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XI
- 十六年後 -
荷雅門狄獨自一人回到了布達城北那片她和T相遇的樹林。此時陽光仍舊充盈,斜斜灑落,把樹林照得十分明亮。然而,她想要追尋的那股神秘氣息,卻已近乎無蹤。空氣中隻剩下清幽的草木香氣。那個曾讓她一度陷入疑惑的微妙氣味,已經完全嗅不到了。
六天的時間匆匆而過。對方要麼已經陣亡,要麼轉移到了别處。荷雅門狄心中有些失落,卻并未放棄。先前與T的糾葛阻撓了她前來證實自己的發現。而在他們緣分已盡,分道揚镳後,一切阻礙都不複存在。她要來追尋心中的答案。
東北方向,和那個人息息相關的山崗,是她下一個探訪的目标。龍術士施展浮空術,飄向山崗之巅。這裡曾經是達斯機械獸人族将軍弗吉尼亞的基地,如今卻變成了一片廢墟。帳篷上的破布被山風吹動,四周寂靜無聲,看不到一個活物的蹤影,不知是将軍主動放棄了這個據點,還是它被他們所監視的南方刹耶軍攻陷。無論原因如何,這座曾經容納了數百個獸人族士兵的軍事前哨站,已經确确實實成為了過去式。
就在荷雅門狄以為自己要失望而歸時,一絲細微卻鮮明的血腥氣陡然掠過了她的鼻尖。盡管隻出現了極短的一瞬間,卻幾乎立刻讓她相信自己并沒有白來。
周圍毫無人迹,但一定留下了某些線索。她在廢棄的帳篷和空置的鐵籠間穿行,釋放着自己的感知力,試圖捕捉到那個氣息的方位。魔力化為看不見的觸須,向各方延展它的觸覺,探索着每一縷空氣。
“咳……”啟動魔力時,突然而來的一陣虧虛感,令荷雅門狄不由得喘了一下。體内的魔力被不斷汲取,不僅是因為她正在全力調動它們去搜尋周圍的痕迹,更源于她和T告别前所釋放的那個黑魔法。在所有類型的魔法中,黑魔法的高耗魔量十分駭人。它就像一個貪婪的怪獸,瘋狂吞噬着施法者的魔力,讓她感到陣陣虛弱和疲憊。如果是在全盛的狀态下,這樣的消耗對荷雅門狄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可偏偏她身上背負着“詛咒”,每一次魔力的流動都仿佛是在撕裂她的傷口,讓她的情況雪上加霜。荷雅門狄咬牙忍耐,強壓下這股不适,繼續向周圍發散魔力。她堅持探索,不願意錯過那個将她引到此地來的氣息。
終于,她找到了。在山崗底部,一個入口被藤蔓和碎石泥土半掩着的山洞被她确認為源頭。那裡面的世界一片黑暗,隐藏在秘密之中,似在等待有緣人揭開它的面紗。荷雅門狄毫不猶豫地扒開洞口的遮蔽物,徑直走了進去。
洞内昏暗、幽深而狹窄,彌漫着一種難以名狀的味道。她順着洞壁摸索前行,心中的困惑愈發強烈。山洞裡靜得可怕,沒有人,也不見動物出沒,隻有洞穴盡頭空地上一灘暗紅色的血迹,像一張大餅般攤開在那裡,觸目驚心。從形狀和大小看,似乎是一場激烈的搏鬥後,某個傷重或死亡的人留下的。但這一路走來,她并沒有發現任何一處拖拽或濺射的血痕,也找不到任何一個血腳印,這令她感到很費解。這攤血迹的存在顯得那樣突兀,好像它根本就不該存在。
荷雅門狄考慮了一會兒,決定相信自己的判斷。她蹲下來,謹慎地伸出手指,撫摸了一下那攤早已幹涸的血迹。
沒有反應。
殘血隻是黏在她的指頭上,觸感冰涼而稠密,像某種昆蟲吐下的惡心膿液。
可如果,這就是指引她一路前來的氣息……
荷雅門狄往後退步,掌中凝聚起一顆純淨的魔力球,朝地上的血迹發動攻擊。
結果令她震驚。那早已凝結的暗血突然變得活躍起來,仿佛變成了一個華麗盛大的血池,表面開始劇烈地冒泡。這種異象持續了短暫的幾秒鐘,随後又恢複了平靜。在荷雅門狄眼前的,仍舊是原來的那攤血迹。
但她很清楚,剛才那一切絕非幻覺。“出來,我知道你躲在那裡!”荷雅門狄像面對一個敵人那樣高聲呼喊。
而那個血池像是為了回應她,突然竄出了一隻染血的爪子——那模樣雖形似人類的手,卻被厚厚的血漿覆蓋,看起來如同魔鬼的索命利爪——猛地抓住了她的左腳。
荷雅門狄立刻擡起右腳踩爛了它。第二隻血爪子緊跟着出現,被召喚自隐形空間的龍術士佩劍利落地斬斷。斷手落在一邊,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了。
“你若再不出來,我就要動真格了。”飒爽的女術士持劍而立,再次喝道,“萬一不小心誤殺了你,可别怨我!”
終于,在這樣的宣告落下後,血池沒有再繼續襲擊她,平靜了将近半分鐘,它的形态發生了變化,首先是一顆腦袋從血池的表面浮現而出,接着是脖子、肩膀和上半身,最後,整個人都從血池中鑽了出來。
是一個男人。
荷雅門狄用劍抵住他的咽喉。對方沒有反抗,隻是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呻吟。堅持和她對視了數秒,男人的身子無力地向後傾倒,與地面發出重重的撞擊。
即使這個男人并不能對自己構成威脅,荷雅門狄也沒有任何放松,手中的劍依舊穩穩地指向對方。随着男人的身影完全顯現出來後,原先的那攤血迹便如同被吸幹了一樣徹底消失了。他側躺在地上,看起來很高,身上沒有被任何血漬玷污,隻是衣服都破碎得不成樣子,近乎裸|體。雖然他肢體健全,并未缺胳膊少腿,也瞧不出半點外傷,但給人的感覺卻異常衰弱,臉色蒼白如紙,氣息奄奄。荷雅門狄從他斯文、憔悴的臉上看出了一絲往日風采,心中大緻确定了他的身份。“如果我沒認錯的話,是你吧,弗吉尼亞先生?”她如此喚他,嘴角微微彎起一個弧度。那既非嘲笑,也不是同情,而是一種混合了驚訝、無奈和某種難以形容的情緒的微笑。
“好久不見了,愛梅莉斯小姐……”那人也默契地叫出她的假名,臉上是一抹苦澀、自嘲的笑容,“真沒想到,最後會落在你手裡。”他的聲音虛弱而沙啞,每個字都耗費了他大量的力氣,“來吧……砍了我吧。不得不說,命運對我的安排真是諷刺啊。連刹耶都沒能摘下的這顆頭顱,看來……要成為你的勝利果實了。”
也許是為了讓自己死得有尊嚴些,他勉力支起身子,稍微坐正,等待即将到來的死亡。然而,荷雅門狄并未回應他的期待,隻是保持着警惕,琢磨起來。一個獸人族将軍,居然就這麼甘願在敵人面前引頸受戮,這其中的原因令人深思。他要麼是真的已經走投無路,要麼是因為傷勢過重,生命已經岌岌可危。
荷雅門狄慢慢地放下劍,但沒有收回,劍尖仍然指向這名傷重瀕死的男子,氣勢卻不再逼人。
這個舉動讓男人萬分震驚。“你不殺我?”他問道,語調帶着一絲催促,“快動手吧,以後可就沒這個機會了。死在龍術士的手裡,總好過被刹耶他們淩辱……”他又自嘲地笑起來。
“我如果要殺你,絕不是因為你的要求。”荷雅門狄面容沉靜,“報上你的名号吧,弗吉尼亞先生。讓我們以真實的面貌進行對話。”
他深吸了一口氣,調整着自己的情緒,然後平靜地說,“我是費路西都,曾是庫拉蒂德王的将軍。”
“荷雅門狄。”她回應道,“卡塔特的第三任首席龍術士。”
交換了姓名和身份後,兩人暫時陷入了沉默,一股莫名的緊繃感橫在他們中間,如同被不斷撥弄的琴弦,但随後,這種緊繃感又轉化為了一種微妙的松弛感。
“為什麼不拿着我的腦袋,回去向龍族邀功呢?”過了半晌,費路西都突然說,“你完全有理由這樣做。殺掉一個敵對勢力的将軍,無疑能讓你功過相抵,得到龍王的寬恕……到時候,你也不必再繼續忍受這亡命之苦了。”
如此中肯的提議,在荷雅門狄聽來卻是一個笑話。她緩緩地搖了下頭,目光如刀刃般變得銳利,“那可不是憑一顆達斯機械獸人族的頭就可以化解的仇恨。那裡有我不能輕易放過的人,就像你的那些同族之于你一樣。你不會饒恕你的仇敵,同樣,我也不會為了求得那些人的原諒而放棄我的原則。那些傷害過我的人,我發誓會讓他們付出代價。”她忽然止住話聲,甩動了兩下劍,想通過這個動作平複自己逐漸激蕩起來的情緒。随後,她重新将目光投向費路西都,隻見他一動不動,正對着自己。他聽得很認真,眉宇間顯露出思索的神色,顯然對她的激烈言辭以及那包裹在堅硬外殼下的情感抱持着一種既驚訝好奇又忍不住探究的态度。“至于你,費路西都将軍,”她馬上又說,“你的生死對我來說并不重要。況且,你本來就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吧?即便我不殺你,你也活不久了。”
“也許吧……”他皺着眉,碧藍色的眸子深處滿是疑慮。她剛才的那番尖言銳語讓他心中一凜。他知道,這個女人終究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她有着自己的目的和計劃,她的那些謀算瞞不過他的眼睛,但她身上的那種深沉和複雜卻讓他嗅到了一絲共鳴。“話雖如此,”他輕笑起來,“荷雅門狄小姐,你也不是最好的狀态吧?甚至可以說,你現在的情況非常糟。那些漂亮話倒說得一套又一套……我差點就被你唬住了呢。”
他看出來了。
她之前對T使用了黑魔法,用了她幾乎全部的魔力。雖然魔力在逐漸恢複,沒多久就得到了填補,但是,在與費路西都對峙前,她又花費了大量魔力用于偵察,還分出一些魔力糊在洞口,設下了防窺探的結界。如今在雙方的較量中,看似是荷雅門狄占據着上風,但其實,她的狀态并不佳。連續的過度消耗讓荷雅門狄感到氣虛無力。現在的她,隻是憑借着自己的毅力勉強裝作無事罷了。
不過,她不會對這個敵人洩露半分。敵人……當她動念打算救助他的這一刻起,她便不再确定自己還能不能把他視作敵人。
“我給你找些吃的。”荷雅門狄收起劍,轉身離開了山洞。她努力讓自己步态平穩,不露出一絲破綻,直到她徹底走出對方的視野。
半小時後,她帶着一頭野鹿回來了。用火焰魔法轟殺緻死的鹿呈現出美食般的香味,四散飄溢在空氣中。費路西都倚靠着一堵石壁,頭微微歪斜,眼睛幾乎半閉起來。當那令人垂涎的肉香在山洞中傳開後,他原本黯淡的雙眼頃刻間張開,迸放出渴望的光亮,像一頭會随時撲向獵物的野獸。
“你躲開點。”他盯着地上的烤鹿,沙啞着嗓子對她說。
荷雅門狄毫無異議地走到靠外的地方,離他至少有三十米,盡管如此,她的耳朵仍然靈敏,能清楚地聽到裡頭傳來的撕扯聲和吞咽聲。一個餓到極點的食人鬼會如何瘋狂進食,這畫面完全可以想象。
不一會兒功夫,他就吃完了。一整隻鹿被吃得精光,連骨頭和内髒都不剩。當荷雅門狄靠近後,他仍在埋頭咀嚼嘴角的殘肉,品味着最後一點肉渣。他的雙手、前胸和半張臉頰都被鮮血浸紅,看起來十分可怖。
“你多久沒進食了?”荷雅門狄皺起眉頭問。
“很久。”他緩緩擦拭嘴角的血,卻隻是把臉上的血迹塗抹得更加斑駁了。
“動物的肉和血也能滿足你們嗎?”
“隻能算充饑之物。提供的營養和能量雖有限,卻比什麼面包、餡餅要強多了。但是,終究比不上人類的肉|體和鮮血。”
“确實。你都沒變成鹿。”她冷笑道。
對于這個人類的挖苦,費路西都隻是抿了抿嘴。
荷雅門狄取下自己的帶帽鬥篷扔給他。這件鬥篷長及她腳裸,但給一個身材高大、肩寬背厚的男人披,估計隻能蓋到他的膝蓋,不過,這也足夠他把重要的部位遮擋起來了。“你的那些手下呢?”她找了塊較為幹淨的地方坐下,開始詢問起他的狀況,“在你的營寨留宿的那一晚,我粗略算過,你手底下少說也有五六百号個人,怎麼如今就隻剩你一個了?”
費路西都緩緩地披起鬥篷,動作僵硬而艱難。這款女式鬥篷穿在他的身上顯得十分捉襟見肘,但這時候也顧不得什麼形象問題了。“他們全都死了。”他呼了口氣,沉重地回答,“準确來說,我們遭遇了襲擊,不止一輪。在強大的壓力下,不得不四散奔逃,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但多半……”
“奧布達有一些無名的異族屍體,碎裂成片,約在八年前被人發現,據說發現時死狀尚新。是你的部下嗎?”
盡管明知這女人在套情報,費路西都卻不由得在意起她的話來。然而,真相模糊,他亦難以明辨,隻能給出不确定的回答,“應該是我的人。奧布達……那地方沒多少住戶,我的軍隊從未涉足過那裡。但在戰亂中,走散乃至遇害,也大有可能。若非龍族所為,那便是刹耶那個老混蛋下的黑手。”
光陰似箭,往事難以追尋,看來已經挖不出什麼秘密了。“但願不是你那位率直又粗魯的副官吧?”她似笑非笑地問。
“查寇拉……他是跟我最久的人,可我也早就感覺不到他的雷壓了。”
“就連你自己的雷壓,也已經微乎其微了。”荷雅門狄說,“你們達斯機械獸人族的雷壓平時難以感應,而我現在卻可以直觀地感受到你的雷壓氣息。它那樣微弱,絕不是你在刻意隐藏,而是你快要油盡燈枯了吧?”她敏銳地指出,“你快死了,那些力量散溢了出來,很快就要離你而去了。現在的你,恐怕根本沒辦法再變回那個惡魔形态了。”
“你想怎樣?”費路西都頓時瞪向她,眼中充滿了憤怒和不甘,“你不殺我,卻要折辱我?”他賴以僞裝的溫和假面被一分分剝離,露出他原本兇狠猙獰的秉性。“那個時候……在你放走我們的奴隸後,我曾經在心裡發過誓,如果再碰到你,我一定要把你殺了。”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這對于你現在的自救毫無幫助。你如果不說的話,我或許還能考慮放過你。”
“你是在挑釁我嗎?!”
“哎呀,瞧瞧你這副樣子。長時間與敵對的同胞抗争,你應該早就磨練出一套左右逢源,見風使舵的本領了吧。怎麼現在卻如此沖動,一心想要求死呢?你該做的究竟是與我鬥狠,還是想辦法保全自己的命,養好身體,為生死未蔔的部下們報仇雪恨?想想他們,想想你還未完成的大業。”
她的話讓費路西都稍微冷靜了一些。雖然兩人之間的氣氛劍拔弩張,卻依然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坐着,沒有更激進的行動。這個女人對他的故意譏嘲,是想讓他低頭和服軟,從而在談話中占據一個主導地位。費路西都盡管對此氣憤又郁悶,卻也無可奈何。
“你的那個能力,很奇特啊。”荷雅門狄收斂了語氣,眼中的冷意也随之消退,流露出一絲對這個将軍的敬佩,“就是因為它,你才能在殘酷的戰局中存活那麼久吧?”
費路西都并沒有因為她的誇贊而感到任何欣喜。他那項被稱為「血界幻遁」的能力——在一定範圍内,使地面或牆體|液态化,将敵人拖入血池溺斃;或者把自己壓縮成近似二維的平面,以此來擺脫敵人的攻擊——這進可攻退可守的能力确實幫助他度過了不少難關,一次次逃離被刹耶軍誅殺的命運。然而,他能夠做到的,也隻是讓自己苟延殘喘,讓死期晚一點到來,非但幫不了自己的下屬,也無法對那些強敵造成緻命打擊。“我隻是條喪家之狗而已。”他歪過頭,苦悶地說,“一個被攆逐追打了八年,苟且偷生的廢物……不是狗,又是什麼?”
八年間,他的軍團遭到了刹耶軍無數次的聯合圍攻,他本人更是敵方着力想要除滅的對象。刹耶派出沙桀和米竺勒夫兩個軍團,兵力雄厚,約是費路西都這邊的五倍,形成了絕對的碾壓之勢。在重重夾擊之下,費路西都誓死堅持,往往舊傷未愈就投身新的戰鬥。雖然靠自己的特殊能力屢屢化險為夷,勉強維持着不死,卻早已元氣大傷,幾近透支,像一個修補多次後變得坑坑窪窪、行将崩裂的舊雕像。近期,費路西都覺得自己時日無多,便悄悄回到了布達附近,打算在這裡走完自己的末路。那些他為之奮鬥的目标,那些仍沒有實現的複仇大計,也即将要随他而去了……
聽着他的話,荷雅門狄感到有些凄涼。“你也許确實是喪家之狗,但絕非斷脊之狗。”她這樣說。
費路西都為這個意料之外的評價怔住了。他張大眼睛,默默看着這個女人,一臉不可思議,最後,他放大的眼眶柔和下來,眼裡的敵意也随之消退。“最近這一年多,我都待在血水裡,維持着那個形态自我休眠。隻要一現身,就會被他們追殺。”
難怪隻有那麼一小灘。她暗忖道。想想那近乎枯涸的血迹,以及那些被自己輕易破壞的血爪子,再看看眼前這個羸弱的男人,荷雅門狄确信他并沒有撒謊。“你這副樣貌和我上次見到你時,沒有任何改變。我想,你已經很多年沒有吃人了吧。我救你,也有這個原因。”
他為這天真的話語感到好笑。“這次我要是真能大難不死,等我好起來,我還是會繼續吃人的。不吃人,雖然不至于喪命,但是會變得越來越衰弱,就像……”他及時轉移了話頭,“那樣可沒法和刹耶的那群雜碎長期玩下去啊。所以,你要是介意的話,現在就宰了我吧,一了百了。”
“我做都做了,難道還有救到一半再殺了的道理嗎。”她指指他的身體,“你的傷還要多久才能痊愈?”
“如果不進行戰鬥,并且食物充足不斷,讓我能安心靜養,大概……還需要兩三個禮拜吧。”
“要這麼久?雖然我用結界遮蔽了這個山洞,但也不能保證絕對不會被旁人發現。最好還是快些走。”
“走?去哪兒?抱歉,我現在根本沒法動。你要我走,不如幹脆殺了我來得痛快。”
“算了。”她不想再對這男人的反複試探進行回應,重要的是他的傷。“你待着别動,讓我來試試。”她起身來到費路西都身旁蹲下,思忖着該如何替他治療。
治愈魔法并不是簡單地縫補傷口,它涉及到精神層面的深度交互,旨在引導并增強傷者自身的修複能力。這需要治愈者主動感受傷者的身體狀态,與受損或疼痛的部位進行精神鍊接,然後,再運用自己的魔力或某些特定咒語,激發人體的自然修複力,逐步改善傷口的物理狀态。在此過程中,治愈者還會利用魔法的能量轉化原理,将自身魔力轉化為傷者身體可以吸收的生命能量,進一步加速傷口的愈合。隻要傷勢不緻命,都可以通過“感知、引導、增強、轉化”這幾個步驟徹底治好。然而,荷雅門狄卻獨獨在這方面天賦不足。她雖然能敏銳感知到外在的魔力動向,卻難以在内部與傷者的創口建立起有效的精神鍊接,這導緻她的治愈效果大打折扣。
多年前,她曾在赢下“最終試煉”後,嘗試對奧諾馬伊斯的新傷施展治療之術。那時,她采取的是灌注法,跳過了前幾個步驟,直接将她的魔力灌溉給了奧諾馬伊斯。盡管效果不是很理想,可他的傷疤好歹在她的魔力作用下收緊了一分。然而,同樣的方法卻在費路西都這裡失效了。
這名将軍的身上沒有明顯的傷口,是灌注法難以奏效的一個原因,此外,他體内的能量是雷壓,而非荷雅門狄所熟悉的魔力。達斯機械獸人族固然能通過吞噬術士或龍術士來獲得他們的一些基礎能力——如釋放火焰,但是,他們卻無法利用魔力來治愈自己受創的軀體。
荷雅門狄外顯的魔力猶如一條微型銀河帶,緩緩漂浮、圍繞着費路西都,流入他毫無生氣的肌體之中,卻未能給他帶來絲毫的治愈之感。這名強大自信的龍術士人生中鮮少有如此力不從心的時刻,而眼下的窘境無疑是其一。
“果然還是不行嗎。”她無奈地放下手,停止了魔力的輸送。
“别費勁了,你自個兒留着用吧。”他撇撇嘴,面色依舊慘白。他沒覺得有什麼變化,甚至連任何被觸碰的感覺都沒有。
“我得想想,該怎麼帶你走。”荷雅門狄苦思起來。
他挑起眉,“如果你真的要幫我,為什麼不用當初放跑奴隸的那個空間魔法呢?”
“這可不行。這玩意兒有代價,我不能随便用。”斷然拒絕的她,心裡已潛移默化接受了雅麥斯對她的勸告,決定盡可能少用“空間轉移”這個魔法。
“那算啦,”他歎口氣,“就待在這兒,别出去就是了。這裡是我曾經的地盤,最危險,卻也最安全。”說完,他閉上眼睛,打算打個盹,好好養養精神。
荷雅門狄再次步出洞穴。時間已近黃昏,暮色像一塊巨大的華蓋籠罩着大地。她沒能在矮山下的平原繼續找到野鹿,在天色徹底黑下來前,捕獲了兩隻肥碩的兔子,然後返身回到山洞,丢在費路西都腳邊。他依然保持原來的姿勢,背靠石壁睡着,似乎陷入了沉沉的夢境之中,他的雙手揣緊鬥篷,早已幹透的鹿血像一道道不規則的脈絡般,布滿他露在外面的身軀。
一整天的奔忙和劇烈的魔力消耗讓荷雅門狄疲累不堪。她曾有過上山找一個帳篷歇息的打算,但那些原本用于遮風擋雨的帳篷,現在卻要麼倒塌在地,要麼破洞百出,根本無法再提供庇護,更為重要的是,在山上休息意味着她必須增設一道結界,這将進一步消耗她寶貴的魔力。考慮到山洞裡的男人目前半死不活并無威脅,她最終還是決定回那裡睡。
荷雅門狄在一塊靠近洞口的平坦大石頭上躺下,閉目思索,默默盤算着自己對費路西都的救濟是否太冒險。曾幾何時,這個男人希望她能成為對抗刹耶的一股力量,如今,她亦對他抱有相同的期望。有時候真的不得不承認現實的諷刺。
意識漸漸朦胧,荷雅門狄酣然入夢。雅麥斯與她在那個世界中相會。她夢見自己解除了對他的封印,将他從無盡的思念中釋放出來,隻為了拉他上床。他們共赴雲雨,好似又回到了最初熱戀的階段。夢中的雅麥斯問起她胸前的傷,她低頭一看,那裡的皮膚潔白無瑕,沒有腐爛,沒有焦黑,仿佛從未受到過任何傷害。他輕揉着她的半邊乳|房,又哭又笑,然後長久地親吻起她。她對于自己在做夢的這個事實有着非常清醒的了解,卻對夢的内容感到害怕,一時之間竟分不清這究竟算好夢還是噩夢。
有人在靠近。睡夢中的龍術士登時驚醒,讓佩劍顯現于右手。費路西都站在近處,離她不到兩米,在黑暗中默默俯視着她,看上去比白天要幹淨和精神多了。荷雅門狄驚訝于他的恢複速度,更沒料到他居然已經能随意行動了。怪她自己太大意,本該在這片睡覺區域單獨劃下一個結界,或布置兩頭魔狼護衛,卻因為過于困倦而疏忽了。“你想對我做什麼?”她疾言厲色地問。
寒冰般的劍尖直抵咽喉正中心,被威脅的那一方卻仿佛毫不在意。“放心,我不會恩将仇報的。”他說,“殺你這樣一個漂泊無依的孤家寡人有什麼用。你不管是生也好,還是死也好,都對我想要做的事沒有任何助益。”
“說我孤家寡人,好像你不是一樣。你現在隻是個光杆司令罷了。”
“哈。”将軍笑了笑,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情況似乎比我們上一回遇到時嚴重了不少啊,你心髒處的那個傷。”剛才,他聽到了她的痛苦呻吟,才會過來查看。雖然不清楚她是如何受的傷,但這個舊傷顯然一直沒有好轉,甚至已經危害到了她的健康。
荷雅門狄無言以對。就在她做起那個荒唐的淫夢時,“詛咒”也跟着發作了,讓她的意志變得更加薄弱。“還好,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沒準能活得比你更久呢。”她逞強般地回敬道,然後放下劍,讓它重新隐了形。
“我們種族的鼻子很靈敏。你身上的那股腐朽氣息,比以前更為濃重了。”他毫不客氣地點明。
她以一個慘笑回應他的斷言。事實上,她一直随身帶着香料,用它們掩蓋身體的異味。但這終究隻是掩耳盜鈴的把戲,既騙不過旁人,也哄不了自己。連年的作戰早已在無形中慢慢拖垮了她的身子。尤其是一年前擊退芭琳絲三龍小隊的那場激鬥,幾乎是她逃亡生涯中赢得最艱辛、耗損也最大的一次。盡管在那之後,她竭盡所能回避着龍族的追兵,減少沖突和摩擦,可最近,魔力的使用又開始變得頻繁……自己的身體正每況愈下,這讓她不禁想起那個被棄置于墓穴中的薩克基蘭。他憑借長期儲存的魔力,成功抵禦了詛咒将近二十年之久。反觀自己這十六年來的流亡生活,卻一直在戰鬥,一直在消耗。真不知道死神會何時降臨,将她帶走。
望着始終不語的白發女人,費路西都也明白她不願透露更多,便不再自讨沒趣。“你好好歇着吧。”他沉聲說道,随即又補充,“哦對了,兔肉很好吃。”然後轉身回了洞穴深處。
雙方都确認了對方沒有殺意,這一夜在相安無事中度過。費路西都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醒來後的第一句話便是想去外面找水喝。荷雅門狄對他的請求深感驚訝,畢竟他先前聲稱自己需要兩三周休養才能痊愈。現在看來,他似乎恢複得遠比預想中要快。荷雅門狄心中起疑,卻還是告誡他不可貿然外出。她的結界雖然能覆蓋整個山頭,但并不希望浪費力量去涵蓋河邊區域。費路西都隻能應下。
荷雅門狄獨自出去尋找水源,行至多瑙河岸邊,清澈的水面映照出她略顯疲憊的面容。她靜靜地洗漱起來,滌去一路的風塵,然後取出水袋,心裡頓時湧起一陣感慨。這個羊皮水袋是數日前T在旅行途中分給自己的,是他們那段短暫旅程的證明,而那位曾經的同路人想必已遠在天邊,此生難以相見。荷雅門狄舀了滿滿一袋子水,又順手打了一隻野兔,帶回去給費路西都解渴充饑。費路西都一口氣喝完,又迫不及待地撕咬兔肉,那如狼似虎、風卷殘雲的樣子讓荷雅門狄明白過來,他之前所說的話并非全是謊言。他确實急需食物和水來補充體力,好讓自己能盡快恢複狀态。
達斯機械獸人族的生物特性賦予了他們強大的身體機能,飽餐一頓後很長時間——幾個月,乃至幾年——都無需進食。他們中的一些人之所以癡迷于人肉,做出暴飲暴食的行徑,完全是受到自身欲望的誘使。而像費路西都這樣的高階獸人族,其扛餓能力自然更強,隻是因為他目前的狀态實在太差,體能幾乎耗盡了,因此,才需要較長的時間來補充營養進行調理。荷雅門狄随後又抓了一頭野鹿,用火精心烤制。費路西都的饑餓感已不似先前那般強烈,他扯下一條後腿遞給荷雅門狄,自己則享用剩餘的部分。荷雅門狄沒什麼食欲,隻淺嘗了幾口便又遞了回去。他笑納了。他們圍坐在火堆旁烤了一會兒火,橙紅色的光芒映照着二人沉默的面龐,直到荷雅門狄打破了這個氛圍。她明确地向費路西都表示自己不能在此地久留。既然他已經挺過了危險期,她覺得自己不再被需要,打算今夜就走。費路西都聽着她的話,隻是點了點頭,沒有多說。
她為他準備了晚餐的食物——一頭膘肥體壯的山豬和裝得鼓鼓的水囊,然後鄭重地警告他,最好放棄這個山洞,去更遠的地方躲避刹耶軍。這個建議十分必要。随着費路西都逐漸恢複,那些失去的雷壓也在慢慢回歸。雖然人形機械獸人族身上的雷壓對龍術士而言幾乎不可測,不過,自己人之間卻不存在這條制約。費路西都的同族——特别是熟悉他的敵人,能清晰感受到他逐漸強盛起來的雷壓。繼續藏匿于此,毫無疑問會帶來巨大的危險。
夜晚的山崗一片甯靜,天氣很晴朗,能看到很多星星。費路西都走出洞穴,步伐緩慢但平穩。他已經吃完了龍術士留下的饋贈,用水洗去血污,隻有嘴唇上仍殘留着些許血迹。夜風吹拂他短而卷的焦黃色頭發,整個人清爽了不少,恢複了這具宿體原有的端正相貌。如果不計較他的機械獸人族身份,真的會讓人覺得這是一個文雅随和的男子。
荷雅門狄站在一棵樹下,仰望着星空,月光染白了她的側顔,讓她看起來冷豔而不可接近。
“我以為你已經走了。”他慢慢朝她走近,表情顯得很平靜。
荷雅門狄似乎沒有反應。一道小型結界在他們所站的地方悄然布下,将他們的身影和聲音都隔絕在外。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過了一會兒,才回答他,“我在想,我該往何處去。”話聲中帶着一絲迷茫。
“這樣啊。還以為你早就想好了。”将軍的身上仍舊穿着女術士的那件黑鬥篷。他邊說邊擡起手,抛出了那個水袋,讓它物歸原主。
“那麼你呢?”荷雅門狄穩穩地接住,系在腰間,反問道,“你把自己裝得太柔弱了。事實上,你早就能夠正常行動了,不是麼?”
他笑得像一隻狐狸。“我承認,我沒有對你完全說真話,但也并非全是假話。如今的這個狀态隻是不影響我日常行動而已。這次負傷,對我确實是一個傷筋動骨的打擊,我必須比以往更小心謹慎。對你有所隐瞞也隻是為了保護我自己。你就不要埋怨了吧?”
荷雅門狄先是不滿地翻了下白眼,随後沉下目光,嚴肅地問,“如果你能順利度過這次的難關,你有什麼打算?”
費路西都定了定神,說道,“我要盡可能尋找那些失散的部下,能找回一個是一個。”
“你的軍隊那麼多人,真的一個都不剩,全部都戰死了麼?”
“有一些還沒有。”他望向遠方的原野,“我要找的,是除了那些人之外,其他可能還活着的人。”
這繞口令一般的話語聽得她滿頭霧水,她用眼神問詢這個男人,想弄清楚這是什麼意思。
他微微歎了口氣,講述起來,“那群畜生圍剿我們的時候,使了一條毒計。他們中有個叫霏什的家夥,能力是精神同調,你可以理解為洗腦。我的一些部下在戰鬥中被他們活捉,被那家夥的能力洗腦成死士,充當炮灰。這些人已經完全喪失了自我,淪為敵人的傀儡。無論我怎麼努力,也不可能救回他們了。”
一陣惡寒猛然襲向荷雅門狄。她止不住問,“那些變節的人最後會怎樣?他們拿這些人來對付你?”
費路西都默默點頭,眼中閃過一瞬間的狠厲與沉痛,“在與敵人的交鋒中,我不得不親手殺掉了一些被洗腦的部下,這是我能為他們做的最後一件事。至于剩下的,已然加入了刹耶的軍隊,為那畜生效犬馬之勞。他會如何利用這些工具,不難想象。無非是扔到戰場,繼續上演自相殘殺的戲碼罷了。”
好一條毒計!荷雅門狄覺得後背發冷。還有一種可能。她突然想。刹耶既然可以用費路西都的兵來攻打他,自然也可以拿他們對付别的敵對勢力。而在刹耶所有的敵人中,龍族不也包涵在内嗎?
偏偏……時間也對得上。她仔細回想之前T向她透露的信息。他和布達神廳部隊聯手消滅了一群獸人族盜賊,時間大約是在七年前。莫非那夥強盜,就是這些慘遭洗腦的費路西都軍團士兵?如果事情當真是這樣……她忽然有點不敢再往下想。
這場陰謀背後所隐藏的真相以及它的幕後操盤手,遠比她想象的要狡猾和殘酷。她突然為費路西都的前途感到一絲擔心。他早已不再是那個被衆多将士擁戴的領袖了。孤身犯險的他,面對強大的刹耶軍,根本沒有任何赢的希望。
“我覺得,”她凝視這個男人,“你單槍匹馬和刹耶陣營周旋,未免太不明智了。”
“你說得對。以前我還有一批最忠心的人跟随着我,哪怕再苦再難,也有人共同承擔。現在卻隻剩我自己一個人了。”他低下頭,很快又擡起,“不過,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去做。我不能讓他們的血白流。”
“那你有沒有想過找一些援兵?”她說,“我的一個龍族導師曾跟我說起過你們異族的一些故事。或許你可以從其它勢力中尋找一些幫手。”
費路西都的臉色頓時一變,似乎意識到她想要說什麼。以龍族的視角看,現有的獸人族勢力中,抛開刹耶和阿迦述外,就隻有一個人的領地是明确的。那個讓他又嫉妒又怒其不争的懦夫……
“在最南方,有另外一股異族的勢力。你一個堂堂的将軍,想必知道的隻會比我更多吧?”荷雅門狄直言不諱道,“不瞞你說,我曾經非常不幸地被那個王盯上,和他的手下交過戰。當然,這不是我要說的重點。我的意思是,既然你與那個刹耶是死敵,為什麼不去投奔南方的濟伽,尋找更多的盟友呢?”
這無疑觸碰了費路西都逆鱗的話語,讓他的臉色驟然一沉,黑得像一塊炭。然而,他也清楚,這個女人對他和濟伽之間的過節并不了解,因此,他隻能強忍心中的怒火,語調艱澀地回答,“濟伽這個孬種,我死也不會去投奔他。”
在他身上,荷雅門狄感受到明顯的憤怒和抵觸,同時也察覺出他對濟伽的态度似乎并不像對待刹耶那般仇視。他雖然也讨厭濟伽,但在實際行動上,卻一直隻針對刹耶陣營下狠手,并且也隻遭到過刹耶陣營的報複。這其中必有隐情,荷雅門狄想着,換上了一副較為輕松的口吻。“好吧,你們族群内部的恩怨,還真是錯綜複雜。你不止和刹耶陣營勢如水火,和濟伽那邊似乎也有着不可調和的矛盾。我隻是覺得,你這樣固執己見,自絕後路,實在是令人惋惜。一個人的力量再強也是有限的。若最終徒勞無功,你過去的所有付出和犧牲,不就全都付之東流了?”
“那你不也一樣?”費路西都的語氣完全冷下來,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譏,“你信誓旦旦地以整個龍族作為複仇對象,可你自己又何嘗抓住過别人的援手?你不也是在以卵擊石嗎?”
荷雅門狄被他怼得說不出話來。雖然和這個人僅相處了兩天一夜,但兩人的處境還真是相似。他們種族不同,立場各異,分明是死敵,卻意外地有某些共通性。當然,兩人都深知,就算他們幫得了對方一時,也做不成長久的朋友。
他們非但不可能成為真正的盟友,甚至可以說,是有些舊仇在身上的。費路西都帶領手下七百餘人,積年累月地與刹耶軍打着遊擊戰,但在早期,軍團的軍心一直不穩,士兵們看不到希望,成批成批地逃走,一度連将軍本人都遏制不了。有一次,逃走了五十餘人,其中有十人在錫耶納郊外被一頭偶然路過的火龍噴滅——那龍正是荷雅門狄未來的從者雅麥斯。就是這件事,引發了後續一連串的蝴蝶效應——阿迦述被迫從錫耶納撤退到比薩,又接連遭到龍族軍隊的打擊,一蹶不振。歐蕾絲塔也因此奉命聯絡濟伽方,随後被刹耶方埋伏誅殺。而事情的神奇之處就在于,費路西都和荷雅門狄本人對此都毫不知情。
這些年,埋藏在荷雅門狄心底最深處的願望,便是替父母報仇。可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卻離那個目标越來越遠。唯一試圖拉攏的盟友——盧奎莎,也背棄了她。前陣子結識的守護者——那個真名叫特維的男子,是否可靠仍是未知數。如果他能夠發揮他作為一顆棋子的作用就好了。荷雅門狄将這個想法暗藏于心,刻意離身邊的将軍遠了些,擡頭望向遙遠的天際,數那裡的星星。
費路西都的面龐像是被寒霜覆蓋,顯得冷峻而凝重。在晚風的安撫下,他的情緒如滾滾江水般波動,又漸漸停止了奔騰。他轉過身,語氣平靜下來,“不管怎麼說,我都欠你一份情。隻是……我可能沒有機會償還你了。”
“你就按自己的方式去做吧。你那個畢生的事業如果能成功,不——”她笑着搖頭否認了自己的話,“就算不成功,也算你償還我了。”
他也笑了。“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面了吧。”
“見或不見都沒有什麼所謂的,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他們看了一會兒天,過了半晌,費路西都忽然轉頭,盯住了她,“你身上的那個傷,看起來像是永遠也不會好的那種。它正在慢慢壯大,以你的血肉為食糧,竊取着你的生機。你還能支撐多久?”
他為何會這樣說?一個達斯機械獸人族,根本不會知道“詛咒”這種東西,更不可能通曉詛咒類黑魔法的原理,但是他卻猜到了,還猜得八九不離十。荷雅門狄突然有些惱。“你少打聽我的事。我的傷勢如何,與你無關。”
費路西都一時噎住了,卻并沒有因此被激怒。他反而露出了一個笑。“濟伽那個家夥,也有一個差不多的傷。也是在心髒,也是永遠都不會好。”
“是嗎?”她眉梢微擡。
“隻是個無聊的聯想罷了,别在意。”他說。
夜風婉轉吹拂,猶如在傳唱一支送行的歌。費路西都背過身去,步伐沉穩地踏向遠方,即将要移出她的結界邊緣。在一股激蕩的情緒下,荷雅門狄叫出了他。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龍術士用她冰藍色的眼眸谛視他的背,她的話音在風聲的伴奏下顯得尤為清晰,“你的那些宿敵——刹耶和他的軍隊,到底在哪裡?”
料到她會這麼問,費路西都将軍稍稍偏頭,回答得擲地有聲,“在布達和佩斯。”
“什麼……?”
“事實就是如此。”他抿嘴笑笑,在她的注視下,身形突然一閃,飛上了天空,“祝你好運,愛梅莉斯小姐。别做傻事。”逐漸遠去的聲音中,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即使早已知曉對方的真實名字,他還是選擇用這個她曾經欺騙自己的化名向她道别。将軍的身影蒙上了一團血霧,在夜空中漸漸模糊了輪廓,最終化身為一張血紅色的薄薄飛毯,疾速向天的盡頭而去。
“謝謝你,弗吉尼亞先生。”遙望着空無一人的高空,荷雅門狄靜靜地緻着謝。
……好運嗎?被龍族視為叛徒的自己,早就沒有那種東西了。
突然,一個閃念劃過大腦,讓她愣了半晌。她怎麼就沒意識到呢?如果說,過去在龍族的迫害下,自己是受害者,那麼現在,和一個異族将軍打交道,甚至對他施以援手,豈不是大逆不道,背離了身為一個人類的立場?如此想來,她确實已經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叛徒了啊。
與費路西都分開後,荷雅門狄在山崗上靜坐沉思了很久,直到眼皮終于撐不住,才起身回了山洞,在那塊大石頭上睡了一夜。
一些事積壓在心裡,讓她萬般猶豫。是順着線索繼續追查下去,還是假裝一切未曾發生,尋找下一個宜居的城市?最後,她内心尚存的一絲正義感戰勝了她的恐懼,促使她做出了決定。
一個大膽的假設是:刹耶陣營有計劃性地捕獲了一些來自其它陣營的同族人,通過霏什将軍的洗腦技術,把他們轉變為己方陣營的士兵。這些受人操控的士兵被作為誘餌投放到布達郊外,發動自殺式沖鋒,死在T和神廳部隊的手中。這個深遠的騙局不僅掩護了刹耶陣營的據點,也成功迷惑住了龍族,讓他們以為布達這一帶的異族事件已得到了解決。而費路西都軍團的殘兵,無疑是最理想的犧牲品。
荷雅門狄越想越覺得心驚,即便如此,她踏往城市的腳步也不曾停歇。
她的第一站是多瑙河東岸的佩斯。在她心目中,佩斯城廢墟的嫌疑始終比布達更大。可無論是白羅加的使魔,還是T本人,都曾造訪過那裡,并得出了确鑿無疑的結論,荷雅門狄也就相信了他們。但或許這隻是一個假象。
荷雅門狄親臨佩斯,置身于殘壁斷柱之中,待了一個上午。這座城的規模絲毫不遜于西岸的布達,在過去也曾是王國的璀璨明珠,卻不幸毀于蒙古軍的鐵蹄下。城牆破裂,民房崩塌傾頹,馬路上到處都是建築碎屑和垃圾,曾經的軍事要塞和宗教場所也都空空如也,落滿了灰塵。居民們早已撤離這片戰亂之地,隻留下一座滿目瘡痍的空城曝曬在烈日下。荷雅門狄走在破碎的瓦礫和荒蕪的砂石之間,尋找着任何可能的線索。然而,廢墟的盡頭隻是更多的廢墟,在這片已經被徹底抛棄的土地上,她什麼都沒有發現。
中午時分,她離開了荒涼凄清的佩斯,返回布達,在那家與T逛過的鬧市區烤餅店買了一張餅,并趕在店主認出她之前迅速離開。他們兩人的畫像依然高懸在街頭巷尾,提醒着她小心應付巡邏的官兵。下午,她悄悄潛入神廳部隊的大本營,躲在屋頂上目視他們軍容整肅的近衛隊在練兵場操練。随後又登上城堡山,望着那片由皇宮大殿、尖塔和教堂組成的建築群。她踏遍了城中的每一個廣場,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市集。随着太陽西落,心中的希望也變得渺茫。到了晚飯時間,她站在多瑙河上的一處河堤,凝視着眼前的水域,漸漸看得有些出神。河面映照着餘輝,宛如一條金紅色的絲帶在水上緩緩流動,飄向遠方的小點。
到頭來,又陷入了死局,一切似乎仍是一場空,難道真的隻能就此放棄了嗎?從她第一次在附近這片區域感知到獸人族的氣息,距今已有八年之久。即使敵人确實曾在這裡“安過家”,隻怕也早就轉移陣地了……
然而,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擺在面前,刹耶勢力始終在這一帶活動頻繁,把費路西都的軍團打得落花流水。倘若費路西都所言并不摻假,那就隻剩下一個解釋——多年來的蟄伏運營使他們早已融入布達,将整座城市滲透得徹徹底底。他們化身為各個階層的居民,生活在城市的各個地方。從城牆邊的守軍,山丘上的皇宮,再到新建的神廳部隊,都概莫能外。
可是,要如何讓如此龐大的軍隊雄踞于此而不被察覺呢?
更不用說,他們絕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滲透進來。一定還有别的地方安置剩下的人。
龍術士将目光投向河對岸,空蕩蕩的佩斯城依舊安靜地躺在夕陽下。她忽然有一種感覺,也許答案就藏在那片看似死寂的空城之中。
荷雅門狄再次過河。日落前的陽光仿佛融化的黃油,将光與影的界線逐漸糊化。藍紫色的影子爬上建築物的斷牆上,一點一點刻畫着時間的流逝。
周圍的建築殘骸、斷壁頹垣,與數小時前探訪時所見無異。這兒的一切都非常真實……太過真實了。正是這種毫無瑕疵到近乎完美的真實感,讓她深深不安。
這裡不僅沒有任何重建的迹象,就連無家可歸的乞丐、可能藏身的拾荒者,甚至流浪的動物也蹤迹全無。連接着多瑙河兩岸的木質浮橋盡管被毀于戰火,可說到底也隻是一水之隔而已,靠擺渡就能抵達,然而,佩斯卻仿佛被世界徹底遺忘,隻剩下了蒼涼和孤獨。
既然已有過大膽的設想,那不妨把設想再做得更大一些——假如這整片廢墟,都隻是敵人用來迷惑外人的陷阱呢?
他們故意制造了這種“景象”,對佩斯城做出僞飾,好讓人誤以為這地方一直荒廢。而實際上,這裡可能隐藏着他們真正的秘密基地。
當月亮爬升至天頂時,荷雅門狄終于在東北角一個殘破的修道院牆上,發現了一個不同尋常的洞。這個洞直徑約半米,邊緣粗糙,參差不平,像是被某種堅硬銳利又極其不規則的物體洞穿出來的。突然而至的預感讓荷雅門狄全身每一根神經都緊繃起來,她立刻翻牆跳入,打量起四周的環境。修道院由多個建築物組成,共同圍繞着一個庭院排列。荷雅門狄将那些房間衆多的宿舍、祈禱室和禮拜堂稍稍抛後,率先奔往庭院。這個迷你園林并不大,但布局精美,由一條十字形石路分割成四塊,正中央設有一口井——裡面早已幹涸無水,無言地訴說着這裡的荒蕪之色。昔日的繁花似錦已不複存在,地上僅殘留着少量雜草。唯有那棵頑強的梨樹仍一身翠綠,卻已不再挂果。荷雅門狄的目光掃過光秃秃的泥土,注意到地上的一些枯樹枝擺放得有些不自然,似有人為移動過的迹象。在它們的掩映下,一些原本被隐藏着的東西即将要浮露出來。
荷雅門狄撥開樹枝,一股難以描述的氣息頓時撲向她的面頰,仿佛來自于地底深淵,它陰冷又溫熱,混雜了諸多氣味,讓她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