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雅門狄走近這群窮極無聊的火龍族族人,意味深長地掃視着他們的臉龐。“私底下就不需要用敬稱了吧,怪别扭的。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這個女孩平日裡總是給人一種高冷而難以接近的感覺,但此刻,她卻主動跑來與他們交流,展現出難得的親切。她這樣做的目的,是想要拉近和他們之間的距離,借機打聽什麼消息嗎?衆人對此頗感好奇。不過,她既然是雅麥斯的契約主人,費揚斯和翁忒斯自會待她比一般的人類更友好些,根本無需她刻意為之。
“您這是要去哪裡啊?”費揚斯明知故問道。這裡離雅麥斯的洞穴并不遠。荷雅門狄的出現讓他産生了很自然的聯想。
此時,幾人紛紛靠攏過來,将女孩圍在中間。他們都是火龍族中最出色的一批青年才俊,年輕力壯,個頂個的高大和威猛。翁忒斯、費揚斯、紐因斯的身高已經和雅麥斯在伯仲間,愛薩斯、裡歐斯這兩位更是比雅麥斯還要高一些。幾名火龍族男子中,最矮的阿布諾斯都有一米九。荷雅門狄被這群“巨人”包圍,不免心生一絲壓力。
她盡力保持鎮定,勾起一個甜美的笑容回應道,“我隻是路過。你們今天看起來心情很不錯啊,這樣悠閑。”
“隻是玩些無聊的小把戲罷了。您也有興趣?”翁忒斯問她。
“我知道,這叫‘打水漂’。”荷雅門狄說,“不過,你們把石子往龍海裡扔,就不怕造成什麼環境污染嗎?我是說,那些石子丢下去後浮不上來,全都沉積在最底部,似乎不太好吧?”
“沒事,卡塔特山脈的地形雖然穩定,但環境卻并非一成不變。族長和長老們會負責修繕的。”費揚斯回答,“像這樣的小工程,他們隻需動動手指就能恢複。我們隻管玩就是了。”
荷雅門狄的白眉毛揪起了一會兒,“哦,如果是用魔力隔空取物的話,倒是不難。但處理這麼大量的、分散的石子,隻怕也挺累人的。”她把臉湊近,道,“我想,你們應該不是用魔力把它們扔下去的吧?我實在好奇,要怎麼樣才能讓石頭在水上飄這麼多次?”
“您是指這樣嗎?”費揚斯随手扔了一顆石子,演示給她看。那顆光滑的小石塊在水面上連續跳躍,激起了一串水花。衆人遠遠看着,目睹它跳了20下,才最終隐沒。
“太厲害了!”荷雅門狄止不住驚呼。
“這不算什麼。我最好的記錄是35下,但也隻是很普通的水準而已。”
“我小時候也玩過……”白發的少女回憶起來,“大概四歲的時候吧,和一群比我年長些的大孩子們玩這個遊戲。他們扔得可好了,石頭可以在水上啪啪啪彈好多下,就跟你一樣。但我就不行了,總是掌握不好技巧,漸漸地也就不愛再玩了。”她眼睛發亮,興奮地問,“我看你們剛剛比賽的樣子,感覺你們都是高手啊。能不能教教我這其中的手法?”
“您要找扁平的石頭,像這樣扔。”翁忒斯走過來,給她做示範動作,“重心要低,姿勢要蓄勢待發,讓石頭旋轉着飛出去,速度也要快。和水面的夾角維持在二十度上下,這樣最好。”
荷雅門狄照他的指示做,然而事與願違,她一連試了許多次,最多也隻能讓石頭彈五到六下,有的甚至隻彈跳了兩三下就沉了底。
幾頭火龍笑了起來,顯得無奈又快活。在歡樂的氣氛襯托下,紐因斯和阿布諾斯也忍不住加入戰局,裡歐斯、愛薩斯則在一旁幫忙計數。荷雅門狄不願落後,一次次地扔,經過十數次依舊不甚理想的嘗試後,她的技巧開始趨于熟練。終于,在一次嘗試中,她成功打出了16次的水漂,創下了自己的最佳記錄。衆人都被她的進步所驚訝,紛紛表示贊歎。
“好,我們來比賽吧!”女孩的自信心頓時高漲,将目光盯準了費揚斯,向他發起挑戰,“如果我赢了,你就回答我一個問題。”
“喔,我猜,這個問題肯定和雅麥斯有關吧?”費揚斯雙手抱在胸前,笑道,“用您的從者當賭注,可不是個好主意。”
“你不敢嗎?”
“您都這樣說了,那我也隻能恭敬不如從命了。”
“好,你先來。”
荷雅門狄退後幾步,看着費揚斯轉身準備抛射。随即,他投出了一個27漂的好成績,臉上立刻挂起鋒芒畢露的笑容。很明顯,身為初學者的荷雅門狄幾乎不可能超越這個成績。他回過頭,盯着毫無勝算的首席,等着看她還能做什麼。
荷雅門狄盡量裝得若無其事。她走到幾米外,環顧了一圈後,從海邊濕潤的泥土裡撿起一塊邊緣特别光滑的扁石頭。然後,她彎下腰,讓身體微微向前傾斜,以一個合适到幾乎完美的角度,将它抛擲出去。
那顆幸運的石子在水面上輕盈地躍動着,連續彈跳了17下,就在它即将沉沒下去時,卻又奇迹般地飄了起來。龍海上一陣忽然而來的微風,改變了它的命運。小石子在空中唱着歌,仿佛在完成一首優美的舞曲。它接着又靈動跳躍了11次,在遠離岸邊三十米外的位置,最終找到了它的歸處。
荷雅門狄的成績被定格在28漂。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他們銳利的龍眼睛不會看錯這一幕,是首席赢了。
“好了,現在該你兌現諾言了。”女孩挺起胸膛,“我要你告訴我,雅麥斯這幾天在做什麼?為什麼一直都見不到他的人?他有沒有來找你們說過什麼?或者,你們有沒有跟他說過什麼?”
“這是四個問題。”費揚斯說。
“我一次性提出來的,沒錯,你懂我的意思就行。”她堅持道,“你該回答我了。”
“不,這和一開始說好的不一樣。”費揚斯搖搖頭,“而且,我可以很肯定地說,您剛才作弊了。”他的話讓衆人一驚。“那陣風來得蹊跷,我很确定,那是您使用風魔法操控的結果。靠耍賴得到的勝利,是不能作數的。”
手段被當衆拆穿,荷雅門狄憋着嘴說不出話來。她原本已經問出來的話,也都被堵了回去。機敏如費揚斯早就猜到了她的心思,不打算透露半句,但他也不好太拂首席龍術士的面子,于是,趕緊對其他幾人使眼色,希望他們能站出來打圓場。
裡歐斯不忍讓這個少女難堪,何況他确實有話想對她說。他溫和地開口,“本來也就是随便玩玩的,何必搞得這麼認真呢?這樣可就違背遊戲的初衷了。”他試圖轉移她的注意,“首席大人,上次聽雅麥斯說,我們之前從人界給您捎來的一些書,似乎不太符合您的心意。真是大意的疏忽啊,沒有能了解到您的信仰和喜好。我該早一些找機會跟您緻歉的。”
盡管這頭火龍長得五大三粗,體壯如熊,但他的性格在年輕的火龍族中卻是出了名的溫柔和善解人意。他一直對荷雅門狄很客氣,作為禮尚往來,荷雅門狄也願意用笑臉相迎他。
她從尴尬的境地中回過神,掩嘴笑笑,“啊,沒有關系的,裡歐斯。這是個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你要是再糾結下去,倒要讓我感到不好意思了。”
對好友拍馬屁之舉深感無奈的愛薩斯扶了扶額,為了讓話題不要再圍繞着雅麥斯轉,他趕忙說,“裡歐斯,那套書是我弄來的,要賠罪也該是我呀。不過,你負責收集的那些貝殼,據說相當受首席的喜愛啊。”
荷雅門狄轉轉眼珠,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她看向裡歐斯,微笑道,“你當初給我的貝殼,還多出來半箱沒用完,至今都存放在雜物間。那些貝殼,放在洞穴裡做裝飾也是非常好的。你們如果有誰要,可以上我那裡拿。對了,我一直很好奇,你們平時都住在哪兒啊?我來卡塔特也一年多了,可是見到你們的次數卻屈指可數。這個地方實在是太大、太大了。”
盡管是帶有目的性的詢問,但荷雅門狄對這個問題的興趣卻是真實的。她之所以覺得見到這些龍的次數少,是因為火龍平時都栖息在自己深不見底的洞穴裡。相比之下,反倒是海龍更容易在龍海上見到。
衆人見荷雅門狄心情頗高,考慮到這并非私隐,便坦然交代了各自住所的位置。費揚斯居住在“龍之鱗”,他的洞穴正好位于他舅舅朱利斯工作室的上方。翁忒斯住在與費揚斯相鄰的一座山,在“龍之尾”的山腳安家。阿布諾斯和紐因斯是上下鄰居,住在“龍之頸”。愛薩斯則在“龍之牙”,他的洞穴與在阿爾斐傑洛之亂中不幸離世的高德李斯挨得頗近。六人中,離同伴相對最遠的是裡歐斯,他的居所在“龍之翼”的高處,從洞口俯瞰下去,可以清晰地看見那片埋葬着諸多族人屍骨,終年青煙不斷的慰靈地。
了解到這些的荷雅門狄愈發被激起了好奇心。她緊接着又問,“那‘龍之巅’的龍穴中,除了雅麥斯外,應該還有别的火龍住着吧?那裡的山洞那麼多,總不可能都空着。”
“胡戈蒂斯長老就住在‘龍之巅’。”裡歐斯說,“他是我族首屈一指的裁縫,制得一手好衣裳。您在冊封典禮上穿着的那些禮服,正是胡戈蒂斯長老花費半個月的時間精心縫制而成的。還有雅麥斯的那套,也出自他的手筆,隻不過是更早些時候就做好的。”
荷雅門狄聽後,不禁對這名長老的技藝表示欽佩。
“門德松提斯長老原本也住在主峰半山腰的洞穴,”愛薩斯補充道,“但是近幾百年來,他更多地選擇在龍神殿東南角的偏殿居住。作為衆長老之首,他理所當然享有族長給予他的特殊恩典。”
翁忒斯以深沉的目光掃視着他們,眼神中懷着強烈的焦急和無奈。他見荷雅門狄屢次把話題引回雅麥斯,心中早已有了定數,知道阻止不了這位執着的少女。他選擇直接了當地問出她的想法,“首席,您該不是想要參觀雅麥斯的洞穴吧?”
“這個啊,”荷雅門狄假裝吃了下驚,然後說,“我每次跟他提這事兒,他都顯得非常抵觸,我也搞不明白是為什麼。你們火龍族對領地的保護意識就那麼強烈嗎?以至于别人連半步都不能踏入啊?”
“确實有一部分火龍把領地的獨立權和隐私權看得很重,然而像雅麥斯那樣極端的,卻也是少數。”阿布諾斯悠然一笑。
荷雅門狄馬上附和道,“你也覺得他很極端吧?我也這麼覺得。他的行動,簡直偏執到有些不可理喻了。”聽到她的評價,阿布諾斯、愛薩斯、紐因斯和裡歐斯這幾人都不禁捧腹笑了出來,讓女孩顯得十分不解。“你們笑什麼?難道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她迫切地問,“噢,你們一定要告訴我!”
“首席大人,”裡歐斯半開玩笑地向荷雅門狄發出邀請,“倘若您想要參觀一個火龍的龍穴,我将非常歡迎您到我的居所做客。”
“這可不行。”愛薩斯立刻冒出頭來反對。
幾人互相打着馬虎眼,笑着離開了。最後,就隻剩下費揚斯和翁忒斯還留在荷雅門狄身邊。
“費揚斯,”她轉向這頭火龍,認真問他,“你真不打算回答我前面的問題?”
“您那是作弊行為。”他頗為無奈地聳起肩,“要麼,我們重頭再比過。”
荷雅門狄當然不可能赢過他,幹脆問道,“雅麥斯他最近……沒什麼事吧?”
“他病了。”翁忒斯不假思索地說。
“什麼?”荷雅門狄臉色蓦地一變,“他生什麼病了?為什麼我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難道不是生理上的……?”
翁忒斯深吸一口氣,沉聲道,“總之,他病了,病得還不輕。您就别去打擾他了。給他些時間獨處,待他自個兒養好了,也就沒事了。”
“對,您千萬别去找他。”費揚斯馬上就明白了友人的用意,緊随其後說道。他和雅麥斯打完賭的第二天下午,雅麥斯就因為忍不住見了荷雅門狄從而輸掉了賭約,這在他們的小圈子中已是衆人皆知的事。盡管他們不清楚主從倆那天見面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但火龍王後裔那殷勤備至的身影在接下來的三天都沒有出現在首席居所,這顯然是刻意而為。費揚斯覺得,雅麥斯不可能天真到假裝那個賭還在進行,想以此蒙蔽他這群消息靈通的夥伴們。他對荷雅門狄的突然冷淡在費揚斯、翁忒斯等人看來毫無意義,純粹是多此一舉。因此,翁忒斯才會暗指他“有病”。更具體地說,他得的是心病,或者說,是腦子出了什麼問題。
然而,荷雅門狄卻對整件事情的原因毫不知情。她疑惑地眯眼蹙眉,追問這些火龍,“究竟為什麼?”
“就像您之前說的,他不喜歡自己的地盤被人随意踏訪。”翁忒斯提醒道。
荷雅門狄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她當然記得雅麥斯對于她一度想要窺探他領地的反感,那時的他總是氣勢逼人,精力過剩,有時候甚至讓人感到有些過于強勢。她從未想過這個身強體壯的火龍會因為疾病而倒下,更難以想象他此刻在巢穴中恹恹無力的樣子。這讓她的内心生出了許多擔憂。
然而,她也并非全然相信翁忒斯和費揚斯的話。倘若雅麥斯真的生病了,為何她沒有從其他人口中聽到任何風聲呢?族長和長老對此居然也不聞不問?
對于這兩頭火龍阻撓她的用心,她感到十分可疑。他們堅持不讓她接近雅麥斯,其中必有蹊跷。
還是得見到他的人。她想。既然他的朋友們聲稱他病了,那麼,自己作為他的契約者前去探望,自然是合情合理的。
荷雅門狄決定違背這兩人的“逆耳忠言”。盡管表面上看似接受了他們的建議,轉身返回了居所,但實則,她偷偷在某處婆娑的綠影中等了好幾分鐘,确認費揚斯和翁忒斯已經不在了後,便毅然決然地踏上了前往雅麥斯洞穴的路。
過去的那麼多時間裡,荷雅門狄有無數個機會可以在雅麥斯離開首席居所後跟蹤他。但她沒這份惡趣味,始終覺得這樣做太過于輕浮。現在,她精準定位了那個心目中的洞穴,朝它遠遠地望了過去。盡管從未踏足此地,可她堅信這就是雅麥斯的家——洞外小園子裡盛開的栀子花,讓她确信無疑。她聽到有笛聲從中傳出,但此刻,它停住了。當荷雅門狄走近後,她發現雅麥斯不止在洞口栽種了他之前提過的栀子花,還養了玉樹花和一小片色彩缤紛的郁金香——紅色的、黃色的、粉色的,它們與洞壁上攀爬的淺紫色鐵線蓮共同構成了一副絕美的畫面。這些花卉的存在,展示了雅麥斯不為人知的一面,讓荷雅門狄内心微微蕩漾。她站在洞口,靜默片刻,悄悄朝那幽深得幾乎不見光的洞穴内部凝望。裡面的人肯定已經覺察出她的到來,因為他不再吹笛子了。他沒有出來迎接,也沒有明确反對她的探訪,既然如此,荷雅門狄便準備進去了。然而,洞内卻突然傳出一個聲音,嚴厲地呵斥道,“不要進來。”她稍作等待,随後,巢穴的主人——雅麥斯,緩緩走出了陰影,駐留在離她數米遠的地方。他的臉仍藏在暗影之中,隻有身體被洞外透進來的陽光照及。
“雅麥斯!”隔着這段距離,她叫他的名字。
“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雅麥斯的語氣有些急促,似乎在責怪她不該出現在這裡。
“我是你的主人。”荷雅門狄脫口而出,本意是想要拉近和他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