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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Chap.3:荷雅門狄(19)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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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米外,哈拉古夏平靜地審視着被高高吊在半空的囚犯,目光在她髒污的衣物上稍作停留,最終定格在那張仍保留一絲血色的面頰,“看來還不錯。照目前這個狀态,應該還能再撐上兩三日。”

“已經不行啦……将軍,我幾乎要到極限了。”盧奎莎顫聲說,“求你行行好,放我下來吧,或者幹脆賜我一死。這樣的恥辱……我再也承受不住了。屎尿都黏在褲子上,我真的受夠了……”

黑膚女人冷冷地一笑,表情中沒有絲毫的同情和仁慈,“當你肆無忌憚擅入我們的領地時,就該預見到會有此等下場。”

“殺人不過頭點地,”被鐵鍊緊束的女人難受地閉上雙眼,聲音顫抖而苦澀,“就算是敵人,也不必狠毒至此吧。”

“你說得倒輕松。你又何曾對我的同胞手下留情過?以往死在你手上的我族族人,哪個不比你如今的這個樣子慘?你不僅剝奪了他們的生機,甚至還利用他們的屍身殘骸制造出無腦的魔獸,與我們對抗。”

“我明白了……”盧奎莎猛地睜眼,臉上閃過一抹奇異的微笑,“你是來向我索命的。”

“我倒是想立刻殺了你。”哈拉古夏又冷笑一聲,“不過,我更想知道,你對我們說的那些話,是不是出于你的真心?”她強硬地質問道,話語中既有殺意,又充斥着不甘,“你真的打算背棄龍族賦予你的龍術士身份,徹底抛棄你過去的立場,歸順我們,臣服于我王的麾下?”

盡管将軍的态度依然冷漠而霸道,盧奎莎卻從她的問話中捕捉到一絲希望。“你們的王,他醒了嗎?”

“這不是你該窺探的事。”

“噢,哈拉古夏将軍,請您務必代為傳達我對他的敬意,”刹那間,盧奎莎覺得自己尋回了失去已久的力量。她不顧疼痛,艱難地扭動着軀體,似乎想要掙脫身上的束縛,整個鍊條都因此吱咯吱咯地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讓我成為濟伽王的奴仆,讓我義無反顧地追随他,為他的事業貢獻我的力量。我所受的這一切苦難,都是為了能求得這個機會。我願以天主之名,以最虔誠的心靈,發誓為濟伽王效忠,為他獻上我的一切!”

哈拉古夏盯着這個面容激動的女人,茶色的雙眼深邃而冰冷,在看了半分鐘後,她大手一揮,一道由雷壓凝聚而成的沖擊波向盧奎莎逼近,毫不費力地擊碎了那重重的鐵鍊。

盧奎莎掉了下來,側躺在地上喘着粗氣。她的雙手仍舊被緊緊捆綁着,她卻絲毫不在意這些,而是急切地坐起來望向哈拉古夏,“吉安——那個跟我一起來的男孩,他現在人在哪?還活着嗎?請你們不要殺害他!”

哈拉古夏沒有回答,但她的行動已經傳達出一個善意的信号。

不一會兒,幾名侍女走進門,為盧奎莎解開鐵鍊,并帶着她前往一間密室。房間内,吃的和穿的一應俱全,更有熱水盈滿的洗澡盆靜待使用。頗感寬慰的盧奎莎被單獨留在房中,享受短暫的安甯時刻。她細細沐浴,換上新衣,滌盡了所有的污穢和疲憊。哈拉古夏準備的餐食雖然簡單,但對于好幾天未曾進食的她來說,卻勝似山珍海味。盧奎莎在心裡默默感恩,祈願吉安也能如她一樣,吃上熱乎乎的飯菜,安享生命的美好。

快速整理好儀容後,盧奎莎分出魔力為自己療傷,恢複了六七成狀态。鏡中的自己煥然一新,耀眼而充滿力量。在進行這些準備工作時,她的内心情緒紛亂如麻,既慶幸自己能活着谒見濟伽王,或許這将成為她謀求一個強大靠山的契機;同時又感到擔憂和不安,不知道将要面臨怎樣的挑戰和考驗。但她知道,這個機會得來不易,是目前她唯一能夠擺脫困境的途徑。即使她報以期望的那個異族男人不接受自己,她也必須沿着這條路走到底。

任她休息了近兩小時,哈拉古夏才過來接引她。二人在曲折的走廊上款步而行。沿途所見的一切人事物——窗外的宇宙空間背景、慢舞的岩石碎片上的星光,牆高路寬猶如迷宮般的宮殿、和最前面行走的哈拉古夏将軍那挺拔而優雅的身姿,都與盧奎莎記憶中的沒有差别。她淡淡地看着周遭的種種奇觀,感受着一些圍觀群衆向自己投來的眼神,他們有的好奇,有的冷漠,有的憤怒,她統統無視,盡量讓自己表現得不在意。這些人并不能改變她的命運,她隻需要專注于自己的目标,思考如何取悅那位王,讓他留下她。哈拉古夏在一扇特别寬闊的宮門前停下,将她捉來此地的另三人早已等候在那裡。她和渥茲華、墨裡厄、澈爾将軍逐一對望,禮貌地點頭微笑。

“算你命大,竟然幾次三番地讓王轉變心意。”墨裡厄将軍——這位最先提出把盧奎莎吊挂在地下室折磨至死的建議者,此刻正用滿懷怨憤的目光,狠狠地瞪着這個幸運的女人。過去幾日,四将軍為了這名人類龍術士的去留問題數度集會,分歧頗大。讨論的結果是二比二——墨裡厄和澈爾主張立刻處決,渥茲華和哈拉古夏則企圖用禁食的手段試探她的誠意。雙方相持不下,最終決定将問題呈報給濟伽,由他來定奪這個敵人的生死。濟伽王雖然沒有明确地表示自己傾向于誰,但他的态度卻無疑是在默許第二個方案。更讓墨裡厄萬萬沒有想到,今天上午王剛剛蘇醒,就傳令說要接見盧奎莎。這個決定使這女人再次逃脫了死亡的命運,簡直讓他難以接受。

“墨裡厄将軍,世事難料,正所謂不打不相識,也許我們未來能化敵為友,攜手共進呢。”龍術士微微一笑,從容回應,此時,她注意到一旁的渥茲華将軍也露出了微笑,顯然對她的話産生了興趣。

“你也别太得意了。說不定我王召見你,是想要親自終結你的性命。”澈爾将軍白了她一眼,涼薄的語氣裡滿是威脅和警告。

“在他卧床養病的寝殿殺人嗎?這可真是個幽默的想法。”盧奎莎藏起心中的卑怯和恐懼,在衆人各懷心思的目光護送下,踏進了大門。

終于,時隔多年,她再度見到了這位抱病之中的君主。他罕見地站在房間中央的暖爐邊,踱步沉思,身上隻穿着件單薄而飄逸的淺灰色絲綢長袍。他的模樣并不蒼老和醜陋,雖然病痛将他折磨得形銷骨立,但昔日的英武和俊朗仍舊能從他臉上的輪廓中依稀窺見。盧奎莎震撼于他那成熟挺拔的身形、清冷的氣質和深藏不露的實力,不由得雙腿微軟,深深地朝他鞠躬。濟伽王周身的氣場仿佛是一座有實體的山嶽,僅僅是站着不動,這股氣場都足以讓任何面對他的人感到巨大的壓力。望着他清瘦的臉龐和那雙青白色的眼瞳,盧奎莎心潮起伏,充滿了敬畏與忐忑,但又努力讓自己維持住不卑不亢的風貌。她明白,這家夥的力量絕非龍術士的自己所能比拟,隻要他願意,就可以用一根手指抹除自己的記憶,甚至是她的生命。

“王之眼”埃克肖為王的客人準備了一張座椅,放置在火爐前。在看了一眼盧奎莎後,他躬身退出,把宮門輕輕關上。盧奎莎并沒有坐。她選擇站着,以仰視的目光看向那個高大的男子。

濟伽也在看她。眼前的女人外表整潔,氣色尚可,表情卻十分緊張,又強裝鎮定。濟伽移開視線,嘴角稍稍有了絲弧度。“你的事我都聽說了。我很意外,你竟然能重新找到這個地方。”他的目光停在空中,極淺的眸色使他看起來宛如一個盲人,卻仿佛能洞察一切。“告訴我,你是如何恢複記憶的?”

在這個遠遠強過自己的異族之王面前,向來能言善辯的盧奎莎也隻能實話實說。“是一個宿命般的際遇。幾周前,在您派人圍捕龍術士荷雅門狄的那次戰鬥中,我也被牽連了進去,不得不與墨裡厄将軍、渥茲華将軍對戰。也許是出于對他們招式的某種熟悉感,當他們對我施展能力時,我奇迹般地找回了那些失去的記憶,回想起曾經在您這裡度過的日子。那些被您親手斬斷的往事,瘋狂地湧入我的腦海,我無法再忘卻了。”

“能有這樣的經曆,确實不同凡響。在那種情況下找回記憶,也說明你與這個地方的緣分未盡。”濟伽從容地替她說下去,聲音極低,語調平緩,聽不出絲毫情緒,卻隐隐讓人感到有一種深意,“你想告訴我這些,是嗎?”

“不。”盧奎莎坦然搖頭,“後面的事,您跟我一樣清楚。您的部下未能如願拿下荷雅門狄,這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功勞’。當初我之所以協助她和你們對抗,純粹是為了自保,如今再次出現在您面前,同樣是為了活命。我和她早已不再是同路人。當然,如果您堅持要追究過去的錯誤,我也無話可說,隻能接受您的裁決。”

王靜靜看着爐中跳動的火焰,沒有出聲。這個前來投誠的女人,阻撓了自己捕獲那位傳奇的首席龍術士荷雅門狄的計劃,即使她現在如此低姿态地懇求他原諒,也無法抹去那個事實。他有無數個理由可以讓她付出代價。

在長時間的沉默後,濟伽王冷靜開口,“我們曾經有過一次談話。我要你為我研究星際穿越和複生亡者的法術。這兩樣,你都說自己無能為力。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留用你呢?你這個人對我而言毫無價值。這是顯而易見,也不會改變的事實。”

“您所言極是。您所期盼的這兩項宏偉夙願,都遠非我目前的能力所能企及的,即使到了今天,我也無法保證能取得怎樣的研究成果。可是,在失去了我的畢生所愛之人後,我的心願已與您不謀而合,不再是昔日那般隻求能逃離囚籠而敷衍搪塞的心态了。對于這一點,我願以生命向您起誓。”一絲淚光在盧奎莎的眼中閃爍。這些精心編織的說辭,并非隻為了打動這位王者,而是她的真情流露。“您或許不知道,我究竟經曆了怎樣的一段黑暗時光。那場由阿爾斐傑洛掀起的叛亂,使我被無端懷疑為同謀,囚禁于孤塔的結界之中自生自滅。那個可惡的黑牢,奪走了我三十多年的寶貴光陰,最後是趁着守備空虛的機會,才能夠幸運地逃出來。然而,噩夢遠沒有結束。即便我逃離了監獄,卻依然隻能在人生的無盡夢魇中苦苦掙紮。喬貞——也就是您所熟知的肖恩,始終如陰影般糾纏着我,不斷向我的從者打探消息,企圖将我重新扔回那個黑牢。他可以有無數次失敗,而我不能。隻要我失誤一次,我好不容易掙來的‘自由’和‘尊嚴’都将化為泡影。龍族早已沒有我的容身之地,龍王對我恨意滔天,他們怎麼可能放過我?而我又怎麼能一輩子過這種提心吊膽、日夜不安的生活呢?”她略微停頓,平複了一下情緒後,又道,“我用各種方法來麻痹自己,告訴自己不再是一個任人宰割的逃犯。我接觸了數不清的男人,試圖在他們的懷抱中找尋一絲慰藉,但我的心,始終隻屬于一個人。那個人是我永遠的痛,是我無論如何都忘不了的存在。”盧奎莎大口喘息,仿佛要将所有的決心和勇氣都吸入肺中。“實話跟您說吧,我一直都渴望能夠複活他。這個願望就像是一團火,在我的心底越燒越旺。我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竭盡全力地突破自己。我知道這很難,但我會嘗試所有可能的方法。尊敬的王啊,請聆聽我的心聲,體會一個心碎之人僅存的心跳吧!”

濟伽聽着她的話,未曾打斷。在盧奎莎激烈辯白的過程中,他的内心如同被投入了一顆又一顆的石子,不斷泛起漣漪。他赫然發現,這個女人之所以能夠再次出現于自己面前,并不是巧合或者偶然,而是某種超越他理解的力量在默默操控着一切,帶她重新來到了這裡。而自己心中的那份渴望,也并非遙不可及,或許真的會有實現的那一天。

“你想要複活的那個男人,是當初和首席一同來救你的……”語音拖長,濟伽緩緩說道,“龍術士蘇洛麼?”

“是的,就是他。”她肯定地回答。

濟伽觀察她的神情,突然邁出一步。盧奎莎條件反射地後退,心中滿是戒備,生怕他會傷害自己。但濟伽什麼都沒有做,隻是看着她。在巨大的身高差下,他的谛視令她如負重壓,不敢喘氣。

“那年,你們和刹耶軍的戰鬥震天動地,諸多龍術士凋零,引得我方斥候在遠處密切關注。雖然沒能目睹全部的過程,但大緻情況還是有所了解。整場戰役中,有一件事,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個讓你一往情深的蘇洛,是你親手結束了他的命。”

盧奎莎說不出話。她的思緒被帶去了遙遠的彼方。“他是自願死在我手裡的。為了保全我,為了讓我能坦坦蕩蕩,清白無辜地活下去……”當話聲緩緩道出時,淚水早已奪眶而出,順着臉頰滑落。

濟伽以一種說不出是悲憫還是惋惜的複雜眼神,盯着這個淚流滿面的女人,“你從前告訴我,複活死人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無法對您撒謊,确實如此。根據我能夠掌握和查閱的所有古籍資料,我得出了那個結論。”她抹幹眼淚,迎上王的目光,“但是,這并不意味着它完全不可能實現。一方面,不排除有些古籍因散佚或者被銷毀的原因沒能流傳于世。另一方面,魔法這種東西就好比曆史,本就是在不斷演進、發展和變化的。前人所學的知識也隻是冰山一角,還有很多未知的秘密等待後人去探索。況且,一個我自己從未嘗試過的項目,僅僅憑借古人的經驗和記載就輕易否決其可能性,我認為這樣的結論實在有失公允,過于武斷了。”

“我相信你願意一試。你對蘇洛的真心,我也看到了。那麼,關于那個小男孩吉安,你又預備如何處理他?”濟伽王無神的雙眸對着虛空,眼尾稍稍上挑,用餘光朝屏氣思考的盧奎莎輕輕一瞥,“沒錯,你的那個小男寵還活着。墨裡厄、渥茲華他們對你的意見頗深,他們故意綁着你,淩辱你,讓你挨餓受累,卻好吃好喝地接待了那個男孩,對他百般照顧。你被囚禁的這些時間,他一直跟着渥茲華的軍團生活,身上沒有少掉一塊肉。據說剛開始他還哭着鬧着要見你,但最近這兩天,已經再也不提了。”他适時地停下來,等着看她的反應。

“吉安他……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總能在困境中做出正确的選擇。”盧奎莎緊抿雙唇,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鎮定自若。此刻的任何猶豫或虛假都可能讓這位王拒絕接納她。“在強者之間,選擇跟随那個更強的人,這是他的生存之道。我沒有理由指責他。”

“對于這樣一個負心忘恩之人,你就不想要了他的命?”

他問得很平靜,然而,盧奎莎卻覺得芒刺在背。這是一個關乎生存和忠誠的嚴峻考驗,她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濟伽王表面上在聊吉安,實際上卻是借此試探她對蘇洛的愛意和忠誠度。但這顯然是個僞命題。盧奎莎從來都不是一個安分、專情的女人。她的身邊總是情人不斷。如果她表現得對蘇洛十分專一,那無疑是在自欺欺人。但同樣的,如果她坦承自己的不忠,那麼她之前那番激昂又感人肺腑的宏篇大論該如何解釋?這位英明睿智的王又會如何看待她?自己要怎麼才能求得他的庇護呢?

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盧奎莎迅速做出了決斷。作為一個始終視生命為第一重要之物的女人,她明白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裡,有時候必須舍棄一些東西才能換來自己的安全。雖然她由衷地為吉安還活着的消息感到欣慰,但如果叫她選,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和這名少年選擇同樣的生存法則。

“倘若渥茲華将軍對他有興趣,我自當成人之美。”盧奎莎的聲音透着果決,“吉安這孩子很會讨人歡心,身上有許多可塑之處。不過,他畢竟隻是一個人,兩隻胳膊兩條腿,根本填不飽肚子。與其吃了他,不如留着他伺候。他能夠侍奉在您心愛的部将身側,也是他的福氣。”

她一面同意把吉安獻給渥茲華,任由他羊入狼口,一面又努力地為他說情,希望能保下他的命。她的這些小心思,當然逃不過濟伽的法眼。

“你願意讓他活着?”

“是的。不管怎麼說,他也是我喜歡的人。”

“如果真是這樣,你就應該在來到這兒之前放掉他,而不是把他推入危險的境地。”

“這一路走來,千裡迢迢,有他陪在我身邊,為我緩解了無盡的寂寞。”

幾乎在她話音落下的同時,一陣刺骨的寒意陡然而至,侵入了寝殿沉悶不流動的空氣中。濟伽的氣息在那一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盧奎莎雖然感知不到他的雷壓,卻能夠捕捉到他身上的那份肅殺之氣——總是如此。他的殺氣永遠藏得很隐蔽,就像水裡的氣泡般極難察覺,但盧奎莎确确實實感受了出來。它曾經讓她對它的擁有者充滿畏懼,如今,即使過了這麼多年,這種深深烙印在她心底的恐懼也依然沒有減弱分毫。她告訴自己必須冷靜應對,否則稍有不慎,就會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我需要向您說明一點,”在開口解釋前,盧奎莎先咽了咽口水,“我喜歡吉安,和我對蘇洛的深愛并不矛盾。我活了常人的兩輩子、三輩子那麼久,哪怕是今天死了,也早就什麼都見過,什麼都幹過,也什麼都體驗過了。對于愛情的觀念,早就不局限于和某個人終生綁定的這些小節上面了。當一個人擁有了無限的時間,那麼她自然也會有足夠的時間來得到和完善她理想中的關系,而那種小肚雞腸的獨占欲便會逐漸淡化,直到被徹底地抛諸腦後。我學會了欣賞和享受每一段真摯的感情。蘇洛也好,吉安也好,都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是我的情感和欲望的真實體現。如果您不願意理解我,那就把我當成是一個用情不專、放蕩下流的女人吧。”

兩人會談至今,濟伽第一次正視了這個女人。她的眼神堅定而坦然,閃爍着不屈的意志,嘴角的那抹淺淡笑意,含着對自身、對世界的嘲弄,仿佛在向世人宣告她早已看透一切虛妄。這番話不足以抹除他的疑慮和殺意,但她依然選擇坦誠相告。在一個擁有「王」級别力量的達斯機械獸人族面前,任何的僞裝都徒勞無用。因此,她采取了最兇險的一招,毫無保留地展現自我。此招的風險雖然無窮大,可一旦賭赢了,得到的回報也将是無窮無盡的。

“這次你隻帶了那個男孩,你的契約龍卻沒有來。她在哪?”那一度占滿整個寝宮的殺氣,忽然像退潮的海水般,慢慢平息。濟伽王雙手背在身後,看似随意地問道。

“作為人質,她留在了卡塔特山脈。”

“在别的地方,她随時可以感應到你的動向,唯獨在‘緩沖地帶’,她做不到。”

“恰恰是因為感應能力會受到限制,所以我想,她有可能會想起我曾經的遭遇,進而猜測出我就在你們這裡。不過,請您放心,就算吉芙納知道了我的下落,她也不會寄希望于龍王能派兵前來援救我。龍族的軍隊不會為了一個叛徒冒險攻打您的領地。這裡會很太平,我敢用我的性命擔保。”

這女人一絲不苟的分析讓濟伽也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有幾分道理,然而,他并沒有露出任何能被稱得上表情的神色,而是動作極緩地搖了搖頭,“在我這裡,可就談不上什麼‘自由’和‘尊嚴’了。”

“但是,能得到‘安定’。”盧奎莎馬上回答,語氣中帶着無奈和決絕,“那些東西固然可貴,但在當前的處境下,我已無法兼得,隻求能夠受您庇護,找到屬于我的一片安甯之地。請讓我成為您的幕僚,您的臣下,您的仆從,您的什麼都好。”

濟伽王雙目微沉,似乎仍在思考是否該接受這名龍術士的投降,但他的手卻已經先于他的大腦動了起來。

又是這招!盧奎莎來不及閃躲,就已經升向了空中。無形的氣流托舉着她腳尖離地,懸停在王的身前。這裡沒有鎖鍊,可她的身軀卻無法動彈分毫,仿佛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壓迫着自己。她被動地瞪大雙眼,又驚又恐,與強敵對視。那張冷漠而威嚴的面容近在咫尺,青白色的眼睛過于黯淡不似活人,視線雖落在盧奎莎臉上,卻總顯得失焦,如一潭毫無波紋的死水。一些片段驟然間闖入盧奎莎的意識,那種在鬼門關前徘徊的感覺,勾起了她的絕望,令她回想起那個被他五指緊扣、消除記憶的瞬間。她的身體在濟伽王的控制下無力顫抖,引以為傲的力量在他的面前顯得如此微末。濟伽的手這次沒有扣住她的頭,而是用指尖沿着她的前額、鼻梁往下摸,仿佛一片羽毛從臉上刮過,這個輕柔的動作,像是要把她的靈魂抽走,把她的眼睑蓋起來一樣。當他的手撫過後,盧奎莎竟真的緩緩閉上了雙眼。她想要掙紮,想要抵抗,卻不可控制地暈了過去……

卸去周身的雷壓,讓氣息恢複平穩,濟伽王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麼事情。

大門打開,候在殿外的四将軍接到王的腦電波傳令,立刻邁步而入。盧奎莎癱軟在濟伽腳下,兩眼閉得緊緊的。而他們的王正背向他們,身影在昏暗的宮殿中顯得格外高大而孤獨,仿佛一座受盡風雨洗禮的山峰。幾人走近,互相交換着眼神,心中都有了數。

墨裡厄率先上前,急着說道,“王,若想除掉這個女人,根本無需髒了您的手。請交給我來處理。”

聽了他的話,濟伽轉過身來,視線穿過宮門,投向遠方。“我同意把她留下了。”

幾個将軍面面相觑,表情流露出驚訝。

“渥茲華,”王的目光落在部下們身上,語調低沉,話音卻十分清晰,“那個人類男孩仍舊留在你的軍中,不要傷害他。龍術士則交給哈拉古夏和澈爾你們倆監管。我允許她自由活動,但不能離開這座宮殿,不能去冰原,當然也不允許離開緩沖地帶。每天做了什麼,去了哪兒,都必須向你們報備。有兩個地方,絕對不能讓她去。你們應該清楚是哪裡。”

“遵命。”三人齊聲應道,但有個問題卻纏繞在渥茲華心頭,讓他甚為好奇。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開口詢問,“雖然我對這女人挺感興趣的,但說到底,也隻是個手下敗将罷了。玩玩可以,并不代表我們要長期收留她啊。一個背棄了龍族的龍術士确實不需要去擔心她會給我們帶來什麼威脅,可我們族群中并不缺乏這樣的人才,甚至比她更好。王,您究竟是怎麼想的?”

“我隻是想賭一賭。”濟伽側過身去,輕輕歎了口氣。

“賭……什麼?”澈爾不解地看着他。

“賭這個女人是否會成為我們的助力,賭她是否能如她所願的那樣超越自己,賭她是否能為我——我們種族的未來——創造一絲希望。”男人的話語輕輕飄落,像是微風中的一片落葉。他蒼白的薄唇略顯顫抖,語氣中的疲倦深刻入骨,卻又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靜和堅強。他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時間和空間,穿越了厚重的宮牆,透過将軍們的身體,落在一個遙遠的點上。“自從庫拉蒂德離開後,我就一直在賭。你們也一直支持着我。”從過去的記憶中抽離出來,王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衆人身上,眼裡浮現出四名得力幹将的倒影。“我希望無論什麼時候,你們都能繼續堅定地支持我。”

“當然。我們會照您的吩咐去做。一如既往。”哈拉古夏深深地低下頭,“我和澈爾會嚴密監視盧奎莎的一舉一動,不讓她有任何可乘之機。”

“我不會一直留着她的。但我會給她時間,一段足夠長的時間,直到我失去耐心為止。”朝昏迷中的龍術士投去一瞥,濟伽垂下眼睑,低沉而無力地說。消瘦的臉上,是化不開的疲态。

成為濟伽陣營的客人後,盧奎莎被安排在宮殿深處的一個偏僻房間。這裡遠離王的寝殿和各位将軍的住所,能免受外面冰雪世界的寒冷。入住的第一晚,哈拉古夏帶來一瓶秘藥,聲稱喝下它是她能夠留駐此地的必要條件。瓶中的藍色液體散發出妖異的光芒,暗示着這藥可能含有某種危險的成分。可如果濟伽真想要一具屍體,那他在他們會面時就會做的,而不是現在用毒藥來解決。盧奎莎勇敢地将它一飲而盡,什麼都沒發生,除了她身上的魔力在十分鐘後逐漸消失——它們沒有離開她,而是處于一個被壓抑的狀态無法感應,這與她過去使用過的魔力消除劑的效果出奇相似。藥效持續了三四天,之後哈拉古夏又送來了一瓶新的,規定她每周必須服用兩次這種藥。除此之外,她還被告知,由于濟伽王的命令,她不能前往大軍駐紮的雪原。而吉安則在那裡和渥茲華的軍團共同生活,在大片圓頂冰堡構成的聚落中擁有一個獨立的小屋。兩人的生活軌迹由此被分割開來,平時難以相見。

盧奎莎的住處雖然簡樸,隻有五十多平米,但足夠安靜,吃穿用度也全都不缺,這讓她能夠潛下心來,專注于自己的研究。她需要大量的古籍資料作為參考來激發靈感,但由于活動範圍被嚴格限制在“封印之牆”以内的區域,一旦越界便是死罪,因此,她無法親自外出搜集。濟伽王讓澈爾和哈拉古夏調遣軍團裡的十幾名傳令官前往各地搜羅,以滿足她的需求。經過幾番周折後,盧奎莎房間裡的兩個桌子堆積如山,被各類書籍占滿。不過,它們大多是些沒什麼用的閑書,如各地的民俗故事與傳說、天文星象的解讀、基礎的魔法陣介紹、毫無根據的咒語記載、充滿迷信色彩的惡魔學文獻以及一些十分淺顯的初級魔導知識。真正有價值、能為她的研究提供助益的東西卻是少之又少。她原先在佛羅倫薩的家有不少珍貴的古書,後來在倉促搬到巴裡的過程中,一些書籍不幸散失,但也都盡可能保留并帶走了大部分。然而,那兩個家早已不再屬于自己,所有的珍藏也随着她的入獄而永遠失落。卡塔特倒是坐擁全世界最豐富最完整的魔法藏書,從古典名著到長老們的獨創作品應有盡有,可是她卻難以接觸那些資源。她深深感慨,走收集古籍的這條路進行研究,看來是行不通了。

考慮到「死靈術」的難度和風險,盧奎莎審慎地決定從一種相對更易于掌握的魔法——「亡靈複活術」入手,作為突破口來逐步深入探索。把死物複活為亡靈,和把死物複活成活着的狀态,同屬于“死靈類黑魔法”的範疇。盡管「亡靈複活術」被視為「死靈術」的劣化版,是它的下位替代,但在盧奎莎看來,這仍是一個可行的起點。與「死靈術」相比,它雖然粗陋原始,卻更加現實和可控。

學習任何類型的魔法都需要循序漸進,從易到難。而龍術士利用達斯機械獸人族的身體碎片召喚出機械魔獸的戰術,無疑為盧奎莎提供了一個實際範例。這種魔法雖然屬于召喚系而非純粹的複活術,但它與複活亡靈的魔法有着異曲同工之妙,甚至可以說,召喚機械魔獸的「召喚魔法」,是「亡靈複活術」的一個粗糙但有效的雛形,召喚魔獸的過程,實質上就是對死亡力量的運用和操控,與複活亡靈的核心原理有相通之處。二者間的微妙聯系,讓盧奎莎感到振奮。當然,這充其量隻是一種簡陋版的「亡靈複活術」,離最高級别的「死靈術」領域相差十萬八千裡遠,然而,其中蘊含的深刻原理和技巧,卻十分值得借鑒。

盧奎莎頭一個月的工作重心,便放在了她得心應手的「召喚魔法」上。她全心投入到研究中,每天隻睡六小時,除了飲食和休息外,其餘時間全部用于魔法實驗,幾乎完全放棄了社交。她細緻地推敲召喚魔法的每一個步驟,研究對象是她平常甚少會召喚的小體積魔物——一群以歐洲野貓為原型的機械貓——它們較低的戰鬥力,能确保這間并不寬敞的研究室不遭到破壞。每一次的召喚,盧奎莎都精準控制着魔力的投入量,密切觀察不同數值下這些怪物們的心智水平變化,并詳實地記錄實驗數據和結果。她反複嘗試,不斷修正,以期能從中發現通往「亡靈複活術」的線索,乃至更高階的「死靈術」的鑰匙。

每一種黑魔法,不論其表現形式如何,産生的功效如何,其本身就是在颠覆常理,瓦解自然法則的界限。而在所有失落的黑魔法中,最為關鍵的要素,便是“靈魂”。在神秘學上,靈魂通常被看作是超越肉|體的存在,是生命的精髓和本質。作為一種非物質性的精神實體,它承載着個體的意識、情感、記憶和個性特質。術士界普遍認為,靈魂是永恒不滅的,即使肉身消亡,靈魂依然可以繼續存在或轉生。簡單來說,人死後,靈魂會有一個歸處,所謂的複生,就是讓靈魂與物質重新建立聯系,以此來喚醒逝去的生命體。這是“死靈類黑魔法”的基本原理。召喚機械獸用的是魔力,而複活亡靈,則必須動用靈魂層面的力量。隻有在這個基礎上,不斷增強靈魂與物質之間的聯結強度,才能精确操控死亡的力量,使之趨近于真正的複活術。駕馭這種強大而危險的力量對盧奎莎而言是種誘惑,她為這堪稱神迹的奧秘深深着迷,感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觸摸到那奇妙而崇高的神之領域的邊緣。曆史上,無數的術士倒在了這道門檻前,無法跨越。盧奎莎知道前方仍有很長的征途在等待着自己。若上天能夠垂青于她,賜下足夠多的智慧和幸運,也許終有一天,她将觸及那個崇高領域的門檻,創造并實現複活亡者的奇迹。屆時,整個魔法史都會記下她的卓越成就,她将成為一個裡程碑式的偉人,她的姓名也将流芳百世,響徹古今。

盧奎莎的世界從此隻剩下了魔法書和實驗室。有時,她會因為某個複雜難解的問題而徹夜不眠;有時,又會因為一次不盡如人意的實驗結果而感到沮喪。那些動蕩不安的日子似乎悄然遠離了她。生活中的所有不确定性都已經消失于濟伽王提供的這間遮風擋雨的庇護所,使她安然地享受起現狀。但在内心深處,盧奎莎偶爾還是會追憶過去,為自己的半生榮辱淡淡感慨。在她作為龍術士訓練生跟随奧諾馬伊斯身邊時,也曾被老師誇贊過用功好學,但那種程度的努力與如今相比卻顯得微不足道。她成了王的客卿,為他難如登天的願望而服務,每天除了研究魔法,沒有任何娛樂活動,生活過得十分單調。不僅如此,她在研究上也陷入了瓶頸。那是以往無數的先人和智者都曾遇到的瓶頸。盧奎莎并非好逸惡勞、懶惰成性之人,相反,她能力出衆,精明強幹,無論是開店經營、縫制衣物,還是操持家務、烹饪佳肴,她都勝任有餘,完全能夠與傳統意義上的勤勞典範相匹配。隻不過,她的勤勞往往需要用一些甜棗來獎勵。每當研究進行不下去時,她便會懷念過去那些充滿刺激和挑戰的時光。她覺得自己之所以常常感到寂寞,除了生活欠缺激情外,更因為沒有精神和肉|體上的陪伴與分享。她開始越來越頻繁地想念起那些與吉安共度的良宵,想起他用堅實的手臂擁抱自己,深情而熱烈地給予她親吻,想起他明媚動人的笑,以及他貼在自己耳邊低語的甜蜜。負責監督盧奎莎的哈拉古夏将軍和澈爾将軍待她還算和善,但并沒有放松對她的看管。八名受他們驅使的先鋒始終輪流值守在門外,每時每刻都不曾離開。在這令人窒息的看守下,盧奎莎的活動空間幾乎被限定在了屋内,僅有的幾次外出也都至少有四名先鋒貼身跟随,确保她逗留的時間不會過長。每晚,将軍們都會按時到訪,聽取她一天的行程彙報——除了待在屋子裡搞學術研究,她還能做什麼呢?

幽閉的房間看不見外界的天光雲影,隻能用蠟燭鐘和儒略曆計數,以此來知曉又過去了多少天。加入濟伽陣營一個月後的某日——她甚至不知道外面是什麼天氣——澈爾的手下諾敏和噶爾漢,這兩個看守她的先鋒,奉上司之命給盧奎莎帶來了一個書架,好讓她可以有序地整理那些書籍。兩人将書架擡進來,想找個空位放置。房間内的每個位置,地毯,沙發,甚至是床榻之旁,都或坐或躺着大小各異、皮毛顔色不同的貓,約有二十來隻。它們不是普通的貓,每一隻都披着深灰的機械外殼,眼中閃爍的幽藍色光芒如同鬼火。它們身體細長,動作靈活,時而蹦跳,時而安靜地蹲在角落。突然,其中的一隻機械貓輕盈躍起,跳到了噶爾漢的頭上。噶爾漢雖然在先鋒中實力平平,但也不至于被一隻仿真的小貓咪所傷。然而,機械貓的利爪還是輕易地在他的頭皮上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瞬間滲出。噶爾漢憤怒地放下書架,想要掐死這隻機械貓,但盧奎莎迅速出手,将它搶回了手中。

“這隻是個惡作劇。”她笑吟吟道,“您不會跟一隻貓動氣吧?”機械貓在她的懷裡懶懶地舔着爪子,仿佛一隻真正的寵物貓在撒嬌。

“就是,算了算了,一隻貓而已。”諾敏及時上來勸解,拉住了怒氣未消的同伴。

看在同伴的面子上,噶爾漢也不好再發作。盧奎莎吹了聲口哨,在她的指揮下,所有的貓立刻聽話地躲到一邊,把角落裡的空位讓出來。

二人合力擺好書架,諾敏好奇地看着滿地的機械貓,流露出驚歎的神色,“這些貓,無論怎麼看,都好像真的一樣。”

“是的,它們隻是些實驗品,沒什麼攻擊性,不同于那種用來打打殺殺的魔獸。”盧奎莎一邊解釋,一邊把視線落在噶爾漢身上,“隻不過因為你剛剛踩到了它的尾巴,它才會行為過激。”

噶爾漢聽後,也感歎起來,“能讓這些機械獸擁有真貓的智力,模拟出真貓的習性,你可真不簡單。這種技術,與其說是憑空捏造出來一群貓,倒更像是把死去的貓複活了似的。”

兩人正準備走,卻迎面遇上了頂頭上司。“這個書架你還滿意嗎?”澈爾将軍走了進來,向盧奎莎問道。

“太滿意了,多謝您的關照,我終于能好好理理我的這些書了。”

澈爾點了點頭,目光在滿屋子裡的書堆和魔法生物中掃過,“我們給了你這麼多資源,不僅提供了研究的場所,還有豐富的資料供你查閱,你可不要讓我王失望啊。如果還有什麼需要的,随時向我申請。隻要是合理的訴求。”他不欲多待,隻是來例行問候一下這位被濟伽王高看的客人而已,盡管面子上維持着客氣,但澈爾對這個女人可沒多少信任,再待下去,搞不好她真要提要求了。

“澈爾将軍,我确實有。”就在他轉身之際,盧奎莎叫住了他,“長時間的閱讀讓我有些疲乏了,我的身體渴望能活動一下。能不能放我出去走走,透透氣?”

澈爾将軍揚起橙色的眉毛望向她,藍紫色的眸子中閃過一絲幽暗的光芒。他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點頭,“好吧,但不要太久。”他又從門外叫進來兩個人,向他們做了個手勢,“你們陪着盧奎莎女士,确保她的安全。”

盡管盧奎莎對他的謹慎安排感到厭煩,但她的身份不容許她抱怨。她既是客人,也是仆人,能夠擁有的自由是有限的。她感激地送别将軍,在四名先鋒的陪同下,走出了房間。雖然行動處處受限,但呼吸到的新鮮空氣中至少不會摻雜着任何被追殺的恐懼和憂患。她貪婪地吸吮着這裡略顯稀薄的每一口空氣,在這短暫的片刻裡,她忘記了自身的處境,忘記了身後的監視者,隻專注于這難得的散步時光。

四個跟屁蟲在她周圍散開,和她保持着些許距離。建造在浮空岩石上的殿宇非常龐大,他們走了二十分鐘,才走出宮殿正門。周圍的景象讓她暫時忘卻了所有的煩惱。她置身于一塊巨型的行星岩石上,它就像是宇宙中的一座孤島,承載着整座宮殿。宮牆在她的身後矗立,素雅的灰白外壁配上黑瓦的屋頂和青銅色的窗框,在歲月的洗禮和星光的照耀下,呈現出一派滄桑美感。許多怪異而不規則的石塊像環繞着它的光環,在四周靜靜漂浮,蒼青色的火焰盤踞着那些石塊,好似為它們賦予了生命。數百米外的遠處,有一個渦洞正在緩慢旋轉,像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戶。渦洞表面的薄膜散發着能量,那淺藍色的光芒忽明忽暗,猶如在呼吸一般。洞的另一側,是一片被冰雪模糊的畫面。與無垠的宇宙空間相比,它就像是一塊小小的雪鏡,但龍術士的視力已足夠看清。即使見過好多遍這樣的場景,她對這裡的感覺依然是如此震撼。

盧奎莎駐足而望,在大腦裡遨遊太空。這個被稱作“緩沖地帶”的地方看起來就像一個奇特的異世界空間,沒有任何“家”的感覺。實際上,她現在也不确定自己這一生還能否擁有“家”這種東西。

在這裡度過的每一秒,都非常孤獨和寂寞。她的每一個舉動,都逃不過澈爾和哈拉古夏的掌控。看門狗們全天候地堵着她的房門,恨不能化作蒼蠅黏在她身上。而到了晚上九點,這扇門會被敲響,澈爾和哈拉古夏會親自查房,有時是一個人來,有時是兩人同行,準時得好似上班。隻有當他們在一起睡覺時,才可能提前或延誤。但這種情況并不多見,因為哈拉古夏很少會答應澈爾的求歡,兩人最多半個月才睡一次。噢,那也比她強。自從來了這兒,她就像住進了一個冰窖,再也無法從他人身上獲得一絲溫情。

濟伽傳召她的頻率,比澈爾和哈拉古夏同床共枕的機會還要低,可能是因為他經常處于昏睡中的緣故。據盧奎莎觀察,他每天清醒的時間還是和原先差不多,并沒有明顯的減少。盧奎莎本以為他會由于病情的加重而越來越虛弱,但事實并非如此。有時候,他的寝宮會緊閉大門,禁止任何人出入,仿佛藏了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裡面是什麼人?他們在談什麼?是不是有什麼高人在給他調理身體?可惜的是,盧奎莎不被允許知道太多。每當這時,她總會被哈拉古夏、澈爾和他們的部下攆回自己的住處。她渴望能更多地了解濟伽。這位病榻上的王者雖然面容憔悴,但氣度依舊不凡。他已經成為盧奎莎睡前自|慰時的幻想對象之一。她經常自|慰。沒有床伴的獨居生活令她寂寞難捱。她常常會想起吉安,想起逃難路上的那些露水情緣,想起蘇洛,懷念他成熟健碩的軀體,想起他們最後的一次做|愛……甚至偶爾還會記起自己和阿爾斐傑洛在佛羅倫薩家中地下室大幹的那場。那些溫存的感覺,那些歡愉的交合,那些背德的快意,那逐漸遠去的一張張臉,有時就像昨日的畫面一樣,清晰和生動。

回憶牽動着盧奎莎的思緒,身後傳來的男人警告聲讓她倏然一怔。“在這裡看看就好。再往前一步,就别怪我們不客氣了。”諾敏嚴肅地對她說。

盧奎莎隻好恹恹地回去。

加入濟伽陣營三個月後的某天——她依然不知道外面的天氣如何——王的傳召令突然到達,要求她彙報研究的進度。盧奎莎懷着忐忑的心情來到他的寝宮。這事急不來,所以她在回話時表現得相當沉穩和謹慎,而且還不忘安撫他的情緒。

“陛下,今日我有幸向您彙報關于‘死靈術’的研究進展。”王的客卿站在寝殿中央,手中握着一本厚重的筆記,上面是她對實驗數據的詳細記錄,“我長話短說,死靈黑魔法的核心在于靈魂的操控和喚醒。但遺憾的是,靈魂與物質世界的聯系難以捉摸,無論用上怎樣的咒語、藥劑或法陣,幾乎都沒什麼效果。靈魂的奧秘自古以來就鮮有人能真正觸及,這是困擾全世界術士的難題。我想了很久,決定換一種思路,從召喚魔法入手。”

濟伽王目光向下,望着爐火,臉上表情凝重,對盧奎莎的每一句話都格外關注。

“龍術士的召喚魔法,完全可以被類比為一種‘創生’。通過獻出自身的魔力,創造出具有物質實體的魔物。若将這一過程視為‘從零到一’的蛻變,那麼,跨越生死界限,與逝去的靈魂共鳴,使其重新在物質世界中顯現,不也是同樣的過程嗎?”話音剛落,龍術士便展示了這項能力,随着她的召喚,一隻小巧敏捷的機械貓應聲出現在二人面前。盧奎莎伸手逗弄它,想引它過來,但機械貓隻是回頭喵喵叫了一聲,便不再理會她。“唯一的區别是,召喚這隻貓,我僅需運用自己的魔力。我的魔力存在于物質世界,随時随地都可以調用,因此召喚過程才顯得如此輕而易舉。但是,靈魂卻存在于非物質世界。從非物質世界召喚靈魂,就如同水中撈月,看似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實則卻謬以千裡。這也正是曆代先賢們始終突破不了的難關。”

她說到這裡,偷偷擡眼,細心觀察濟伽的反應。隻見他依然目視着火爐,眉頭卻微微皺起,似已流露出不滿的迹象。盧奎莎心中一緊,但随即又鎮定下來。她與這位王已有過多次交流,對他的脾性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在他面前,她有時會感到壓力巨大,擔心自己哪裡說得不夠妥當,觸怒到他;有時又會有種莫名的享受,仿佛在期待他給予自己壓力。

“您再看看這隻機械貓。”盧奎莎指向那隻早已跑到濟伽床底的貓。它似乎對這個陌生的環境感到害怕,大半個身子躲在陰影裡不敢出來。“瞧這生人勿近的樣子,毫無疑問是應激性回避行為,這充分證明它的智能已經與真貓無異。以我過去多次的實操經驗,創造出這樣的貓對我來說并不困難。”她翻開筆記,“結合近幾個月的實驗數據看,魔力的投入量與魔獸的智能并無直接關聯,也就是說,并非動用的魔力越多,它就越聰明。這是合乎邏輯的。否則,最聰明的機械生物就該是機械龍了。”

“你的結論是——?”

“結論是,召喚魔法終究是召喚魔法,再怎麼努力,最多也隻能做到這個程度了。不過,最近我又有了一個新想法。無論是研究室裡的那些沒什麼危害的野貓,還是我平常更習慣操控的獅鹫,翼龍,或者七個頭的獵犬,這些東西都是用達斯機械獸人族的機械碎片結合我的想象誕生出來的造物。可如果,我直接用貓或者獵犬的屍體呢?再進一步的話……我還可以試試用達斯機械獸人族的……屍體。”她頓了頓,看到濟伽王臉上的忿怒表情,連忙補充道,“這樣的嘗試,或許能帶來意想不到的結果。當然,這需要您的首肯。如果您對此有任何顧慮或反對意見的話……那麼,我的研究可能無法再繼續深入下去了。”

“……”

“陛下,我願意傾盡我的一切,隻求能赢得您的信任、鼓勵,以及更多的耐心。前方的路固然崎岖漫長,但我會陪着您,和您一起走下去。”

聽完她的全部陳述,濟伽沉默良久,對這項研究的困難程度有了更深的認識。“我考慮一下。”終于,他緩緩松開眉頭,側過身,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然而,盧奎莎卻故意放慢了動作。在行完屈膝禮,擡頭朝他仰望過去時,那雙淡紫色的眼睛波光流轉,流露出一種别樣的暗示。濟伽王目光看向她,似乎剛剛注意到她的衣裝。為了今日的觐見,她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身奶油色的吊帶露肩低胸長袍盡管樣式簡約,沒有過多的花紋修飾,但穿在盧奎莎那天生衣架子般的完美身材上,卻是相得益彰。輕軟的絲紗布料貼合她優越的身體曲線,凸顯出成熟女人的韻味。左側胸口處還别着一枚時尚感十足的玫瑰胸針,為整體造型更添一抹亮色。

這件長袍是盧奎莎對研究感到厭倦時,利用閑暇時間制作的。哈拉古夏送來的衣物雖然質地優良,但是對她來說顯得太素了。這位天才縫紉家便在它們的基礎上進行了巧妙改良,為自己打造了幾條既适合出入宮廷又不失個人特色的長袍。她裝扮得如此用心,多希望濟伽王能夠誇贊她兩句,甚至留下她伺候。但不知是濟伽沒有領會盧奎莎的意圖,還是對她興趣不大,他最後隻是淡淡地讓她退下。

盧奎莎心事重重地走出寝殿,四個先鋒像影子般默默跟上。她對這些以護送為名執行着監視任務的家夥的存在恍若未覺,滿腦子都是濟伽,自我反省着該怎麼才能求得他的垂愛。是她表現得還不夠好?還是她不該如此直接地将他定為目标?或許下次可以換個方式,求他通融,讓她能見見吉安。那個令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這幾個月來一直都沒有機會重逢,盧奎莎對他甚是想念。十幾米外的前方有一個拐角,傳來了一些說話聲,透過這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她忽然聽到了渥茲華的聲音,随後是一個能讓她心率加快、眼中放光的聲音。吉安居然在這裡?就像一個感官出色的偵察兵那樣,龍術士豎起耳朵,穩住步伐,等待與他的相遇。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和樂觀的人?”渥茲華說道,“這裡一年四季都如冬,氣候惡劣,物資匮乏,和你曾經生活的地方差别那麼大。但我看,你已經能夠應對自如了。”

“我想是的,将軍。雖然環境艱苦,卻别有一番趣味。”吉安回答,“我喜歡和雪橇犬們一起奔跑,參與你們的捕獵行動,也學會了如何鑿冰垂釣,還跟着您的士兵學習如何用海豹皮做衣服。雖然開始有些困難,但現在我已經熟練掌握了那些技藝,甚至都有些迷上了呢。”

盧奎莎繼續往前走,直到和他們在拐角處碰面。渥茲華一見到她,眼眸便彎成了月牙狀。令人驚喜的是,吉安竟真的跟在他的身邊。這是盧奎莎在“緩沖地帶”的三個月裡第一次與他相見。

“我帶他來參觀這兒的宮殿,他還是頭一次來呢。”渥茲華轉頭看向吉安,臉上蕩起一個寵溺的笑,“我們再去那邊的觀星台看看怎樣?從那裡眺望這漫天的碎石與星光是最好的,你一定會喜歡。”

“聽上去真不錯,将軍。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他還是像從前那樣英俊,穿着由鹿皮縫制而成的簡單裝束,身上毫發無損,除了兩頰有一些因為寒冷而呈現出來玫紅色——還遠遠沒有到凍傷的程度。以濟伽大軍每一個人的雷壓作為屏障,軍隊駐紮地籠罩在一片甯靜之中,那道透明的屏障隔絕了外來的寒風,使冰屋周圍的氣溫遠比外界溫和,即便是普通人的體質也能夠承受。如果說這裡的生活給他帶來了何種變化,那大概就是那雙怎麼也不肯看向她的眼睛了。它透亮清澈,像一塊綠寶石,每次看向她時,都是那樣的熱切和坦率。可如今,它卻在避開她。覺察到盧奎莎久久不動的目光,吉安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的情緒,但他極力掩飾了過去。他堅決不跟她說話,連最起碼的表面功夫都不做。這個心思細膩、八面玲珑的少年,又一次改換門庭,并且對這個現實表現得如此心安理得。盧奎莎幽幽地看着他,心底的情感雜亂無章,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樣不是滋味。如果渥茲華此時不在場,她鐵定會沖上去與吉安相擁,即使他态度冷漠,不願配合。然而,她所有的渴望和沖動,都在渥茲華将軍自鳴得意的目光和他挑釁的舉動下被生生扼制。他突然摟住吉安的肩膀,那力道近乎蠻橫,仿佛在向她宣示主權。盧奎莎明白了,這一切都是這個男人精心策劃的。他算準了她今天這個時候會出現在王的寝殿外,故意領着吉安過來,好讓她親眼瞧見這一幕,用這種方式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吉安是屬于他的奴仆,不再是她可以随意接觸的人了。

“快,和你過去的主人道個别。”渥茲華摟着吉安,朝盧奎莎緻意而去。那雙狹長的琉璃色瞳眸中,盡是優雅而得意的笑容。

一陣氣氛壓抑的沉默橫亘在三人之間。吉安面無表情地低了低頭,算是向盧奎莎打了個招呼,但依然什麼話也不說。

渥茲華和吉安從她的身邊走過,留下她和四名先鋒在原地。盧奎莎捏緊了手中的筆記本,命令自己不許回頭。這場較量才剛剛開始,她不會輕易言輸。今後的日子還長,走着瞧吧。

LVII

- 四年前 -

荷雅門狄坐在三樓卧室的八角觀景窗前,手裡捧着一本厚重的書。

那些由一個個龍語字母書寫成的娟秀文字,在她的眼中變得毫無意義,仿佛隻是些空洞的符号。她的眼睛雖然聚焦在上面,然而,真正看進去的内容不超過十行字。她的心思就像高山上的白雲般飄忽不定,全然不在書頁上。

窗外的風景在陽光下美麗如畫,而她的心事卻越來越沉重。她久久地盯着那些字,覺得自己可能出現了一些幻覺。枯燥的文字突然之間像是被賦予了某種生命似的。它們從書本中掙脫出來,在她的眼前漂浮舞動,最終組合成一個人名:EMeiS。

荷雅門狄歎口氣,稍稍閉了會兒眼睛,試圖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書本上,然而,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穿過貝殼挂簾的間隙,飄向了床頭櫃。那上面,還有另一本書,某頁夾着一張标簽,正等着她和雅麥斯一起閱讀它。可是,和她約好的那名火龍族男子,已經三天都沒有出現過了。

三天。自從雅麥斯偷親了她的面頰後,他就再也沒有來。這段時間,她已不知多少次想起那個場景。此刻,那個倉促間完成的吻,又開始在她的心尖撓癢,讓她忍不住重溫和回味。她發現,自己竟有些懷念那個被他擁吻的感覺。那種溫暖和親密,讓她陷入深深的眷戀。

荷雅門狄嘗試換個姿勢,希望這樣能驅散雜念,讓自己更專注一些。她挺直身體,放松肩膀,甚至還伸了一個懶腰。然而,無論她如何努力地将雅麥斯的臉從腦海中抹去,那張臉總是如影随形地浮現出來,越來越清晰,如同一棵古樹般在她的心頭深深紮根。

偏偏是那頭火龍……

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要被動地等待着他,為什麼要被他牽動着情緒,為什麼要忍受他一直避着自己。憑什麼啊?

氣急之下,荷雅門狄扔下了手中的書,沿着螺旋樓梯飛奔而下。一股沖動驅使着她踏上尋找雅麥斯洞穴的路。她必須親自找到他,弄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急切得像一位充軍的士兵一樣,毫無顧忌地跑出居所外的小道,連迎頭遇到的兩個向她打招呼的守護者都隻是匆匆瞥了一眼就繼續前進。但是,在疾步走上山路,瞄到“龍之淚”北岸的幾個雄性火龍族成員的身影後,那股滿腔的憤慨情緒卻忽然像啞火的炮彈般被澆滅了。費揚斯等五六個族人似乎沒有注意到怒氣沖沖的首席龍術士從上方經過。他們在玩遊戲,将石頭抛向大海,比賽誰能夠讓它們在水面上彈起的次數最多。因此,他們的眼睛除去彼此嬉戲的笑臉外,就隻看見了那波光粼粼的清澈海水和不斷跳動的石頭了。

停在遠處的女孩附着了一些魔力在自己耳部,偷偷聽了會兒他們的對話,隐隐捕捉到關于什麼賭約、輸赢之類的字眼。他們的笑聲彙成一片,氣氛輕松愉快,仿佛有什麼事讓他們特别開心。荷雅門狄突然靈機一動,閃過一些念頭來。就這麼直接跑去質問雅麥斯可能并不是一個恰當的作法,不如先迂回一下,打探清楚他的近況。在做了一個深呼吸後,她運用漂浮術,身姿優雅地飄向下方的海岸,主動朝幾人問了好。當她靠近時,玩耍的男人們停止了嬉笑,一齊叫她“首席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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