,看到一隊官兵正走進大堂,在總服務台前找負責人盤查,身上的藍白色軍服毫無疑問是屬于神廳近衛部隊。軍官的到來讓旅店的客人們十分緊張。接受問詢的旅店老闆身子顫顫巍巍地轉過來,朝荷雅門狄二人所住的房間方向,投來耐人尋味的一瞥。
二人相視一眼,心中都有了相同的想法。“從這邊走!”T指示道。趕在搜查部隊上樓前,他們迅速從T的房間跳窗而下。
匆匆離開旅店,兩人向西北疾奔十多分鐘,明智地躲入了山上的樹林,寄希望于這裡的崎岖地形和茂密的綠植能提供掩護。然而,無論他們走到哪兒,總感覺有人在緊緊追趕。荷雅門狄持續觀察追兵的動向,注意到那支三十人的部隊一直在有條不紊地搜索可能的藏匿之處,也許遲早會想到要搜尋這片樹林。
恰逢這時,荷雅門狄設置在樹林入口的一隻機械鳥傳來了新的消息。“禍不單行啊,”她不禁感歎,“追捕我們的隊伍人數增加了,又來了三十個人。而且,你的那幾個舊友也都在。”她看見力達騎行在人群最前面,指揮着部隊的行進速度,洛克耶滿臉嚴峻,與隊長緊密配合,狄思夢娜一如既往地背着弓箭和箭袋,冷靜地環顧四周,萊萬特騎在她的身側,同樣全副武裝。除了他們外,其他二十多名隊員也都在。他們進入樹林後,以扇形散開慢速前進,在樹林的每個角落做地毯式搜索。馬蹄聲由遠而近,透露着淩厲肅殺的氣息。
望着荷雅門狄目視的方向,T的心中五味陳雜。他渴望能瞧一瞧友人們的面龐,卻沒有龍術士的千裡眼。沉默了半晌後,他垂下肩膀,搖頭說,“他們是下定決心要徹查到底了。我們隻能離開。這裡已經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了。”
“是啊。”荷雅門狄點頭同意。接踵而來的噩耗讓他們隻能抛下僥幸的心理,離開這座城市。“雖然我曾在這兒住過,你也來這兒辦了不少事,可我們始終不是布達人,一開口就會暴露的。在這個非常時期,你我這樣的外鄉人一定是調查的重點。”她凝視着身旁心情沉重的男子,詢問道,“他們會追到别的城市嗎?”
“一般來說,神廳部隊不會跨城執法。”
“那你……想好去哪裡了沒有?”
T收回目光,深思起來,忽然捕捉到一個閃念,“我們去奧布達。”
奧布達老城是八年前,他和皮特、白羅加、菲拉斯執行任務時,發現異族屍骸的地方。那裡地處偏遠,人口稀疏,離布達有段距離。T相信,那裡會是一個理想的藏身處。
他們即刻動身,從山的另一面下去,經過半小時的徒步奔行,在下午一點前抵達了目的地。T帶着荷雅門狄來到那片記憶中的故地查看。小樹林依舊是一副幽靜深邃、人迹罕至的模樣,空氣中夾雜着濕潤的泥土氣息和淡淡的樹葉清香,美麗的自然景色讓人感受到一種與世隔絕的甯靜,難以想象它竟能和一件懸而未破的兇殺案聯系起來。當年,T在樹叢中找到了一具——也可能是幾具——死去已久的獸人族屍體,将部分殘骸帶回卡塔特呈給龍王。時間掩埋了一切罪惡和秘密。如今看來,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
“那時,我就是在這片區域發現達斯機械獸人族屍體的。”守護者看着四周。這裡早已沒有過去的痕迹,他的眼中不免透出一絲失落。随後,他将目光轉向荷雅門狄,聲音中帶着疑惑和探尋,“您……知道些什麼嗎?”
“不是我幹的。”她回答,眼睛望着樹林深處,“我從未在這一帶殺死過任何異族。”
“那會是誰……”T喃喃自語。這個謎題,直到今天也沒能解答。
周圍感受不到半點異族的雷壓,荷雅門狄的心中卻浮現出一些猜測。但她沒有急于表達自己的看法。在沒有确鑿的證據前,她不想妄下定論。
這一晚,他們在一家奧布達的鄉村客棧歇息。夜色漸深,月光灑在窗棂上,形成斑駁的影子。荷雅門狄躺在床上,雙眼看着房梁,心事重重。有太多的事讓她放不下。死灰複燃的真理教派……山崗上的神秘氣味……守護者屏蔽黑魔法的保護傘……還有,他身上那漆黑幽靈的謎團……
第二天早上,荷雅門狄找到T,詢問他下一步的打算。然而,同路的男子卻顯得扭扭捏捏,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荷雅門狄心知肚明,T的内心充滿了掙紮。他當然明白自己的使命是盡快返回卡塔特,結束這次的人間之旅,可是,他又對這個世界存着一絲留戀,不甘心就這樣告别。荷雅門狄關切地詢問T是否還有什麼其它的原因想留在這裡,如果他想處理一些私人事務,或需要一些獨處的時間,她會樂意成全他。面對她的理解和善意,T備感溫暖,卻仍然害怕表露出自己的心迹。看他猶猶豫豫的樣子,荷雅門狄軟下心腸,和他定下一個六天的期限。在這段時間,他們自由行動,互相陪伴,權當遊玩散心。
可是,事情并沒有如他們所願的一帆風順。他們很快發現有商人在奧布達和布達之間來往,頻繁交流着信息。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擔心通緝犯身份暴露的二人僅在當地客棧住了兩晚便決意離開。他們沒有明确的目标,一番商量後,真理教派在馬特勞山駐紮地原址的探訪計劃就這樣被提上了議程。盡管一個在多年前就被教廷攻破的遺址,可能已無多少有價值的發現,但他們暫時也想不出更好的去處了。
馬特勞山離奧布達将近六十英裡遠,兩人決定騎馬前往。T隻得撇下那匹被留在布達市中心廣場旅店的馬,掏出任務前密探交給他的第納爾銀币,尋找當地的馬匹租賃商,最終在一名老車夫手中,以一個雙方都能夠接受的價格,得到了兩匹跑起來還算穩健的拉車馬,供兩人代步騎乘。
他們帶上充足的幹糧,做好一整天都要人馬勞頓的準備,讓馬兒以均勻的速度跑着,走一陣歇一陣,确保能夠持久地前行。沿途的風景如詩如畫。遠遠望去,能看見廣袤的平原上遍地牛羊。牧人揮舞着鞭子,熟練地驅趕畜群。偶然有一隻鷹在空中盤旋,似在借機尋找合适的獵物。平原的邊緣,曾經遭受砍伐的森林重新生長出郁郁蔥蔥的樹木,為大地披上綠色的外衣。一個個甯靜的村莊錯落有緻地分布在田野和森林間,房屋由當地特有的石材建造,古樸而素雅。農田中,作物茁壯成長,棚圈裡,家畜健康壯實,河岸上,浣衣人笑語歡歌,這生機勃勃的畫面道盡了匈牙利王國自蒙古人退兵五十餘年以來,百廢待舉,逐步複興和富強的曆程,令人感慨。
一路上,兩人邊驅馬行進邊吃着東西,偶爾交談幾句,話頭大多由荷雅門狄牽起。T除了回答問題外幾乎一言不發,像一座沉默的孤峰般矗立在她的身側。她不時偷瞄一眼T面對自己的那半張臉,它就像往常一樣維持着冷淡的、對周遭一切事物都毫不關心的表情。她知道,這男人不願意說話是他的性格使然,他天然喜歡将自己和外界隔開,但他的沉默又并不僅限于此,他有着自己的心事和苦惱,那張冰冷的面具下,仿佛藏着無盡的故事和秘密。于是,荷雅門狄主動挑起話題,問起T以前的事情——成為守護者以前的事。她想知道他是如何走上這條道路的。
“沒什麼好說的,”T卻隻是回答,“我的家境十分普通,隻是農民的兒子,一介鄉野村夫罷了。”
荷雅門狄不禁側目。眼前男人那健康、淩厲、有氣勢的樣貌,讓她懷疑起他這話的真實性。“你是不是不喜歡和不熟悉的人親近?”
“我不喜歡和任何人親近。”T冷淡地說。
“嗯,而我則喜歡你的直白。”她想了想,決定直接問,“你是哪裡人?”
T沒有馬上回答。半晌的沉默過後,他一邊皺眉,一邊把一塊超大的豬肉餡面餅放進嘴裡嚼。“普瓦西的西南,一個沒名字的小村莊。村裡的人不是農民就是漁民,世世代代都很貧窮。”
“啊,我知道那兒。在塞納河河岸,巴黎的西郊。”
“離得是不遠。但我小時候從沒出過村子,連普瓦西都沒去過,更别提巴黎那樣的大城市了。”
“你如果也混守護者圈子的話,那一定會被劃入法蘭西派的。”荷雅門狄隻是開玩笑。她從沒見這個孤傲的男人和馬傑拉的法蘭西派有任何關聯,然而,T卻擺出了一個頗為認真和介意的表情,讓荷雅門狄感到很有趣。“你多少歲離開的家?”
T停止咀嚼,眼神閃爍了一下,陷入短暫的回憶。“十七歲吧。”
“然後就再也沒回去過?那你的家人一定傷心死了。”
“我不确定……我想那個世界應該是充滿愛和喜樂的,不會有傷心和痛苦。”T艱難地說道,“我的意思是,父母在我十一歲的時候就離世了。家裡也沒有别的人。”
“你從那麼小的年紀就一個人生活了?這怎麼可能啊?”荷雅門狄注視着他,發現他的面色變得像鬼一樣白。
T用一個含糊的吞咽聲搪塞了過去。
“覺醒守護者的力量是什麼感覺?”她過了一會兒又問。
“很難說清,”男子的聲音低啞起來,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深思熟慮,“我原本隻是正常地生活着,可突然有一天……卻把所有的東西都抛下了。我說不出來自己在想什麼,隻知道一定要去一個地方,就好像……”
“被迷了心智一樣?”
“差不多。”
奧利弗也這麼說,凱齊爾、馬爾科姆他們也是這樣描述的。這何嘗不是一種拐賣人口啊。荷雅門狄心裡想。“我猜,龍王應該是通過冥想的手段,在地上世界選中了你們這些強健又适齡的男子,然後用魔法迷惑了你們,強行征召了過來。”
“您的用詞很辛辣,但也非常貼切。”
“不感到憤怒嗎?在神志清醒了以後?”
他不說話,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維空間裡。
荷雅門狄沉下聲,“龍王就這樣用寬泛而模糊的标準廣招納賢,讓一批來自五湖四海,背景迥異,從事着各行各業的人被迫聚到一起,為龍族服役。龍王似乎并不在乎你們的出身和經曆,隻要求你們全心全意地效忠于龍族,當低眉順眼的仆從。作為回報,你們被賜予了無限的壽數,可代價卻是失去自由,被永遠困守在高山之巅,寂寞一生。”
“或許對兩位族長而言,能夠以這種方式招募士兵,給龍族看家護院,确實是一筆極其劃算的買賣。他們看重的是我們這些人為卡塔特帶來的防禦力量,但他們忽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那就是人的内心。”T的聲音淡漠又平穩,仿佛從遙遠的過去傳來,停在時間的邊界線上。他将自己置于旁觀者視角,冷靜而客觀地叙述起守護者群體的現狀。“永久的壽命帶來的不止是忠誠和穩定,同時也為腐爛與堕落的滋生提供了土壤。如今,守護者中的多數人都在按部就班地混日子過。他們放棄了曾經的勤奮和自律,背離了守護者的基本準則,沉迷于賭博、享樂和酒精之中。這樣的轉變令人痛心,卻并非不可預見。人性中的弱點在無窮的光陰面前往往難以抵擋,這一切都是必然的結果。即便我自己也是守護者的一員,我也無法為那些自暴自棄的人和他們自甘堕落的行動做任何辯解。”
他洋洋灑灑地說完了,感覺手掌有些出汗,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尾音帶着緩落的顫抖。也許,在無數個夜裡,他也曾為他的遭遇、為同伴的麻木感到憤怒。然而,時光飛逝,那些憤怒的情緒似乎被歲月沖刷得越來越淡。曾經擁有的豪情壯志被遺忘,取而代之的是對命運的順從。他的冷漠并不是因為他無感,而是他認清現實的無力後不得不說服自己的妥協。他接受了龍王對他的人生安排,接受自己隻是一頭龍族看門犬的身份。這種矛盾的情緒,從他平靜的控訴中得到了微妙的體現。
“其實,相較于那些家庭完整的人來說,我這樣的情況或許還算好受些。想象一下,一個原本幸福美滿的家,突然間兒子或丈夫無緣無故消失,一去不回,實在是一場悲劇。而這樣的悲劇,今後再也不會發生了。”T咧咧嘴,勉強扯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因為我是最後一個被龍王選中上山的守護者。從我以後,他們停止了招募新兵。不會再有家庭被拆散。讓一切罪惡在我這裡劃上句号。這便足夠了。”
“聽你的這些話,你好像認為守護者這個群體不應該存在啊。你就這麼悲觀?”
“我可沒這樣說。我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守護者存在與否,都已是既定事實。我所能做的,隻有接受。過去如何,未來又如何,都不是我能夠改變的。”
“我聽說……”荷雅門狄輕輕開口。她知道這時候自己應當說些鼓勵的話語。“在我的上一任所引發的那場叛亂中,你們守護者立下的守山之功同樣不可磨滅。在關鍵時刻,你們英勇無畏地和敵人作戰,展現出令人欽佩的精神。”
“我也參與了那次戰鬥。”T唇角微抿,卻看不出是在笑。“還有另一次。是在您離開後不久,刹耶王和他手下的華倫達因将軍兩個人打上山,挑戰整個龍族。當時,我們苦苦死守,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才将他們逼退。我記得那一夜,保護着卡塔特的重重結界破了一個大洞,族長無力修複,深邃的夜空就那樣露了出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卡塔特見到月亮和星星。”
“是麼。”他的話讓荷雅門狄頗覺意外。盡管她有些驚訝,但很快也鎮定下來。“聽起來真的很了不起啊,T。不管别人怎麼看,你都是一名勇士。如果這份工作能多少給予你一些寬慰,使你在守護者的身份中找到滿足和成就感,那麼,也不算有所辜負了。”
“我隻是一條狗而已,我很清楚。”T的語氣依然很平淡,“我從來就不是什麼有遠大志向的人,也從未期待過能改變什麼。”
荷雅門狄凝注他,心中不免起了些疑惑。他是在刻意用這樣的言辭和她保持距離嗎?他是不是誤解了她的意圖,以為她想要趁機籠絡他,有所謀算?所以,他才選擇用如此冷硬且帶着自貶的話語來跟她劃清界限?“我不管别人怎麼看,怎麼評價你,但在我眼裡,你這個人,值得結交。”荷雅門狄坦言道。
“你為什麼會這樣想?”T忍不住擡眉,驚訝至極。
“就拿你的那個‘儀式’來說吧。換作旁人,一件不了了之的任務,何況也沒有人逼着去做,别說幾十年了,哪怕隻有幾十天,恐怕也早就抛諸腦後,隻當不存在了。可你不一樣,你始終沒有放棄,一直将它記挂于心。像你這樣的人啊,在這個世上實在不多見。”
他沉思片刻,似乎在回味她的話。“我原先确實是把這件事當作一個告别儀式的,而且我以為自己能很痛快地完成它,沒想到竟然拖拖拉拉地搞成了後來這樣。連我自己的某些想法,也随着時間有了一些變化。”
“等這趟旅程結束後,你就要徹底離開人界了。”她小聲說。
相伴龍族,至死方休。紫發男人清楚這一點。他微微點了下頭,然後,繼續埋頭吃起來。
“能不能再問你一個問題呢,”荷雅門狄看着T的目光變得柔和了,“‘T’——是你的真名麼?這無論怎麼看,都隻是個……代号吧?”
T面對她,說不出話。他的眼神黯淡無光,似乎在猶豫是否要回答。
荷雅門狄見狀,立刻說,“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個敏感問題。肯定有不少人對你的這一點感到好奇吧。你若不想回答,我也不會勉強你。”
“這确實隻是一個代号。”T緩緩吐了一口氣,“我的名字,我已經不記得了。”他停頓了一下,又接着說,“連父母賦予自己的名字都能忘的家夥,不值得你的信任。”
“可我倒是覺得,一個男人,隻要完成了自己應該完成的曆史使命,就已經能無愧于上蒼了。”她直視T的眼睛,“至于其餘的事,并不是很要緊。”
T有些不習慣這樣的溫柔對待。在他的過往人生中,他也鮮少有機會能體驗到他人的寬容和善意。荷雅門狄的話讓他的心中暖暖的,同時又有些不知所措。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受觸動。他把沒啃完的面餅重新包好,放回馬褡子裡,然後擡頭看向前方,聽馬蹄踏着地面的聲音。晚春的風帶着一絲涼意拂動他前額的頭發,那種輕柔的感覺就像女人的手在撫摸。“别總是聊我了。您也該對我公平些。”過了一會兒,他這樣說。
“隻要你别問你不該問的。”荷雅門狄說。
“我保證。”他緩緩道,“您也中了詛咒,将來會走上薩克基蘭的路嗎?”
“我希望不會。可我自己也不知道最後會怎樣。”
“脫離卡塔特的這些年,您的身後一定有不少人糾纏着您,妄圖絆住您的腳步,将俘虜您的榮耀獻給龍王吧?”
“都隻是些蝼蟻罷了。”她淡然一笑。
“可我聽說,芭琳絲大人親自出馬,參與了對您的狩獵。”T目光深沉。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實力非凡,但芭琳絲在族中的影響力同樣不可小觑。她的參與,勢必會讓荷雅門狄本就不易的逃亡之旅難上加難。
荷雅門狄的眼中閃過一絲嘲諷。“她和她的狗腿子确實難對付。不過幸好,目前我的那群同事還沒有摻和進來。也不知道如果龍王派龍術士來抓我,算不算公然違反龍術士之間不能私鬥的規矩。”
“您要小心。這或許是族長的後招。當他們失去耐心,迫不得已時,恐怕真會派龍術士與您為敵。”
“我早就這麼想過了。我不欠那些人什麼。他們若要發難,我也絕不會手軟。如果是白羅加那樣的家夥,沒準還能激發我的鬥志呢。”
“他确實有可能會去争取加入這場追獵行動。他曾經極度渴望首席龍術士的位子,幾乎要為此發狂。”一說起白羅加來,T的表情更凝重了些。
“那他一定很恨我。”
“這個男人會非常樂意提着您的腦袋去邀功。雖然近些年,他的意志也逐漸消沉了,但隻要讓他見了您,就一定不會放過這個重振起來的機會。”
“T,”說到這兒,荷雅門狄忽然冒出來一個想法,“你對那些龍術士是不是很熟悉?”
“……您想打聽誰?”
“我想知道,你對耶蓮娜有多少了解?”
“我和耶蓮娜大人從無接觸。”T的表情有些别扭,“不過,有一些守護者偶爾會聊起她。”
“不會是什麼下流的笑話吧?”她瞥瞥他。
“這我就不好說了。我隻知道,耶蓮娜大人在龍術士中以其深厚的治愈能力而聞名,在白魔法上涉獵特别深。她溫柔,大方,樂善好施,據說在某個地方開設了一家診所,專門幫助那些需要救治的人。在……哪裡來着。”
荷雅門狄笑眼彎彎,望着這個自作聰明的男人,樣子像隻狡黠的雪白狐狸,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他所說的這些信息,包括他有意隐瞞的那部分,她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現在,她想聽聽不一樣的。“還有呢?”
“我沒辦法告訴您更多了。我能知道的僅有這些。我還從沒和耶蓮娜大人說過話呢。”
就連我,也隻跟她說過兩三句話。荷雅門狄想。
T暗暗觀察她的表情。就算她對他的回答持懷疑态度,他也必須這麼說。明面上,他始終是龍王的人。他并非對耶蓮娜其人一無所知——多年來聽到的八卦,讓他多多少少也有了些了解——他隻是不能透露更多而已。他不禁思考荷雅門狄忽然問起這位龍術士的緣由。莫非她想找到耶蓮娜,替自己治療身上黑魔法的傷?又或者,她隻是在單純誤導龍族的追蹤方向?對一個注定和自己對立的守護者,透露自己接下來可能的去處——無論怎樣看,都不像是一個能與龍族勢力周旋十幾年的聰明人做出來的選擇。那麼,就隻有一種可能,她希望T往這個方向想,希望他将這一信息呈禀給龍王。這個女人,她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麼……
荷雅門狄眨着她冰藍色的眼睛,突然又提到了另一個名字。“盧奎莎呢?有她最近的消息嗎?”
“喬貞大人和布裡斯大人仍在努力尋找她的蹤迹,但一直都沒有消息。”回過神來的T用打官腔的口吻說。
荷雅門狄輕輕一笑,“唔,她是個棘手的對象啊。可我沒想到,她竟能讓曾經最強大的龍術士都束手無策。看來她的智謀和城府,比我所認知的還要深。”
T聽後更迷惑了,陷入到對荷雅門狄提問動機的懷疑中。盧奎莎同樣背叛了龍族,也是一名在逃犯,難道眼前的這名女子想要與之聯手對抗龍族嗎?還是說,她們之間早已暗中勾結,達成了某種協議?這些念頭在T的腦海中不斷碰撞。
“看樣子,是我多嘴了。”荷雅門狄陡然拉住缰繩,讓馬停下來。她嚴厲的目光射向T的後腦勺,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深不可測的笑,“我就不該問你這麼多的。看來得想個法子,讓你忘掉我們剛剛的談話。”
T也迅速勒馬,回過頭來,雙眼鎖定荷雅門狄。他對于這女人的突然翻臉感到一絲不适應,但他必須對她可能進行的攻擊予以回應。“我之前就說過了,您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
他笃定的話語,讓龍術士将目光轉移到他腰間那把始終裹藏在重重布條下、不顯露真身的武器上。“為什麼?就憑這守護者的光劍嗎?”
“沒錯,正是這個原因。”T毫不猶豫地點頭,道出了守護者代代傳承和堅守的秘密,“隻要光劍在手,我就不會被你的催眠術,被任何邪惡的黑魔法所傷。”
“哦?你居然主動承認了。”荷雅門狄輕挑眉毛,笑道,“不過,我現在可沒有對你使用催眠術哦,T。不要這麼兇巴巴地瞪着我。”
“我當然知道你沒有。”他注視了她半晌,聲音帶着一絲不自然的僵硬,“可我,我也不确定為什麼……為什麼會說出來。”
心底深處,那個始終冰封的湖面,悄然開裂出一個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口子。T感到自己的表現有些失常,胸中瘋狂湧現出一股羞愧的情緒。他無法再面對荷雅門狄那雙隐隐含笑的眼眸,隻能催馬起步。身後,荷雅門狄對他投以凝望,緊緊看着他遠去的身影,随後跟了上去。
兩人在沉默中前行,一個試圖逃離,一個默默跟随。T的心跳如同被追逐的鹿,慌亂而膽怯。他感到荷雅門狄的視線像利箭般穿透他的背脊。他不敢回頭,又不希望被她識破,在催馬快跑了一段路後,才終于放慢速度,讓馬匹穩步而行。
這一晚,身處一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偏僻之地,兩人選擇了露營。豐富的野外生存經驗令他們很快克服了夜晚的寒冷與潮濕,在一個依傍溪澗的樹林中,找到塊相對平坦且遠離野獸出沒的空地。兩匹馬被細心地栓在離水源較近的樹邊,确保它們能安心地吃草和喝水。龍術士設下隐形的魔法屏障,隔絕外界的幹擾,T則從包裹中取出幹糧和水袋,将它們放在鋪好的防潮布上。兩人簡單進食後,便躺了下來,隔開一段适當的距離,背對着背準備休息。滿天星鬥閃耀着各自光輝,仿佛在為他們守夜。
荷雅門狄的眼皮漸漸沉重。即将要進入夢鄉之際,一個聲音傳了過來。那是T的低語。盡管他的話聲不大,但在這寂靜的深夜,卻非常清晰,足以讓不遠處的荷雅門狄聽得清清楚楚。
“一個人的成就和功勞,能抵償他犯下的罪嗎?”他不知向何人發問道。
“不能。”困倦中的荷雅門狄沒怎麼多想,斷然回答,“如果可以的話,我就不會被龍族通緝了。”
“也是啊。”身後的男人咕哝了一聲。
在星星和結界的守護下,他們睡着了。
LVI
- 十年後 -
地下囚室裡,女人微弱的呼吸聲貼着陰濕的地面緩緩傳出。腥臭的味道彌散在鼻尖,給人一種說不出的難受感覺。周圍漆黑一片,宛若被某種巨大的生物吞進腹中,沒有任何光亮能夠穿透這濃重的暗夜。唯一的希望來自于牆角那幾盞未被點燃的油燈,它們靜靜聳立,像審判者般凝視着受刑的女人,卻無法給她帶來任何光明和溫暖。
偌大的空間中,除了用灰岩砌起的冰冷石牆外,就隻有十二根粗粝堅實的柱狀體和無數盤繞其上的黑鐵鎖鍊。這些鎖鍊沉重而粗壯,其中有三條像巨蛇般從天花闆的中央垂下,它們緊緊纏繞住盧奎莎,狠狠地勒進她的腰間,留下明顯的瘀痕。她的人被鐵鍊懸挂固定于半空,雙手反綁在身後,兩腳垂落,以一種失衡的姿态度過了整整五天的煎熬。敵人對她實施了殘酷的肉|體折磨,既不提供食物,也不允許她上廁所。如今,餓得頭暈目眩的盧奎莎狀态狼狽,憔悴至極,體力幾乎已消耗殆盡,不僅雙臂和腰部被吊得疼痛難忍,衣服和頭發也在掙紮中變得淩亂,特别是雙|腿|間被尿液浸染的部分,那醒目的黃漬更是最為顯眼,令人不忍直視。命懸一線的女人有時會吃力地擡起頭,望向那扇緊閉不開的鐵門,期盼着命運的轉機,其餘大部分時間,那顆頭顱都死死地垂落着,使之看上去像一具失去生命體征的屍體。而那張因長期水米不進而幹裂的嘴,也隻能偶爾有氣無力地發出一些不成文字的呻吟,抗議着敵人加諸于自身的羞辱。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敵人這次并沒有将鎖鍊通電。自己多年前深陷在這座囚室時,曾遭受過極其恐怖的電擊之刑,對于那些事,盧奎莎仍然清楚地記得。四個将軍将雷電灌注于鐵鍊中,無情地摧殘她,幾乎讓她痛不欲生。但是,盧奎莎也知道,此刻他們不采用電刑,并不是因為學會了仁慈。那些異族将軍們,究竟想如何料理自己,已經是十分明确的事實了。他們選擇了另一種更為緩慢和殘忍的方式——讓她活活餓死。
在這樣的折磨下,盧奎莎度過了多少個日夜,她甚至都有些記不清了。每一天都像是一場無盡的噩夢,她的身心都在痛苦中不斷沉淪。她自認是一個在任何絕境中都永遠會堅韌地活下去的女人。然而,這一次,她卻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确,是否還值得繼續堅持下去了。
幾日前,她在駕駛着機械龍,跨海接近到距離“緩沖地帶”兩英裡的高空時,就被當作是入侵者,遭到濟伽王麾下将軍們的猛烈圍攻。此戰的結果以盧奎莎被打至跪地,并且眼看着同行的少年被敵方擄走而告終。慘敗的龍術士懇求衆人寬恕和收留,強烈地表達出想要為濟伽王效力的願望,但沒人認真聽她的話,墨裡厄苛責她的異想天開,渥茲華更是得意洋洋地将吉安握于手掌心向她展示,威脅着要讓這個毫無戰鬥力的男孩血濺當場。吉安掙紮了半天,最終因過度恐懼,吓得厥了過去,而渥茲華宣稱的血腥畫面也暫時推遲于盧奎莎的哀聲求饒之中。盡管她暫時保下了吉安的命,自己卻被澈爾和哈拉古夏聯手打昏。當她恢複意識後,她發現,自己已經被捆綁在這個熟悉又讨厭的老地方,再一次成為了囚徒。
原本整潔雅緻的裙裝,在鎖鍊的摩擦和擠壓下早已扭曲變形,好在并未受到電擊的摧殘,因此衣服的損壞還不至于太嚴重,這為盧奎莎省下了啟動“夜羽衣”的必要,得以将寶貴的魔力留存下來,以備長久抵抗之需。她身為龍術士,本就有着異于常人的耐力,即便不吃不喝,也能靠魔力支撐相當長的時間。然而,命運卻對她并不寬容。由于戰敗後傷勢尚未痊愈,便慘遭囚禁被迫絕食,如今,盧奎莎的身體已經瀕臨大限,生命的光輝似乎在一點點地流逝。雖然心中那份對于逃生的渴望從未消失,可她也不得不逐漸認清了一個事實——單憑自己的力量逃出這間囚室,幾乎是不可能了。
“為什麼……不讓我見濟伽王……為什麼就憑你們,也能如此輕易地決定我的命運……”陰暗的密室中,盧奎莎腦袋低垂,呼吸艱難而淺短,每一次喘息都仿佛承載着無窮的痛苦。
她的思緒被紛亂的記憶所占據,眼前不斷閃現出吉芙納的面龐,想念她溫暖的氣味和鼓勵的話語,它們清晰如昨,而那些更加邈遠、更加深刻的人影,很快也随之湧來。蘇洛,阿爾斐傑洛……那些舊日幻影,如今又身在何方?他們是否也和她一樣,正在地獄中經曆着無法想象的苦難和折磨?
“誰來救救我……誰來帶我離開這裡……”盧奎莎的聲音低微顫抖,充滿了怨恨和哀婉,可是,她的呼喚卻隻能滞留在這厚重的石牆内,滞留在緩沖地帶的障壁中。眼角漸漸濕潤,心中的恐懼和無助達到了頂點。她感覺自己被永遠困在了一個無法逃脫的夢境裡,無人知曉,無人在意。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那扇始終緊閉的鐵門,突然“吱呀”一聲緩緩松動。一些光芒伴随着塵埃從外面射進來,劃破了室内的昏暗,仿佛來自天國。當閉目養神中的盧奎莎意識到大門的開啟,慢慢張開眼睛望過去時,已經至少過去了三十秒。淡紫色的眼眸睜大,怔怔地盯着那漸漸擴大的光亮。
門早已完全敞開,一個黑皮膚的女人映入眼簾,身披戰甲,面容剛毅冷傲,在盧奎莎身前站定。那是絕不會認錯的身影。作為和她交戰了數次的對手,她很容易就叫出對方的名字。
“……是你啊……哈拉古夏将軍。”盧奎莎集中精神,視線努力鎖定在對面的敵軍将領身上,将心底的驚愕、惶恐和期盼偷偷掩埋。這個女人上一次踏入囚室時,給她帶來了幹淨的衣裳、充饑的食物以及面見濟伽王的機會。盧奎莎有一種直覺,哈拉古夏不會空手而來,她的出現一定是出于某種重要的決策。要麼是釋放她,要麼是來給她一個了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