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VIII
- 十六年後 -
T比他的同行者更早醒來。當荷雅門狄揉着眼睛緩緩起身時,他早已遠遠地離開結界範圍,在晨曦下練劍了。地上放着他準備好的食物,一如既往。
荷雅門狄到小溪邊清洗面部和口腔,吃過早飯後,一時興緻所緻,拿出了隐沒在異次元空間的佩劍,和T比劃了兩下,不出二十個回合落敗了。點到為止的切磋結束後,二人重新整理行裝,繼續踏上路程。馬匹在晨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精神,蹄鐵踏出清脆有力的聲響。它們的速度雖不快,但勝在耐力強,終于在太陽徹底西沉前,将兩人送到了一個住戶稀少的小村子。遙遙望去,遠方的山麓隐沒在夜色下,像一個躺卧着的巨型生物。此時,旅程已過了大半,但終點的位置尚不明朗。馬特勞山橫貫東西,範圍廣闊無比,因此,隻能借助于當地人的指引,來确定真理教據點的具體位置。這個偏遠的小村莊似乎并沒有旅店可供投宿,他們便就近睡在村外的橋洞下,打算等天亮後再找人問路。
一夜過去,兩人開始向村民打聽附近山區的情況。T稱呼荷雅門狄為“小姐”,自己則扮演成護送她的保镖。人們見他倆面生,操着外國口音,再加上租得起馬,舉止和穿着也非常得體,一看就不是窮困潦倒到需要求助真理教派的人,突然問起這事兒來,顯得十分奇怪。雖說真理教派已沉寂多年,相關話題早就不存在顧忌,但人們對于外來人天生防備的心理非常高,因此,沒有人真敢回答他們。倒是村口一個賣蜂蜜的小販,對兩人頗感興趣。出于攬生意所需,他熱情地招呼了這對男女,詢問他們需要什麼。
“你們二位是外地來的吧,來了這裡,可一定要嘗嘗我們這兒特産的洋槐蜂蜜。清香甘甜,儲存時間長且不易結晶,對人體有很好的滋補作用。”
“嗯,确實不錯。小姐,您看呢?”T用蹩腳生澀的當地話回應着,扭頭向荷雅門狄征詢意見。他們商量過後,決定買下兩罐。
小販滿臉堆笑、動作利落地為客人包好蜂蜜,妥帖地交到T的手上,接過他遞來的銀币。“你們想知道什麼盡管問。我雖說不敢稱是‘包打聽’,但一定能給你們提供有用的信息。”
“你知道真理教派嗎?”荷雅門狄問道。她的匈牙利語說得明顯比T要流利。
小販立刻手舞足蹈地講述起來,向他們詳細介紹真理教派的興起背景。那是在半個多世紀前的“鞑靼之災”結束後,王國百廢待興的艱難時期。那時候,匈牙利全境淪喪,大部分領土被夷為平地,繁榮的村莊幾乎消失殆盡,到處都是屍骨骷髅和斷壁殘垣。生靈塗炭的戰争持續了一年有餘。若不是蒙古的汗王恰好離世,使敵軍停止了繼續征伐的決心,給了這搖搖欲墜的王國一線生機,否則曆史的滾輪究竟會如何碾過,誰也說不清楚。
戰敗所産生的沮喪情緒亟需安撫,民間信仰因此蓬勃發展,廣泛傳播。真理教派應運而生,成為當時人們尋求心靈慰藉和思想解放的重要渠道之一。
“他們最大的聚集地,據說就在馬特勞山區。”T溫和地說,“你清楚該往哪裡走,才能找到那個地方嗎?”
“你說的是總部吧?早就沒有啦。當年,英諾森五世号召匈牙利王發起十字軍對真理教進行殘暴鎮壓,把整個教派一鍋端了。殺的殺,抓的抓,剩下的人也在絕望中吞毒而亡。那真叫一個慘呐。事後還有傳言說,有官兵上去給那些人收了屍,把一切不利于當局的證據都銷毀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們現在找來,是打算幹嘛呢?”
“我所求的,是家人們的團聚。”荷雅門狄露出哀傷的模樣,緩緩說道,“我祖上有兩個親戚在三十年前加入了這個真理教。他們離開故鄉,與家族斷絕聯系,一直居住在這一帶的深山老林之中。多年後,該教總部被清洗的消息傳了回來,那些親人估計也死在了那場鬥争中。我的父親本想尋回他們的屍身,葬入家族的墓地裡,可恰逢祖父病故,祖母和母親的身體也一直不好,後來又因為戰亂而不得不舉家搬遷到薩格勒布,這麼一來二去的,就把這件事耽擱了。直到今年,我下定決心要完成父親的遺志,一步步趕了很久的路才來到這裡。我想找回他們的遺骨,也許不一定能找到,但我希望我父親的在天之靈能如願。”
這精明的生意人低頭揣摩着她的話,眼中閃過一絲同情,猛地歎了一口氣道,“噢,上帝,為遭受苦難的聖徒顯現您的光輝吧。”随後,他往山上一指,“你們往那兒看。就那座山。”他指的是馬特勞山區一座較高的山峰,名字叫皮斯克什峰。“那個教派最大的幾處據點都在那上面,在一個特别狹長幽深的山谷裡。我雖沒親身去過,但聽說就在那一帶了。上山的路不好走,二位務必要小心。”
告别這名商販後,他們向皮斯克什峰進發。山路崎岖難行,猶如盤曲的龍脈,但馬兒還是馱着他們上去了。艱苦的騎行用了大半天,當二人登上山時,西方的天際已逐漸映照出橙黃。滾滾雲海擁抱着周圍起起伏伏的山巒,為千岩萬壑塗上濃豔的彩妝,美麗極了。
他們想象中的畫面并不存在。建造在山谷之中的房屋被摧毀得十分徹底,殘破的牆上還留有被火焚燒的痕迹。曾經的異教基地,隻剩下一片廢墟,建築遺迹間荒草叢生,一片凄涼景象。他們四處尋找,都沒有見着一個活人的影子。
不過,他們确實找到了一些特别的東西。在廢墟後方,有一堆散落的岩石塊,被不太自然地集中堆放着。一些殘骸被掩于其下,看上去雜亂而破碎。他們撥開上面的石頭,露出了部分早已風化得面目全非的物體,仔細辨認後,方才意識到這些東西原來是一個個人類的屍骨。
它們堆疊着,零散着,那樣殘缺不堪,仿佛一個恐怖的亂葬崗,與其說是為了哀悼,更像是為了懲戒。
接着,荷雅門狄讓她的機械鳥到鄰近的幾座山進行巡視。除了滿目的野草和樹木形成的自然風景外,她沒有再發現别的什麼。這片區域早已被徹底遺忘,隻留下一片廢墟和那些無聲的骸骨,訴說着曾經的苦難和罪惡。
“果然……什麼也沒有留下啊。”荷雅門狄對着滿地遺骸,輕輕地說。
“不管怎麼樣,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能确定這個教派的覆滅,以及這一路上都沒有發現任何一個異族,我們也能夠放心了。本來嘛,我們就是出來瞎晃悠的,能有這樣的結果已經不錯了。”T試圖用輕松的話語安慰她。不知為何,從剛才起,這位同行的女子就似乎陷入到一種低落的情緒中,讓他十分在意。
遠方天地的分界線上,那枚在雲海中漸漸下沉的夕陽仿佛被融化了。它的光芒被雲層柔和地過濾,化作一大片絢爛的晚霞。那壯麗而沉重的色彩如烈焰般熾熱,又似鮮血般凄美。荷雅門狄朝那裡極目望去。她的臉也像血色的太陽般,被染得一片橙紅。
T并沒有像荷雅門狄那樣眺望雲海。他的目光一直在她的身上,想要讀懂她眼中的悲傷。“現在想起來,您編的那個理由,還真是巧合得近乎不可思議。”
“是嗎。”她自嘲地笑笑。
沒能找回的遺骨,沒能填補的遺憾。這看似圓滿的借口,這急中生智下的權宜之計,卻應和着她内心深處某個不願觸及的願望。荷雅門狄自己親生父母的屍身,她也從來未能尋得。她忽然感到了一絲錯亂感,仿佛置身在一個無法掌控的時空亂流之中。這裡不再是匈牙利,不再是馬特勞山的皮斯克什峰。這裡,是她人生中最痛苦、最黑暗的那個時刻,是她永遠無法釋懷的過往。
趁着日落前還有時間,他們及時下山,在山腳找了個合适的地方露營。荷雅門狄想看篝火,于是T撿來樹枝,架起一個圓形的火堆。龍術士朝虛空打了個響指,瞬間燃起的烈焰舔舐着樹枝,在夜色中噼啪跳動。他們圍坐在火堆旁,聊天說笑,直到睡着了,火焰都沒有熄。等天亮了,他們繼續向南,走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這已經是他們探險旅程中的第四天了。錢和幹糧都所剩不多,宣告着此次旅途也即将接近尾聲。
T變得焦慮。在他的心中,一直有個想法揮之不去。澤西加的故鄉正好在附近一個較大的、名為埃格爾的城鎮。他考慮過前往那裡,但猶豫再三還是放棄了。一方面,改道埃格爾會超出他們原定的時間,另一方面,他自己也覺得不該再打擾澤西加的生活,就像他之前執意要見力達、狄思夢娜等人那樣,是個馊主意。他始終沒有将這份心結告訴自己的同行者。他留在人類世界的時間已不多,和荷雅門狄的緣分也将要走到盡頭。他隻想安安靜靜地度過剩餘的時光,抛開所有的煩心事,享受與她在一起的最後日子。
由于要把馬還給那位老車夫,他們決定返回奧布達。為了讓旅途不失趣味,他們返程時特地選了一條與來時不同的路線。在行至豪特萬時,二人停了下來,讓馬匹在驿站的馬棚裡休息整頓,自己則找了家路邊的小吃攤,點了兩份餐點。鄰桌的一群人在聊着時政,其中不乏有來自其它地方的旅人和一些本地人,他們高談闊論,言語熱烈,不時揮舞着手臂。
“王國可能要爆發内戰了。”
“切!打仗的唯一好處,就是殺人不用償命!”
“嗯,這句話很經典。”
“不過話說回來,會是怎樣的内戰呢?”
“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啊?”
“國王年事已高,至今都沒有男性後嗣。他當初來繼位時就有一堆競争者,現在,王位的繼承權眼看要出問題,貴族們也蠢蠢欲動,大家都等着看結果呢。”
“時局不穩,咱們的日子也要不好過喽。”
“唉你們說說,誰會脫穎而出成為下一任國王?”
“這還用問嘛。”
能聽到這些宮廷政治八卦,T覺得很有意思。作為一個來自高山之上的守護者,他早已過慣了那種安甯單調、不問世事的生活。歲月悠悠,時間如流水般逝去,他對外部世界的了解也愈發減弱,就像他那些在山上頤養天年的同事那樣,正在悄然與這個時代脫節。雖然近些年他偶爾能下山,感受一番人間的煙火氣,但這樣的機會畢竟有限。很快,他就會結束任務,斷絕與這個日新月異世界的一切來往。從此以後,他将無法再跟上這潮起潮落的世事變遷,最終,成為一個被時代洪流所淘汰的幽魂。
“在想什麼呢,”女人的詢問聲喚回了T的神志,“怎麼不吃啊?”
他擡起頭,看向對面,隻見荷雅門狄正托着腮幫子,帶着幾分好奇和關切的笑容看着自己。這家店的招牌是一種以小麥粉為原料的面食,形似管狀,中間是空心的,被稱作通心粉,撒上特制的調味料和新鮮的香草末,每一口都讓人回味無窮。荷雅門狄碗裡的通心粉已經見底了,而T的那一份卻幾乎沒動。
“沒什麼,”T搖頭微笑了一下,“我隻是在觀察周圍的環境。”
“我看你明明一直在發呆。”她說,“你不吃,我可就幫你解決了。”她的叉子倏然伸向T的碗,插出來一根特别長的通心粉,笑眯眯地送進自己嘴裡,接着又挑起一根,“啊,抱歉,你不會介意沾了我的口水吧。”
T拿她沒辦法,就隻好由着她去。他覺得她和他們最早在布達城北樹林裡遇到的時候不太一樣,卻又說不出具體是哪裡不同。他繼續慢吞吞地吃着,終于在通心粉快要被荷雅門狄掃蕩一空前,将它們全部送進了口中。
之後,兩人付了飯錢,走在找旅店的路上,商量着今晚就歇在豪特萬。一條寬敞的道路展開在眼前,路的兩旁有商鋪和民宅,幾隻麻雀停在房檐上唱和,遠方則響起教堂悠揚的鐘聲。偶爾有身穿華麗服飾的有錢人乘着馬車疾馳而過,揚起一片塵土,又迅速消散在空氣中,讓道路恢複平靜。
一個乞丐模樣的人突然出現在二人的視線裡,穿着寬大陳舊、略顯寒酸的灰袍,臉上髒兮兮的,胡須淩亂,頭發也似乎許久沒有梳理過。這人徑直朝T走來,撞向他的懷中。T感到有一股力量推着自己,下意識覺得這家夥要偷自己的錢,于是,他不動聲色地伸手抓住對方,想要當場擒拿住這個賊。結果,他抓到的卻隻是那人的袖子——那寬松的長袖下空空如也,本該在那裡的右手——肘關節以下的小臂部分,竟然不存在。
“……澤西加?”T震驚地看着眼前的這個人,終于辨識出他的身份,“是你嗎?”
肢體殘缺的男子似乎被吓到了,臉色立刻大變。他用僅剩的那隻手推開T,步履踉跄地轉身而去。
T呆呆地望着他的身影,這時才發現對方剛才的接觸并不是為了偷竊錢财,而是在自己的懷裡塞了一樣東西。
一張老舊泛黃的、被折得皺皺巴巴的紙,字迹粗硬又模糊,上面寫着:
「真理在我教,海内皆知曉,
修身養性路,本就無止境,
衆生皆苦海,理想夢中遊,
聖光照前程,莫使汝受騙,
縱使萬人唾,信念不動搖,
真理心間守,來日必光明,
破浪乘風去,回頭終有岸,
真相再難尋,我教指迷津。」
念完宣傳單上的文字,T恍然失神,“澤西加他……竟然加入了真理教派……?”
“要不要追上去問問。”與滿臉錯愕的男人比起來,一旁的荷雅門狄顯得異常沉靜。剛才沖突發生,她一直在觀察。阻止一個普通人逃跑對她來說易如反掌,但她得先知道T的态度。因此,在确定T沒有被乞丐傷到後,她選擇了袖手旁觀。不過,倘若T想要追上去一探究竟,她會願意提供幫助。她早就在澤西加轉身逃跑的瞬間,偷偷派隐形的機械鳥跟在他的身後了。
T一時間悲憤交加。過去的記憶曆曆在目,炙烤着他的内心。他一咬牙,低吼道,“走!”
“在那裡。”荷雅門狄拍拍他的肩,為他帶路。
T跟在後面,思緒萬千,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神廳給予退役者的撫恤金明明非常豐厚,澤西加的家境也算得上殷實,怎麼會落到如此地步呢?他必須問清楚。
最後,他們在一條狹窄街道的拐角處追上了澤西加。殘疾男子跑得氣喘籲籲,眼神閃爍,警惕地注視四方。看到兩人追過來,他還想跑,卻被堵住了去路。
周圍有人投來好奇的目光,但無人敢上前幹涉。此等追債、鬥毆、勒索之類的事在城中時有發生,人們都不願多管閑事。
“澤西加!”T大步上前攔住他,“你怎麼會變成這樣?淪為乞丐,還信了那個真理教?”
澤西加擡起頭,臉上露出了一絲驚訝和慌亂,但很快,他又恢複了那種不屑一顧的态度,“我不認識你們,不認識你,你是誰,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T心中一痛。他不确定澤西加是故意回避自己,還是他也像其他第一部隊的人一樣被龍族洗了腦。但他仍然不死心地追問道,“這幾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會離開家鄉,到這裡來?還有,為什麼要加入一個敵對的教派?”他試圖抓住澤西加完好無損的那隻手,但對方卻輕輕一閃,避開了他的觸碰。“如果你受到了什麼人的逼迫和威脅,請你告訴我,我會幫你解決!”T用堅定而嚴肅的語氣,向他保證。
澤西加的眼神變得狂熱,突然高喊起來,“你懂什麼!像你這樣身體健全、衣食無憂的人,怎麼可能會理解我内心的苦楚?我是個廢人,曾經擁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沒有希望,沒有未來,我的生活一團糟,連被親人施舍和利用的價值都沒有!”澤西加連咳帶喘地宣洩着心中的恨意,情緒激動到無法控制,似乎内心的某種東西正在崩壞。他的唾沫星子像冰冷的雨點般噴濺到T的臉上。“我從前也像你一樣,有着美好、燦爛的人生,有着旁人豔羨的工作,但當我失去一切後,我才發現這個世界是多麼的殘酷和無情!戰友離我而去,親家主動退婚,父母、弟妹對我漠不關心,連鄰居都不再搭理我,曾經的榮耀和地位瞬間化為烏有,被整個世界抛棄的那種感覺,你這種人怎麼會懂?而真理教派給了我新的希望和目标,讓我覺得自己還有存在的意義!在這裡,我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家,認識了很多新朋友。他們崇高而無私,是讓我擺脫苦難的引路人,是真正的殉道者。他們比我的家人還要好,比我任何的朋友都更加真誠。他們給我帶來了真正的關愛和溫暖,比那些冷眼忽視我的親人,比那些再也不關心我的同僚,比榨幹我所有價值就扔的神廳,要好上一百倍!”
T聽到這裡,不免感到悲涼。他隻和澤西加相識了極短時間,除了聽說他來自一個條件優越的家庭,是深受父母看重的長子外,對他的其它信息所知并不多。但印象中的澤西加,是個即使在身體受傷後,也始終樂觀面對,積極複健的小夥子。在T的眼裡,他自信開朗,以軍人天職為傲,将傷痕視作勳章,目光永遠是那麼明亮。因此,他難以想象,眼前這個神經質又頹廢不堪的人,竟然真會是澤西加。可是,他也深知澤西加所遭受的苦難。被異族奪去半條胳膊,他落下了終生殘疾。一個殘廢的退伍老兵,沒有家人、朋友的支持和關懷,生活中的艱辛可想而知,T又怎能苛責他。他也無法去批判他的信仰。對這樣一個身處絕境的人來說,那些信仰或許是他唯一能賴以支撐的力量;他也無法用自己特殊的、并不具有普适性的經曆勸服這個可憐人。那麼,他能為他做什麼呢?
“你也加入進來吧!有我的推薦,我們的人會願意收下你的!”澤西加的目光灼熱,面容幾近扭曲。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稱呼這個男人為T,而是一直視他為一個可以被拉攏和收編的潛在對象。他自己也并非落魄到真要去沿街乞讨,盡管日子過得清貧,然而,會扮作這模樣,完全是為了方便傳教。他繼續說,“加入我們的道路,和我們一起對抗那些腐朽、醜惡的人!撕下他們的貴重僧袍,拆穿他們的惡行,用上帝的手懲罰那些僞善的人!打倒教會,打倒教皇!擁抱真理教吧!!”
T知道自己已經無力說服澤西加,令其改變立場。他的心中充滿了無奈和失望。但世事變幻無常,向來如此。在經曆了被狄思夢娜、萊萬特、力達、洛克耶等人遺忘的痛苦後,在逼問出那位優秀的女術士将要黯淡的命數後,他就已經深刻地認識到,很多事情,無論他如何努力,終究無法強求。盡管如此,他還是想要為這個男人做點什麼。他們不是朋友,從來不是,連熟人都算不上,但是T無法對他的處境坐視不管。
“這些錢,你拿去吧。”T從貼身袋子裡倒出十枚銀币——這是他僅存錢财中的一大半——遞給了澤西加,“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值得你去追求和珍惜的東西。也許你現在需要抓住這根虛幻的稻草,可你的人生并非隻有這一條出路。我隻希望有一天你能夠重新振作,好好生活。”
澤西加看到這些錢,兩眼頓時放光,想也沒想就一把奪過。他緊緊盯住手中的銀币,擡頭看着T,又看了看他身邊那個始終默不作聲、隻是靜靜站着的女人,在确定他們不準備反悔後,拿着錢迅速跑開了。
“你就這樣把接下來的路費給那個男的啦?”荷雅門狄有些驚訝地說,“算了,我這兒還有。”說着,她摸了摸腰帶上的錢袋,想要取出一些分給他。
T婉拒了她的好意,站在路邊,默然無言。一種深深的無力感籠罩着他,直抵骨髓,讓他幾乎不能呼吸。過了很久,他才低聲說了一句,“我們走吧。去找旅店過夜。”
荷雅門狄看向遠方,視線又回到身邊男人的身上。“那個澤西加,你倒是不糾結他是不是真的忘記你了。”
“不重要了。”T并不在意地笑笑。
皮斯克什峰上的基地損毀并沒有撲滅真理教派在民間傳播的火種。它沒有覆滅,而是處處都在。但正如他剛剛說的,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了。他心中所有的糾結和執念,也随着這個永别的一幕而煙消雲散。
當天夜裡,T躺在床上,很久都沒有睡着。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夜空,意外發現隔壁房間的荷雅門狄也探出了半個身子,似乎同樣無法入眠。“我覺得有些悶。”她把手放在心口,這麼說着。于是,T也坐到窗台上,和她一起看月亮。
“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戴着自己的面具。”男人的聲音像微風一樣輕,“遺棄子女的父母,偏聲稱自己最有愛心。不敬長輩的孩子,一個比一個會哭墳。水火不容的兄弟,表面上裝得親如一家。忽略彼此的朋友,一見面就要表演念舊。還有那些感情早已破裂的伴侶,在人前總是會裝作夫妻情深,恩愛如初……好像不戴着那個精心制作的面具,人就不能生存。”
“你想摘下你的面具了?”荷雅門狄微笑着問,但沒有看他。
他想了想,突然脫口而出,“T不是我的名字。我的真實名字叫特維。”
“特維。”不僅嘴上,她在心底也默念,“我不會忘記的。”
“嗯,我有個不情之請……”他露出一抹淺笑,看上去有些羞怯,“能不能在隻有我們兩人的時候,這麼叫我。”
難道這男人以為,他和我還能見面?盡管荷雅門狄驚訝于T的請求,但她并沒有走漏心聲在臉上,而是甜美又不失禮貌地點頭應道,“好,我答應你。”
兩人繼續望着夜空中的明月,任時間流逝了一會兒。
“那我也說一些實話吧。”荷雅門狄蓦然開口說。
她緩緩地揭露出自己當年對卡塔特的欺騙。在提供給喬貞的情報中,她故意隐瞞了一部分。由于這半真半假的情報,卡塔特方面才會多次遣人來布達調查,卻又屢屢碰壁,無功而返,直到T攜手神廳部隊剿滅獸人族盜賊團夥的那次行動前,一直都未能找到有用的線索。但如今,随着這一次她和T的旅行結束,她已經确信布達,以及一河之隔的佩斯是安全的。那裡的異族勢力神秘地離開了,不再構成威脅,這意味着卡塔特無需再為此分心留神,耗費寶貴的精力,他們可以全心全意地做好準備,以待來日再戰。聽了她的話,T也安然放下了心中一直以來的擔憂,感覺一塊沉重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我擺了龍族一道,讓你跑了這麼多趟差,你不怨我麼?”她很意外T竟然不生她的氣。
“欺騙這種事,人人都在做。”守護者輕笑一下,搖了搖頭。
“是啊,就比如,你。”她平靜地說。
“什麼?”T有些疑惑地望向她。
“沒什麼。我困了,”荷雅門狄毫無征兆地結束話題,從窗台上下來。關窗、拉簾子的動作一氣呵成。最後是一句臨别問候,“明天見。”
明天嗎?T的心湖被激起了層層漣漪。他知道,今晚是他們住宿的最後一天。等明天退房,那六日之約也将如期而至。他們會分開,走上各自不同的道路。
那一晚,從淩晨開始,下起了一場雨。細細的雨腳打在旅館房間的玻璃窗上,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屋子裡,未燃盡的蠟燭微微發亮,釋放着柔和的光影,将床上人們的面容映成一片淺淡模糊的金黃。雨點和風聲交織成悠揚的夜曲,順着窗框的縫隙悄然進入。那幾近纏綿的聲音,如同情人的耳語,叩擊着每一個睡夢中人的心靈。
次日上午,T在前台支付房費。荷雅門狄則坐在大堂的一角,安靜地享用早餐。
“我下一站可能會去南方,找個大一點的城市定居一段時間。”當T走到她身邊時,她這麼說道,“你呢?”
T沒有去深究這話的真實性。他回答,“我當然是往西北方向走。”卡塔特山脈在歐洲北部上空,兩人都很清楚。
在前往驿站的路上,他們徜徉在各自的思愁中,一直都沒有說話,取回馬匹後,也沒有急于策馬啟程。T提出想要步行一段路的想法,荷雅門狄點頭表示了同意。他們牽着馬,離開城市的喧嚣,行走在田間小路上。雨早已停息,尚未幹透的地面留着一塊塊深淺不一的水漬。遠處,悠閑吃草的羊在悠悠青原上緩慢移動,像一團又一團密密匝匝的棉球。輕風把馥郁的花香送入他們鼻中,讓秀發在臉上飄揚。兩人一前一後地走着,默默欣賞這甯靜而美麗的田園風景。
“T,”荷雅門狄打破了沉默,用專注的眼神望着身前男人的背,“我之前從芭琳絲他們那兒得知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他們說,龍王并未廢除我首席龍術士的頭銜。這是真的嗎?”
在短暫的思考後,T點了點頭,“的确如此。他們視您為叛徒。您的名字、事迹,也不允許被讨論。但嚴格來說,您仍是‘首席’。隻是,這個稱謂不會在公開場合聽到了。”
“我曾經的住處後來怎樣了?是一直空置着,還是有了新的屋主?噢,或者,被拆掉了?”
“首席居所還在,也沒有别人住。”
“太可惜了。那可是個大房子呢。”她勉強笑笑,追問道,“它還是原來的樣子麼?”
“大門上多了鐵鍊和挂鎖,其餘原封未動。”他看着道路,皺了皺眉,盡一切方式讓自己忠于自身立場。“門窗緊閉,再也沒有開啟。裡頭久未打掃,想必已經積滿了灰塵。那些花草盆栽應該也早就枯死了吧,我想。”除了能回答的部分外,他的嘴裡再無别的信息。
還有那些可憐的魚。她暗自腹诽。
仿佛約好了似的,談話至此,他們又一起默契地不再言語。
T的腳步依然穩健,上身卻有些僵,胸口被一股郁氣盤結。剛才還算輕松的氣氛,現在卻沉甸甸地壓住他的肩膀,讓他感到難以呼吸。
“那個叫澤西加的男人,你好像特别重視他。”荷雅門狄突然又說,語氣意外地帶着幾分輕佻。
“他怎麼了?”T嘀咕道。
“你明明和他交情并不深,卻總想着做些什麼事來彌補,就像是……你自覺虧欠了他什麼似的。”
前方,T的腳步微微一頓,但沒有停下。如果她有透視眼,或者召喚使魔觀察他的話,她會發現,在說到這個話題時,T的眉頭頓時皺得很緊。
荷雅門狄卻沒有就此罷休。“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為什麼。我已經全想明白了。”
她曾在這個男人身上,看見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那原本隻是一個普通的日子,守護者T如常完成給首席龍術士荷雅門狄送餐的任務。她在不經意間朝窗外一瞥,看向離去的守護者,卻透過窗框,意外捕捉到了他身上一個幽靈般的存在。那東西并非幻覺,也不是影子,而是這個男人“靈魂”的一種形而上的抽象表現——用更準确的詞彙說,是他“惡的靈魂”的顯露。借由某種特殊的、生來就有的天賦,荷雅門狄看到了它,無意中參透了這個男人的靈魂本質——隻是在當時,她還沒有能完全理解。後來,在她的受封典禮晚宴上,賓客們紛紛離席散開時,荷雅門狄再次看到了這個幽靈。奇怪的是,旁人對那東西似乎視而不見,隻有她能夠看到,令她更為困惑的是,她也從未在其他人身上見過類似的情景。
這個發現引起了荷雅門狄對T的濃厚興趣,促使她在這次重返布達偶遇這個男人時,不惜采取跟蹤的方式來引他接近自己。正是因為她看到了他身上的這個“特殊标志”,才讓她決定主動搭讪他,探究其背後的秘密。
如今,澤西加的事,讓她終于想通了自己為何會看到T的靈魂。過往的所有猜測和懷疑,此刻全都串聯了起來。T對澤西加的愧疚,源自于他曾經做過的虧心事……或者說,是他差一點犯下的惡行。
“你的心裡住着一個惡魔。在你楚楚衣冠背後,有着與生俱來的黑暗面。”荷雅門狄繼續說,“你是騙子,是兇手,更确切地說,是一個擁有人類外表的魔鬼。”她的話語如同一把鋒利的劍,紮向男人的心窩。
T的臉在瞬間變為鐵青色。
當他停下腳步,迫使身後的人也不得不跟着駐足,兩個人四目對望時,荷雅門狄注意到,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恐懼和不安,然而,看起來又好像在向她呼喊,向她求助,希望她能夠救贖自己。那副樣子,仿佛是他“善的靈魂”在無聲地哭泣。如此的面容和神情,她從未在T的臉上見過。
“你、你居然……”T無法再保持沉默了。“……你居然能看見?”他毫不疼惜地撕扯自己的聲帶,每個字音都像是被砂紙磨過一樣暗啞。
“是啊,很清楚。”這個白發女人,仿佛擁有全世界最具蠱惑力的嗓音,卻将這世間最危險而透徹的話語,從舌尖流淌出來,“你一直在與自己的黑暗面對抗。大多數時候,你都是勝利者,因為那個惡魂并沒有完全占據你。它隻是潛伏在你的意識深處沉睡着,等待機會。一旦它醒來并得到你身體的控制權,你将無法抵擋,一敗塗地。”
呼吸猶如被扼住一般,T的胸膛劇烈起伏,好似田裡的麥浪。他從未想過會有人如此直白、如此準确地揭示他的秘密,将他從内到外完全看透。
“你本性善良,卻也滿手血腥。”荷雅門狄還在說,“我看到的不僅僅是你對澤西加的愧意,還有更多無辜者的血淚。你早在與澤西加相識之前,就舍棄了自己的本名。因此,我大膽猜測,受你的惡念所害,讓你背負着永世罪孽的人,恐怕也不止澤西加一個。”
兇暴的狂風刮向T,将他的内心吹得一團亂。他的面容慘白似鬼,本想搖頭否認,卻控制不住地渾身發起抖來。他的眼神變得空洞、茫然,突然間,又爆發出冷厲的兇光,仿佛眼前是一個自己必須殺死的仇敵。
那副被人拿捏住把柄、觸及到痛處的表情,并沒有超出荷雅門狄的預料。“别用那種眼神看着我。我不會把你誤認為是寄居着達斯機械獸人族的宿體的。你是人類,這點毫無疑問。”她一邊觀察他的反應,一邊說。
T凝視荷雅門狄,胸中似有一團火在燒。“你不害怕嗎?……你不怕我?”他用兇狠的、又帶着懇求的口氣質問道,像是在盼望着什麼。
荷雅門狄凝視T,唇角咧開一抹挑釁的冷笑,好似在嘲弄他自視甚高。“竟然選定你這樣的男人擔任龍族的守衛者,那兩個老東西莫非是眼盲心瞎了嗎。”她有意識地放緩語速,讓音調聽起來像唱歌一樣輕飄飄,“被人看穿了自己的本質,你現在是什麼心情呢?是不是想要殺我滅口?就像——對待你的家人那樣?”
一個個畫面,在T的腦中被無情揭開。
廚房的血,卧室的血,鏡子上的血,被褥上的血,汨汨流淌一地的血,被鞋印覆蓋的血……
衣服上的血,手上的血,臉上的血,頭發上的血,指甲裡的血,刀尖上殘留的血……
脖子上的血,頭上的血,胸前的血,屍體下的血,父親的血,母親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