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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Chap.3:荷雅門狄(21)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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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藏在了這裡。”

真相觸手可及了。眼前的深洞入口讓她的疑慮坐實。她召喚出一個微型結界随自己移動,防備洞穴内可能存在的有害氣體,然後縱身跳了進去。

這個勉強能允許一位成年男性肩寬通過的洞約有六七米深。一秒後,她落到了底部,周身的狹窄空間頓時變得寬敞。附着在眼部的魔力瞬間照亮前方,荷雅門狄辨認出一條由南向北彎曲延伸的隧道,似乎通向一個未知的深處。

她小心翼翼地探索起這個地下城。它比雅麥斯的龍穴大了很多倍,道路更為複雜,空氣也陰冷稀薄得多。随着她不斷深入,她逐漸發現自己實在不應該拿它們來對比,因為二者有着根本性的不同——這裡顯然是一座軍事基地。對一個如此龐大而空曠的區域來說,容納一支人形态的達斯機械獸人族軍隊并非不可能。單獨踏入敵人的領域很危險,一旦遭遇刹耶軍,身為首席龍術士的自己恐怕也難逃一死。然而,她還是義無反顧地進來了。

能呼吸到的空氣愈發變得稀微,荷雅門狄不得不開始借助魔力來維系生命,讓自己不被憋死。沿途的牆壁上,火把靜靜地插在支架裡。她拿了一根,卻沒有點燃,又将它放回了原處。曾經的她擁有取之不竭的魔力,但它們對一個身中詛咒的龍術士而言彌足珍貴,每一分魔力的使用都必須精打細算。荷雅門狄越走越深,注意到整座地下城就像一個四通八達的管道系統,每一個“房間”的連接口都是圓形。居住區的陳設雖然看起來簡單,卻幹淨得片塵不染,顯然是有人定期打掃。這個連昆蟲都罕見行迹的幽深洞府中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死寂,然而,她耳邊卻傳來了逐漸放大的水流聲,預示着她已經抵達相當驚人的深度。從某處開始,她發現了地下水。它們在終年漆黑的地底流淌,發出潺潺的聲音,為這個壓抑的環境增添了幾分自然風光。空氣中始終殘留着一種奇特的氣息,荷雅門狄讓結界破開一個小口,細細嗅聞。它們濃稠,沉重,像無數種顔料混合在一個木桶裡。雖然判斷不出這些氣息的來源,卻可以肯定,它們屬于達斯機械獸人族的雷壓。可問題是,這與她實際探查到的情況完全不吻合。她入侵這個地下大空洞足有十多分鐘,卻連一個敵人的影子都未見。她原本還懷有一些不太好的預想,以為自己可能會看到食物殘渣,或是被異族豢養的人類奴隸的屍骨,但這些也都不曾尋得。

荷雅門狄最終沒有到達最底層,因為已經沒有繼續深入的必要了。

兩種可能:要麼敵人棄城了,要麼這裡也存在和外面廢墟差不多的“假象”。

隻有一點是确定的。這裡看不到一個異族。他們不在這座地下城——現在不在。

視線的一角突然冒出來一抹人影,旋即又閃身不見。荷雅門狄循着這股氣息,追到一個房間。她并不清楚這是誰的寝室,但從屋内的布置可推斷出,居住者必是高位之人。在裝飾着天蓬的四柱床前,她看見了那抹引她過來的人影,銀白色的秀發如流瀑般落在肩頭,眼珠宛如兩顆豔麗的紅寶石,正慢慢地側過臉,朝她展露溫柔的笑意。

敵人嗎……難道是刹耶?!

荷雅門狄頓時一應激,啟動了她待命在外的六芒星魔法陣。乍現而出的銀光照亮了整個房間。轉移的位置就設定在入口處不遠的牆下。龍術士的空間魔法理論上隻要有坐标就能傳送,隻是需要以投入的代價來決定傳送的遠近。由于提前将魔法陣作為傳送門布置在距此處不算太遠的地方,因而省去了念誦咒語的時間,當以水星墨丘利的公轉周期天數作為代價支付後,隻聽“嗖”的一聲,她便一下子離開了這個洞府。

龍術士的身影轉移到修道院那堵破損的牆下,環顧四周,卻不見半個人影。然而,方才和她打照面的那個神秘男子,那王者般的氣度和不露圭角的實力卻讓她十分忌憚。她差不多已經猜透了對方是何許人。而這正是她決定立即撤出的原因。

東南方,一陣強烈的雷壓突然襲來。天空中密密麻麻落下無數道射線刺向地面,看起來就像黑夜裡猛然下起的一場暴雨——那是由王級别的達斯機械獸人族随手制造出的雷壓射線。

身後的牆在轟鳴中被炸得粉碎,荷雅門狄一個瞬身移動到半空,有驚無險地避開這輪襲擊。敵人的氣息停在更高遠的空中。她擡頭望去,隻見一個人悠然漂浮。不,不止一個,那人的身旁暗影幢幢,侍立着數名部下,在較低一些的位置挨着他。

刹耶王被衆将軍環繞在中間,覆蓋着修長身形的白袍上繡有鮮紅似血的曼珠沙華,脖子上圍着華貴的毛領,最惹人注意的則是那件深藍色披風,材質堅韌剛硬,布滿皴皺,貌似由龍皮所制,擺動時盡顯威風和霸氣。王的身旁,有華倫達因、霏什、沙桀,米竺勒夫和南這些将軍級别的人物,每個人的服裝都各具特色,鮮豔華麗。他們齊齊望向白發女人,目光中既有謹慎、冷靜、嘲諷和惡意,更有好奇。從她上午進入佩斯查看開始,她的行動就吸引了衆人的目光,促使王定下這條請君入甕的計策。作為地下城進出口的這座修道院并沒有用南的能力掩蓋,而是故意露出了破綻。他們甚至還為她能否找到他們的老巢,是否有膽量獨自前來而打了賭。

即使這些人不做自我介紹,荷雅門狄也已經認定他們的身份,特别是那個位于中央的男人。他銀發如霜,紅眸似血,面容被月光照亮,與不久前她見過的那個“假身”長得一模一樣。

在雷壓刮起的旋風中,她聽見了刹耶王的聲音——

“像小狗似的賴着不走,是在挑戰我的耐心嗎?既然你如此渴望成為我的獵物,那我自然樂意成全。”

——狂妄的言語猛然入耳,揪緊了她的心髒。

“不過,真不愧是‘首席’這樣的人物啊,竟敢單刀直入我的領地。”眼前女人的無謀之舉,令刹耶王回想起阿爾斐傑洛當年隻身勇闖喀爾巴阡山地下基地時的英武。現如今,那男人的繼任者竟也表現出同樣的膽識。雖然缺乏了一點深思熟慮,但這份勇氣和魄力,即便是作為敵人的刹耶也不得不心生佩服。“隻可惜,我會向你證明,這是一個錯誤。”他昂起頭,自信宣告。

敵人設下的圈套,假造廢墟和洞穴的手段,這些事對荷雅門狄來說都已不再是重心。關鍵在于,他們集體出動,一定是為了能将她速殺,而她明白,面對那麼多高手,同時應戰無異于找死。

自知不敵的荷雅門狄果斷讓魔力集中于雙腿,朝着相反的方向移動。刹耶溫和地笑笑,似已預判到她的落點,手指輕描淡寫地在空中點了幾下。更多的雷壓射線被勁射出來,如同長了眼睛,直奔荷雅門狄的後背。龍術士那早已加速到最快的身影在射線縫隙中靈活穿梭,迅如閃電,沒有讓自己被擊中任何一下。僅此一個回合的交鋒,她就讓刹耶王明白過來,若不拿出點真本事,恐怕難以将這名首席龍術士留下。他旋即化為星屑,讓自己的身軀變成透明而夢幻的高速粒子,其速度之快,竟超越了聲音,一口氣追上正在瞬移之中的龍術士。

荷雅門狄為将軍們的冷眼觀戰感到一絲慶幸。她專注于對付刹耶,再次施展“幻影”,想要在那亦步亦趨、且大有反超之勢的星屑追趕下脫身,可就在這時,整個人卻頓時一沉,竟無法攀升到預定的位置。

一隻男人的手撫上荷雅門狄的臉,圓弧形的指甲微微摳入,指尖像玉石一樣涼。手的主人已變回人類姿态,正用他血色的紅眼睛玩味地打量着她,仿佛對得到這個白發的女人感到信心十足。那從容眯眼的舉止,不露殺氣的眼神,仿佛是在向她問候:「我該從哪裡開始品嘗呢?」

從沒有過的感覺自荷雅門狄心間蔓延,那是一種确定的、意識到自己馬上就要被殺的感覺。她四肢僵硬,身體和思維猶如被冰霜封凍,變得遲鈍而沉重,眼前浮現出許多幻覺,父母歪倒在雪地中,那悲慘離世的畫面如同夢魇般揮之不去……她知道,自己的精神但凡稍有放松,或是動作有一刹那的停頓,那個機械獸人族的王就會踐踏她的生命之花,熄滅她的複仇之火,以達成他的目的。

幸好……她提前布下的魔法陣,并非隻有在修道院牆下的那一個。

自以為得手的刹耶開始把手掌移向女人的後腦勺,托住它,準備導入那足可令其昏死過去的電流。然而,這一刻他猛然發現,自己觸碰到的居然隻是一個殘影。

龍術士早已不在原地,在他的面前消失了。

“怎麼會的——”觀戰的将軍們無不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紛紛尋找起首席龍術士的身影。這原本是一個穩赢的局面,可為什麼會發生如此意想不到的反轉?

刹耶王懸立于高空,表情仍定格在介于昂揚和呆愕的過渡之中。剛才那短短的時間内,他先是動用文坎普達耳的能力,扭曲了龍術士周身的重力,讓她無法飛翔;又借助奈哲的能力,麻痹她的軀體,緻使她無法動彈;同時還使用了沙桀的能力,拷打她的精神,讓她的思維陷入僵滞——所有這一切都是在趕超至她身前的那個瞬間完成的。然而,任憑他手段盡出,思慮周全,卻還是無法留住那名女子。

過了許久,沉思中的王突然放開聲,仰天哈哈大笑。

“原來是這樣嗎……”笑聲漸止。刹耶用手蓋住半張臉,語速拉得極緩,像是對着空氣傾訴,又好似在對那個早已遠去的人影說情話,“你的外貌,你的身體,是我注定得不到的東西啊……”

逃離了生死劫難的荷雅門狄,疲憊無力的身影出現在她與費路西都分别的那個山崗。在洞外的地上,她趴倒下來,雙手勉強撐着地面。四肢上的橙色結晶正在褪去,身體的僵硬感漸漸随之消失,腦子裡那些幾乎要擊潰她的畫面,也在一點點淡去。但凡再晚一秒逃跑,她恐怕真的已經不在人世了。

下洞前,荷雅門狄做了雙重保險,在修道院牆角布置的是第二個魔法陣,而第一個魔法陣則布置在此處的山洞——後者進行的“空間轉移”依賴的是金星維納斯的引力。她知道自己不該再濫用空間魔法,可為了補償曾經對異族放任自流的那些過失,她最終還是勉強冒了這個險。當認清自己和刹耶及其部下們實力相差懸殊的事實後,她果斷又無奈地選擇了逃走。這次行動讓荷雅門狄約莫損失了313天的壽命,但真實的情況遠比這更糟。她感到左胸心髒的劇痛前所未有,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撕裂那道傷。

體内的氣血不斷翻湧,如濤濤巨浪打向她的身體,終于,在一陣猛烈的沖擊下,再也無法忍住地從胸腔中嘔出了一些血。

那濃烈的顔色和氣味,讓她一度對自己産生了懷疑,兩隻眼睛死死地瞪着地上的血迹,滿臉不敢相信。“詛咒”在加重,胸前的無底洞在瘋狂掠食她的魔力——她的生命力。

可是,她不能讓這區區傷勢耽誤自己的步伐。這裡并不安全。刹耶陣營顯然已經占據了布達和佩斯,想要查到這裡對他們而言并不困難。

荷雅門狄咬緊牙關,逼出一部分尚且還能夠調動的魔力,召喚機械龍坐騎,奮力爬上它的背。忠實的造物載着她遠遠離開了這片是非之地。由于過度的消耗,它疲憊的主人隻能側卧下來,連抓住鱗片的力氣都沒有了。周圍的景色在飛速遠去,變得暗淡不清。不過,在這片混沌中,她似乎還能依稀辨認出一些東西。它們是父母模糊的臉,是雅麥斯含恨的淚水,是T企盼救贖的目光,是費路西都臨别前的背影,還有刹耶那溫柔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LXII

- 十六年後 -

……一個他似曾相識的地方。

陽光蒼白無力,被濃厚的霧氣所吞噬,隻留下凄冷的光芒。山上大雪初歇,小雪仍紛紛揚揚,宛如細碎的銀沙從天際灑落,無聲無息。遠處,有什麼東西在霧氣中若隐若現,朦胧而神秘。

T踏着積雪,走上一條荒蕪的小徑,步入山口。兩旁的山壁冰冷而堅硬,像寒鐵鑄就的巨大屏障。

一陣刺耳的慘叫聲劃破了周圍的寂靜。T愕然回首,卻隻見白茫茫的霧氣如巨獸般張開大嘴,吞噬着周圍的一切。驚吓之中,他的視線逐漸聚焦在自己的手上,那裡不知何時竟出現了一把沾滿鮮血的刀,被他緊緊握持,濃重的血腥氣令他幾欲作嘔。恐懼驅使下,他忙不疊地把刀抛出。

T開始狂奔,試圖逃離這個恐怖之地。然而,越是想要逃離,四周的景象卻越發陰森。

一間荒廢的石屋孤零零地立在小徑旁,窗戶破碎,屋檐搖搖欲墜,屋内卻亮着溫馨的蠟燭光。T隐約聽到從其中傳出一家三口的歡聲笑語,仿佛正其樂融融地享受着晚餐。這股詭異的和諧感讓他内心發毛。

T不敢有絲毫停留,繼續奔跑,直到筋疲力竭,方才停下來喘息。自以為安全之際,一隻手卻冷不防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他驚恐地轉過頭,卻見并非是惡鬼作祟,而是一個身披铠甲的男人。可是,這并未讓他心安,反而使他愈加害怕。因為那人的樣貌,竟然與自己長得分毫不差。男人手中拿着他丢棄的血刀,作勢要把它還給自己。

他想要尖叫,想讓這詭異的一切消散,但喉嚨裡仿佛被無形之手扼住,發不出半點聲音。

T用力甩開那男人的手,疾步如飛。雪勢驟然變大,如同銀色的帷幕,妝點着山谷。寒風不時刮過,夾雜着冰晶般的雪花,打得他臉頰生疼。

山口變得越來越狹窄,兩側的峭壁似乎在不斷逼近,随時都會相撞。他感覺自己被囚在了一個牢籠中,四周是冰冷的石壁,頭頂是壓抑的天空,無論如何掙紮都逃脫不了。

就在他即将陷入絕望時,前方霧氣中突然透出一道微弱的光。他拼盡全力朝着那光芒奔去,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贖。

狹隘的山路終于又開闊起來。遠處站着一個人,似乎專門為了接引他而來。

T不願上前,雙腳卻不聽使喚,不由自主地靠近了那個人——一個女人。她緩緩轉身,短俏的白發随風雪飄揚,冰藍色的眼睛直視他的内心,“跟上我。”她催促,“不要發愣。”

“去哪兒?”他聽見自己疑惑地問。

“前往卡塔特山脈。”她說,“兩位龍王大人正在大殿中等着你呢。”

……

門外的交談聲如袅袅音樂般傳入耳畔,将午睡的T自夢境中喚醒。他仿佛從一片黑暗的迷霧裡掙脫出來,重見天日。背後的衣服幾乎濕透,汗水漬漬,他卻沒有表現出過多的在意。從床上下來後,T輕手輕腳地靠近門口,邊走邊用頭繩把頭發系成馬尾。外面的聲音對他來說并不陌生,是迪特裡希試圖說服守門的盧錫安放他通行,卻遭到了對方的拒絕。

“族長罰的是他,又不是我。他不能出來,難道我還不能進去?”迪特裡希的聲音雖然刻意壓低了,但他那标志性的洪亮嗓門仍舊穿透了門闆。

“你這是什麼歪理啊。”盧錫安反駁,“禁閉意味着任何人都不得出入這扇門,你又不是不懂這個規矩。我看你過去也沒少被族長罰,怎麼連這點基本常識都沒有?”

“唉,你扯那些做什麼。你就不能當作沒看見嘛。咱倆什麼交情啊。這點小忙你都不肯幫?”

“這……”在迪特裡希的軟磨硬泡下,盧錫安的态度開始搖擺。他其實對這種得罪人的任務本就做得不情不願,但族長的命令又讓他不得不執行。一想到兩位老人家嚴厲的處事風格和自己可能面臨的懲罰,他最終還是讓理智占了上風。“别的事都好說,但這個我真做不到。我要是放你進去了,萬一被人告發到族長那兒,到時候遭殃的可就是我了。”

正當迪特裡希一籌莫展之際,莫伊甯恰巧路過,看到這名壯漢在T的屋外和盧錫安糾纏不休,立刻明白了事情原委。莫伊甯曾在刹耶王攜華倫達因将軍攻山的戰鬥中受到過迪特裡希和T的救助,而且迪特裡希初來乍到時,曾主動與這位老前輩結交,态度極為誠懇。因此,莫伊甯對他向來頗有好感,此刻見他陷入困境,便打算出手相助。

“迪特裡希,你這又是何苦呢?”莫伊甯的叫喚聲讓兩人同時看過來,“族長大人既然罰T半個月禁閉,必然有他們的道理。你這樣不依不饒胡攪蠻纏的,豈不是讓盧錫安難做?”

“哎呦,”迪特裡希摸了摸後腦,臉上露出些許尴尬的表情,随即又朗聲笑道,“我這不是擔心T在裡面悶壞了嘛,才想跟他聊兩句,又不耽誤什麼事兒。”

莫伊甯拿這貧嘴又痞氣的後輩實在是沒轍,歎息一聲,轉而看向另一名同伴說,“盧錫安,剛才不是還聽你抱怨,說這差事累人得很,連上個廁所都不方便麼。我看你就趁這會兒去吧。讓迪特裡希替你守一刻鐘。”

這個提議讓每個人都覺得很滿意。盧錫安馬上順着台階答應道,“那行,我先去處理一下,很快就回來。”

“嗯,多謝了。”迪特裡希拍拍他的肩膀,又向莫伊甯點頭表示了謝意。等兩名守護者相繼離開後,迪特裡希走上前,粗厚的手掌用力一推,卻發現門從裡面被鎖住了。“T,是我啊。”他開始敲門,“你在幹什麼呢,快把門打開。”

屋内傳來T低沉的聲音。“你回去吧。我正在禁閉中,不方便見客。”

“啰嗦什麼。你先開門,我們聊聊。”壯漢焦躁地說。

“現在不是聊天的時候。你快回去,别被我連累了。”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你……”T的固執把迪特裡希氣得夠嗆。

“我都聽到了。但我勸你還是走,讓盧錫安回來。”

自己這好友性格倔強,一旦下定了決心,就如同磐石般難以動搖。但他并沒有氣餒。“别犯傻,T。關禁閉的日子不好過,你需要朋友在身邊。我真的很擔心你,你告訴我,你能不能吃飽飯?如果你需要什麼的話,盡管跟我說。我會想辦法給你帶來的。”

“我不缺東西。”雖然T的态度依舊堅決,但已不再冷漠,聲音也比剛才多了幾分柔軟,“迪特裡希,謝謝你對我的關心,但我們現在最好不要見面。請你回去吧,等我能出門的時候,我會去找你的。”

“好吧!”迪特裡希郁悶地應道。他又站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裡面還是沒有任何要開門的意思。他隻好無趣地彈了彈自己的眼罩帶,擡起了腳。

“記得把盧錫安叫回來。”T隔着門提醒他,聽見對方懶散的應答聲。

随着屋外腳步聲的逐漸消失,房間也重新恢複了甯靜。T緩緩走回,在這間一室戶單人間的客廳區域坐下,為自己倒了杯水。壺裡的水已所剩無幾,而下一餐卻要明天上午才能送達。這種等待對如今的他而言已經習以為常。他默默接受了龍王對自己的處罰,沒有一句怨言。

三天前,他回來了。由于比同行的柏倫格、德文斯晚歸了一周,惹得火龍王和海龍王極為不悅。盡管柏倫格在複命時為T辯護了幾句,但他任務結束後未能星夜趕回卡塔特,而是在人界流連忘返,已是闆上釘釘的事實。有口難言的T,隻能以探訪布達神廳、鞏固勝利成果為理由解釋自己的行為,試圖将事情圓過去。龍王念及他在布達任務上的付出,便按下憤怒,不置一詞。然而,在他回到住處後,他們還是派人傳達了禁足半個月的處罰決定,由守護者盧錫安來執行這項任務。

在T看來,這算不上多麼嚴苛的處罰。他素來喜歡清靜,因此對于這樣的安排并無異議,坦然接受。但令人煎熬的是龍王的另一項授意——禁閉期間,膳房每天僅為T供應一餐,飯食和飲水皆從窗戶遞送,規格隻有兩菜一湯,這顯然無法滿足一個成年男人的日常需求。他們想用這種方式折磨T的精神,讓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愛管閑事的迪特裡希在聽聞好友的境遇後,立刻施以援助。昨天傍晚,他給T送來了一疊熱氣騰騰的豬肉餅和一大塊奶酪,想給他偷偷加餐。然而,這份關切的心意卻沒能送達。盡職盡責的盧錫安嚴格執行了命令,當場把食物攔下,叫迪特裡希拿回去自己享用。

面對這樣的遭遇,T本人卻并不焦急。他深知自己有錯在身,接受懲罰是理所應當的。而且,他也不擔心如何度過這段艱難時期,因為房間角落的小食庫為他提供了充足的準備。那個木質儲物櫃就安置在門後,裡面存放着不少食物,有密封良好的幹果,用紙袋精心包裹的餅幹和點心,都是T在以往的日子裡一點一滴積攢下來的,靠它們應付個十幾天完全綽綽有餘。

真正令他感到困惱的,另有其事。他在座椅上深思,腦中不斷回放着在布達、奧布達,乃至更遙遠的城鎮,那些與荷雅門狄共同經曆的片段。他們曾穿越布達與馬特勞山之間,跋涉了百餘英裡,度過了六個難忘的夜晚,最終,那原本能成為他生命中一段美好記憶的旅程,卻以一個無法接受和想象的方式戛然而止。荷雅門狄突然對他不告而别,把他一個人扔在了回奧布達的路上,孤獨地彷徨。

讓他最難以接受的是荷雅門狄在離别前對他做的那些事。她毫不保留地戳穿了T的謎團,那個他一直以來試圖隐藏的、充滿罪惡又渴望被拯救的自己。她的行為就像銳利的刀刃,剖開T的心,讓他無處遁形。她還留下了那些誅心的話。她究竟想從他的身上得到什麼?

T覺得她好殘忍。在這場旅行中,他曾以為他們建立了一種特殊的聯系,幾乎要将她視作知己。他相信了這個龍族的叛徒,甚至把自己的名字都告訴了她。因為她的存在,他才貪戀于人世間,去憧憬起一份不屬于守護者人生的自由。可最後,卻是那樣的結果。

T緩緩起身,步至床邊。那柄陪伴他多年的鐵劍斜倚着牆壁,金屬表面自帶淺淡的銀光。它不僅是守護者身份和力量的象征,更是他内心秩序和信念的支撐,是他不可或缺的護身符。他回想荷雅門狄臨别前的舉動,思索着那些如迷霧般萦繞于自己心頭的話語,然後,輕輕拿起了這把守護者之劍。劍柄的觸感熟悉而親切,劍身也依舊銳利如昔。每當握住這把劍,心中的疑慮似乎就會消散許多,而那些被荷雅門狄勾起的少時回憶,也在劍的安撫力量下漸漸被驅散。近期,他頻頻惡夢纏身,精神備受折磨。然而此刻,所有不好的感覺就如同被風吹散的雲霧,統統不見了。T注視着劍,感到後背冷汗漸消,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由内到外的安心感,充斥着全身。這真的很神奇。隻要有它在手,T便覺得自己掌握了無盡的勇氣。什麼都不用怕。他想。這把劍是他的守護神。它會永遠陪伴在自己身邊,守護着自己。

一轉眼,半個月的時間到了。這日清晨,盧錫安敲響T的房門,将他從睡眠中喚醒,簡短地通知他,“你可以自由行動了。”

盧錫安的幾個朋友也紛紛到來。才剛剛刷完牙洗好臉的T趕忙出門迎接。雖然他平時幾乎從不和這些人走動,但基本的禮節還是要維持。幾人中,奧利弗站得最靠前,凱齊爾、迪倫、馬爾科姆則稍稍居于後方,圍住了T的門。他們的出現不禁讓T的思緒飄回到荷雅門狄曾經的言論上,想起她提及的守護者派系。這些“諾曼底派”的守護者與第三任首席有過較為深厚的來往,他們的殷勤态度也曆曆在目,令人印象深刻。

奧利弗作為衆人中的代表,笑容滿面地向T打招呼道,“T,我們并沒有要針對你的意思,隻是龍王的命令不得不從。希望你不要介懷啊。”

他會這麼說,是因為盧錫安獨自看管實在過于辛苦,他的這幾個朋友後來都曾幫忙頂過班,嚴密地守在T的門外,确保他不會犯禁。對于外面的人事變動,T一概不理,選擇了沉默。他一直安靜地待在屋中,等待時間的流逝。與這些同僚們的沆瀣一氣相比,反倒是不能外出跑步練劍這件事,更讓他郁悶些。

“我明白,你們隻是在公事公辦。”T的話語仍舊如往常那樣冷靜,面容上也鮮有表情。

雖然了解他的性格向來如此,可奧利弗還是不免在意,便試圖賠罪道,“要不,我請你喝酒。我們幾人痛痛快快地喝一頓,一醉方休,把所有的誤會和隔閡都忘掉。”

“恕我不能奉陪,”紫發的男人淡淡拒絕,“我剛獲自由,行事仍需謹慎,不能太過于招搖。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但真的不必記挂在心上。”

“這倒也是。”迪倫點頭附和,“你好不容易才出來,倘若被發現私下飲酒,恐怕又會有麻煩。”

奧利弗輕拍腦門,“啊,确實是我思慮不周。”

T嘴唇微抿,表示無妨。而馬爾科姆則提議道,“那就咱幾個去喝吧。真抱歉啊,T,我們要去暢飲一番了,你隻怕是無福享受咯。”

迪倫和馬爾科姆勾肩搭背,說着就準備要走,奧利弗的提問卻延緩了他們的腳步。“T,你在人界的這段時間,都經曆了些什麼?”他注視對方的眼睛,眼神中充滿了探尋與期待。一旁的凱齊爾也好奇地湊上前,想知道他會怎麼回答。

T輕歎一聲,心知自己不能多說,就胡亂掰扯起來,“也沒什麼特别的,我不過是趁此機會回了趟老家。那兒的變化之大令人心驚,我幾乎認不出來。不過,當我漫步在兒時熟悉的那條河岸,我忽然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怕你們笑話,其實族長對我的處罰并無不當,我甘願承受,因為……我确實對人界抱有難以割舍的留戀,總希望能多呆一天是一天。”

他原本隻是想随口編造一些理由敷衍過去,誰知這番話卻正中對方的心弦。“是啊,你說的這些,不過是每個人都可能有的情感,大家都能理解。”

“我們其實都挺羨慕你的。”凱齊爾也深有感觸地說,“你不想回來,這種心情我太能體會了。我也曾動過那個念頭,總想回去看看,哪怕隻能尋回一點點模糊的殘影也知足了。雖然心中明白曾經的家和親人早已不在,但那種情懷,那種思念,卻是永遠都無法抹去的。”

幾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們或是對T擁有更多的機會表示羨慕,或是沉浸在自己過去在人界的點滴回憶。與卡塔特的漫漫時光和守護者的職業生涯比起來,那些早年的記憶顯得過于短暫和遙遠了,但每個人心中的那份懷念,無疑是相通的。它像是被反複水洗的一塊彩色布料,無論經過多少次漂白,都無法徹底抹消它的顔色。

在沉重的氣氛尚未徹底彌漫之前,衆人揮手向T道别,一同離去。T目送這群守護者的身影,突然覺得他們身上那莊嚴的甲胄護具和寬大的白披風像是束縛自由的沉重鐵鍊,不禁悲從中來。他返身回到屋内,準備用餐。這幾天他的生活過得極為節儉,膳房昨日送來的腌鳕魚還剩兩片未動,食庫裡有些果幹也即将過期,他打算以此作為早午兩餐,等晚上再去食堂。

時間匆匆來到傍晚。窗外,陽光依舊燦爛,但房間裡的沙漏卻準确無誤地告訴他,晚飯時間已至。

獨自靜坐中的T,正用帕子擦拭着劍身,注意到沙子的流逝後,他站了起來。或許是沉溺在憂傷的心境中,他竟一時忘了和迪特裡希的約定。

急促的敲門聲打碎了他的思緒。咚咚咚咚!聲音很是刺耳。

想也不用想,T便知道這個正在摧殘房門的家夥是誰。他輕輕歎了口氣,慢慢朝門口移動。

門還未完全打開,記憶之中的大嗓門就已經吼了起來。“T,聽說你上午就解禁了啊。怎麼都不見你來找我?”

前來開門的紫發男人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門外的壯漢此時正以“好久不見”的表情對他眉開眼笑,盡管語氣聽上去像在興師問罪,但他并沒有真的生氣,反而對自己能和老友見面很開心。

T始終認為,迪特裡希這響亮聲音的破壞程度,簡直能堪比達斯機械獸人族的落雷。他的外形也同樣狂野,是一個即使站在十米開外,都無法令人忽視其周身那濃濃的雄性荷爾蒙氣息的強壯男人,身長足有1米95,比T高出半個頭,渾身肌肉勁爆,體型完全不虛于一些人形态的龍族,平時所穿戴的守護者铠甲和日常服飾都是特大款。他從不注意個人形象,蓬亂的深亞麻色卷發比搭建得最破爛的鳥窩還要邋遢,胡渣永遠都剃不幹淨。唯一能突顯他氣質深沉的,就隻有那覆蓋着右眼的眼罩,為他增添了幾分滄桑。這男人從T上山的那年就和他結交了。不知何故,他似乎很喜歡和自己這個被同僚們一緻視為“無趣的家夥”打交道。雖然T早已習慣了與迪特裡希相處,但有時候也會選擇和他保持一些距離,讓自己能夠獨處。

“抱歉,我忘了。”他很幹脆地說。

“過分!竟然對唯一的好朋友這麼敷衍,真虧你說得出口。”

T的嘴角浮現出不知道是諷刺還是無奈的笑意,直到壯漢用他巨大的身軀擠進來後,他才發現,他的手上拎着兩大罐小麥酒和一個木制食盒,就藏在他的身後。他專門去準備了酒菜,這才來晚了。

迪特裡希一腳踹上門,娴熟地把食物擺到客廳桌子上。食盒裡有水煮莴筍、豌豆等蔬菜,還有一大隻烤雞和一些肉丸子、香氣誘人。“今晚我陪你吃。”他拿來兩個杯子。

“這樣不太好吧。”

“你有什麼意見?”

“我并非有意見,隻是擔心被處罰。”

守護者之中,飲酒之風盛行,不僅在食堂用餐時必伴美酒,私下亦時常三五成群淺酌豪飲,滋生了不少惡習。一些膽大包天的守護者甚至會偷偷從食堂和膳房竊取酒水與下酒菜。這種不良風氣是如此普遍,以至于人們習焉不察,根本不在意它的存在。龍王和長老們忙于族中事務,并不會對此多加幹涉,可有時他們又會突發雷霆,對這些越矩行為進行嚴厲的懲處。偷竊者一般會被送入孤塔,面臨至少一個月的幽禁。但即便如此,這類現象也從未徹底杜絕。

“要是再被罰,好歹有我作伴,你也不至于孤單。”迪特裡希爽朗地笑笑,将酒杯斟滿,招呼T坐下來。“來,為你的自由幹一杯。”他舉杯示意。

T便跟着舉杯,輕輕抿上一口。随後,兩人開始品嘗桌上的美食。迪特裡希酒量不凡,大口暢飲,仿佛舌尖上承載的是此世所有的快樂。T則顯得文雅許多。他自覺不勝酒力,一直小口小口地咪。

一杯酒下肚後,迪特裡希突然問,“你跑人界待了這麼久,都幹了些什麼?”

意料之内的問題。T不想過多談及,隻是繼續埋頭吃着菜。

他的态度,也在迪特裡希的意料中。“你這家夥,對任何人都那麼冷淡,仿佛整個世界都與你無關,也就隻有我這樣的傻子才受得了你吧。”

T聽罷,一臉平靜。對于迪特裡希這不太認真的指責,他紫羅蘭色的眸子中連些微的顫動都沒有。

“你一定是看女人去了。”酒精開始在迪特裡希的身上發揮作用。他向來海量,隻是一喝酒就容易上臉。此時,那特有的紅潤悄然爬上他的面頰和耳根,讓他看上去像是有些微醺,隻有那漆黑的獨眼依舊清明,閃爍着狡黠的光芒。他瞪着圓圓的眼珠望向T,說話腔調半認真半調侃,“跟我說實話,你有沒有喜歡的女人?”

正準備叉丸子的T,手上的餐具突然懸停下來。他怔怔地看了迪特裡希半天,仿佛被他的這個問題深深震驚了。

注意到他突變的動作和臉色,壯漢得意地露出怪笑。“我就知道,你是心有所屬了。賴在下面遲遲不回來,還能有什麼原因,不就是為了女人麼?快說說,你上哪兒風流快活去了?”

“你又來了。”T緊鎖眉頭,語氣堅決地反駁,“你别随口污蔑人。我不幹那種事。”

“喲,還急眼了。你是想證明你很清白,還是在維護你那位紅粉佳人呢?把兄弟扔到一邊,自己卻沉溺于溫香軟玉之中,你可真講義氣啊。讓我猜猜……八成是布達神廳的某個女軍官吧?”

還好他想歪了。T不禁暗暗松了口氣。但他的下一個問題又立刻讓他心頭一緊。

“那個女人,是否也對你芳心暗許?”觀察入微的迪特裡希看見T握着叉柄的手顫了一下,注意到一絲不易察覺的神色從友人的眉間掠過,于是,他的話音陡然一轉,冷笑了起來,“我說啊,單相思這玩意兒,可一點都不好玩啊。”

“你無聊透頂。”T開口了,聲音冷硬。

迪特裡希唇角泛起自嘲的角度。“知道麼?我真的是很後悔啊。後悔為什麼那麼早就完成了那件任務,後悔為什麼沒有在那個時候選擇一走了之,為什麼還要回來。害得我現在想抱女人都抱不了。”

這家夥嘴裡說的話雖然粗俗至極,但他此刻的神情,卻是T很少見到的。

對于迪特裡希的過去,T并非一概不知。主要是因為這人言語坦率,廢話太多,導緻T不得不記住了那些他本沒有興趣去深挖的事情。

十多歲時,迪特裡希就被自己嗜嫖成性又酗酒如命的親生父親賤賣。命運的齒輪将他帶到某位買主身邊,成了一名雇傭騎士。後來,他因為在競技場上遭受不公而淪落宮廷,隻能終日扮作小醜裝傻賣笑,取悅那些世襲罔替的貴族。他不曾成家,沒有妻子和孩子,25歲時應召成為守護者,此後就更無娶妻生子,過平凡生活的可能。

按理說,守護者身份特殊,肩負重任,讓他好似又做回了他前半生的那個騎士,不用再出賣自己的尊嚴和笑臉維生。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原因就在于,守護者是可以永生的。迪特裡希的家人和朋友早就不在人世。完成了和人界的告别儀式後,他就徹底遠離了那個他曾經熟悉的世界,踏入了一個由其他種族構成的全新地域。這與他内心的渴望産生了巨大沖突。

“我以前也恨過我的父親,但後來,我卻稍微理解他一點了。我終究隻是一介凡人,逃不脫沉湎酒色的本性。卡塔特沒有人類女人。身為一個男人,我渴望在女人身上宣洩我的那份原始沖動。要我像神父,僧侶,像你那樣禁欲,辦不到!哪怕是和尚也有偷吃的,更何況我這樣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呢。讓我不碰女人,那是我這輩子都學不來的才能啊……”

“你這話聽得我耳朵都要起繭子了。”撇了眼真情流露的壯漢,T不由得搖了搖頭,“你不會又要開始說那段和上一任首席在人界放縱的老故事了吧。”

“你這家夥,别一副輕松自在的樣子!告訴我,你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大概是因為,我沒有遇到讓我心動的女人吧。”

“啊?”這回答,算是對自己剛才捉弄他的回應麼?然而,迪特裡希卻好像聽到了笑話。“就算這樣,也不代表要禁欲嘛。”

“可我不想和自己不喜歡的女人做那種事。你要是因此覺得我傻,或者當我是個僞君子,那就随你的看法好了。反正,這就是我的态度。我不會因為你的質疑而改變我的這條底線。”

“唔……”迪特裡希沉吟起來,眯眼看着這名紫發同僚,完全沒料到這個對誰都冷漠至極的男人居然會流露出這樣的情緒,“你這次下界,該不會真遇到了什麼特别的女人吧?從實招來哦。”

“你别問了。”T不欲多言,隻是默默地夾菜。

“你不說,我可要亂猜了啊。”人類的八卦天性被激發了出來,迪特裡希難抑興奮,不禁開始聯想,“如果有一個女人是你不能在人前——在我們這裡提及的,那必定是個極其特殊的存在。隻有一個人。”

T試圖喝酒來掩飾自己。這一幕被迪特裡希看在眼裡,更加坐實了他的猜測。

“喂,我一直都提醒你,千萬别和首席這種人扯上關系。你小子不會拿我的話當耳旁風,真的和首席有了什麼吧?”

看來這家夥今天決心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了。T不得不應對,但是又不能将自己和荷雅門狄之間的事洩露出來。他的腦細胞飛速運轉,想要找到一個能讓人滿意的答案。

雖然表面上用叉子把肉丸往嘴裡送,不過迪特裡希的眼睛卻如鷹隼般直勾勾地盯着T,對他的回答十分在意。

“我招了。什麼都瞞不過你。我确實愛上了一個人,正是那位如你所說的神廳女軍官。”T平靜地承認了,“她是一個術士,是七年前,我在布達城外的一次異族剿滅戰中結識的一個軍人,隸屬于神廳第一近衛部隊。名字是狄思夢娜。”他鎮定自若地将故事編得合理又完善。

“哦,是那個女人啊……”迪特裡希在腦中搜尋着對這名字的記憶。他的這位朋友每次執行任務回來後,都會被他纏着追問任務的細節。類似這樣的名字,他似乎确實曾聽他提起過那麼一兩回。

“我此次跟着柏倫格大人到人界,便是為了能與她重逢。我從未忘記過她,從未停止對她的思念,說真的,我差點就要跟她私奔了。我本以為她也一直愛着我,可她卻對我說,她沒法等我太久,所以,已經選擇了另一段姻緣。她與一名軍官訂了婚,今年年底就要嫁人了。”T嘴上說得很流暢,心中卻陣陣自責。他這輩子不會再和狄思夢娜見面了,現在卻要借她為自己開脫,真是非常對不起她。

然而,聽完T的叙述後,迪特裡希倒覺得頗為有趣。“就當是這麼回事兒吧。”他看似輕松地說道,眼睛裡透着一股玩味。

“什麼意思啊你。”T用有些心虛的表情看向迪特裡希,總覺得他在陰陽怪氣。

迪特裡希喝了一口酒,斜眼瞅着他,“我隻是在想,這整個故事,會不會是你為了掩飾自己的想法而故意編造的謊言呢?”

“我沒理由拿這種關乎情感的事來诓騙你。”T趕忙辯解。

“不,”迪特裡希用力搖頭,“你若真喜歡這麼一個人,這些年怎麼會一次都不提?就算你不願公之于衆,我也有自信我能夠看出來。憑你我多年的交情,我怎麼可能一點都覺察不到呢?”深亞麻色頭發的壯漢抓了抓已經亂得不像樣的頭發,向T抛出一個挑釁的笑,“還有,雖然我不清楚你下界後的具體情況是怎樣,但根據龍族以往的行事風格,他們真的會放任那些神廳部隊的人,在任務結束後這麼多年,繼續安然無恙地和一個守護者保持接觸嗎?這其中的利害關系,你想必也應該很清楚。”

真不虧是迪特裡希,看問題實在太毒,哪怕他隻有一隻眼睛。他雖說是一個粗魯的武人,有時候卻能洞察秋毫。單看他外表的人往往會被他的豪邁和率直所欺騙,從而忽略了他其實也充滿了智慧與敏銳。他能夠在複雜的交際場上來去自如,遊走于衆多的守護者圈子中間,根本不可能是一個沒頭腦的莽夫。

“不過,也沒辦法了,誰讓我交了你這個朋友呢。”迪特裡希在啞口無言的友人面前揚了揚手,“我就助你一臂之力,和你一同瞞下那個實情吧!至于你心中的那個人,也不必告訴我了。你自己深藏便是。因為,”他拿起酒杯,向他敬酒,“你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的。”

這男人完全看穿了T的謊言,卻願意為他保密。他說的話幾乎一針見血,直擊要害,T徹底甘拜下風。

「再會了,特維。我們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立場也不同。我們不會再見面了」……荷雅門狄的臨别之語突然浮現,像鋒銳的刀片,割過T的心頭,留下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疤。

T的思緒如亂線般紛雜。在迪特裡希犀利而深邃的目光中,他低下頭,吸吸鼻子,然後仰頭喝掉了半杯殘酒。

這個粗魯男子的好色、聒噪和虛榮,時常令T感到頭疼。但同時,他又對自己幫助頗多,在緊要關頭的仗義相助更是讓T感動不已。T對他的情感,總是夾雜着既煩惱又有些依賴的複雜。在接觸不到女人、因而男色風氣盛行的守護者群體中,除了以自渎排遣性|欲外,有意願的人通常會兩兩配對,同寝而眠,互相搭夥過日子。這樣的例子并不少見,族長和長老們也隻當不知道。T曾因自己俊秀的外表和新人身份,在初入此地時被一些人動過歪腦筋,是迪特裡希挺身而出,為他化解了那些風波。迪特裡希骨子裡對同性之愛并無偏好甚至還有些排斥,隻唯獨對T産生過那方面的想法,但這份欲望從未淩駕于他和T的友情之上。在T明确表達了拒絕後,他便再也不提此事,兩人的關系始終穩如泰山。這個人用他的實際行動向T證明了他的的确确拿自己當朋友,這一點毋庸置疑,而且,他可能已經是自己唯一的朋友了。特别是神廳第一近衛隊的隊員遺忘他,荷雅門狄也棄他而去,自己已再無可能和她見面後,迪特裡希的存在就更顯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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